出自专栏《朱门商女》
真千金回来的时候,对我向来极好的母亲变了脸色。
她说,你只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婴。
你偷了凉国公府大小姐的人生。
如今,应当回到自己的位置了。
于是我被剥去华服,打入了柴房里,终日里做着苦力。
可即使我这般退让,朱门里的人啊,却还是想要我的命。
前世,我死在大雪纷飞的天气。
憔悴灰暗,孑然一身。
重来一次,我想,我大抵不会再和凉国公府,产生半文钱关系。
1.
「还在偷懒?真是个下贱胚子。 」
耳朵边传来剧痛,我心中一惊,霍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张粗使婆子的脸。
见我醒了,她冷笑着丢给我一个大盆,盆里全都是花花绿绿的衣裳。
「今日洗不完这些衣裳,就别吃饭了。 」
我愣了很久,头上又挨了一下。
这才如梦初醒地蹲下,麻木而机械地洗了起来。
看着浸泡在冷水里,生满了冻疮的手,我苦笑不止。
再投胎一次,竟然还是凉国公府么……
劳作了一天,我躺在柴房的板床上,这才有机会复盘前世的人生。
我叫傅太微,原本是凉国公府的大小姐。
后来凉国公夫人才发现,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抱错人了。
那年帝都城里不算太平,闹拐子,而且还专挑年纪小的孩童下手。
正月十五上元节的时候,国公夫人带女儿出门看花灯。
花月正春风,人群正潮涌,车如流水马如龙。
就在这个时候,奶娘和丫鬟没有看好大小姐,导致孩子走丢。
凉国公夫人心碎欲绝。
之后,又有一位贵人丢了孩子,朝廷为此大力整治拐子,终于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在一个偏僻的农庄里,捕快们发现了还没来得及被卖掉的女童。
国公府的人也来认领。
国公夫人不知为何,一眼就看到了孩童堆里的我。
她说,所有脏兮兮的孩子里,我最清秀,最像是她的女儿。
于是我就被带回了侯府。
可随着我年纪越来越大,五官走向越来越不像凉国公和国公夫人。
疑窦之下,国公夫人找来了太医,做了一场滴血认亲。
这时候,她才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儿。
国公夫人怒极了也恨急了。
她说,我只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婴,侥幸偷了凉国公府大小姐的人生,才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说,我应当回到自己的位置了。
于是她命人剥去了我的华服,把我打入了柴房里。
我没有辩解的余地,只好沉默着做着粗活。
有一次凉国公夫人出门礼佛,在路上看到了一个五官走向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少女。
兴奋之下,她将少女带回到国公府,再度滴血认亲。
这次,她找回来的,是她的亲生女儿,真正的国公府千金傅天市。
傅天市也恨我。
她觉得,我在国公府的那几年,侵占了她原本金尊玉贵的生活。
可她又自恃身份,不肯对我动用肉刑。
于是我的苦日子就来了。
作为大家小姐,傅天市的衣裳相当之多,每天都要换洗。
这些换洗的衣服,几乎全都是交给了我。
如云的丝绸,裙摆带着羽毛的裙子,夹棉夹毛的大氅……
一年四季,我的手都泡在水里。
夏日的水被烈日晒过,烫得手心发麻;冬日的水混合着冰碴,关节红肿起疮。
时不时地,傅天市还要暗地里授意下人们毒打我一顿。
没过几年,我就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在去井边打水的路上,脚下一滑,我摔断了腿。
凉国公府几乎是立刻将我赶出了门。
国公府夫人身边婢女,居高临下地说,国公府不养活野种。
哈哈。
我在国公府里足足做了六年婢女,终日劳苦。
冬天没有取暖的炭,破旧的衣裳甚至遮不住小腿。
只因为自己是她们嘴里的野种。
无奈之下,我只得在帝都郊外的破庙里栖身。
可惜的是,破庙到处漏风,无论怎么闪躲,总会有凛冽的寒风吹到自己身上。
下了三天的大雪之后,我终于被活活地冻死在破庙里。
再睁眼之后,竟然又回到了凉国公府。
借着柴房窗棂处透过来的月光,我面无表情,看着手上开始溃烂的冻疮。
就算是鸠占鹊巢。
一条命也足够还给国公府夫人和傅天市了。
重来一次,还是离她们远一些吧。
得找个机会,离开国公府了。
我检索着前世的回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明天,杨阁老似乎要拜访国公府?
