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叔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出自专栏《爱的泡腾片:补充维 C ,补充你》

「你只能喜欢我。 」陆稍把我抱起来放在他腿上,微微仰头凝睇着我。
朦胧的壁灯光线下,我看到他的颈部线条流畅锋利。
我抬手抚上陆稍的胡茬:「说人话。 」 「何霜满,我……想做你男朋友。 」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喝醉的陆稍比平时更多了一分温雅。
我的心惊天动地地颤了颤,这是陆稍能说出来的话? 我用拇指食指捻滚着他的耳垂把玩:「可是晚了,陆稍,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你知道是谁。 」 几乎是一瞬间,陆稍的脸色就狠狠沉了下去,他原本在我后背上温柔游走的手掌,忽然变成了大力的钳制。
「何霜满,」他薄唇轻启,眸光寒冷至极点,「我真的惯坏你了是不是?」 我从他身上撤离:「是,所以你就自食其果吧。 」 1 陆稍是我哥,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那种,比我大整整十周岁,生日恰巧和我是同一天。
我第一次见到陆稍是在 2013 年的秋天,我刚上大一。
至今我都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天空橘得像被人用水彩笔涂过一般的黄昏,我推开大院的木门,年轻英俊的男人正弯腰给围台里的花草浇水。
夕阳最后的一点光芒落在他身上,为他徒增了一层金色的滤镜,美好得让他看起来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后来我时常在想,那天如果陆稍没有回头对我笑的话,那天如果陆稍没有语气温柔的喊我小姑娘的话,我和他之间后来会不会有那么多纠葛,现在又还会不会这样势同水火? 男人放下手中的喷壶,走到我面前,淡雅如雾的眸子里印着几分笑意,「何霜满?」 我没有说话,彼时,因为憎恨我爸,所以连带着也对跟我爸有关的一切人和事充满戒。
男人伸手揉揉我的头发:「跟何叔长得很像。 」 我使劲甩开他的手:「我不像他!」 男生人怔愣片刻,旋即伸手接过我手上的书包,语气温醇:「好,不像不像,先进来,外面蚊子多。 」 陆稍家里和他的人一样,简洁干净,即便是一只笔筒也摆放得整整齐齐。
「你好小姑娘,我叫陆稍。 」他递给我一杯水。
「我知道。 」 他挑眉轻笑:「何叔跟你提过我?」 我答非所问:「我不叫小姑娘。 」 他哭笑不得,重新说:「那么,你好小满,我叫陆稍。 」 第二次见到陆稍是在我家里,他以我哥的身份出现。
我爸若无其事的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小满,以后陆稍就是哥哥了,他是 T 大三年级的高数老师,多好,就在你们隔壁学校,以后你要是在学习上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请教他。 」 我看向陆稍,他也正看着我。
二十九岁的陆稍眉眼含笑,干净帅气,明媚如同三月阳光,让我想恨都恨不起来。
我爸又说:「小满,以后你秦璐阿姨会和我们一起生活,爸爸希望你们好好相处。 」 「一看小满就是个性格很好的女孩子,远青,你放心吧,我有信心和小满处好关系。 」坐在我爸身边我对面的那个叫秦璐的女人说。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陆稍不住我家里,他自己在外面有房子,是一座略带古韵的四合院,就在 T 大外面不远的郊区。
秦璐搬了进来跟我们一起住,她比我爸大四岁,却因为保养得体,看起来同 30 出头的女人相差无几。
她一点也不像是陆稍的妈妈,倒更像是陆稍的姐姐。
或许正是因为秦璐过于漂亮,所以我奶奶一度认为我爸是被她的皮相所迷惑。
我讨厌秦璐,于是处处暗中跟她作对。
比如,直截了当批评她做的菜不好吃;在她的牙刷杯里放蟑螂;往她昂贵的化妆品里注水…… 我一直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没想到秦璐早就识破了我拙劣的演技,不过是懒得跟我计较罢了。
「小满,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怪你的,因为我喜欢你爸爸。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改良版旗袍站在螺旋楼梯上,身姿婀娜,目光柔软。
我忍不住想,没错,陆稍就是像她,姿态谦然,好像永远都是冷静理智的。
陆稍每回来家里都带礼物给我,我卧室里原本除了必要的摆设其余地方都是空荡荡的,后来就有一小半的空间都用来放那些公仔玩偶了。
我已经大一了,已经十九岁了,我根本不会喜欢那些东西。
但是陆稍会笑着揉我发顶:「还是个孩子。 」 我喜欢陆稍对我做这个动作,也喜欢他叫我小姑娘。
陆稍平时工作挺忙的,偶尔很晚了我给他打电话想要问他一些不懂的题目的时候,他都还在课或者写教案。
我知道陆稍的房子在哪里,有时候我会直接带着作业去找他,同一间书房里,他忙他的,我忙我的,等到他忙完了再来给我讲解我不懂的地方。
常常做完这一切就有点晚了,陆稍会开车送我回家,从他家到我家的路程大概需要十分钟。
那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陆稍照常送我回家,途中,我反复想了很久,喊他:「陆稍。 」 陆稍微微侧头看我一眼,应道:「嗯?怎么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陆稍偏了偏头:「这个可不好说。 」 「那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前方迎来一张减速带,陆稍放低车速,「没有。 」 「陆稍。 」 「嗯?」 「我喜欢你。 」 我看到陆稍的身形顿了顿,握在方向盘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
「小满,好好学习,别让何叔为你操心。 」 我冷笑:「我不稀罕他为我操心。 」 陆稍侧头来看我,彼时青稚,我尚且不懂他眼里情绪,一心以为他是在可怜我,嘲笑我。
很多年以后再想起,才知道,原来那是心疼的眼神。
可是到了那时,似乎一切都显得有些晚了。
我开始缠着陆稍,只要他在家里,我就会带着满满当当一书包习题去找他。
等他给我讲解完,我就说我饿了,然后他会给我做饭吃。
陆稍的厨艺很好,就算只是一盘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青菜,我也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有时候我故意装作听不懂陆稍的讲解,他一边说我笨,一边无奈的一遍又一遍换个方式给我讲,直到我听懂为止。
东南街有一家生意很火爆的酸奶糕,陆稍又一次去那边办事顺便带了一盒回来给我,见我喜欢吃,他每次送我回家都刻意绕远路从那条街走,路过店铺时便下车去买给我。
从来没有人像陆稍对我这么好,包括我爸妈和爷爷奶奶。
我对妈妈的所有印象都是灰色的,小的时候,她只会大声吼我,用高跟鞋打我,她甚至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很多同学都对我说:「霜满,我好羡慕你呀,你妈妈好漂亮,你们家房子好大好豪华。 」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才是真的羡慕他们,我想要有人陪我吃饭,哪怕只是一碗清粥,我想要有人陪我说话,哪怕只是谈论一下在路边见到的某朵不知名的小花。
我很孤单,真的很孤单。
知道我遇到陆稍,他竟然会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会耐心的听我说一些学校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会一遍又一遍的安抚我暴躁的情绪。
陆稍是特别的,特别到让我开始在自己的计划里面迷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逐渐忘记了自己接近他的目的。
「小满,最近学习忙不忙,精力不够的话就申请学校住宿吧,这样也方便。 」陆稍在电脑上课,仿佛只是随意说起这么句话。
我冷冷的看着他:「是你精力不够吧?你不想给我辅导了对不对?你大可以直说,用得着拐弯抹角吗?」 陆稍望着我,漂亮的眸子里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良久,他伸手揉揉我的发顶,说:「小满,哥哥不是这个意思,哥哥是希望你多些时间学习。 」 我说过,我喜欢陆稍这个动作,只要他揉我的发顶,我就感觉自己心里那头小恶魔被镇降了。
但是这一次失效了,因为当他说出哥哥两个字的时候,我知道了为什么。
他在躲我,所以他才会强调我和他的关系——兄妹。
「我不稀罕哥哥!我不需要哥哥!」说完,我拿了书包跑出门。
我知道陆稍会来找我,所以我没有走平常那条路,而是抄了近道。
破旧蜿蜒的巷子里又脏又臭,我一边走一边发抖,我从小就怕黑,睡觉也必须留一盏台灯。
然而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两个醉鬼在我跟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勾住了我的书包肩带。
我一边尖叫着推打他们,一边大声喊陆稍的名字。
我顺手从垃圾桶里抽出来一只羽毛球拍,狠狠往醉鬼的脑袋打过去,许是被打痛,他们似乎彻底生气了,开始动手扒我的衣服。
从前我就听同学说这条巷子很不安全,尤其是晚上,里面聚集各路牛鬼蛇神,所以我一次也没来过,没想到这次真被我遇上了。
就在我被一个醉鬼一巴掌扇到头晕耳鸣的时候,陆稍出现了。
朦胧模糊的视线里,我看见他因为大力奔跑而剧烈起伏的胸口,看见他脸上焦灼不安的表情。
陆稍打人那叫一个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摆平了对方,他脱下大衣包在我身上,「不怕了。 」 他把我挟进怀里,带着我走出巷子。
陆稍没有直接送我回家,他先带我去药店买了冰袋,在车里昏黄的灯光下亲自给我敷脸。
「小满,这个世界上不全是光明的地方,黑暗的地方也很多,你要懂得保护自己。 」 我望着陆稍的眼睛,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陆稍又说:「小满,这句话反过来也一样。 」 反过来?这个世界上不全是黑暗的地方,光明的地方也有很多。
他看到了,看到了我内心的阴暗面,他了解了,了解了我内心的阴暗面。
我说:「陆稍,你等我长大好不好?」 陆稍顿了顿,随即绽放一抹清浅的笑,「在哥哥眼里,小满永远都是孩子。 」 他在推开我,我明白,或许也不是推开,只是他想要我跟我保持在正常的关系水平上,比如兄妹,或者家人。
我不理会这些,依旧常常缠着他,让他给我讲一些他以前念书时的事情,讲一些他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我升大二的那个暑假,陆稍谈恋爱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带着习题去他家里,推开门就看见阳台上两道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我把门砸得砰砰响。
我知道,这一次陆稍不会来找我了,所以我踩着最后一点的夕阳光辉慢慢往家里走。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怎么跟陆稍见过面,从前平均算起来,他会每周来一次我家吃饭,后来一次也不来了。
我很想去找他,可是每次这个念头聚集在脑海里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天看到的他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的画面。
我很不高兴,可是却没有理由没有立场去阻止。
大二开学后,我真的申请了住宿,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回家看到秦璐跟我爸。
他们好像很开心很幸福,有时候一起在四楼放映厅里看电影,欢快的笑声可以直达二楼我的卧室里。
我觉得恶心,很恶心,我只想远远的逃离他们。
我从一开始的每周回家一次,变成了后来的一个月回家一次。
陆稍会经常来学校看我,他只是随意的一身休闲装扮,就能收获一大片女孩子的围观。
「哇,霜满,那是你哥啊?长得好帅!」 「何霜满,你跟你哥长得不怎么像啊,是亲兄妹吗?」 「何霜满,你缺嫂子不?」 「我靠,比明星还好看,好想嫁给他!」 明明平日里从来不跟我有过多接触的人,确切来说,是我不愿意跟她们有过多接触,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觉得我是个怪人了。
可在知道我有陆稍这么一个哥哥的时候,她们又统统都热情的来与我称姐道妹,八卦闲聊。
我觉得挺吵的,我还是喜欢一个人。
陆稍每回来都给我带那家酸奶糕,有时候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一本书,一支笔。
遇到我没课的时候,他也会带我出去吃饭,带我去游乐园玩。
他带我做许多事,为我做许多事,陪伴我,迁就我,包容我,照顾我。
他跟我说:「小满,即便是阴天,太阳也会照常升起,只不过云层太厚,挡住了它的光芒而已。 我们也要做那个太阳,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好好生活。 」 我听进去了这些话,却没有照做。
那好像是一个晚自习吧,班主任突然找到我,说:「何霜满,你家里出了点事,快回去看看,学校外面有车在等你。 」 一开始我很不解,我家里能出什么事,难道是我爸的保险柜被撬了? 直到我被带到 ICU 病房外,我才知道,原来是我爸出事了。
他在工作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情况紧急,当时办公室外面又正好没人,所以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现在,医生已经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了。
陆稍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地板上望着手术室上面的灯光发呆。
「坐在地上做什么,起来。 」他伸手把我拉起来。
我头晕目眩,轻声问他:「陆稍,我爸是不是要死了?」 陆稍的眼眶也有些红,他把我拉到怀里,不停地上下抚着我的背,说:「不会的小满,他会没事的,别害怕。 」 陆稍没有骗我,我爸确实没有死,但是他成了植物人,因为抢救不及时,脑组织严重受损。
植物人,我曾经只在书里或者电视剧里认识过的三个字,多么陌生,多么冰冷。
秦璐寸步不离的守在我爸病床前,给他读书,给他讲故事,给他端屎端尿擦身体。
她平日里多么光鲜亮丽的一个人,忽然之间就变得憔悴了不少。
我不敢去病房看我爸,只敢偷偷摸摸从窗户外面偷窥,我怕我会忍不住要哭。
我恨他,可是我曾经也很爱他。
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发顶,我转头,看见沉默不语的陆稍。
「走了,回家。 」他拉过我的手。
他的手掌好温暖,我多想永远被它牵引包裹。
可是我却狠狠甩开了它,我哭着跑出医院,回什么家,没有家了,我现在彻底没有家了。
原本当我妈被我爸和秦璐逼死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没有家了。
