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时候,昆山脚下来了一位女子,名叫司秋,扬言要找山上的和尚做相公。
可村民从未看见她上山。
司秋在山脚下支了个酒肉摊子,每天寅时杀一头猪。
她从不一刀毙命,而是把猪肉一片片割下来,每一片都热腾腾的,再放在高处草编的箩筐里,新鲜的血慢慢渗透箩筐,滴滴答答,落到下首的甘柤树上。
一朵朵白花慢慢被血染成赤色,司秋看着这些花,露出诡异的笑容。
「金朝,如果染血是因,你猜这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呢。 」
01
昆山矮得很,统共不过百丈,山上建了座小寺庙,名叫三青寺,前后不过三进院子,自从老住持圆寂后,便由大师兄重明打理。
重明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岁,却十分老成持重,对小和尚们很是严厉。
本着一心向佛的初心,大家也都十分听话,每日卯时开静,酉时止静,生活过得波澜不惊。
自从司秋来了昆山,小和尚们叫苦连天,几个月来修出的佛性生生地被磨没了。
山脚那撕心裂肺的长鸣声,总是能持续半个时辰之久,小和尚们不得不提前起来做早课。 野猪每嘶鸣一声,他们的木鱼声便乱了一分,到了最后自发成了往生咒,送那生灵去一方净土。
重明不发话,大家也不敢下山找人理论。
有胆子大的,半夜摸到了司秋的院子里,不知看见了什么,回来以后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金朝目色沉沉:「师兄,是我的孽缘,求你让我下山吧。 」
「师父临终时交代,要保你五载不可见那女子,时间一到,我自不会再管你。 」
重明出门的时候落了锁,呼出一口浊气。
02
虽说三青寺不过十余人,也不是什么名山大川,意外的是,香火却旺得很。
来的都是年轻女香客,多是求子的。
可这世间万物,又岂是能够求来的。
那一张张笑意盈盈的脸庞,到底是不知道何为「求」。
初雪来临的时候,院子里的甘柤花开得更大朵了,红色的枝干上压着厚厚的雪,甚是好看。 金朝看着那花,心里有隐隐的恐惧,昆山脚下那染血的花也开得这么大吗?
重明不让他下山,但他什么都知道。
师父临终的时候送了他一只小兽,通体雪白,九尾四耳,背上长了一只眼,知晓世间万物。
「小东西,你说,她们来了这三青寺,到底是福是祸?」
金朝捋了捋小兽的脑袋,目光落在它掉落的毛发上,傍晚的风吹得人汗毛倒立,那根毛发也被吹了起来,绕着廊上的柱子飘了一圈,最后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小兽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睛,捡起一根甘柤树的红枝,随手插在自己的尾巴上,又换了个趴卧的姿势。
金朝啊金朝,你在明知故问。
每个香客,都会带回一根红树枝,养在自己的卧房。
「喂!呆和尚。 」雪花抖落了金朝一身,树上探出一个脑袋。
少女梳着双鬟髻,披着白色的斗篷,发尾卷曲及腰,眨巴着一双青蓝色的眼睛,狡黠地对金朝说话。
「你是妖?」
「是啊,我叫赤丹,你叫什么?」
「我叫金朝。 」
是谁在说话?金朝瞪大了眼睛,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若有似无还带着一缕香气,他想,他被蛊惑了。
「金朝,金朝。 」赤丹把他的名字含在嘴里,再慢慢溢出来,带着一点上挑的尾音。
金朝看着她开合的红唇,虔诚又神往地朝雪地里走去。
她很香。
殿中突然响起钟声,金朝的眼睛变得清明,他看了看自己的大氅,那里沾了不少雪,融化后往地上滴着水。
他站在雪地里很久了。
赤丹纵身往琉璃瓦上跳了一步,没发出一点声响,扬起的头发连同雪花打在金朝的手上,痒痒的、凉凉的。
少女又转过头来,青蓝色的眼睛泛着细碎的雪光:「金朝,我明天再来看你。 」
03
司秋的摊子远近闻名,每每不到午时就售罄收摊了。
香烤猪肉配上自酿的清酒,令人回味无穷。
用食客的话说,不饮一壶司秋酿的清酒,枉来人世一遭。