刚好,这是从凉国公府脱身的好机会。
2.
第二天,我没有如同往常那样浣洗衣服,而是放了一把火。
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吞噬掉柴房时,我迈开腿就往前面花厅跑。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世的今日,杨阁老就在此处。
杨阁老字应宁,是三朝老臣,性情孤傲,向来以耿直与清廉著称。
更重要的是,杨阁老身有隐疾,没有儿女,向来怜惜小辈。
他是个最合适的求助对象。
借他的力,离开国公府,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就看他能不能借给我一些力了。
我急匆匆地跑到花厅,果不其然,花白头发的杨阁老正在饮茶。
来不及打量杨阁老,我径直向他跪下,冲他行了个大礼。
「阁老,求您救我一命,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
杨阁老愣住,反应过来后,眼神先是在我赤裸的、被冻得紫红的脚趾上停顿了一下。
然后语气和缓地问道,「你是?」
我苦笑一声:「我是凉国公府之前的那位小姐。 」
凉国公府寻回真千金的事情,在帝都人尽皆知。
杨阁老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的目光在我破旧的衣衫上打转:
「你在国公府里过得不好吗?」
这个世道,孝字压得极重。
即使父母不慈,儿女也不能向外人控诉他们。
前世,就是吃了这个亏。
无论凉国公府怎么虐待我,我都不能轻易向外人开口。
说了,就是狼心狗肺的不孝逆女。
我心里冷冷地嘲讽着,嘴上却极为巧妙地避开了杨阁老的问题。
只是重重扯住他的袖口:「阁老,我想活。 」
杨阁老的目光停留在了我那只冻疮溃烂,关节变形的手掌上,脸上怒气一闪而逝:
「起来,老夫答应你。 」
我刚起来,凉国公傅逍就来到了花厅。
看到我这个便宜女儿居然也在,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太微,你在这儿干什么?」
面对养父傅逍,我似乎是被吓到了一样,身子往花厅角落里缩了缩,声音更是畏畏缩缩:
「父亲……柴房那边失火了……我住不下去……」
傅逍脸色都变了。
内宅虐待我的事情,他不是不知情。
只是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女儿,在他心里,无论是死是活,骨子里都是无足轻重的。
可是这件事被闹到了台面上,那就是另外一码事。
朝堂大臣们的关系错综复杂,被传出去虐待子女的事情,少不得要吃上言官的参本。
有些事,不上称就是四两;可上了称,就是千斤也打不住了。
杨阁老历经三朝,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
眼看傅逍脸上挂不太住,几乎是立刻,他就想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常年无子女的缘故,使这位正直的老者极为爱惜晚辈。
于是杨阁老开口,阴阳怪气地道:「老夫竟不知凉国公府已经清廉成了这个样子,连件完好的衣衫都置办不出来,大冷天的,让女儿挨冻。 」
傅逍脸上挂不住,给了我一个带着杀气的眼刀,下意识地同杨阁老解释道:
「她并不是我的亲女,此事京城人尽皆知……」
便宜养父还没有说完,我便骤然开口:
「既如此,便请国公大人放小女走,寻觅真正的父母吧。 」
这话一出,傅逍和杨阁老同时望向我。
傅逍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了。
他之所以能够容忍我在国公府里,就是因为国公府找到了真千金,把假千金撵出去,外面名声会变得非常不好。
杨阁老的目光里则带着几许不赞成。
我知道杨阁老为什么不赞成。
这个时代,一个年轻女子若是没有家族庇佑,孤身一人居住,会遇到很多麻烦事。
可是我不那么觉得。