可是后来我发现,那栋豪华的房子始终在那里,那个我叫了十几年爸爸的男人始终在那里。
所以那里,左右还是我的家。
可是现在,我爸成了个活死人,我奶奶因为气急攻心而抱恙在床。
我才突然确信,这下我是真的没有家了。
明明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还说变就变,就像夏天。
瓢泼大雨兜头而下,我茫然的站在街道中央,看着四周匆忙奔走避雨的人们出神。
我从前在书里读到一句话—— 明明身边人来人往,为何我还是觉得孤独寂寞,原来是我的心里太过于空旷。
陆稍追上来,他一言不发拉过我的手就走,我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很深很深,血腥味钻进我的鼻孔。
「陆稍,你以为你是谁啊,救世主吗?我告诉你,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你不要可怜我!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那不过是我的一个陷阱罢了!你妈间接性害死了我妈,我发誓,我要搅乱你们的生活,所以我靠近你,招惹你,结果你他妈不上道啊,哈哈哈!」 在第一次见到陆稍之前,我早就查过了他和秦璐的身份背景。
我知道他是人民教师,想要屠戮他,只需要让他在道德上出点纰漏即可。
我故意跟我爸说我需要补习功课,让他务必给我找 T 城最好的老师。
陆稍就是现成的最合适的人选,还是秦璐那只狐狸精的儿子,我知道我爸一定会找到他。
其实那些题我都会做,可是我要装作不会,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和陆稍待在一起,让他喜欢上我。
乱伦,这两个字,足矣让他身败名裂。
总归不敢杀人放火,我没有办法对付秦璐,可是我有办法对付她在意的人。
大雨倾盆,我和陆稍站在马路中央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
隔着厚重的雨幕,我看到了陆稍眼里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伸手柔揉我的发顶,将我心里那只咆哮的恶魔压制下去。
这一次,他对我发了火。
可是陆稍是谁啊,他是一个沉稳内敛的男人,就连发火都是温和至极的。
他说:「所以何霜满,你就这样作践自己,你不仅作践了自己,也作践了我妈对何叔的感情。 」 说完,他转身离去,高大挺拔的背影在不停闪烁的霓虹灯下显露出几分狼狈。
我终于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像要把近 20 年以来所有的难过都通过眼泪排泄出来。
我爸妈历来感情就不好,从我有记忆开始,他们就总是吵架,甚至打架,十四岁那年,我曾亲眼目睹我爸把我妈的头摁在地板上碰撞。
后来我爸就背着我妈跟秦璐搞在了一起,我妈想不开,割腕自尽了。
那天的浴缸里全是她的血,混合着水溢出来,流了满满一个浴室。
是,靠近陆稍是我的一个陷阱,可是我从没想过我有没有能力去捕捉他。
我最后没能捕捉到他,却囚禁了我自己。
这一切的纠葛,终究是我作茧自缚。
2 一夜之间,我们家破产了,原来的别墅被抵押,秦璐在外面租了个三室一厅的房子,虽然不比原来的豪华,却也宽敞。
她是在我放假前把我的东西收拾好搬进新租房的,我的卧室和原来的布局差不多,最重要的是,陆稍以前买给我的那些公仔玩偶一个不落全都在。
秦璐每天按时按点去医院照顾我爸,即便再忙她也会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才出门,精致到耳环指甲。
有一天,我偷偷进了她的卧室,查看了她的日记,无意中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
当初秦璐和我爸情投意合,一个是才华横溢受万众瞩目的女孩,一个是空有一身抱负却无途施展的男孩,他们有着美丽的相遇,甜蜜的恋情。
我妈,当时名噪一时的十八线小歌手,行事风格独断专蛮,她横空而出,插在了我爸和秦璐之间。
我妈以注资帮我爸开公司为由,诱惑他跟秦璐分手,我爸没能经得起这道考验。
后来,我爸我妈结婚了,秦璐出国。
接着往下看: 「我从未想过会再见他,那个当初背弃我们誓言的男人,那个影响我半生的男人。
他还是同从前一样,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望进他眼睛里的那一刻,我竟然还能重新记起多年前他陪我看过的星星,那晚,星光浩瀚下的天台上,他曾轻轻亲吻过我。
拜伦有句诗,假若他日重逢,我将何以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我想,这便能作为我与远青之间最好的诠释了吧。 」 接下来,秦璐写了她和我爸除开初见的另外两次偶遇。
第一次,秦璐理智的和我爸保持着安全距离,她的家教和人品不允许自己做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第二次,我爸喝醉了,像个孩子一样跟她认错道歉,称自己当初刚刚大学毕业年轻不懂事,一心想要大展宏图,想要美好未来,而现在过了大半生,他才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
「时间一晃,竟然二十七年就这样过去了,老天让我再次见到何远青,究竟是给我的馈赠,还是玩笑? 前半生忙忙碌碌无所为,后半生我多么想为自己活一次,原谅他当初的不成熟,原谅我自己那颗被困囿多年的早已枯萎的心。 」 我以为到这里,应该秦璐就已经和我爸搞上了,结果接下来的内容让我感到无比震惊。
「何远青给我发信息约我出去吃饭,我想了很久,拒绝了他。
我想,为自己而活不能作为违背道德原则的借口,忠于自己,才是真正的为自己而活。
可是我没想到尤真会自杀,她的死,好像一把刀子横在我脖子上,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直到何远青告诉我尤真有严重的抑郁症,我才感觉自己重新获得了一些氧气。
其实当年我并不恨尤真,她当初不过是给我和何远青的感情出了道题,是我们自己没能及格。 」 尤真是我妈的名字。
这是倒数第二条内容,还有最后一条。
「终于我们在一起了,月亮就算在水里碎了,也终究还是月亮。 十几岁时的梦想,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仍然想要去实现。 而嫁给何远青,就是我当时的最大的愿望。 」 故事戛然而止,像一首低沉悲伤的音乐,忽然被打断,只剩下倾听者在茫然无措。
如果秦璐日记的内容是真的,那么我妈的死就和她没有关系,那么我之前对她的所作所为,甚至对陆稍的所作所为…… 期末考之后,我接到了乡下奶奶家里隔壁常爷爷的电话。
常爷爷说,我奶奶突然病逝了。
我匆忙请了假回家收拾了两件衣服,出门的时候看见陆稍的车停在外面。
我忽然就迈不开步子了,隔着远远的距离,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陆稍望向我的微微蹙起的眉。
我所谓的复仇早已在我爸被医生宣布成为植物人,以及我偷看过秦璐的那本日记之后结束了。
我现在的别扭,是因为我清楚自己对陆稍动了心,而他是有女朋友的人。
陆稍降下车窗:「小满,别闹了,过来上车。 」 我最终还是听话的上了车。
车里小声放着马頔的《大雁》,我一边在心里跟着旋律哼唱,一边侧头悄悄看陆稍。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他英挺的鼻梁和精致的唇线弧度。
陆稍是个很好看的男人,秦璐也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他们长得很像。
我以为陆稍只是送我到车站,没想到他是跟我一起回去。
开了五个小时,到的时候是下午两点。
丧葬的大小事宜几乎都是陆稍亲手操办的,他出钱出力,耐心温和的招待安抚我们家那些七七八八的远方亲戚。
忙完所有事天已经黑了,陆稍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参加他们学校上级领导组织的远程培训,我坐在老旧的红木门槛旁边烤红薯吃。
「小满,过来。 」陆稍忽然冲我招手。
我走过去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我以为他是要给我看什么学习资料之类的,结果他很自然的伸手帮我擦了一下嘴巴。
用大拇指,顺着嘴角的方向往后拭去,动作轻柔。
「吃烤红薯的黑姑娘。 」他笑着说,声音里有点儿宠溺的味道。
我佯装镇定,问他:「陆稍,你和……她怎么样了?」 陆稍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我话里的「她」是指谁。
「分手了。 」 我有点儿惊讶:「为什么?」 陆稍盯着我看了会儿,关上笔记本,「不合适。 」 「陆稍。 」我喊他。
「嗯?」 柔柔的晚风吹过,院子里墙角下栀子花掉落几片花瓣。
「陆稍,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这是我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了,上一次他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
陆稍食指轻扣笔记本背面,沉吟片刻,回我:「暂时没想过这个问题。 」 落日余晖印在他刀刻一般隽逸的脸上,为他徒增了一层美好的滤镜,如同一年前我与他初见的那个傍晚。
半夜忽然下起了大雨,雷闪电鸣,我蜷缩在小时候和奶奶一起睡过的床上失眠了。
敲门声响起,陆稍温醇低哑的声音在雨声的冲刷下显得格外温柔。
「小满,睡了吗?」 我起身下床,打开门,看见陆稍握着手电筒站在门口。
他把手电筒递给我:「停电了,你把这个放在床头柜上。 」 我后知后觉他是在担心我害怕,实际上我根本都还不知道停电这回事。
我怕黑,但是在这个房间里我不怕。
我接过手电筒:「谢谢。 」 陆稍伸手柔揉我的发顶:「不客气,快去睡吧,害怕就给我打电话。 」 「嗯。 」 第二天醒来,我看见陆稍趴在我床边上睡着了。
熹微的阳光透过腐竹的木制窗户洒进来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眉毛,睫毛,鼻子,嘴巴,通通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
通过他均匀清浅的呼吸声,我可以判断出他睡得很沉,因此我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陆稍不喜欢我,我知道,他早就拒绝过我了。
可是我喜欢陆稍,这份喜欢如果不能被他所接纳,那它就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3 我始终没有正式去看过我爸,如果说从前是因为憎恨,那么后来便是因为愧疚。
虽然他从未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做我的英雄,为我遮风挡雨,从小到大他对我都是不冷不热,但他终究和我流着同样的血液。
在家里颓废几天之后,我诈尸式爬起来捣鼓自己,先是去理发店做了新发型,然后回家化了个得体的妆容,再搭配上一条略显成熟的小香风连衣裙,最后去了陆稍家里找他。
阳光明媚的上午,我推开大院的木门,看到陆稍弯着腰在侍弄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
那一刻,时光疯狂倒流,我站在原地,恍惚记起大约一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也是这样一副场景,夕阳西下,庭院深深,男人干净温暖。
胡兰成曾经写给张爱玲的婚书上有这样一句话——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于是我满心欢喜的想啊念啊,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这句话成为我和陆稍之间的形容语句。
陆稍回头看见我,眼神明显的闪了闪,即便只是一瞬间,依然被我敏锐的捕捉到了。
他穿着一套白色家居服,乌黑的头发像是刚洗过,蓬松干净,刘海软绵绵的趴在额上。
一阵风带过,我似乎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味。
他朝我招手:「进来,小满。 」 我走过去,站定在他身前。
陆稍很高,我只能到他肩膀的位置,跟他说话必须要很辛苦的仰着头才行。
「社会实践报告写了吗?」他表情严肃。
我都没去实践,何来报告? 不过我不打算说实话,陆稍就是陆稍,他一定会指责我教训我。
我说:「早就写好了。 」 「是吗?拿来我看看。 」 「不用了,不麻烦你了。 」 陆稍坚持:「我帮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 「真的不用了,我真的写了,不骗你。 」 陆稍就狐疑的皱眉:「何霜满,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看吧,又来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败下阵来:「好吧,我没写,开学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吗,来得及。 」 陆稍神色缓和下来,伸手揉一揉我的发顶:「听话。 」 我凑到他跟前:「那我这么听话,有没有奖励?」 陆稍笑看着我:「你想要什么奖励?」 「你。 」 陆稍顿住,漆黑深邃的眸子一动不动的望着我。
我扑到他怀里抱住他说:「陆稍,我喜欢你,我不想你做我哥哥,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 我清晰的感受到怀里那具高大结实的身子狠狠地颤了颤,连带着我的心一起。
可是陆稍大力掰开我的手:「小满,你别闹了。 」 我不管不顾扑到他怀里重新抱住他:「我没闹!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我当做小孩子了,我已经成年了,我是自由的,我拥有自己做任何选择的权利!我喜欢你,陆稍,我就是喜欢你!」 陆稍再次大力掰开我的手,声音里终于染上了几分愠怒:「何霜满,这个游戏你究竟还想要玩到什么时候?」 我呆若木鸡,他竟然以为我还在报复他? 这次没有再去抱他,改换成拉住他的衣角,我说:「没有,陆稍,我没有玩游戏,我是真的喜欢你。 」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线显露出恰到好处的颤抖,这样或许会让陆稍心软,他一向什么都依着我的。
果然,我又猜对了,陆稍心软了。
他说:「小满,你现在还小,还有大把好时光,你的前途一片光明。 」 我倔强的盯着他:「我知道,可是这跟喜欢你并不冲突。 」 「可我是你哥哥,而且你应该以学习为重。 」 「什么哥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而且陆老师,现在已经是 21 世纪了,你这句话的适用群体是初高中生,不是大学生。 」 陆稍忽然就笑了,笑得有些无奈,「何霜满,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歪门邪理?」 「本来就是,所以陆稍,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小满。 」 「别叫我小满,我叫何霜满。 」 「何霜满。 」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你自己玩会儿,我去做饭,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 真正写完实践报告那天,我给陆稍打电话说要请他吃饭,就当是感谢他监督我完成任务。