更有文人为这酒起了个名字,叫雪上霜。
司秋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忍俊不禁,世间总是有人自作聪明,错把红玉作白雪。
「哎,我可是第一次看见司秋娘子笑。 」
「喝你的酒吧,小心惹怒了这个女人,要倒大霉的。 」
「我听说张家二公子到现在还起不来床呢?」
「张家二公子?他怎么了?」
「听说是摸了司秋娘子的手,随从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人就被扔到了马
厩里,断了三根肋骨……」
「要不是每天都馋这一口酒,又不能带走,我也不想跑这么远。 」
「能喝到就知足吧你!」
「那倒也是,哈哈哈!」
……
炉子上的酒冒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司秋拿下今天最后一壶酒,准备给堂上送去。
还没走几步,她觉得双腿有些发麻,耳朵里也有些杂音,恼人得很。
她去而复返,挑了挑细细的眉眼,掀开第一个酒缸,又往里扔了一片花瓣。
花瓣在酒面上蹦跶了几下,随即沉入缸底,化成丝丝红线,又隐匿不见。
那是明日要卖的酒。
04
刚入夜的时候,重明让人关了寺门。
他觉察到了妖气,越靠近西边金朝的禅房,妖气便浓重一分。
可进到了金朝的院子,那味道又突然消失了。
「金朝,你今天出房门了吗?」
「没有,师兄。 」
「金朝。 」重明定定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
他想从金朝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金朝眉目低垂,晃了晃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唇与杯相交的地方,有茶水滑落,僧袍上瞬间洇开一小团水渍,与他身上的海青色融为一体,晦暗不明。
「没有,师兄。 」
重明对这个师弟没有任何办法,他看不清金朝的神色,又想起初见那年十五岁的金朝,也是这样眉目低垂,眼泪落在海青色的长袍上,对他说:「师兄,我没有家了。 」
金朝知道,师兄进门的时候便看见了被雪水浸湿的大氅。
他也知道,只要他说,师兄便信。
「随你吧。 」
重明刚走出两步,金朝又叫住他:「师兄,你也会离开我吗?」
「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
重明走的时候,院子里的甘柤花掉了一朵,正正落在他脚边。
那花看起来隐约比平时多了些血色,透出一点微弱的粉。
重明双手合十,捻了一颗手中的珠串:「阿弥陀佛…」
他原本绷紧的肩突然放松下来,在夜色中有些孤独。
站了一会,他又蹲下去,捡起那朵花,轻轻地攥在手里。
05
「金朝,金朝。 」
天刚拂晓的时候,窗户就被人从外面掀开,雪光透了进来,夹着少女糯糯的呼唤。
金朝以为自己在做梦,到底是凡根还未除尽,竟咧开嘴笑了一下。
这和尚可真有意思,笑起来像个孩子,赤丹心想。
看着金朝光溜溜的脑袋,她突然就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赤丹抬手裁了一段发尾,隔空送到金朝的脑袋上,发丝在他头上打着旋儿,一溜烟又钻到他的鼻子里。
「阿秋!」金朝打了个喷嚏,浑身毛孔张开,极快地坐了起来。
赤丹以为他会生气,可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前,透过赤丹好像在看另外一个人。
看了许久,他又问赤丹:「你是妖?」
「是啊,我叫赤丹。 」
「司秋是你什么人?」
金朝有些急切又惶惶然,他掀开被子快速走到窗前,他总觉得,是司秋来了。
从前司秋也总这样逗他,逗得开心了,细细的眉眼就眯成了一条缝,笑得整张脸皱巴巴的。
可赤丹的眉眼是圆润的,此刻正托腮看着他,水雾的眸子里还有少女的纯真。
金朝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面倒映着他,神情有些扭曲。
她不是司秋。
他的司秋,怎么肯再见他。
