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脱下这身鳞服时，等同于丢弃上天赐予你最好的礼物，往后余生，你再与美无缘，唯有丑陋作伴。 你将于这广袤无垠的天地间，于这刺骨严寒的深海中，居无所依，颠沛流离，直到孤独地死去。 」 　　 1 　　 昏暗的店铺内，头发凌乱花白的店长用那双浑浊的双眼盯着我，一字一顿道。
　　 「即使是这样，你还是要一意孤行吗？」 　　 我点了点头。
　　 于是，锋利的刀刃刺入我的皮肤，那层美丽炫目的鳞被一点点刮下，只余下一片鲜红和外翻的丑陋血肉。
　　 刺骨的疼痛犹如凌迟，我却如木头般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反应。
　　 直到我眼睁睁看着店长将沾满我鲜血的鳞服扔进丹炉，几经炼制，变成一个小巧的青色药丸时。
　　 眼泪才无声地自脸颊滑落。
　　 2 　　 我叫杨小来，是一名妖。
　　 但和其他妖不同的是，我们一族既不修炼功法成仙成神，也不吃肉饮血为祸一方。
　　 我们不搞钱也不搞权，我们特么搞纯爱。
　　 打从我记事开始，父亲就给我念叨，说小来啊，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这鱼生最美好的事儿，莫过于找到真爱知己。
　　 说完他便拉起我妈的手，自顾自腻歪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翻一翻白眼，转身游开。
　　 我无法理解所谓爱情有什么美好的，无非是一条鱼追逐另一条鱼，要多愚蠢有多愚蠢。
　　 有这时间还不如出去玩，毕竟大海这么大，我想都去看看。
　　 于是，在同龄鱼都在谈情说爱的时候，我总是背着父母偷偷跑出去，在大海中四处遨游闲逛。
　　 日子一久我便发现，海底不止眼前的腻腻歪歪，还有爱偷懒的虾兵蟹将，吝啬好色的乌龟叔叔和讨厌猴子的老龙王。
　　 虽然我也不知道海里明明就没有猴子，老龙王为何要无缘无故怨恨它们，但这并不妨碍他每次见我，都会一边捋胡须，一边慈祥地对我笑道：「小来啊，这海里的鱼千千万，当属你们一族最好看，只可惜你的族人都忙着谈恋爱，外人可没机会饱眼福啊！」 　　 「老龙王，你要是喜欢，我多来龙宫玩儿就是了，」我不断往嘴里塞着老龙王从天庭带下来的美味佳肴，「只要有好吃的就行！」 　　 「好！本王就喜欢你这没大没小的性格！以后只要小来喜欢，本王每天都去找玉帝要好吃的！」 　　 换做平常，我肯定会吃得肚 　　 子高高鼓起才罢休，但今天我却只是随便对付了两口，便趁着老龙王不注意，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沿着一条阴暗的小道往大海最深处游去。
　　 龙宫的富丽堂皇和安静祥和迅速向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漆黑冰冷的海水以及如巨人头发般摇曳的可怖水草。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怪异的响动，幽蓝色的光芒突兀地将我笼罩，我连忙摆动尾鳍，钻进了如森林般的水草中。
　　 很快，一条打着灯笼的丑陋怪鱼出现在我刚才的位置，它有些迷茫地四下张望，似乎是在寻找从嘴边溜走的食物。
　　 「哼，就你这又聋又瞎的笨鱼，还想吃本姑娘？」 　　 我朝怪鱼做了个鬼脸，本想趁它不注意直接溜走，可周遭的海水却忽然震颤起来。
　　 一头巨大的蛟龙呼啸而过，方才怪鱼所在的位置，转眼间便只剩下一盏可怜的孤灯。
　　 我有些后怕地咽了咽口水，等蛟龙走远后才出了水草，小心翼翼地向前游去，不敢再得意。
　　 3 　　 通往秘密商店的路总是充满危险，可好在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背着父母偷偷跑来了。
　　 没人知道这处在龙宫禁地中的商店是哪儿来的，我也是听老龙王和别人闲聊时偶然间提及的。
　　 据说，商店的主人是一个居无定所的老婆婆，偶然间经过这片海域，觉得不错便留了下来。
　　 而她的店里则塞满了来自世界各个地方的奇珍异宝，秘术神功。
　　 只是，鲜少有人能付得起那高昂的代价。
　　 在穿过那片死寂的水草森林后，一片空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无数蛟和龙的骸骨埋葬在此，露出一截又一截的森白，宛如一座象征着死亡的城市。