陆稍答应了。
说是请他吃饭,实际上是我借机发酒疯。
我把自己灌得烂醉,然后缠着陆稍让他带我回家,回他的家,回那座可爱温馨的小四合院。
我已经看上那座房子很久了,很久很久了,大概有,一年那么久了。
可是陆稍却把车子开到了秦璐租房的楼下。
「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恨你!」吼出这句话,我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我没有回家,我不想回家,那个家里冷冰冰的,我不仅怕黑,我还怕孤独,怕寂寞。
昏昏沉沉缩在望天大厦上面的桥洞里,我俯身看下面络绎不绝的人群,他们的脸上大都是麻木的神情,他们的灵魂早已被生活打磨得黯淡无光。
我不要成为这样的人,我不要永远生活在阴暗的地底下,我渴望温暖,渴望光亮,而陆稍就是那束光。
只是彼时我尚且不知道,他那束光过于耀眼,带来温暖的同时也会带来灼伤。
我不知道陆稍有没有出来找我,我在城市不断闪烁的霓虹灯下睡着了。
梦境荒凉萧条,跟我妈死后那段时间里的一样,乱七八糟的内容,最后通通都会转变成触目惊心的一幕——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躺在满是鲜血的浴缸里,她面色惨白,唇角带着一抹妖艳决绝的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梦见她,她就好像是蛰伏在我身体里的一条虫子,吸食着我的精血而存活,时不时咬我一口,让我疼到无法呼吸。
那些画面,她使劲扯我头发的画面,使劲拧我胳膊的画面,我们高跟鞋砸我的画面…… 我疼得要死了,却只敢躲在衣柜里偷偷哭泣,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爸爸。 他每天都在忙公司里的事,怎么会有时间管我呢。
4 醒来是在陆稍的房子里,他正坐在床边看着我,眼睛下方染着一圈淡淡的青色。
就在那一瞬间,泪水迅速充盈我的眼眶。
我猛地坐起身抱住他:「陆稍,对不起。 」 陆稍回抱住我,宽厚温热的手掌轻抚我的后背,声音里透露着几分疲惫:「以后不准再这么任性了,不准再让我这么担心了。 」 我点头,眼泪浸湿他的衣裳,他始终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
大二下学期开学后不久,陆稍第一次带我去他的学校参观,我才知道他在学校里有多受欢迎。
女孩子们见到他羞得满脸通红,争先恐后的跟他问好,还主动的买水给他。
我很想拉着陆稍赶紧走开,却又想到他是老师,这么做可能会对他有负面影响。
我答应过他,不能再那么任性了。
转了一圈,陆稍带我去他们学校外面著名的那条美食街吃了水三鲜。
我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问他:「很好吃,陆稍,你会做吗?」 陆稍挑眉:「当然,改天做给你尝尝。 」 晚上是回家吃的饭,秦璐做了一桌丰盛的大餐,她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小满,这学期忙起来了是吧,你又没有住校,每天回来这边也不是很近,要不你就直接搬去哥哥那里住,这样阿姨也放心。 」 我对秦璐的后面两句话很是满意,可是陆稍却面露难色。
「算了,不用,谢谢。 」说完这句话我搁下筷子就走人。
遇见舒明肖是在一个我逃课去上网的晚上,我刚从围墙上跳下去,身旁跟着也掉下来一抹黑影,吓得我一个腿软差点摔倒在地。
男生眼疾手快扶住我:「唉,哥的魅力已经大到这个程度了吗?」 我定了定神,不打算理会他,翻个白眼抬脚走人。
男生追上来:「去哪个网吧啊,鑫源?」 「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我也去鑫源,我们顺道啊。 」男生笑得灿烂。
见我不说话,男生快走两步跑到我前面,朝我伸出手:「你好何霜满,我叫舒明肖。 」 「哦。 」 我忘记了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的名字,只一心想着陆稍刚才为什么没有回我的信息。
男生一脸懵逼:「面对帅哥这么冷淡,这不科学啊……」 刚到网吧门口,我就看见了陆稍。
在一家英式咖啡店里,他临窗而坐,面前是个长相清秀的女生。
女生开心的在说着什么,陆稍则安静的听着,清隽温雅的脸上布满笑意。
难怪,难怪不愿意让我搬进去,原来是有新的女朋友了。
我就站在网吧门口看着他们,舒明肖也站在我旁边看着他们。
我瞪舒明肖:「你干什么?」 他吹一声口哨,反问我:「你干什么?」 「神经病!」骂他一句我就转身进了网吧。
我把对面的敌人当成陆稍对面的那个女生,狂吃狂吃挨个追着跑了半张地图,最后一刀劈死。
舒明肖却输了,咬着烟大声问候队里那位打到一半就挂机的队友祖宗十八代。
我拍拍他的肩膀:「淡定,给我一支烟。 」 他把烟盒和打火机扔给我,我学着他的样子把烟叼在嘴里,打火。
吸第一口,因为力度用大了点,我被呛得猛咳,差点背过气去。
「烟不是这么吸的,要先用鼻子,再用嘴,小口一点,然后张嘴,深呼吸,把雾吸进肺里,再慢慢吐出来,嗯,爽——」舒明肖教我。
那天晚上,我学会了吸烟。
舒明肖把我叫到篮球场上表白的那天下午,我接到秦璐的电话,她说,我爸快不行了。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我丢掉舒明肖强行塞进我怀里的玫瑰花,大步往校门口跑去。
刚出校门就碰上了正急忙赶来的陆稍,他双手握住我的肩膀,先我一步开口:「小满,你别急,我们现在就回去。 」 我使劲捏着陆稍的衣袖,他腿长,走得快,我几乎要用小跑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路上,一向镇定冷静的陆稍把车子开成了飞的。
我没能见到我爸最后一面,他躺在病床上,干瘦干瘦的,脸色白得透明,再也没了从前的潇洒与帅气。
我不记得是怎么出的医院了,只记得浑身瘫软,是陆稍背着我走的。
他的背宽阔温暖,跟他的怀抱一样。
江风柔柔的拂过我们,我闻到陆稍头发上淡淡的柠檬香味。
我紧了紧勾在陆稍脖子上的手:「陆稍,以后我只有你了。 」 陆稍的脚步顿了顿,侧过头,轻声对我说:「小满,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 我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背上,以示回应。
办完我爸的葬礼之后,秦璐就把租的房子退了。
她买了去巴黎的机票,不包括陆稍的。
我在房间里偷听到她和陆稍在客厅谈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我听清楚。
「真的要走吗?」陆稍问。
「跟他这两年,也算是了了我曾经的梦想了,没有遗憾了。 」秦璐一向清婉的声音透着几分落寞。
「也不一定要去国外,或许……」 「一定要去,我喜欢那里。 小稍,你要好好照顾小满,她需要你。 」 最后两句话让我满脸通红,我忽然有些羞愧,对于曾经欺负秦璐的那些所作所为。
秦璐走的那天我和陆稍去机场送她,她依然打扮得精致靓丽,栗色长发在脑后绾成花苞状,黑色大衣搭配浅蓝色直筒牛仔裤,知性而优雅。
她真的不像是一个近五十岁的女人,她是那么的独特美丽。
她明明那么尽心尽力的伺候我爸小半年,但她好像又并不难过我爸的离去,她那般风轻云淡,好像一只蝴蝶,只是短暂的在某一处风景上面停留过一下而已。
要到很多年以后的后来,我在乌斯怀亚的漫天风雪里收到秦璐寄给我的明信片,她在上面写,爱过他,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事,可是那些时光回不去了。 小满,我们终究要向前看, 那一刻,我身边没有陆稍。
那一刻,我望着面前无限延绵的冰天雪地,泪如雨下。
陆稍的房间里有副画,画里是四只企鹅和一句话。
Fin Del Mundo,Principio De todo。
我问陆稍:「那是什么意思?」 「世界的尽头。 」 「为什么乌斯怀亚是世界的尽头?」 「因为这个小镇与南极大陆很近,许多赶赴南极的科学考察队会以它为后方基地,或者是中转站,它是个自由的港口,也是个遥远的孤独的港口。 」 那天回去,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无论陆稍怎么敲门我都无动于衷。
在机场的人声鼎沸里,秦璐第一次深深拥抱了我,她说:「小满,我真的很喜欢你,祝你幸福。 」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可以对一个那么不待见自己的人如此温柔,这显得我像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直到陆稍用用钥匙打开门,我的眼泪才再也止不住。
陆稍三两步走到我面前,把我拉进怀里,「没事的,小满,她从来没有怪过你。 」 我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全都糊在了陆稍的衣服上。
他笑着揉我的发顶:「小姑娘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 我抬头,泪眼朦胧的看着他,问:「不好看又怎么样,你都会喜欢,对不对?」 陆稍的眼神暗淡了一瞬,随即,他点头,「对,哥哥永远都会喜欢小满。 」 我生气的推开他:「我不要哥哥!你究竟要我说几遍?」 陆稍就不说话了,他沉默的盯着我,良久,薄唇轻启:「小满,别闹了,我们是兄妹。 」 「谁跟你是兄妹?你妈又不是我妈,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不是兄妹!」 晚上,陆稍在书房课,我披头散发推门进去。
他抬眸看我,神色平静无波澜。
「陆稍,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陆稍微微皱着眉,明亮的灯光下,我的视线落在他握着笔的修长的手指上。
我不禁想,如果有一天,那样好看的手指可以与我的合二为一,该有多好。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想被它带领着去很多很多地方,可以不用风景很好,只要和陆稍一起。
可是陆稍他不爱我,他再一次推开了我。
「小满,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除了爱情。 」 我不死心:「为什么?」 陆稍盯着我,沉默许久,声音轻而缓:「因为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妹妹。 」 从来没有过一次他这般明确的拒绝我,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落荒而逃的小丑,除了赶紧藏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5 我开始跟着舒明肖鬼混,逃课,打牌,打游戏,飙车…… 我知道陆稍喜欢的一定不是我这种暴躁古怪的女孩子,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心里那头暴躁的小狮子跟着我一起长大了,它甚至雄壮得我无法驾驭。
发现我抽烟那天,陆稍发了很大的脾气。
他把我遗落在卫生间里的打火机狠狠扔到我面前,双眸似寒星一般,声音里满是愠怒。
像我爸出事我跟他摊牌那天一样,他又一次连名带姓的叫我—— 「何霜满,你这是跟谁学的!?」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陆稍,他一向是温和冷静的。
我不说话,倔强的跟他对视着。
电话响起来,陆稍接通,语气瞬间软了软:「嗯,好。 」 而后,陆稍迅速清理走了我房里所有的烟,包括那只打火机,冷冷的对我丢下一句「你自己反省反省」就出了门去。
我没有听话在屋里反省自己,而是悄悄跟踪了陆稍。
果然,他又去见了那个女孩子,他们并肩走在阳光下,看上去竟然有一点般配。
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
陆稍很晚才回来,见我坐在沙发上,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脸色有一点苍白。
「怎么不开灯?」他问了句,走到我对面坐下。
「太亮了。 」我说。
陆稍身子前倾,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自然浅握,看着我,问:「最近学习怎么样,会不会觉得吃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像以前的何远青一样,表面上好像很关心我,关心我的学习,关心我的生活,实际上根本不明白,或者说不在意,我的想法是什么。
「挺好的。 」我回答。
「小满,哥哥希望你好。 」 我问他:「陆稍,你喜欢她吗?」 陆稍皱眉,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提醒他:「你下午见的那个女孩子。 」 陆稍愣了愣,说:「没有的事。 」 「那她是谁?」 「她是……一个朋友而已,来找我说点事情。 」 我差点就要问什么事情,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分了,我并不是他的谁,没有资格以这种态度向他求证任何。
可是他此时此刻闪躲的眼神,还有下午接电话时刻意放软的语气,就像一把刀子刺在我心上,一点一点越来越深。
「陆稍……」我喊他。
「嗯?」陆稍抬眸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看啊,陆稍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寂静黑暗的夜晚,他仍然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
他的温柔就好像是与生俱来的,随意表现在哪怕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上面,就足以叫我为之沦陷。
「对不起。 」我说。
陆稍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拉解自己的领带,「以后离舒明肖远点。 」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起身:「总之离他远点就是。 」 我听话的没有再跟舒明肖鬼混,但我和他仍然是朋友,在学校碰到的时候会打个招呼,我没有再上过他那辆十分酷炫的机车。
大三那个寒假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假期,我和陆稍窝在一张沙发上看电影,科幻片、纪录片、喜剧片、战争片。
我是文科生,在历史这块却算得上是个半盲人,陆稍就会细心的给我讲解那些战争雷霆,风云变幻。
窗外寒风呼啸,雨雪同鸣,屋内明灯四起,温暖如春。
「小满,这个世界很美好,岁月还很长,我们要慢慢与它和解。 」 那个男人,他的声音比凌晨三点绽放的海棠花还要温柔,还要让我为之心动。
只是可惜,彼时孤僻极端的我并没有去深刻理解他的意思。
圣诞节那天下午陆稍接了个电话就出门去了,我开心的从衣柜里拿出我提早了很久准好的装饰品,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将客厅装点好。
发信息问了陆稍回来的时间,我穿上圣诞服躲在阳台后面的玻璃柜子里。
这个地方极为隐蔽,平时被我和陆稍拿来放置废品了,只有在晾衣服的时候我们才会经过它,所以我确信陆稍找不到我。
等了很久,等得我都快要睡着了陆稍才回来。