「我不认识她。 」赤丹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谁让你来的?」
「姐姐。 」
「姐姐是谁?」
金朝步步紧逼,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
大雪一夜未停,落下的雪花染上他的眉目,远远看去像年过半百的老僧。
钟声又响起来了。
「金朝。 」赤丹咯咯地笑着,灵活地跃上树梢。
她没急着走,反而在树枝上蹦跶了几下,粉色的裙裾拍打着树枝,落了金朝一头的雪:「你好像个老头子啊。 」
金朝还穿着单衣,猛地闭上眼睛一哆嗦,心跳漏了一拍,忘了刚刚的问题。
再睁眼的时候,哪里还有赤丹的影子,只有小兽在廊下懒洋洋地挠自己的耳朵。
小东西好像有些暴躁,它又掉毛了,得想个办法才好。
金朝心里想。
06
昆城近来喜事连连,许多久未生育的女子也诊出了喜脉。
各大布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虎头鞋都卖断货了,连一小块布料都不剩。
更令人惊奇的是,女子的胎像都稳得很,个个都面色红润,能走会跳。
大家都说这三青
寺显灵了,一时间奔走相告,十里八方的妇人都闻讯赶来,生怕赶不上这个福泽。
来往的人多了,司秋的摊子便收得越来越早。
但她还是坚持一天只杀一头猪,一桌只卖一壶酒。
有老顾客发现近来的酒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老板娘,这酒怎么越来越红了?」
听了这话,司秋有些高兴:「是啊,越来越红了。 」
她望着三青寺的方向,又喃喃地说道:「金朝,我们快见面了。 」
金朝。 她有很久没说过这两个字了。
现下说出来,竟有些陌生。
「好喝吗?」司秋问。
客人没想到,今天老板娘竟会应他。
「好喝,好喝。 」五大三粗的汉子有些怕这位小娘子,忙不迭地说道。
不到午时,酒肉都卖光了,司秋关上了院门,挂上「休息中」的牌子。
她走到院子里,看着甘柤花越开越大,叶脉错综复杂,开始往外渗着红色的汁液。
司秋进屋照了照镜子,看到自己有些冷漠无神的脸,又有些生气,她随手拿了个破碗,赌气似的放在了甘柤树下。
滴答滴答……汁液慢慢落到碗里,被正午的阳光一晒,变得更加浓稠,蓄到半碗的时候,又四处飞溅开来。
司秋拿着个小凳子坐着,看着那花液滴落。
她看得很出神。
不知道在想什么。
07
金朝看着院子里越来越秃的甘柤树,有些惆怅。
那棵树陪伴他很多年了,每年春天发芽,夏天铺叶,秋天抽蕊,冬天开花。
近来重明每天都派人来摘树枝,说是给香客祈福用的。
他和小兽其实都不大同意,但是又想,既是福泽百姓,就算了吧。
树枝没了,还能再长。
这样想着,便看这棵秃树也顺眼起来。
不过那个叫赤丹的少女,有好多天没来了吧。
等她来的时候,大约就只能看见光秃秃的树干了。
他的红尘,原只有司秋一人的,可不知为何,他近来总是能想起赤丹。
他拉了拉小兽的尾巴:「小东西,你知道吗?」
小兽「嗷呜」了一声,许是被拉疼了,朝他放了一个恶臭的屁。
「噫……山玉,你放的屁可真臭。 」
背后响起少女的声音,伴着微弱的香气,金朝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赤丹来了。
不过他有些疑惑:「山玉是谁?」
「是它啊。 」少女在小兽的另一边坐了下来,扯了扯它的另一只尾巴。
山玉有些郁闷,奈何尚未化形,只得憋屈地趴着,任人蹂躏。
「它有名字?」
「有啊。 」
说了几句话,两人又沉默了,金朝看着赤丹一身红衣,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赤丹身上的血腥香气越来越重了,熏得他双眼发蒙,晃神间仿佛又看见了司秋在对他笑。
她又跳上了枝头,在几近光秃的树干上跳舞,水袖翻飞间千万朵花盛开又枯萎。
山玉趴在金朝身边,抬起懒洋洋的眸子,悄悄瞥一眼那红色的影子。
它很早就认识赤丹了,很早很早。
时间久到,它有些忘记从前的事情。
只记得,它在甘柤树下晒了几百年的太阳,赤丹常常在树上叽叽呱呱,「山玉,今天太阳好大啊。
「山玉,你又掉毛了。
「山玉,你说我们化形了会长成什么样啊?