　　 而在空地正中，一间破烂的店铺突兀地存在着，房檐上挂着怪鱼的灯笼，门窗紧闭，写有几种不同语言的招牌半挂在空中，其上字迹却早已被腐蚀得模糊不清。
　　 埋骨之地有不少食腐的小鱼小虾，可没有一个敢靠近那店铺半分，仿佛里面住着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不过它们虽然胆小，我杨小来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我兴奋地游上前，用尾巴敲打木门，整个屋子都发出快要散架的嘎吱声：「麻烦老太婆，是我，杨小来！」 　　 「小饲料，你又来听故事了？」伴随着一道苍老的声音，那木门竟是自己打开了。
　　 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偷偷来这儿自己就迷了路，差点被一只鲲 　　 给吃掉，虽然婆婆出手救了我，但也给我取了个难听的绰号。
　　 为了还击她，我便也索性叫她麻烦老太婆，毕竟父亲总是严厉告诫我不要和她来往，老龙王也说她是个大麻烦。
　　 「上次我讲到哪儿了？」见我进来，麻烦老太婆又讲起了故事，「啊，我想起来了，那西方的人鱼公主想要长出人类的双脚——」 　　 「停停停！」我打断道，「我不是小孩子了！这次来也不是听故事的！」 　　 「哦？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买东西！我要买一本可以快速修炼的功法！」 　　 「你买它干什么？」麻烦老太婆疑问道，「那可不便宜啊！」 　　 听到这儿，我将这些年来省下的所有贝壳一股脑全都放到柜台上，大声道： 　　 「因为我想变成人！」 　　 4 　　 关于我想变成人这件事，这源头还得从五年前说起。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去找老太婆玩，却发现她正在鼓捣一个模样奇特的石碑。
　　 「老太婆，这是什么呀？」我凑上前好奇地问道。
　　 「这是我新进的货，可以测妖力，」老太婆看向我，「小饲料想不想试试！」 　　 我兴奋地点了点头。
　　 「把尾巴放上去就行，石碑会自动显示颜色，」我按照老太婆的指示开始操作，「没修炼的小妖一般是无色，然后是绿色，黄色，蓝色。 蓝色往后有红白黑。 红基本上就算大妖了，黑我没见过，白差不多就是那缺心眼龙王的水平。 」 　　 我期待地看着石碑，忽然一道颜色一闪而过，我兴奋得想要大叫，可一转眼石碑又成了无色。
　　 「老太婆，」我有些疑惑道，「这石碑是不是坏了？」 　　 「不可能啊，从来都只有老婆子我坑别人的份啊，」老太婆伸手触摸石碑，很快整个房间都被刺眼的白光所充斥，「这不好好的吗？」 　　 「老太婆你原来这么厉害！」我惊呼道，但很快又失落地嘟囔道，「那看来刚刚是我自己看花眼了……」 　　 「行了，」老太婆看穿我的心思，安慰道，「你们一族整天都忙着谈恋爱，发情起来叫声都和鸳鸯一样，没什么妖力也正常。 」 　　 「对了，」说罢，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知道你喜欢乱跑，但这几天别去海面上，那里有事要发生。 」 　　 「什么事？」一向爱看热闹的我瞬间来了兴趣。
　　 「具体什么事老婆子我也不清楚。 总之小妖小怪去了没事， 　　 但如果有大妖靠近，那就会成为一道劫。 」 　　 「劫，那是什么？」 　　 「命里的一道坎，不管——欸，小饲料，你去哪儿？」 　　 没等老太婆讲完，我便一溜烟儿出了商店，朝海面游去。
　　 这四海八荒内，哪里有热闹，哪里就得有我杨小来。
　　 况且那劫是大妖的，我一个小妖怪怕什么？有热闹不看，未必回家相亲谈恋爱吗？ 　　 此刻，我的心里充满了愉悦，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走之后不久，那石碑突然发出了耀眼的光亮。
　　 如血一般鲜红。
　　 5 　　 我在海面等了一个通宵，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也没瞅见丝毫热闹。
　　 正当我埋怨老太婆给的信息不准确时，一只肥美的大虾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已经饿得眼冒金星的我没有犹豫，一口便咬了上去。
　　 紧接着，我感到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刺穿了我的嘴巴。