他身后跟这个女孩子,那个跟他在咖啡厅侃侃而谈,跟他在公园并肩而行的女孩子。
「小满?」陆稍叫着我的名字进了我的卧室。
而后,他拿出一套我的衣服递给那个女孩子,「她不在,你进去换吧。 」 再然后,女孩子就穿着我的衣服出来了。
陆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说:「没想到很合身,我还担心穿不了,小满太瘦了。 」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想从柜子里跳出来,却因为脚麻了没支撑住,直接整个人滚落到了地板上。
尴尬,难堪。
陆稍和那个女孩子一起跑到我面前,陆稍拦腰抱起我,对那个女孩子说:「子凝,你先自己坐会儿。 」 说完,陆稍把我抱进了我的卧室。
他把我放在床上,脱掉我的圣诞服,俯身查看我的腿有没有受伤。
他的手指又冰又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哆嗦,眼泪也跟着掉了出来。
陆稍抬眸看我,神色复杂。
「她为什么穿我的衣服?」 「小满,你听我说,她的衣服不小心被……」 「她是谁啊,她凭什么穿我的衣服!?」我吼叫着推开他。
那一刻,我清晰的看到了陆稍眼里的低落,无奈,还有失望。
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跳下床跑出去,路过客厅时,正好对上那个女孩子带着几分茫然的眼神。
我恶狠狠的瞪她一眼,然后摔门而走。
我跑得很快,停下来才发现在下雪,不大,小朵小朵的,落在我手心转眼便融化。
只穿了一件毛衣,手机也没带,我抱着胳膊缩在路边的木椅上发呆。
舒明肖跟他几个兄弟说说笑笑路过,看见我,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脱下衣服裹在我身上,「何霜满,你怎么回事?」 我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舒明肖皱眉:「谁他妈欺负你了?你告诉我,老子弄死他去!」 这话一出,他身后几个看好戏的兄弟就集体的对着我们阴阳怪气起来。
「哟,老舒,这还没到春天呢,你这桃花就开了?」 「老舒,这是不是你上次提起的那个什么满来着?」 「不得了了,老舒要开始玩女人了。 」 「说话注意点,什么叫玩女人,我舒哥可正经了。 」 …… 舒明肖转头看了那几个男生一眼,对方立刻噤声。
「何霜满,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舒明肖忽然说。
我被他吓了一跳,取下身上的衣服想要还给他,却被他阻止。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我散落在耳前的长发,补充:「没关系,你的事情我不问,你只要跟我在一起就可以了。 」 如果说前面那句话很吓人,那么后面这句话就很诱人。
所以,我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我真的开始和舒明肖交往了起来,目的不纯,为了气陆稍。
「何霜满,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我让你离他远点,你听不见是吗?」陆稍拽着我的胳膊。
我对他笑:「哥你放心,舒明肖现在是好孩子,我们没有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了。 」 我看见陆稍的眸光沉了沉,拽着我胳膊的手却没有松开。
「哥,明肖还在下面等我呢,我们要去看电影。 」说完,我掰开他的手转身出门。
机车驶出拐角之前,我转头看了一眼,陆稍站在院门口的那棵柚子树旁望着我们,路灯微凉,将他高大的身影扯得零零碎碎。
舒明肖谈起恋爱来不像表面上那么大大咧咧,每次约会都是由他来计划,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配合他就可以。
「你喜欢我什么啊?」我问舒明肖。
他歪着头想了想,说:「大概,可能,是觉得你看起来很傻?」 我:「……」 「还有个原因,你打游戏很厉害。 」 「哦。 」 陆稍找我谈过两次,我以为他会阻止和我舒明肖交往,可是没有,他只是云淡风轻的叮嘱我保护好自己。
虚伪,可笑! 我在心里反复想着这两个词,再也没能对陆稍有过好脸色。
我们几乎不再跟对方说话,他沉默疏离,我冷淡客气。
他说得没错,我们只是兄妹。
我故意跟舒明肖待到很晚才回来,我以为陆稍会等我,结果等我的只是客厅里的一盏灯。
原来是真的,他并不在意我,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我们中妹一场。
某天晚上,舒明肖照例把我送到家门口,我们互道晚安之后,他忽然捉住我的肩膀俯身在我脸上落下一个吻。
推开大厅的门,我被一股强大的拉力死死拽住,紧接着整个人被重重撞到墙上,顿时头晕眼花。
接着昏暗的灯光,我看清陆稍如火烧一般的眸子,他表情阴鸷的望着我,像一头狼。
我被这样的陆稍吓得不敢动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陆稍。
「何霜满,故意气我?嗯?」他凑近我,咬牙切齿道。
我的双手被陆稍一只手捏住举在头顶,他的皮肤很烫,像要把我融化掉。
他的力气很大,我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要被他折断了。
疼痛和恐惧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想控制住自己的喉咙,却丝毫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它发出巨大的呜咽声。
因为大口吸气呼气,我的胸口需要大幅度的起伏,可陆稍紧紧压着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陆稍就沉默的看着我哭,脸上的表情从狠厉逐渐变成愠怒再变成冷漠。
忽然,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猛地甩开我的手,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两步。
我抽噎着望着他,心里奢望他说点抱歉之类的话,或者哄哄我,没有,他只是仓皇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高大落寞,把这个寂静的夜晚划拉出一道亮堂堂的口子。
我通过那道口子往里张望,看见每一刻我曾与陆稍相处过的时光,看见他的温柔,他的细腻,看见他挑眉,他叹息,看见全部的他,还有他眼中的叛逆任性的我。
刚才的陆稍一定不是故意的,他从来不会这么对我。
「陆稍。 」我喊他,颤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
陆稍顿住脚步,没有转身。
我魔怔一般走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他,「陆稍,我喜欢你,喜欢你对我好,喜欢你背我,喜欢你摸我的头,喜欢你叫我小姑娘,喜欢你做饭给我吃,我真的喜欢你,我们……」 陆稍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他抬手使劲揉揉自己的太阳穴,随即掰开我的手,转身,低头看着我,嗓音格外喑哑:「小满,你在说什么呢,我们是兄妹。 」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 「我不喜欢你。 」 「你再说一遍。 」 「何霜满,我不喜欢你,以后你的事,你和舒明肖的事,我也不管了。 」说完,他快步离开。
气温急剧下降那几天,舒明肖感冒了,我陪他一起去医院。
路过神经内科门诊室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被陆稍叫做「子凝」的女孩子。
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竟然是医生。
从医院出来后,我有些心不在焉。
舒明肖揽过我的肩膀:「怎么啦,至于这么担心吗,感冒而已。 」 我没说话,专心踢着脚下的一颗石头。
「对了,房子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回过神来:「可以,今晚我就回去搬。 」 「嗯,毕竟男女有别,我不希望你和他再住在一起,你要是一个人租房害怕,住宿舍也可以。 」 「算了,我不喜欢很多人一起住。 」 舒明肖嬉皮笑脸的凑到我面前:「那我搬过去跟你一起住?」 我转开话题:「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 舒明肖弹我额头:「跟你开玩笑的,不过你真害怕的话我可以把对面也租下来,我住。 」 「不用,我不怕,走吧,吃饭。 」 那天我很晚才回家,在门口站了很久,始终想不好怎么跟陆稍开口。
推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屋里没有人,我一路找到书房,看见陆稍坐在书桌前翻阅着一个笔记本。
我走到他身边,他才后知后觉的把本子收起来锁进抽屉,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有些惊讶的看着我。
那句「我想搬出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你回来了,小满,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他的下巴反复在我头顶摩擦,我感觉有些疼。
陆稍又喝醉了,第二次了,不,或许不止。
我推开他,把他摁在椅子上坐下,笑着对他说:「哥,我有话……」 「你不许喜欢别人。 」陆稍把我抱起来放在他腿上,微微仰头凝睇着我。
朦胧的壁灯光线下,我看到他突出的喉结精致饱满,颈部线条流畅锋利。
我抬手抚上陆稍的胡茬:「说人话。 」 「何霜满,你只能喜欢我。 」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喝醉的陆稍比平时更多了一分温雅。
我的心惊天动地地颤了颤,这是陆稍能说出来的话? 我一只手搂住陆稍的脖子,一只手用拇指食指捻滚着他的耳垂,说:「可是陆稍,晚了,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你知道是谁。 」 几乎是一瞬间,陆稍的脸色就狠狠沉了下去,他眸光寒冷至极点,「何霜满,我真的惯坏你了是不是?」 我从他身上撤离:「是,所以你就自食其果吧。 」 回到房里,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6 收拾完,我拖着箱子头也不回的走出大厅,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我看见那些在冬雪的摧残下几乎枯萎的植物,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陆稍的时候。
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对我笑,第一次喊我小姑娘。
后来就被我缠上了,他或许会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吧。
两年多以来,他一直在将就我,包容我,这样的一个人,我要怎样才能做到不喜欢呢?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其实我有些后悔,可是陆稍没有来挽留我,我不知道这个台阶该怎么下了。
虽然这样的想法很矛盾,可是我还是希望他像从前那样摸摸我的发顶,说,小满,别闹了。
那样我就可以不用走了,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他,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不想离开他。
推开院子的木门,我回头,看见陆稍竟然站在大厅外面望着我。
他微微曲身子靠在雪白的墙壁上,指尖的烟火被寒风吹得明明灭灭。
他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宽松粗线毛衣,脖颈修长,额前的短发微微有些凌乱。
看上去,他像是被镶嵌在一副上了年代的水彩画里面的少年一般,明亮而淡然。
我看见他用力抽烟,一口接着一口,有些猛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我没走,我在等他叫我,可是我等了很久,久到他手里那支烟都燃完了,他也没有开口喊我的名字。
我真的走了,真的搬出了陆稍那个可爱温馨的小四合院。
不和陆稍住在一起,我的生活完全陷入了一种极度糜烂的状态。
泡面吃到吐,垃圾袋不到臭不换,沙发缝里全是零食碎屑,果皮在角落里发霉。
舒明肖骂骂咧咧来帮我收拾,他动作很大地拉开窗户,呼啦啦,刺眼的阳光洒进来,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抢过他手上的扫把:「你走吧,不用管我,租房子的钱我会还给你。 」 舒明肖表情凝固:「什么意思?」 我重复:「我说你走吧,不用管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 舒明肖默不作声的扭头看一眼被他收进垃圾袋的各类垃圾:「你这叫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不需要人管我,你走吧,真的,谢谢你,明肖。 」说完,我直接把他推出门外。
我想我病了,离开陆稍我就病了。
我被他照顾得太好,就像一直被养在温室里的花朵一样,忽然没了庇佑,忽然要面对满天风雪,便只能迅速枯萎。
陆稍来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刚刚喝过一点酒,睡意正浓。
我在网上看到说睡前喝一点酒可以助眠,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每天晚上睡着都会做噩梦,跟我妈刚去世那段时间一样,无论起初的画面是什么,到了最后都会定格在血染浴室的那一幕。
每次醒来都是满头大汗,没有一次是例外。
半梦半醒之间,那抹高大的身影好像先是进了我的卧室,在里面捣鼓许久,然后又出来抱我。
他的手臂很长很有力,他衣服上熟悉的气息争先恐后钻进我的梦里,我很快就再次彻底睡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就是下午了,屋里昏昏暗暗的,门口的一盏壁灯亮着,我刚想下床,被吓了一跳,地面干净得我简直不知道怎么下脚。
空气中弥漫着皮蛋瘦肉粥的香味,我呆了几秒,几乎是跳下床的,赤着脚奔进厨房。
陆稍正系着围裙在切菜,高大的身影在小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拥挤。
那一刻,好像全世界的雪都齐刷刷落下,每一对恋人都牵着彼此的手历经一场白头。
「去洗澡。 」陆稍抬眸瞥我一眼,命令的语气。
我欢快的跑去浴室,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一遍,亦舒怎么说的来着,只要洗个热水澡就可以重生了。
正吹头发的时候,陆稍推开门进来,他一言不发的拿过我手上的吹风机帮我。
住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经常缠着他帮我吹头发,我头发长,自己吹总是费力又费时间,他帮我的话十分钟不到就好了。
陆稍很高,就算是望着镜子里的他,我也要微微仰着头才行。
「陆稍。 」 不知道是不是吹风机的声音太大了掩盖了我的,他没有应我。