遇到麻烦事可以解决,可以向官府求助,总比在高门朱户里被磋磨死了强。
面对着杨阁老的目光,我伸出手来,缓缓地挽起了衣袖。
手臂上,全都是新伤叠着旧伤。
最近的一条鞭痕,是今天早上,多吃了一口饭而被婆子们打的。
杨阁老不忍心看,别过头去,淡淡地对着傅逍说:
「放这小娘走吧,不然,别怪老夫去陛下面前说道说道。 」
光看傅逍的表情,就知道他牙都快咬碎了。
我心知肚明他是怎么想的。
杨阁老德高望重,怕别人说他结党,几乎从不去同僚家中做客。
傅逍为了请杨阁老上门讨好他,不惜花重金求了一副陶渊明的菊花图。
又令府中花匠忙碌多日,将花厅与内堂摆满了形态各异的珍奇菊花。
可这一切,被我这个连下人都算不上的玩意儿给毁了。
如果眼神能够杀死人,傅逍大概会把我拖出去凌迟。
但是身为一品实权大员的杨阁老都开口了,傅逍也不敢不从。
他轻轻咳嗽一声,到底还是开了口:
「太微,父母可能手段激烈了一些,但归根究底,儿孙不打不成材,到底也是为了你好。 」
「你既然如此不识好人心,那便离开国公府,自谋出路去吧。 」
「只是有两点需要你记住。 」
「第一,国公府终究是养育了你,我不希望在任何地方听到你开口诋毁国公府,不然定不轻饶了你;第二,不许打着国公府的名义,出去招摇撞骗。 」
我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抬起头:「父亲,女儿只带走身上这件破衣服,什么都不会带走的,您放心就好了。 」
这话一出,傅逍脸上再也挂不住了。
虽说他本来就没打算给我什么带走。
但是我这样话里话外暗搓搓地揪住他虐待一事不放,还是惹得他大怒。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差点背过气去。
可惜有杨阁老冷眼盯着,他到底也没说什么,挥了挥手,放了我走人。
在我刚刚走出花厅的时候,背后传来了杨阁老的冷哼声:
「傅国公,前朝为官固然重要,但若是有空,还是督促夫人,打理好内宅诸事吧,老夫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外面那些言官可不会。 」
「菊是君子之花,凉国公府并不适合摆这个,还是撤了吧。 」
「老夫告辞。 」
站在落了初雪的街上,我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并未急着走。
等到杨阁老出了国公府大门,进入自己那顶靛青小轿之后。
我走上前去,开口叫住了小轿:
「杨阁老,今日之事,若不是您,太微绝无法得活。 」
「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
说完,我便恭恭敬敬冲杨阁老磕了个响头。
杨阁老虽然位极人臣,但凉国公也是帝都里二品的勋贵。
为了我一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假千金,得罪凉国公府。
除了古道热肠、仗义执言外,并没有别的原因。
轿帘被掀开,杨阁老淡淡地扫了一眼我被冻得发红发肿的脚,随即别过头去,开口嘱咐小厮:「给她十两银。 」
本朝一品大员的俸禄一年约莫有三百八十两。
但杨阁老要养活夫人婢女小厮门房等一堆人,还有收藏书画和小酌几杯的爱好,家里还有皇帝赐的马匹要养,这些都极为耗费银钱。
又并不贪污。
因此十两银对杨阁老来说,不算是小数目。
小厮闻言,不情不愿地嘟囔着掏出了银子递给了我。
「阁老倒是心善,可回家夫人要问的。 」
杨阁老冲着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只能帮我到这里。
轿帘重新合上,声音也越来越远:
「夫人那边,老夫去解释,你且放下心……」
3.
揣着杨阁老给的十两银子,我先是去当铺买了两身土布的棉袄和一双棉鞋。
又磨破了嘴皮子,让当铺伙计额外送了一条被单。
当铺的伙计黑着脸把我的银子剪开,找了九两四钱给我。
这下轮到我傻了。
国公府里的丫鬟们,得了月钱之后买袄,两件也就四钱。
怎么到了我这儿,就要六钱银子了?