「山玉,你听没听我说话?」
山玉常常不理她,自顾自地晒着太阳,实在闹得烦了,就回一个「嗯」。
听到有回应,赤丹就更来劲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现在的赤丹和从前很不一样,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山玉闭着眼睛,甚至都没闻出她来。
赤丹不是这个味道。
她第二次来的时候,山玉悄悄扯了一根她的头发,放在身上温养了三天三夜,终于除去附着在上面的血腥香气,闻出那就是赤丹。
可那血腥香气的主人,有着强大的执念,几乎霸占了赤丹的神识。
她第三次来了,这回穿着红色的衣裳。
金朝肉眼凡胎,看不出端倪,可当赤丹跃上树枝的时候,山玉看清楚了。
树上那花表面还是白色,内里早就变成血红色了。
大殿的钟声又响起来了。
赤丹停下舞步,深深地忘了一眼金朝:「再见,金朝。 」
眼看她跳下墙头,山玉心中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它站立起来,朝着赤丹的方向,摇了摇尾巴。
金朝摸了摸山玉的脑袋,看着那空落落的墙头,好像在问它,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你也喜欢她吗?」
08
大寒来临的时候,香客带出去寺里最后
一根树枝,枝上开着极罕见的并蒂双生花。
走到寺门口的时候,无缘无故掉了一朵,女子问重明:「住持师父,这是不是不好的预兆?」
「这是好兆头,娘子很快便能得偿所愿。 」重明极肯定地说道。
女子走出不过十步之遥,地上的花便化成一摊血水,慢慢渗到青石板的缝隙里消失不见。
重明神色凝重,眸子暗了暗:「该结束了。 」
09
就算过去很多年,昆城的百姓都不太愿意回忆起这个夜晚。
先是城东李员外家的四姨太突然腹痛难忍,面色惨白。
她已经三个月的身孕了,每日请的平安脉都说胎像稳定,母子康健,可刚刚突然发了疯似的喊疼,不到一刻钟便见了红。
门房慌慌张张地去找郎中,刚把郎中从被窝里拽起来,外面便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大夫,大夫,救命啊!」
他顾不得这许多,四姨太是老爷的心头肉,要是请不回郎中,他今晚就守不住这口饭了。
急匆匆地从后门溜走,才发现街上乱糟糟的,他不敢多看,连拉带推地将郎中弄到了李府。
甫一进门,就听说四姨太快不行了。
这下郎中也慌了神,顾不得礼数,急急地跑进四姨太的房中,看到屋里的情景,整个人踉跄倒地,面如菜色。
血水从四姨太的身下流了出来,似有牵引,一路爬到窗台的红树枝上,慢慢开出一朵血红的花。
在四姨太哭喊声最大的时候,那花摇了摇,突然凭空消失,只留下一根枯萎的红树枝。
「妖怪啊!妖怪啊!」
李员外和丫鬟小厮们混在一处,连滚带爬,跑出了房间,只留下已经昏晕厥的四姨太。
他们跑出府门,才发现街上全是人,大家都失魂落魄地喊着:「妖怪啊!妖怪啊!」
恐惧的喊叫声、孕妇尖锐的哭喊声,混杂着漫天的血腥气,昆城一夜之间成了一座妖城。
10
三青寺的烛火都已经灭了,月光照出大殿钟楼旁站着的两个人影。
「你该把金朝交给我了。 」女子沙哑的声音传来。
重明摩挲着手里的瓶子,那是女子刚交给他的,里面是九十九个孕妇的精血,他没来由地,有些心慌,表面却故作镇定:「要了金朝之后,你会做什么?」
「当然是要他做我的相公啊。 」女子细细的眉眼眯起来,咧嘴在笑。
大寒的天气,女子只穿了一身白色襦裙,头发随意挽着,冷风吹到身上阴恻恻的,裙子随风飘了起来,碰到了重明的袍子。
重明看了看相交的衣角,神情有些茫然:「你不会的。 」
「是啊,我不会的。 」月亮上的云雾散开了,露出女子此刻有些残忍的脸,她细细的眉眼看向西边,「我会杀了他。 」
虽然已经猜到,可听司秋亲口说出来,重明还是有些心魂震荡。
他定定地看向女子:「司秋,你罔顾昆城人命,想要的,只是为了再造杀孽吗?」
「哈哈哈哈,重明,你也配和我谈杀孽?」
是啊,他不配,谁都可以质问司秋,唯独他不行。
师父圆寂的前一晚,司秋又一次被西禅房的结界弹了出来,她捏了捏双拳,不能再拖了。
她来到重明的房间,拿出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识灵珠,悄悄放了进去,看清了重明心底深处的欲望。
如果说,希望,是人活在这世上的精神支柱,那么欲望,就是摧毁一个人的穿肠毒药。
她摇醒了重明,问他:「你想长生不老吗?」
重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
金朝上山以后,这个女子时不时就会来找师父,让他把金朝交出来。
师父总是不理她,还让重明和小和尚们客客气气地请她吃个斋饭,再客客气气地送出去。
重明问师父:「她是谁啊?」