「陆稍。 」我又喊。
这次我可以确定他听到了,只是不想应我而已,因为我看见他的睫毛颤了颤。
陆稍好像在生气,吃饭的时候也不说话,但是会偷偷拿眼睛瞄我,也会给我夹菜。
以前他都会像个长辈一样问我这几天学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困扰或者需要他帮助的地方之类的,现在却这么安静。
没办法,我只好说:「你不是说我的事你不管了吗?」 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显得我有多么斤斤计较一般。
他管我,明明我比谁都开心,他那句话,明明我很清楚就是一句气话。
「我不管你谁管你。 」陆稍一边说,一边起身收碗。
「你……」 「啪!」我话未说完,陆稍手上的一只碗掉在了地上发出剧烈的声响。
我揶揄他:「不想干活就直说。 」 陆稍愣愣的看一眼自己的手,又愣愣的看一眼地上的碎片,站着没有动。
我跑去拿了扫把和铲子:「好了,你休息一下。 」 最后是我洗的碗,陆稍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小满。 」他喊我,声音喑哑低沉。
「嗯?怎么了?」我回头。
「明天我教你做菜吧。 」 「为什么?」 陆稍就笑:「你几岁了?以后一个人的时候被饿死了怎么办?」 「我怎么会一个人呢,我不是还有你……」话未说完,我就看到陆稍暗淡下去的眼神,立刻住了嘴。
他好像又要生气了,算了,不说就不说吧,先依着他,反正我还是会继续缠着他。
那时候,我是如此笃定这辈子会和陆稍在一起,如此笃定我会和陆稍在一起一辈子。
后来,我这个心愿终于实现了,但却只实现了一半。
陆稍真的开始教我做饭了,从我喜欢吃的可乐鸡翅下手。
「先将鸡翅双面划口,冷水下锅,放入姜片和葱段一起煮,过程中记得把白沫捞起来,也别煮太久,感觉四五分熟就可以了,然后准丁香八角花椒桂皮,放油翻炒,倒入可乐,慢火收汁。 」 步骤听起来真的很简单,没有任何高难度无法理解的地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做出来的就是糊的。
陆稍真的是满脸嫌弃,我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
他说:「小满,你已经笨得出乎我的意料了。 」 一本正经的语气,真的很欠揍。
7 接下来,陆稍又教我做了糖醋里脊,和几道普通的家常菜,依旧是学得马马虎虎。
「小满,很多事不能太着急,就像这辈子我们要走的路一样,只要确定了方向,就不要慌,我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都和沿途的风景无关,所以我们要选择坦然的接纳并且热爱这段旅程,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觉得累,才会觉得来人世间这一趟修行是有意义的。 」陆稍的眼睛亮晶晶的,比飘在窗户上的雪花还要干净。
一知半解,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拉拉他的衣袖,说:「好了好了,我明白了,陆稍,你最近好像有点奇怪……」 陆稍就笑:「因为我的小姑娘长大了,我要赶紧再装装大人,不然怕没机会了。 」 后来我想,陆稍那段时间是怎么瞒过我的,便是因为他永远从容冷静,叫我看不出半点破绽。
「陆稍,我想吃那家酸奶糕了。 」 「好。 」陆稍笑着应了一声,走到一旁的衣架子上取外套。
我伸手把他外套兜里的车钥匙取出来放在茶几上,他不解的看着我。
「我想坐公交车。 」我说。
陆稍无奈:「好。 」 外面下着雪,有小孩子在嬉戏打闹着,我侧过头问与我并肩而走的陆稍:「公交站还有多远啊?」 陆稍想了想,说:「按照你的速度来,可能还要走十五分钟。 」 我停下脚步:「太远了。 」 陆稍挑眉,未语。
我亦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我们这次也算是和好了吧,那…… 我心里的小九九还没拼全,陆稍就走到我面前蹲下,「上来。 」 OK,计划成功。
看,陆稍就是陆稍,永远最了解小满。
陆稍的背很宽,跟他的怀抱一样,我把脸紧紧贴在上面,鼻尖萦绕着只属于他的独特的薄荷香味。
「小满。 」陆稍忽然止住步子,微微侧头。
「怎么了?」我抬起头,看见他坚毅的脸部轮廓。
「哥哥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 我不喜欢听他用「哥哥」这个词,我说:「陆稍,你最近真的有点奇怪。 」 「还不是因为你不够听话,哪有做家长的不操心?」 我对「家长」一词很受用,于是开开心心的说:「好的,家长,我以后会听话的。 」 陆稍轻笑一声,背着我跑起来,我被吓了一跳,死死勒紧他的脖子。
我想喊他的名字,可是雪风与我正面相对,我没办法呼吸,只能把脸深深埋进面前的温柔漩涡里。
「小满,可能过段时间我会去出差,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回来的公交车上,陆稍这样说。
出差?哦,陆稍是老师,出差可能就是去别的更高级院校听课学习吧。
「好,去几天啊?」 「不久,三四天。 」 后来我想,如果我当时细心一点,一定就能捕捉到陆稍眼角眉梢那一丝浅浅的慌乱。
那天晚上分别的时候,我站在小区下面看着陆稍上车,看着他发动引擎驶出一段距离。
舒明肖是帮我租在第五层的,等我乘坐电梯上楼到家后,手机响了起来,是陆稍。
我接通,喊了声陆稍的名字,没有收到回应,只有无限长久的沉默。
那一刻,我莫名觉得,命运好像在对着我酝酿一场巨大的爆发。
「陆稍?」我又喊了一声,音线已经有些颤抖。
又过了会儿,电话里才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嗯……刚才信号不好,我就是忘了跟你说,今天夜里会降温,你注意点儿。 」 我松了口气:「打过来又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吓死我了。 」 陆稍是第二天下午三点的飞机,我去送他,在人声鼎沸之中,他伸手揉揉我的发顶,只说了一句话——「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 「好的,家长。 」 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融入人群,再消失于人群,我才转身往外走。
我去超市买了些鸡翅,我不信一步一步按照陆稍说的来做会那么难吃,我不信这个邪。
我拎着购物袋刚走出超市,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通:「喂?」 「你好,小满。 」 学校外面英式咖啡厅里,邹子凝微笑着坐在我对面,她还是我前两次见她的样子,眉目清秀。
「有事吗?」我冷冷道。
我不喜欢她,即便她看起来善良又友好,我也仍然不喜欢她。
「小满,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有话跟你说。 」 我握着咖啡杯嗯了一声:「你说吧。 」 「你别误会,我和陆稍只是朋友,我们是高中同学,他是大我两届的学长,那时候我确实喜欢他,陆稍嘛,优秀又帅气,谁不喜欢呢,我也不过是花痴罢了。 现在我已经有了丈夫和孩子,我很爱他们,他们也很爱我,所以小满,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和陆稍的关系。 」 我抬头,对上邹子凝和煦的双眸。
「上次很抱歉,是因为我的衣服在路上不小心被一辆车溅起的积水打湿了,所以才……」邹子凝面带歉意。
「没事,都过去了。 」我说。
邹子凝偏头看一眼窗外,声音很轻:「今天找你,我是想跟你说,其实陆稍病了。 」 我一愣,病了? 「非典型脑膜瘤,2014 年初由我爸主刀做……」 「陆稍病了?」我重复着她的话从座位上站起来。
「小满,你先冷静一点听我说。 」 我掐着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重新坐下来,即便脑子里已经一片混沌。
「非典型脑膜瘤,不是恶性肿瘤,它是介于良性与恶性之间的一种,也就是说它是有几率被治愈的,当然,也有几率发展成恶性。 它的复发率不高,而且只要安全度过前面五年,复发率就更低。 」 仿佛平地惊雷一般,我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人。
「我们见面除了第一次聊了点彼此的近况,我还记得也是在这座咖啡厅里,其余时候我们说的都是关于他的病情,因为我和我爸一样,也是在神经内科。 」 「他……那他……他这次怎么……」我有些语无伦次,想问很多东西,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病情复发了。 」 五个字,让我的心一瞬间沉入海底。
「不过你先别着急,他一直都按时体检,这次发现得及时,问题应该不会很大。 」 所以,他说去出差是骗我的,他是去做手术? 「是吗,不会很大?不会很大你为什么会来告诉我这些……」 邹子凝沉默了,她的沉默像一把尖锐的刀,把我剜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掉在手背上,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两天陆稍会那么奇怪,他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小满,陆稍很爱你。 」 我抬眸看向邹子凝,她神色笃定,像是在陈述一加一等于二这种过于简单的事情一般。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陆稍早已悄悄把那座四合院的产权过户到了我的名下,除此之外,还有他的车子,他的存款,他全部都用一封亲笔信以及一张能够证明他本人意愿的碟片,转移到了我的名下。
而这一切,邹子凝都知晓。
「谢谢你,子凝姐。 」 我疯狂地朝医院跑去,就像当初在那条漆黑的巷子里,陆稍拼尽全力跑向我一样。
陆稍,请你务必等等我,这一次,换我守护你,好不好? 一辆白色宾利停在我身边,舒明肖的头从副驾驶伸出来,「女朋友,你去哪?」 女朋友?有一点惭愧,我似乎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男朋友。
来不及想太多,我匆忙上了车,「去中心医院,谢谢。 」 舒明肖吩咐司机去中心医院,然后抬眸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表情似笑非笑,「这才多久没见啊,就跟我这么客气?」 我低下头,心乱如麻,坐立不安。
「你去医院干什么?」舒明肖又问。
「我去……有点事。 」 舒明肖直接把头伸过来,皱眉,「你不舒服?」 我把他的头推回去:「没有,你坐好。 」 「那你去医院干什么?」 「陆稍他……」我不知道怎么说,一句两句又说不清。
「哦。 」舒明肖从后视镜里扫我一眼,随即垂下眸子。
想了想,我说:「明肖,我……」 还没说出口,我便从后视镜里对上了舒明肖平静得像是在等候某种宣判的目光。
我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我告诉自己,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看到没有头发的陆稍穿着手术服的时候,我没有哭,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他跟我说的,我们要学会跟这个世界和解,只有这样,我们来这一趟人间才有意义。
可是,我却在陆稍笑着伸手摸我发顶的时候泣不成声,我喜欢的这个人,他永远都冷静理智,即便面临生死。
「不准哭。 」陆稍板着脸用大拇指粗鲁地揩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扑进他怀里,把脸紧紧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里面是如雷的心跳声,我听见他轻笑着喃喃了一句:「看来还是没骗过我的小姑娘啊。 」 陆稍说想吃苹果,我不疑有他,马不停蹄跑下楼去买。
等我回来的时候,陆稍已经进了手术室,舒明肖坐在长椅上发呆。
见到我,舒明肖耸耸肩,「我劝不住他。 」 我走到他旁边坐下,还没开口,他揽过我的肩膀,声音温柔:「他会没事的,我陪你一起等他出来。 」 秦璐提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一向从容淡定的她,眼角眉梢也染上了一丝慌乱。
可她仍然握着我的手,说:「别怕,小问题。 」 我就是佩服她这种临危不乱的气概,这一点,陆稍和她很像。
可我怎么能不怕呢,我最爱的人正在里面经历着那么大的一场生死搏斗,我却只能在这里等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两个半小时过去,我再也憋不住心里的恐惧,抓着秦璐的衣袖大哭起来:「阿姨,我好后悔……我不该气他,我应该听他的话……阿姨,我要他好好的,以后……以后我什么都听他的,我不想他死……」 秦璐从包里掏出湿纸巾给我擦干眼泪:「小满,陆稍他肯定不喜欢你看到你哭。 」 这句话让我瞬间活了过来,她说得对,陆稍不喜欢我哭。
我胡乱地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我不能让陆稍出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他肯定会嘲笑我是只大花猫,就像以前我们玩纸牌我输了那样。
可是,终于等到手术室的门打开,我见到的却是一个闭着眼睛,不会笑不会喊我小姑娘,更不会嘲笑我的陆稍。
他那么安静的躺着,眉眼柔和,我这才看到,他的下巴上似乎有些胡茬冒出来了,等他醒了我一定要亲手帮他刮。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是患者需要留在重症监护室观察几天。
8 陆稍醒转之后,医生出来说可以有家属进去探视,时间限制二十分钟。
我以为秦璐会跟我一起,结果她让我一个人去,她拍拍我的手,「他有话跟你说,去吧。 」 换了隔离衣,我按着床号找到陆稍,他正安静的望着天花板发呆,眼神有些茫然。
轻而缓慢,我的眼泪和声音同时出发:「陆稍。 」 陆稍看向我,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良久,他开口:「你是?」 仿佛被人当头一棒,我霎时头晕眼花,就在我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面前的人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陆稍!」我吼他,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呆子,我没事,不准哭。 」他抬起扎着留置针的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嗓音异常温柔。
「为什么支开我才进手术室?」 他有些调皮的眨眨眼:「因为我怕看到你就不想进来了,毕竟我是你的监护人,如果我怕有个万一,以后谁管你呢,你又这么不听话。 」 我想起下午邹子凝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问他:「只是因为你是我的监护人吗?」 陆稍轻咳两声:「不然呢?」 「陆稍,」我喊他,「只有七分钟了。 」 「嗯?」 「你就没有其他的话想跟我说吗?」 「小满。 」 我心下一喜,期待的望着他。
「我觉得……」陆稍沉吟片刻,严肃道:「我觉得你这样好像在探监。 」 我:…… 陆稍就笑,眉目间布满灿烂又虚弱的颜色。