伙计跟我解释说,今年冬天天气冷,袄子涨价了。
我闻言也不好说什么,揣着找钱,有点不太高兴地出了当铺。
算了,有点贵就有点贵吧。
找了个偏僻无人处,蹬上了新棉鞋,又把棉袄披在肩膀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解决了衣裳就是好事。
冬天那么冷,若是冻病了,找大夫花钱还是小事,躺床上受罪是大事。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寻找一个可以让我落脚的地方了。
帝都城内的地价相当之高,因此房价卖得十分之贵。
房价上来之后,租房子也不是很便宜。
在牙行的帮助下,我成功在帝都城南的平乐坊里寻到了一个小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就只有三间房子,里面的陈设也很是简陋。
不过好在房子主体是灰砖结构,没有漏风的地方,也算是个能过冬的地方。
房租是一贯钱一个月,我一口气缴纳了半年的租子。
先度过这个寒冬再说吧。
帝都北部繁华,越往南走越是平头百姓住的地方,平乐坊算是很南了。
其实,六贯钱也不算少。
市价上,一两银子能兑一贯钱,也就是一千文。
但实际操作中,白银折合铜钱价格要高一些,因此六两银子,牙行是有赚头的。
他们还是看我急着落脚租房,小小地敲了我一笔。
唉。
其实平乐坊再往南的桂康坊,房价更加便宜。
但牙行跟我推荐的时候,我没同意。
无他,桂康坊的位置,离帝都的青楼和赌坊太近了。
奸近杀,赌近盗。
越是风月场所,越是人口杂乱,越容易因为争风吃醋或者是什么别的生祸。
而且一生祸,往往是会沾血。
住处图个安安稳稳,三天两头邻居发生血案,这谁受得了。
赌场输赢大,平白就能搞个大窟窿出来,债主逼上门,赌徒们少不得就得打歪主意。
家里丢东西算是小事,怕就怕我一个年轻姑娘,又没什么背景,被匪徒掳去卖到窑子里。
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所以宁肯多花点小钱住贵点,也不要住在桂康坊附近。
交了房租,还剩下三两四钱银。
三两大块的银子好处理,我用自己在国公府穿的破烂衣裳包了起来,埋在了院子里。
处置好这些,我锁上了门,打算揣着四钱银子,去赶集碰碰运气。
刚进到集市门口,就看到有卖针头线脑的妇人。
毕竟我在国公府做了九年的假千金,稍微复杂一点的刺绣还是会的。
做一些荷包,沿街叫卖,也能维持生计。
见妇人摊子上还有一些便宜的生绢,我又买了一些,打算拿来扎一些绢花卖。
买完这些,两钱银子就没了。
我咬了咬嘴唇,扭过头去,不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
心里面自己安慰自己。
太微乖,现在的主要目的是生存下去。
等你凑足了钱,到时候想买什么买什么。
拿着剩下的两钱银子,我先是跟卖炭的翁翁讨价还价,拿几十文钱买了两筐柴火,一筐炭火,和一些火绒火石。
留下自己在平康坊的地址,让翁翁送货上门之后,
我又拿剩下的一钱银子,买了半筐萝卜,半筐白菜,以及一些花朵种子,蔬菜种子,还有一柄精致的小刻刀。
最后手里还剩四百文。
想了想,还缺个刀具劈柴切菜,于是又去铁匠铺子拿了把柴刀。
这下手里就剩下三十八文钱了。
揣好这三十八文钱,我把柴刀别在腰间,背起买的蔬菜和种子,就往家里走去。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花了八文钱,在路边吃了一碗面之后,我就准回家了。
正当我走到了平乐坊附近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冲我喊道:「小娘,闪开!」
回头一看,好几个贵公子模样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在大街上肆意驰骋。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路边一个大娘一把拽到了路边。
然后这些急速奔驰的马匹,就擦着我的身体而过。
此时我身后背着萝卜白菜还有两大包种子。
人虽然没事,但是身后背着的东西被这马匹主人撞飞。
萝卜白菜滚了一地不说。
包裹种子的油纸包被撞破,几乎所有的种子都洒在了街上。
我被大娘扯开,身体虽然没有被撞到,但也打了个趔趄。
勉强从地上爬起p>中年男人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一咬牙,一跺脚:「成。 我去写文书。 」
文书写好了,按了手印,我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
男的叫沙赫尔,他母亲叫埃兰。
两个人被从笼子里放出来,但身上仍然戴着脚镣。
我付了二十四两银之后,中年男人把两把钥匙给了我。
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个侍卫,一个干杂活的婆子。
雇了辆驴车把我们四个人拉到了平乐坊,刚刚走进那个小巷,沙赫尔突然说话了。
没想到他一个草原人,汉话说得竟然十分流利。
「你刚刚在诅咒我的母亲死。 」他声音低沉里带着几丝杀气。
我花了二两金买的人!二两金!
他居然敢跟我炸刺?!
怒气一瞬间涌到了脸上,我骤然回头,指着他脖子上的奴籍烙印,声色俱厉:
「都被没入奴籍了,还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吗?」
「哪句话伤害到你和你的母亲了?我再重复一遍。 」
沙赫尔的脸色黑得和锅底一样,但面对形势,还是低下了头。
第一节朱门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