师父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
临了了,师父才告诉重明,她是来要金朝的命,要他务必看着金朝,不能出西禅房一步。
可惜来不及了,是他的错,是他放不下心中的贪念。
就在前一晚,他答应司秋,只要他能长生不老,他就把金朝交给她。
「无论我用什么方法?」司秋问他。
「无论你用什么方法。 」
他不敢告诉师父,他想,总会有办法的。
于是他答应师父:「我会好好照顾金朝的。 」
当他看到金朝院子里那朵粉色的花,他知道司秋已经行动了,他的长生不老梦,要用无数女子的精血制成,无数怀有身孕的女子。
这样恶毒的方式,他没有阻止司秋,反而因为终于踏出这一步而有些放松。
重明是知道赤丹来的,也知道赤丹是来做什么的。
他甚至每次都配合敲响那神圣的钟声,让那血红的花沾上神性,发挥出更大的药性。
「伪君子。 」司秋哼了一声,「我最多给你一晚上思考的时间。 」
司秋走后,重明呆呆地看着钟楼,渐渐听不到山下的哭喊声。
良久,他的神情逐渐变得坚定和残忍:「金朝,对不起。 」
11
这已经是金朝待在西禅房的第五年了。
师父说,只要待够五年,活着的人命数就会改变。
可是他想,他怕是等不到了。
傍晚时分,山玉就在院子里乱窜,它看到甘柤树的灵气正在飞速流失,地下的根茎逐渐腐烂。
它想,是不是赤丹出事了。
金朝叫住它:「小东西,没用的。 」
是啊,没用的。
从上山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一个懦弱的、没用的人。
从前的日子,好像隔得十分久远了。
远处夕阳在慢慢落下,金朝坐在廊下,山玉窝在他身边,脸皱成一团,很是幽怨。
可它见金朝久久都没声响,又把最好看的一条尾巴伸到他手上,轻轻地拂着。
金朝虚虚地望向洒着金光的墙头,依稀又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模样。
那年他的文章写得好极了,中了举人,乡里乡亲都尊他一声先生。
那年他春风得意,策马扬鞭去见喜欢的女子。
那年司秋双手绞着手帕,红着脸答应了他的求亲。
那年他十里红妆,背着司秋上了花轿。
那年,那年。
大婚当晚,有黑衣人至,将所有宾客屠戮殆尽。
那年司秋……那年他,被人踩在脚下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司秋,被人玷污至奄奄一息。
那年师父带他上山。
师父说,在三青寺五年,活着的人命数就会改变。
包括司秋,包括那些人间恶鬼。
于是他退出悬崖,违背了和司秋殉情的诺言,留司秋一人在这世上。
他懦弱又没用,他希望那些坏事做尽的人不得好死,他希望司秋活着。
司秋一定,很恨他吧。
12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似乎所有人都能在这月光的笼罩下团团圆圆。
重明回去后便紧锁房门,他换下身上的僧袍,沐浴毕,选了一身月白的长衫,又对着铜镜整理领口。
他看见自己的脸,和从前比多了一丝凌厉,他的手在衣领处略微停顿,随即倒放铜镜,走向屋子边缘的小房间。
房间很黑,此时没有一点烛火。
待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一个精致小巧的炉鼎。
他不再犹豫,拿出一个火折子,鼓起腮帮子吹了吹,点燃了炉子。
炉子上方冒出青白的火光,他在火光之中将瓶中的精血倒入,渐渐有黑气涌上房顶,越聚越多,久久盘旋不愿离去。
月光亮如白昼,衬得黑气越发深沉可怖。
金朝和山玉还在廊下坐着,看到这个情景,突然明白了重明想要做什么。
他吓了一大跳。
他在古书上看过这个记载,「双身人,骤消月,取其精血,可生死人,肉白骨,得长生」。
可是重明。 重明或许没看过后半部分。
炼化之人若是有修为不足,极容易被这巨大的怨气反噬,失去神智,变成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恶魔。
重明只接任住持不到两年,修为心志还远远不足。
金朝又想起十五岁那年,那个可怕的夜晚。
他顾不得许多,五年来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冲出了西禅房。
13
火光已经变成血红色了,倒映着重明的脸,有些阴森可怖。
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迫切的心情,只专注地盯着炉鼎,不想错过丹药成形那一刻。
他被欲望支配着,双拳紧握,五官已然有些扭曲。
突然砰的一声,炉鼎炸开,「不要!」重明低吼一声,用手去捞炉鼎,却什么也捞不到。
屋内碎片四散,溅到他的身上、脸上,火光冲出了窗子。