我扳正他的脸,让他直视着我,「陆稍,等你出院,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陆稍怔愣片刻:「小满,你以后会遇到很多很好的人,你……」 「我不想听这个。 」我打断他。
「小满,我们改天再说这个好吗?」 「为什么?」 陆稍无奈:「因为现在我是病人,不能激动,我怕你气得我血压高。 」 陆稍恢复得很不错,三天后就转到了普通病房,自此每天病房里都堆满了鲜花和礼物。
看着每天被一群女孩子包围笑得无比开心的陆稍,我心里憋着股气,却又找不到理由发泄,只好站得远远的。
大家都走了后,陆稍朝我招手,「小满,过来。 」 我走过去,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还洋溢着浓浓的喜悦。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阴阳怪气:「你怎么这么开心?」 陆稍就盯着我摇头,依旧在笑。
我翻个白眼:「你在笑我?」 「嗯。 」 「为什么?」 「你猜。 」 我气急:「陆稍!」 「我在。 」 「为什么你开了瓢之后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好像……变傻了……」 陆稍浓眉微皱:「瓢?」 「嗯。 」 「不礼貌,没大没小。 」陆稍轻睨我一眼,坐起身穿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 我双手环胸在床沿边坐下来,不去看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让那些小姐姐陪你呗。 」 没有等到回复,我转过头,看见陆稍正浅笑着望着我。
啊,不会开个瓢真给人开傻了吧,我感觉这样的陆稍有点不太正常。
「小满,她们只是我的学生,仅此而已。 」 「可我看你很开心啊。 」 「他们来看我,我当然开心。 」 「……」 「但是都比不上你陪着我。 」 我望着陆稍的眼睛,那片沼泽是如此温柔深沉,我想,我要永远拥有它。
陆稍出院那天,舒明肖也来了,我以为陆稍会对他没有好脸色,意外的发现他们俩竟然相处得很和睦,有说有笑,就好像多年旧友一样。
很久以后,当我和舒明肖再说起陆稍,说起那个温润如玉冷静睿智的男人,我们都唯有沉默。
那时,舒明肖眼角已经有了被我嘲笑过无数次的鱼尾纹,他还是喜欢在抽烟的时候耍酷,喜欢仰头对着天空吹出一片白雾。
他总说:「霜满,喜欢你这件事,比起陆稍,我甘拜下风。 」 我不知道陆稍当年跟舒明肖说了什么,但我感受到舒明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和语气是多么的笃定。
彼时,我会忽然想起多年前起邹子凝约我的那个下午,她最后说那句话的时候,神情跟舒明肖的一模一样。
我重新搬回了四合院,美名其曰,照顾病号。
舒明肖是在手机上跟我提的分手,我迟疑许久,回复了他一条——「明肖,对不起。 」 「不用说对不起,在一起的时候都没说过我爱你,分开的时候又何须道歉。 」 「而且,是我当初说不介意你心里装着事情,你才答应和我交往的,这本来就是我应该承受的。 没关系,何霜满,祝你幸福。 」 想了很久,我回复他:「明肖,也祝你幸福。 」 陆稍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央着他陪我去蒙城看雪景。
「听说爬到玉梵雪山山顶许愿特别灵,我们去试试吧。 」 陆稍一边切菜,一切答:「嗯,你想许什么愿?」 「陆老师,你有没有常识,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 」 虽说已经是二月份,蒙城却依旧寒冷。
刚下火车我和陆稍就把羽绒服套上了,然后站在人来人往的出口边上,我们望着彼此笑成了个两个三百斤的大胖子。
「陆稍,你穿这个真的很像企鹅。 」 「那你是什么,小企鹅?」陆稍挑眉。
找旅馆,安顿行李,吃饭,坐车到玉梵雪山下,每一样陆稍都安排得细致妥当,我只需要像个智障儿童一样跟着他就好。
第一天我们去了阿莲湖,我们趴在高高的游艇围栏边,看宽阔无垠的湛蓝色湖面上飘荡着白色的船只,看海鸥们高高低低停歇在船篷上。
我在呼啸的风里笑得很大声:「陆稍,你被我骗了!网上说了,一起来阿莲湖坐过游艇的人,是会一辈子在一起的,你已经上了我的贼船,就别想着逃跑了!」 风很大,无数次要把我的帽子吹翻,陆稍一边手忙脚乱地帮我摁住帽子,一边语气严肃:「何霜满,你现在学会先斩后奏了?」 我朝他扮鬼脸:「你咬我啊。 」 我没想到的是,陆稍竟然真的咬了我。
他的手隔着帽子重重扣在我的后脑勺上,明明风那么大,为什么我听见了如雷的心跳声? 全世界都定格了,湖水停止漾动,海鸥也不再飞。
陆稍的唇瓣比从我耳旁疾驰而过的雪风还要凉上许多,我整个人犹如冰雕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彼时,看着陆稍近在咫尺的蒲扇一样密长的睫毛,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恐怕这一辈子,我再也没有办法忘记那个叫做陆稍的男人了。
很轻浅很短暂的一个吻,我却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呆呆的看着陆稍,陆稍也呆呆的看着我。
两岸无垠的雪景迅速倒退模糊,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纵使如陆稍所说,这个世界还有很美好的一面,可我只想要一个陆稍。
纵使如陆稍所说,岁月还很漫长,可我只想要一个陆稍。
9 很晚才回的客栈,陆稍在前面走,我踩着他的脚印远远跟在后面。
偶尔拂面而过的山风里夹杂着凛冽的树脂清香,淡淡的,很好闻,有点像陆稍外套上的味道。
自从白天那个吻之后,我跟陆稍之间的气氛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看着我的眼睛。
我们是前后脚回的客栈,路过一楼客厅的时候,看见一大群人围着一沟炉火坐在地板上聊天,语笑喧阗,好不热闹。
「陆稍,霜满,过来坐啊,一起玩。 」一个长发姑娘热情的朝我们招手。
我和陆稍被大家推搡着分散坐下,没有挨在一起,中间隔了个男生,男生剃着短寸头,五官深邃。
坐在我对面的大叔冲我旁边的男生扬扬下巴:「阿稹,来,给大家表演一首。 」 男生爽快的应了声好,随即抱起身旁的吉他起身,唱了首张国荣的《有心人》。
「寂寞也挥发着余香 原来情动正是这样 曾忘掉这种遐想 这么超乎我想象 …… 模糊的迷恋你一场 就当风雨下潮涨 如果真的太好 如错看了都好 ……」 男生声音清脆透亮,颇有那么点少年张国荣的味道。
大家都陶醉的沉浸在音乐里,整个大厅里只剩下柴火燃烧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声音。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雪的,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我从窗户望出去,依稀可以看见不远处人家的灯火闪烁。
曲毕,掌声此起彼伏,大家纷纷夸赞阿稹不仅吉他弹得好,嗓子也是绝妙。
阿稹一一谢过,抱着吉他回到我旁边的位置上,坐下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我的胳膊,忙跟我道歉,「不好意思。 」 「没关系,多大点事。 」 「你是 T 城人?」阿稹微微有些惊讶。
我点头:「嗯,你也是?」 阿稹就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对啊,好巧。 」 「好巧。 」 T 城与蒙城隔了有四千公里,期间跨越许多山川河流田野城市,能在这里他乡遇故知,确实是好巧。
阿稹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眉飞色舞的跟我说了一些他来这里的途中发生的有趣的事情,最后他问我:「我是来这里游青冈川的,你呢?」 我始终盯着他身旁早就黑了脸的陆稍,心情大好,「哦,这就不巧了,我对青冈川兴趣不大,我是来爬玉梵雪山的。 」 接下来,大家聊了会儿天,开始玩起游戏来,百年不变的真心话大冒险。
有人直接叫客栈老板搬了几箱酒来,扬言四海之内皆兄弟,不醉不归。
整个场子转下来,我一次也没有赢过,还输给了阿稹两次,两次我都选择了真心话。
第一个问题,阿稹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回答没有。
第二个问题,阿稹问我他可以追我吗,我回答不可以,因为心里有人了。
我拼尽全力想要赢陆稍一次,结果老天爷不仅不让我如愿以偿,还让我眼睁睁看着陆稍被那个长发姑娘赢了。
真心话和大冒险,陆稍选择了后者。
长发姑娘让他闭着眼睛原地逆时针转三圈,再顺时针转五圈,然后随机点小公鸡,点到谁,就必须亲谁一口。
有人打抱不平:「这也太过分了,人家女朋友还在这里呢。 」 有人解释:「什么女朋友,昨天陆稍跟我说了,那是他妹妹。 」 长发姑娘催促:「快点陆稍,开始了,一,二——」 不过一次随意的聚集来自五湖四海游子的相遇,我却总是在很多年后梦起。
我梦起那晚深沉的夜色,梦起那晚鹅毛般的大雪,梦起那个叫阿稹的短发男生,梦起那首张国荣的《有心人》…… 梦起微醺的陆稍。
我发现,我最喜欢喝酒之后的陆稍,总是可以给我我想要的惊喜。
上回,他说:「何霜满,我想做你男人。 」 这回,他说:「何霜满,我他妈喜欢你。 」 这可真不像是陆稍能说出来的话,他分明永远姿态克制又谦卑,凡事即便心下了然万分,面上也不过尔尔。
可是,他却当着那么多人,亲了我。
可是,他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我说了喜欢两个字。
我不记得是怎么散场的了,只记得陆稍非要拉着我去外面散步,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说要出去看雪。
然后在冰天雪地里,他一手揽过我的身体让我靠近他,一手掌在我的后脑勺上,微微带力让我抬起头仰视着他。
他说:「小满,如果有一天,我……」 我抬手捂住他的嘴巴:「不会的陆稍,没有那一天。 」 如果有,我一定跟你一起走,因为我没有办法承受拥有你再失去你的痛苦。
这一路过来,你教我学习,教我成长,教我跟自己,跟这个世界和平相处,我虽然叛逆又笨拙,可是我正在描摹你的影子,正在跟你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我不允许你只是以老师的身份短暂的出现一下子。
如果我无法撼动神明的使命,我带不走你,那我就违背自然规律,我跟你走。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是什么样子,陆稍,你不能这么残忍。 」 陆稍深深的注视着我,突然,他很用力地把我拉进怀里。
那个怀抱很紧很紧,紧到即便穿了那么厚的羽绒服,我仍然差点无法呼吸。
「不准再跟那个阿稹眉来眼去。 」陆稍在我耳边低低的说。
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正在考虑邀请他跟我一起怕玉梵雪山。 」 陆稍扶在我腰上的手加重力道拧了我一把:「小满,不要故意气我,我是病人。 」 「呸!你才不是病人!」 「嗯,我是你男人。 」 「陆稍,明天你不会不认账吧,到时候你不能用喝醉了脑子不清醒这个理由来搪塞我。 」 「嗯,我认账。 」 「对了,看来你的瓢恢复得挺好,转那么多圈还找得到我?」 陆稍就笑,呼出的热气挠得我头顶痒痒的,「你忘了我是的专业?」 我闭上眼睛,贪婪的留恋着只属于陆稍的气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离他如此近过。
我和陆稍在一起了,在抵达蒙城的第二天晚上二十三点十七分。
10 陆稍说到做到,第二天他果真没有赖账,但是当我缠着他索要早安吻的时候,他有些别扭和迟疑。
我从他怀里退出来:「算了,我还是去邀请阿稹陪我爬雪山吧。 」 刚转身要走,手臂被拉住,一阵天旋地转,微凉的柔软重重封锁住我的唇。
浓重的呼吸之中,我睁开眼看对面的人,他的鼻梁好高,睫毛好长。
这是陆稍,确确实实是陆稍,我心心念念的陆稍,想要以后永远永远都在一起的陆稍。
陆稍用帽子和围巾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们才出门,刚到山脚下天空中就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有情侣手拉手欢呼着奔跑,我也一头扎进陆稍的怀里,他差点就没站住。
陆稍好高,我完全仰起头都才只能看见他的下巴。
我说:「我希望,雪再下大点。 」 陆稍低头注视着我:「为什么?」 真没情调,我伸出一只手去揪他下巴上的胡茬,「没听过一句话吗,落雪共白头。 」 陆稍就笑,一片雪花恰巧停在他的睫毛上,惹得他快速地眨了眨眼。
玉梵雪山是真的高,我全程像只树袋熊一样抱住陆稍的胳膊,他人高腿长体力好,我被夹带着走起来就轻松多了。
旅客很多,一路上热闹非凡,还有几张昨晚跟我们一起玩游戏喝酒的熟面孔,路过我们时热情的打招呼。
有些累了,我指着不远处的一座观景亭跟陆稍说:「我们去那边歇会吧。 」 陆稍不动,挑眉看我,「小满,这才不到三分之一。 」 不会吧,三分之一不到? 陆稍伸手揉揉我的发顶:「小懒鬼。 」 我跳到他身上:「你不懒,那你背我走,好不好?」 陆稍搂住我,轻笑,「好。 」 来来往往许多人,好像就只有我是被背着走的,不时有人朝我投来灼热的目光,我只好把脸埋进陆稍的羽绒服帽子里。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们才终于到了山顶。
这时候,雪也已经下得很大了。
山顶是一座仿古庭院,很大,有一座小镇那么大。
常年不融的积雪将蜿蜒缠绕的木栏染成了入骨的白色,长亭旧廊,红瓦灰墙,美得令人心惊。
繁多的梅树稀稀拉拉镶嵌在漫无边际的雪白之中,树梢上郁郁葱葱的浅黄色为整个天地都增添了几分灵动。
我甩开陆稍的手,像只撒欢的小狗冲进雪地里,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转头喊陆稍:「陆稍,你快过来!」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仍旧对那一页画面记忆犹新。
那个男人,他就站在荒芜的木栏前望着我,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他宽利的肩头,落满他黑色的大衣,也落满了他深邃的双眸。
他没有朝我走来,只是静静的望着我,隔着遥遥的冰天雪地,我看到所有风景在他身周黯然失色。
「陆稍,你快过来!」我捏了一个雪球朝他砸过去。
陆稍微微偏头躲了过去,随即弯腰捧起一簇积雪捏了个球大步朝我跑过来,我赶紧躲,却依旧被他砸得连连求饶。
陆稍把我拎起来,拍干净我身上的残雪,声音里憋着笑,「又菜又爱玩。 」 我抓住他的衣摆跳到他身上,双腿夹住他的腰,「你再说一遍!」 陆稍就笑,喉结深深地滚动。
南边有一座寺庙,走近了才听见有阵阵低萦的念咒声,夹杂着木鱼的敲打声,低低沉沉,极有节奏。
透过门缝往里看,一群喇嘛正跪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堂内诵经,香烟缭绕,佛像雄伟,庄严而又神圣。
廊外雪花纷纷扬扬,我抬头看陆稍,他眼角眉梢尽是温和。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是,深爱的人在身边,这一切都是那么美满。
佛家人常说圆满一词,或许除了功德之外,更多也指情感。
我记得陆稍跟我说过,我们来这一趟人间,就是一场修行,既为修行,那么便已有命数,慌不来,急不快。
只是那时我从没想过,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会再次一个人跨越几千公里来到这座雪山之上,我为了一个人来,一个我爱到骨子里的人来。
而漫天飞舞的碳火烟飞之中,我念的,是往生咒。
山上有民宿,陆稍说带我看日出,我们将就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电话叫醒,陆稍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兴奋:「快点起床了,小满。 」 哦,对了,和陆稍同居的那段时间里,我知道了他有从不睡懒觉的习惯。
有些惨,似乎预知到了以后被早起压榨的劳苦生活。
起床洗漱好,打开门之后我才知道天刚蒙蒙亮,不远处树影婆娑,灯火稀疏。
几级台阶下,陆稍正跨坐在一辆山地车上抽烟,微微弯曲的背部像一张弓。
看见我,他摁灭烟头,「上车。 」 明明光线那么暗,我却看见他扬起的唇角。
我歪歪倒倒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太早了,还没睡好,浑身无力。 」 陆稍挑眉,压低嗓音,「你想表达什么?」 我张开手:「需要拥抱。 」 然后我就被陆稍拎上了车后座,我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陆稍,我好困。 」 「不许睡,抱紧我。 」 11 停好车,陆稍牵着我走,天还没亮透,山路又陡峭,我几乎全程分不清东南西北。
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陆稍已经提前搭好了帐篷,在一处山坡的上头,远远的正前方是村庄错落的蒙城上空。
我钻进帐篷里,裹着软软的毛毯问陆稍:「你几点起来的?」 陆稍也钻进来:「你猜。 」 我张开毛毯把他也裹住,靠在他宽阔温暖的怀里,我打个哈欠,「好困,想睡觉。 」 陆稍抱着我,把我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柔声说:「好,只能睡一会儿,时间到了我叫你。 」 得到了应允,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陆稍的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柠檬香味,似乎很淡,又似乎浓郁。
忽然就没了睡意,我伸手环住陆稍的腰,笑着问他:「陆稍,你信不信如果有一天你不见了,我凭借记忆中的味道也可以找到你?」 陆稍拉过我的手十指相握:「我不会不见。 」 我从他怀里爬起来,搂住他的脖子,「真的假的?」 陆稍点头,眼角眉梢都染上宠溺的笑意,「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四周很安静,有不知名的鸟儿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叫声,陆稍的唇落下来时,我心里想的是,没关系,就算你骗我,我也会原谅你。
在我这里,你永远是例外与偏爱。
东方的天边渐渐明亮起来,环绕着薄薄轻雾的远山背后,厚厚的云层之下,一轮朦胧的暖阳探出了一点金边。
我们脚下是披着银霜的广袤田野,周边树木层层,中间穿插着几条浅溪,看过去莫名像一幅恒古不变的油画。
那是一个极其漫长且壮观的过程,从日影昏暗到天光大亮,陆稍始终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靠在陆稍肩头,望着遥远得看不见尽头的山川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 永远有多远,或许是,等到时间挥发成灰,或许是,等到岁月凝固成石,总之,少一分一秒都不行。
陆稍单手将我搂进怀里,侧头将下巴搁在我头顶上,我感觉到他喉结的震动。
他说:「小满,世界上从来没有永远。 」 执拗如我,我信誓旦旦的回答他:「有,世界上有永远,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 陆稍就不说话了,伸出另一只手将我圈在怀里。
他的怀抱好温暖,像有强大的魔力,只要一躲进去我就再也不想出来。
可是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我不想要站在他的身后,我想要站在他的身侧。
随便吃了点儿东西,我们去庙堂上香。
有一尊佛像的脚下放着只木鱼,我装模作样用手敲了起来,惹得陆稍无奈连连,「小满,在这里不能胡闹。 」 「对哦,这里庄严神圣,不能胡闹。 」 我点了支香,跪坐在蒲团上,闭眼,对着高大威武的佛像虔诚祈祷。
许愿这种事我其实不大信的,因为从小到大,我寄托过无数希望在它身上,比方说,我希望妈妈可以快乐一点,希望爸爸可以多陪我一点,希望爸爸妈妈少吵架一点…… 从来没有一个实现过,所以后来我不相信神明。
可是现在我重新相信神明,我祈求他留下我最心爱的人,祈求他将曾经命运亏欠给我的所有,都以健康明亮的形式补偿给我最心爱的人。
睁开眼,转头,我看见陆稍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闭着眼,眉目清淡,身形挺拔。
刚走出庙堂就看见有人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拍婚纱照,洁白的纱裙跟同样洁白的雪堆融为一体,神圣美好。
这时候,女孩手中的红色玫瑰便成了一抹最独特的风景了,为整个冰天雪地都增添了最为耀眼的一角。
我抱着陆稍的胳膊,兴奋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陆稍陆稍,以后我们也来这里拍好不好?我好喜欢这里。 」 「好啊。 」陆稍笑意盈盈的垂眸看我。
下山容易了许多,行人脚步轻快,我缠着陆稍撒谎说腿抽筋了,疼,他就背着我走,一边走一边教育我。
我扯着他的头发不满道:「现在你就嫌我烦了,以后怎么办,还有那么多年呢。 」 陆稍就笑:「没关系,肯定不止我,还有孩子,我们都嫌你烦,你好自为之。 」 我脱口而出:「孩子?什么孩子?」 陆稍大步跑起来:「没什么,你听错了。 」 「没有听错,什么孩子?」 「听错了,没有孩子。 」 「没有,就有孩子,你刚刚说了,你承认吧!」 「好,有,我承认,我们的孩子。 」 那天,呜呜刮过我耳畔的来自寒冬腊月的凉风,千级台阶上还未来得及融化的冰霜积雪,路人们纷纷朝我露出的羡慕的神情,远处村庄里人家屋顶升起的寥寥炊烟,以及我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剧烈心跳声,统统与日出前的那一幅恒古不变的油画合并在了一起。
于是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我和陆稍两个人。
那副恒古不变的画,我要永远板保存它,永远保存与我的大男孩有关的一切一切。
买的是傍晚的火车票,一上车我就各种睡,陆稍全程都在准一些开学时要用到的资料。
迷迷糊糊间,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拍打我的脸,「小满。 」 我睁开眼,陆稍蹲在我面前。
「你忙完了?」开口,我被自己沙哑的嗓音惊到。
「起来吃药,你发烧了。 」陆稍掀开毛毯把我抱起来,又帮我把外套穿上。
头确实晕晕沉沉的,我借机像只长臂猴一样挂在陆稍身上,看着他给我倒水,冲药。
「来,甜的。 」陆稍把杯子递给我。
我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喝下去,然后吼他:「你骗我,苦的。 」 陆稍皱眉:「怎么可能,我刚尝过了。 」 我把头凑上去:「真的好苦,不信你再尝尝。 」 陆稍不动,就挑眉看着我,唇角边染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火车进洞的那一刻,陆稍低头吻住了我,短暂的十秒钟。
浓重的夜色中,他轻笑出声,「撒谎的小东西。 」 我就躲进他怀里偷笑,用他的外套把自己裹起来。
药效甚微,体温一直不稳定,反反复复的,陆稍就守在我床边,手贴着我的脸。
我让他去睡,他不肯,说怕我温度再升高。
半夜我是被渴醒的,陆稍趴在我床边上睡着了,我轻手轻脚的起身,空间狭窄,我十分小心才没有吵醒他。
车厢内很安静,我找到水箱的位置,发现没开,97 摄氏度。
往车窗外望去,浓重的夜幕之下,火车正在经过大片大片的深绿色油麦田地,那些枝尖上垂着的明黄色花束印在车窗上,像是转瞬即逝的烟火。
有些冷,我低头想要把拉链拉上,才发现我穿着的是陆稍的外套。
我在他衣兜里摸到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顿时心里痒痒的,于是抽出一支点燃。
很久没有抽烟了,感觉喉咙涩涩的,我开始不喜欢这种感觉了。
扔掉烟头,我把最后一口烟气吐在车窗上,混合着室内液化的水雾,我用手指在上面写下「陆稍」两个字。
忽然整个身子都被一个柔软的怀抱包裹住,熟悉的气息让我莫名觉得安心。
我转身,将头埋在陆稍怀里,「你醒了。 」 「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说着,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
「渴了,来接点水。 」 「好像还是有点烧。 」陆稍微微皱眉。
我双手环着他的腰,从他怀里抬起头望着他,「没事了,一点点而已,别紧张了。 」 谁知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抽烟了?」 「嗯,就两口。 」 陆稍双手捏住我的脸颊,故作凶狠:「下次再不听话就把你送给大灰狼。 」 我乐了:「陆稍,我不是三岁小孩子。 」 陆稍瞪我一眼,把我的头摁进他怀里:「还小呢。 」 我就不高兴了,推开他,严肃道:「我已经不小了。 」 陆稍重新把我拉回怀里:「好好,不小。 」 我继续不满:「陆老师,你很敷衍。 」 「那怎样才算不敷衍?」 我踮起脚:「你说呢?」 陆稍轻笑一声,随即,用深而沉的力道迎合上了我。
在一起之后的相处模式和从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肌肤之亲仅限于拥抱与亲吻,有时候我想要更多,但每回陆稍都会在最危险的位置止步。
除夕过后,陆稍把家里的装修风格换了一下,理由是辞旧迎新。
他的卧室里多出了一幅涂鸦画,上面是行走在冰河之上的四只企鹅,领头的那只手上举着根小旗杆,旗面上印着一句——the worlds en。
画的正下方印着一句——Fin Del Mundo,Principio De todo。
我问陆稍:「the worlds end 是世界的尽头,下面那句是什么意思?」 「那是西班牙语,意思是,世界的尽头,一切的开始。 」 「为什么乌斯怀亚是世界的尽头?」 「因为这个小镇与南极大陆很近,许多赶赴南极的科学考察队会以它为后方基地,或者是中转站,它是个自由的港口,也是个遥远的孤独的港口。 」 那天晚上,我特地上网了解了一下那座来自阿根廷的曾经只在地理课上囫囵听到过的城市。
它依山傍水,有郁郁葱葱的山林和巍峨洁白的雪山,它的海边有蜿蜒的公路和狭窄的公交车站,它还有钟楼,码头,和游船。
「在距离乌斯怀亚五公里处,有着一座文明世界的灯塔,它叫做 Faro Les Eclaireurs,是人类文明的最后一个落脚点。
在 Faro Les Eclaireurs 上,对着汹涌的南极风说出你最伤心的事情,风会将它带走。 」 我对陆稍说:「等我毕业了,我们就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陆稍笑着揉我的发顶:「好。 」 开学后不久,查开题报告的资料时,我在图书馆碰到了舒明肖,他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女孩子笑得眉眼弯弯:「霜满,你好,我叫张梦溪。 」 我正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舒明肖朝我吹了声口哨,「嗨,前女友,寒假过得怎么样啊?」 我笑笑:「还好,你呢?」 「也还好。 」 我不知道说什么,找了个借口开溜:「你们先忙,我来找个资料。 」 舒明肖双手插在衣兜里,歪头冲我露出一个痞痞的笑容,「去吧。 」 转身之前,我无意看到张梦溪对我露出的复杂眼神,不是嫉妒,不是愤恨,像是遗憾。
从那时起到毕业,我与张梦溪见面不超过五次,说的话也不超过十句,所以我没想到多年后会在异国他乡偶遇她。
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地里,在和风旭阳里,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和张梦溪分别后,舒明肖就找到了我,在乌斯怀亚的小镇上。
他骑着一辆摩托车,带着满身霜雪出现在我面前。
他身后是波涛翻滚的海洋,海岸线被漫天云霞烫成了金边,他依旧是痞痞的笑:「何霜满,你叫我好找。 」 英语四六级总也过不了,我万分头疼,陆稍一个教高数的竟然英语十分的棒,在他的日夜监督辅导下,我最终还是成功了。
我很开心:「谢谢你啊,陆老师。 」 陆稍的视线始终落在手里的书上:「不客气。 」 我抽出他的书丢掉:「陆稍,你也太冷淡了,你除了老师这个身份,还有一个身份是不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段时间我考试繁多,陆稍也忙,我们基本都没怎么亲密相处过。
陆稍叹口气:「小满,你的主要任务是好好学习。 」 我坐到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我知道好好学习,可这两者并不冲突。 」 陆稍把我提溜起来放到沙发上:「快去洗澡,早点睡。 」 我不死心,扑上去滚到他怀里,邪恶道:「陆稍,你是不是不行?」 陆稍愣了愣,挑眉,「小满,激将法对我不管用。 」 好吧,我妥协,「亲我一下我就去洗澡。 」 何止一下,我感觉自己的脑子都没了,甚至是飘着去洗澡的。
大三伊始,我自学起了西班牙语,为着和陆稍那个一起去阿根廷乌斯怀亚的约定。
某天夜里,我在博客上闲逛,看到我关注的一个西班牙博主发布了一条内容——Túeres mi más grande deseo y mi más brillante sueno. 那句话的译文是——你是我比较大的愿望和比较耀眼的梦想。
我把这句话深情脉脉地念给陆稍听,他在电脑前课,刚洗过澡,栗色短发软软趴在头顶。
他余光都没给我一点:「brillante 发音不够准确。 」 我很不开心,从他的胳膊下钻进他怀里瞪着他。
陆稍无奈的笑笑,从旁边拉过来一把懒人椅,把我抱起来放上去,「等我一下,还有十分钟。 」 十分钟后,陆稍合上电脑,我很识相爬到他身上。
「何霜满,你最近很黏人。 」陆稍捏着我的鼻尖,语气宠溺。
我看着他左边眼角旁那颗极小的泪痣,问他:「陆稍,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答应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只是因为你不想我难过?」 陆稍好看的眉头紧紧皱起:「何霜满,你的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我把脸贴在他颈窝里:「你知道我的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 陆稍把我搂进怀里,温热的手掌贴在我背上,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他缓缓开口:「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我一下推开他:「什么?」 陆稍望着我,目光如炬:「毕业了就嫁给我,好不好?」 咫尺之距,我从他深邃清明的眸子里望见了我自己,那个敏感又倔强的姑娘。
那时那刻,我没有任何语言,只能勾住陆稍的脖子,让自己无限接近于他。
我想,这个答案,陆稍从来都知道。
12 陆稍并没能等到我毕业,2016 年 12 月,某天夜里,我被客厅传来的一阵尖锐的声音惊醒,慌忙跑出去,看见陆稍表情呆滞的站在落地窗前。