重明颓然地坐在地上,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失败,以致双手染血的时候,也在想,那些女人,是在为一个传奇的诞生做小小的牺牲。
失望、憎恶、恨意、怨念充斥着他的身体,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感觉下一秒就要爆炸。
「啊!」重明高亢地叫了一声,额上青筋暴露,身体发出巨大的能量。
金朝跑到小院门口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黑气陡然下坠,穿过屋顶的琉璃瓦。
他看到重明站在火光之中。
黑气从四面八方侵入重明的体内,足足维持了一刻钟之久。
重明再抬头的时候,双目赤红
,形如鬼魅,金朝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身形,他便抬手掐住了金朝的脖子。
身后大火肆虐,重明已经认不出金朝了,他的手,疯狂地想要见血。
「师兄,师兄!」金朝试图唤醒他,可似乎毫无用处。
重明抬起右掌,凝结出一股黑气,往金朝的天灵盖打去。
金朝感觉身体的力气在慢慢流失,他看着重明手里的黑气,绝望地闭上双眼。
14
金朝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身体被一股大力推开。
他被甩出去很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的香气。
不好。
「赤丹!」一道白光乍现,山玉在大惊大恸之下化成人形,手脚不怎么协调地跑向赤丹。
赤丹还穿着那身大红衣裳,潋滟夺目,此刻倒在血泊之中,圆圆的眼睛微微合着,嘴角微微抽动,艰难地想要吐字。
山玉颤抖着手,不敢碰她。
他听见她说:「山玉,原来你化形了这么好看啊。 」
山玉终于还是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扁起嘴巴,委屈地落下泪来。
赤丹说完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体力,终于还是合上了那双圆圆的眼睛。
这个吵人的臭丫头,怎么能说走就走。
不是说好了,化形之后要一起去城里吃糖葫芦吗?
山玉的眼泪掉得更凶,他颤抖地抱起赤丹,脸贴在她的额头。
或许还有救,或许还有救。
山玉想起了什么,抱着赤丹快速地走向昆山深处。
15
月光中,金朝看见赤丹的身体里缓缓升起一个虚影,他有些看不清,却又觉得心如刀绞。
虚影越飘越远,渐渐与火光融为一体,在消失的前一刻,虚影终于转过头来,望向金朝。
她穿着粉色的衣衫,梳着两条辫子,细细的眉眼眯成了一条缝,整张脸笑得皱巴巴的。
那是十四岁的司秋啊。
火光猎猎作响,顷刻吞噬了她。
他最终还是没能守住司秋。
金朝心中升腾着的希望,五年来第一次落了地,啪嗒一声,像一滴雨水落进泥土里,消失不见。
他踉跄地站起来,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16
寺里的小和尚们听到动静,提着水桶浩浩荡荡地冲了过来。
「快,这边,快救火!」
他们光顾着救火,没人注意到重明的反常。
有火花将将烧到重明,一个小和尚跑过来:「师兄,快……」
他想提醒重明让开,可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重明赤红的双眼,面目狰狞可怖。
小和尚吓了一跳,想叫其他人过来。
再次开口之前,他被重明扭断了脖子。
须臾之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重明扭断了最后一个小和尚的脖子。
金朝似乎看见了这一切,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世上这一切,又与他何干。
他在等。
等重明杀了他。
17
在二十岁这一年,金朝终于又见到了司秋。
她站在重明身后,神色冷漠,手里拿着一根枯萎的红树枝。
一道红光闪过,重明突然松开手里攥着的黑气,颓然低下了头,他的胸口插着那根树枝,身上慢慢爬满红色的叶脉,脸上沉重之气退去,恢复那张俊逸出尘的脸。
小院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躺着小和尚们的尸体,禅房的火势渐小,露出已经烧黑了的房梁,金朝站在不远处,神色恍惚地看着重明的方向。
重明知道,他在看司秋。
重明也早就知道,司秋会杀了自己。
他其实看过此法的下半部分,也知道这是逆天而行,若是被反噬,只有司秋杀了他,才能结束这场杀戮。
也好,他想。
他最终,是以他最好的样貌死去。
如此,也算达成所愿。
只是他有些遗憾,没能替师父守住金朝。