他穿着套宽松的白色睡衣,栗色短发微微有些凌乱,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看起来是那么的干净,和无助。
有什么东西从我脑海里疾驰而过,我迅速抓住它,打开,是一片无尽的,比窗外更深的黑暗。
陆稍弯腰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我快步走过去:「没事没事,我来清理。 」 陆稍没说话,就站在原地看着我,收拾好之后,我拉过他的手往他的卧室走,「没事,先睡觉,明天我们去检查。 」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陆稍的脑膜瘤转变成了恶性,并且已经扩散到了淋巴系统。
那几天,我和陆稍之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不敢当着他的面哭,我怕他比我更加崩溃,于是每一滴眼泪都只能憋到夜里。
放寒假那天,我收拾了东西回家,推开大厅的门,看见陆稍坐在沙发上,斑驳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高大的身躯上,将他刚毅深邃的脸部轮廓隐匿了一半去。
他起身,将一张去巴黎的机票递给我,笑着说:「寒假礼物。 」 我愣了愣,没有接,转身往他房间走:「好,我去收拾东西。 」 「小满。 」他喊我。
「怎么了?」我没有回头。
「我有个培训,得晚一点,你先过去,你秦阿姨会接你。 」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又变回了从前那只暴躁的狮子,我大声吼他:「凭什么?凭什么你又想推开我,我们就不能一起面对吗?」 陆稍不说话,好看的眸子里布满浓郁得化不开的忧伤。
我跑到他面前,夺过他手里的那张机票撕了个粉碎,「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小满……」 「你闭嘴!你以为你很伟大吗?你推开我就能解决问题吗?」 陆稍安静的站在原地,眼眶通红。
这样像个孩子般脆弱委屈的陆稍,让我忽然泪流满面。
我上前抱住他:「陆稍,求你了,不要撵我走,好不好,我真的会难过死的……」 陆稍将我紧紧勒进怀里,力气极大,像要把我揉碎似的。
中午吃完饭,沙发上,我窝在陆稍怀里,带着商量意味的问他:「明天,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我知道他不愿意去,那天邹子凝的父亲说得很隐晦,可我们都听懂了。
在这个时候,治疗的意义已经不是很大了,一切手段基本上都只能是以减轻患者痛苦为目的。
陆稍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捏住我的肩头轻轻摩擦着,良久,缓缓开口:「小满,我们去乌斯怀亚吧。 」 我有些犹豫:「可是你……」 陆稍笑了:「没关系,暂时不会有事的。 」 我一股脑爬起来:「那我去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就走。 」 陆稍拉住我的手,表情有些无奈,「不着急这一会儿。 」 我重新缩回他怀里:「那你陪我说说话。 」 「好。 」 陆稍的怀抱很温暖,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了,醒来时人在沙发上。
暮色四垂,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微暗的壁灯。
空旷的世界里,无边无际的恐惧让我慌了神,来不及换衣服,我匆忙拉开门冲出去,却跟推门而进的陆稍撞了个满怀。
他一手提着菜,一手顺势将我搂进怀里,低头看我,「我在这里。 」 我在这里。
那一刻,我的心痛到了极致。
那是怎样的一个陆稍啊,那是一个永远温柔体贴的陆稍,把我放在心上的陆稍,他疼我,护我,可是现在却要离开我。
为什么命运从来都是不公平的,为什么神明从来听不到我的祈祷? 我和陆稍去了乌斯怀亚,我终于见到那个即便是晴天也透露着无尽萧瑟的小镇,它像被宇宙遗忘的微小一隅。
「vengo yo!」我冲着绿白相间连绵不断的山坡大声喊。
陆稍伸手把我搂在怀里,转头对着码头大声喊:「iexcl Hola!」 我们在荒芜的冰天雪地里行走、奔跑、拥抱、亲吻。
我们去看了那个叫做 Faro les Eclaireurs 的灯塔,它由红白大色块点缀,如同紧凑的棋盘格,两种颜色印错交叉,白亦冰雪,红如坠日。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的对着它祈祷。
寒风烈烈中,我的心愿仍旧同那年在玉梵雪山之上对着佛像许下的一样。
陆稍这次没有问我,我倒是按捺不住了,「你怎么不问我许的什么愿望?」 「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 」 「那你先问我。 」 「好,小满,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望?」 「晚了,让你问你才问,没有诚意,刚才我想告诉你,现在我不想告诉你了。 」 陆稍就笑,他穿着一件深灰色大衣,戴着跟我同款的大红色针织帽。
漫无边际的天地之中,他好像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
我们在那座孤独的小镇住了下来,日子清净悠远。
每天傍晚我们都会沿着海边那条蜿蜒的公路漫步,听潮涨潮落,看云卷云舒。
这种时候,我总会无数次的想,会不会有一天我突然被雪落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看见陆稍与朝阳共存,于是我恍然大悟,原来只是做了一场梦啊。
可,我清醒的知道,这不是梦,因为陆稍已经出现了更多的并发症。
他开始频繁的双手痉挛,打碎碗和杯子逐渐成为了常态。
我很后悔答应他来这里,在医院他至少能够陪伴我多一点时间,一分也好,一秒我也想要。
可是陆稍不愿意回去了,他倔强得像个孩子,他说喜欢这里。
最后的那段时间,陆稍几乎已经不能够再行走了,有时还会意识模糊,分不清时间。
山路并不陡峭,我用轮椅推陆稍上去,然后我们相拥着看那座小镇的五彩斑斓。
有一天,陆稍忽然对我说:「小满,你好像变得安静了。 」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毫无征兆的对上他通红的眼眶。
心里再浪涛汹涌,面上也要毫无波澜,我笑,「是因为跟你在一起之后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 我假装没有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晶莹,指着冒出一点边缘的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一样的朝阳,说:「陆稍你快看,出来了!」 「小满,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生活。 」陆稍望着明亮的前方,嗓音低沉。
那是我和陆稍看过的最后一个日出,那天之后,乌斯怀亚开始下起了连绵不断的大雪。
而陆稍,他在雪停的那个夜晚永远离开了我。
他安静的躺在床上,同我那年初见他时一样,眉目温和,干净利落的短发一丝不苟。
他留给我一封信: 「小满,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跟你告别,我想了很久,但除了把自己困得更深,没有一个结果能让我好受一些。
我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成为你的负担,因为,我们之间明明应该是来日方长才对。
小满,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生活,你不能食言。
回国后就好好安顿自己,学习,工作,当然,以后还要结婚,生子。
我的小姑娘这么可爱,应该要被人珍藏呵护。
小满,对不起,我欠你一句我爱你,如果世上真的有神灵,我们一定还会再见,因为我已经提前预约过你的下辈子无数次,请你相信,到时我会找到你,会坚定不移的牵起你的手。
所以这一次,原谅我,好不好?」 如此寥寥几字,我翻来覆去查看,想要看到更多,可是没有了,没有更多了。
为什么呢,就算要走,也应该多跟我说说话啊。
食言的人是谁?是他。
我抱起陆稍,抚摸他的面容,轻声说:「陆稍,你知道吗,我高中的时候参加过一次省级征文比赛,写的是一头鲸,一头连它赖以生存的大海都要逃避的鲸,结果让我很意外,我得了特等奖。 我为什么会写它呢,因为其实我就是那头鲸。 陆稍,遇到你之后,你就成了那片海,现在,我想逃开你……你有办法吗?」 再也没有熟悉的声音回应我,只有空旷的漫无边际的寒冷笼罩我。
「陆稍,让我告诉你我许了什么愿望,在玉梵雪山,和在灯塔前,我的愿望都是同一个,那就是——这辈子我认了,下辈子,你不能够在 30 岁时才找到我。 」 在第一缕微弱的金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时,我拿出那一大把白色药片,就着陆稍床头柜上杯子里的凉水吞服下去,然后躺在他的怀里,从容无畏的等待着另一个世界朝我张开双臂。
我曾经说过,如果我无法向神明带走你,那我就跟你一起走。
尾声 舒明肖给了我一本日记,一串钥匙,和一只牛皮纸袋。
「出国前他就找过我了,何霜满,就算没有他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我知道这很难,但只是短暂的,时间会抚平一切。 」舒明肖仰头对着天空突出一圈烟雾。
「好。 」 那天在意识全失的前一秒,我拨通了急救电话。
我答应过陆稍,我不能食言。
我已经让他很不放心了,怎么能让他轮回之路都不得安宁。
这是我最后能够为他做的事情了,活下去。
对,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个在最后时都放不下我的人。
「他竟然跟我道歉,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还请求我照顾你,直到你走出来为止。 」舒明肖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痞痞的模样。
我还没说话,他又补了句,「老子喜欢你,自然会照顾你,不需要他的请求。 」 「明肖……」 「行了,你先好好看看他留给你的东西吧。 」舒明肖打断我的话,说完就走了。
陆稍把四合院的钥匙留给了我,牛皮纸袋里是他转移到我名下的房产,和他的储蓄卡,而日记,就是那一次他喝醉,我闯进他书房时见到他翻阅的那本。
日记里最早记录的是一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只寥寥几句,从 2013 年的那个 10 月份开始,篇幅逐渐变大。
2013 年 10 月份,我和他相遇的时间。
他说,他很喜欢小姑娘,即便她敏感叛逆,为什么呢,因为她鲜活善良,她竖起的那些刺,不过是为了抵御来自外界的伤害。
他说,他以前从没有埋怨过命运的不公平,可是在遇见小姑娘之后,他开始愤恨,开始想要长命百岁。
他说,他不能跟小姑娘在一起,可是他又受不了他跟别人在一起。
他说,他想要保护小姑娘,想要把她捧在手心里。
「和小姑娘在一起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很自私吧,可是我真的不想她离开我,想她一直待在我身边。 」 「我不知道逃避有没有用,也不知道赶走她能不能解决问题,我只知道,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呕吐、失语、失明,甚至瘫痪。
我不能让她看见这么一个我,更不能让她照顾这么一个我。 」 「仅这一生,我祈求神明给我一点补偿,让我的小姑娘永远平安健康。 」 「今天小姑娘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她,问我答应她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只是因为怕她伤心,我慌了,我恍然明白,她需要我的证明啊,所以我鼓了很大勇气告诉她,等她毕业,我们就结婚。 」 「想到以后再也不能陪她看雪,背着她奔跑,心就像是被人用匕首一点一点划开,除了刻骨的疼痛,还有巨大的空旷。 」 「只是遗憾没能娶到我的小姑娘,没能对她说一句我爱你,霜满,我爱你。 」 后来很多天,望着病房里那块青白色的窗帘布,我总在想,如果没有遇到陆稍,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因为,陆稍已经永远的留在了我的生命中。
我又来到玉梵雪山,这一次,没有人背我上千级台阶,也没有人陪我打雪仗。
我依然住在那家客栈,这一次,大厅里没有温暖的火炉,没有热心的短发姑娘和中年大叔,也没有那个叫做阿稹的,唱张国荣《有心人》的俊朗少年。
那一帧帧画面,就好像是一场大梦,在天光乍破的瞬间,骤然消失了。
三月月的蒙城依旧冷得入骨,我在凌晨五点走上林间小路,我又去那个山坡上看了场日出。
我记得在这里,陆稍跟我承诺,他不会让我找不到他。
那时我问他会不会骗我,他说不会,结果还是如我所料。
抵达之后的第三天,蒙城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
漫天风雪里,我跟在一众喇嘛后面,心里默念往生咒,由南山寺一路磕长头匍匐到清临苑,期间路程蜿蜒七公里。
我才知道,那时我与陆稍站在门楣外偷窥的那座宫殿,叫做往生殿,而那些喇嘛口中诵的经文,叫做往生咒。
陆稍,陆稍,如果可以,我本该在这里与你告别,可是我舍不得。
大学生涯里的最后一个学期过得很快,全程舒明肖都像只跟屁虫一样黏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是怕我想不开。
可是他越这样我越觉得难过,我没办法给他他想要的,我的心里真的装不下别人了。
毕业典礼后,我去墓地看望了我爸妈,给舒明肖留了一封信,说,为了兑现我答应陆稍答应他好好活着的承诺,我会不定时给他写信,请他不要担心我挂念我。
然后我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收拾东西离开了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
六年后,我在普罗旺斯偶遇张梦溪,她问我:「你知道舒明肖为什么喜欢你吗?」 我摇头,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他,可是太久远了,我甚至已经记不起来那些过去了。
「他跟我说,大一新生入校那天他就注意到你了,并且每天都在偷窥你,他说你明明那么不开心,却依旧每天都买食物去学校后面的小树林喂那些流浪狗。 霜满,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够好他才不喜欢我,没想到是因为我出现的时间太晚了,原来爱情真的分先来后到。 」张梦溪望着翻滚的薰衣草地,表情释然。
张梦溪是和未婚夫去普罗旺斯拍婚纱照的,我没有送她名贵的礼物,送了她一张从寺庙求来的平安福,祝她一切顺遂。
离开法国巴黎,我再次去了乌斯怀亚,带着陆稍的日记本。
我以为我逐渐记不起来那些过往的岁月,不曾想,它们始终在我记忆最深处。
时隔多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冰天雪地,我依然能够清晰的想起回忆中那张永远年轻明朗的脸。
他一直在我心里,一直在这座小镇等我,在海边的码头上,在蜿蜒的雪山上,在每一个醒在凌晨的梦里。
他好像无处不在,却唯独不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