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曾经的画面,他和金朝在树下背经书,山玉趴在一旁,树上的花开得层层叠叠,师父在廊下看着他们笑,带着柔软的目光。
他的嘴角勾起来,有些如释重负,师父,我来见您了。
18
金朝从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
此刻他看着地上已无气息的重明,情绪竟只有轻微的起伏。
他突然明白了,这个世间没有一个人是属于他的,没有一个人能够永远在他身边。
他的父亲母亲。
十四岁的司秋。
救他的师父。
还有此刻的重明。
他也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带他上山。
活着的人,命数是不会改变的。
人间这
个地方,不会让他免受苦难的磋磨。
不过是时间罢了。
师父妄图用时间让他看淡仇恨,看淡生死。
19
远处有朝阳即将破空而出,金朝惨然地笑着,走到了司秋面前。
他终于明白,他藏在这山上五年,不是真的想守住司秋。
他只是懦弱无用,不敢面对。
于是他把自己藏起来,留她一人备受煎熬。
他的司秋,比他勇敢啊。
「小秋,对不起。 」他交叠双手,朝司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几不可闻地说道。
司秋望着他折下的腰,眼前的情景和五年前交叠。
那年拜堂行礼,金朝也是做这样的姿势。
弯腰的时候,他还偷偷凑近她的红盖头,想看看新娘。
她是见过光的人,她曾经真真切切地感知着金朝的爱意。
以致金朝留她一人在悬崖的时候,她愤怒、悲怆,体内的恨意翻江倒海。
五年来,她知道金朝就在那里。
可她无法靠近他,见不到他。
她甚至没办法问他一句,为什么。
她不甘心,她有无数个日夜想要杀了金朝。
甚至不惜承受锥心之痛,剥离自己的一缕神识放到赤丹身上。
只有如此,赤丹才能按她的计划,炼化金朝院子里那棵树。
她剥离的,是十四岁的她,代表她所有的纯真美好。
她曾经最喜欢十四岁的自己,后来也最厌恶十四岁的自己。
如今赤丹死了,连带着她的十四岁,一起死了。
她恨金朝丢下她。
可当她终于见到了金朝,看见他一身海青色长袍,眉目清朗,神色钝钝,又觉得有些想他。
即使司秋已经没了十四岁的思想和情感,他站在面前,她还是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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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朝没有听到回应,慢慢抬起身子,眼前的情景让他心魂震荡。
他本以为,他的眼泪早就在十五岁那一年就流光了。
司秋手里的红树枝,插在她自己的心口。
伤口汨汨地流着血,司秋还直挺挺地站着,神色复杂地看向金朝。
她说:「金朝,我不原谅你。 」
司秋恨他,却又不忍杀他。
她在对金朝的恨意和爱意中备受折磨。
她只能杀了自己。
她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金朝眼底泪意汹涌,手脚不听使唤。
他想靠近司秋,却又动不了。
他想叫司秋,却又叫不出来。
金朝以为,他早就失去一切了,原来上天,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会留给他。
血腥味越来越重,司秋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金朝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手脚,冲过去抱住司秋。
他捂住司秋的伤口,崩溃地低吼:「小……小秋,我陪你。 我陪你。
「是我不对,是我……是我不应该。 我陪你,我陪你。
「我……我早该陪你的。 」
司秋抬起手,想要擦干他的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还混杂着血水。
她说:「金朝,我要你活着。 」
她没有力气笑了。
她想,她终于解脱了。
21
天光大亮。
死生不见金朝。
- 完 -
□ 绵绵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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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节 不见金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