　　 而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拉出海面，悬挂在半空之中。
　　 我惊恐地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竟是被一个人类少年给钓了上来！ 　　 「好漂亮的鱼！」那少年收起鱼竿，拔出我嘴里的鱼钩，惊讶地看着我。
　　 「快把我放开！」我拼命挣扎，自己居然被人类抓住，这真是奇耻大辱！ 　　 少年明显是愣了一下，然后大叫着把我扔到了船上：「妈呀！鱼说话了！」 　　 「就许你们人类说话，不许我们鱼说话啊？」我怨愤地看着他，刚刚那下摔得我可真疼。
　　 「不可能！我从来没见过会说话的鱼！」少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你到底是妖怪还是神仙啊？」 　　 「我当然是妖怪！」我恶狠狠道，「再不把我放回水里去，我待会儿就吃了你！」 　　 然而少年并没有被我吓到，反而是靠近端详我许久后，郑重地摇了摇头：「你不会吃我的。 」 　　 「为什么？」我有些错愕，难不成是我撒谎技术太差了？ 　　 「因为你长这么好看，是绝对不会害人的。 」 　　 有那么一瞬间，这少年的回答竟令我心跳有些加速。
　　 「行吧，」被夸后我语气也放缓了不少，「那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吃掉，还是抓回家？」 　　 「不不不，我不会吃你，那样你就死了，带回家也不行，我家太穷了，没有地方可以养你。 」 　　 「既然这样，你把耳朵凑过来 　　 ，我教你怎么办。 」 　　 少年听到后乖巧地蹲到我身边，侧头靠了过来。
　　 我于是用尾巴扇了他一耳光，最大声音朝着他耳朵吼道： 　　 「那你特么还不把我放回海里去！是想渴死本姑娘吗？！」 　　 6 　　 将我放回海里后，少年也告诉了我他的名字：「我叫张有余，父亲说这样年年都能打到鱼，你呢？」 　　 「杨小来。 」 　　 冰冷的海水让我浑身都舒服了不少，这时我才发现这名叫作张有余的少年长得还挺不错。
　　 肌肉结实，五官端正，眼神中满是清澈的愚蠢。 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给人一种特别好骗的感觉。
　　 我于是放下了戒备，和他攀谈起来。 很快我便知道，他住在海边的一个小村子里，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小渔民。
　　 至于今天为什么不远万里来了深海，是他听说深海里有值钱的宝贝和大鱼，只要能抓到，他的父母就可以买新衣裳，不会再挨饿了。
　　 「是吗？那你怎么不把我抓回去卖钱？」 　　 「不行不行，」张有余连忙摇头，「村长爷爷说了，我们虽然靠海吃海，但如果捕上来的东西通人性，那就必须要放生。 」 　　 张有余的话让我有些意外，在我们妖界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只能吃完全没有妖力的生物，不然就算违反天条，人人得而诛之。
　　 我一直以为人类都是阴险狡诈的生物，可现在看来，他们也蛮有原则嘛。
　　 想到这儿，我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咕——突然，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而张有余听到后，竟是把船上为数不多的小鱼小虾全递给了我。
　　 「你把这些都给了我，」我有些讶异，「那你怎么办？」 　　 「没事儿，反正我笨，经常都没什么收获，我父母早就习惯啦。 」 　　 我有些感动，本想给他留一点儿，可无奈肚子实在太饿，等我回过神来时，这些可怜的收获早就被我一扫而空了。
　　 「不好意思。 」我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没事，」出乎意料的是，张有余没有生气，而是盯着我看了好久，才小心翼翼道，「杨小来，我们能当朋友吗？」 　　 朋友？ 　　 我愣住了。 人类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 　　 可很快，从他期待却又害怕的复杂眼神中，我恍然大悟，或许他和我一样，都没有朋友。
　　 7 　　 我和张有余的关系很快密 　　 切起来。
　　 我也逐渐明白，我没有朋友是因为我不守规矩，我行我素。 而他没有朋友，则是因为家里穷。
　　 他每天不仅要帮父亲打鱼，还要帮母亲劈柴烧火，一周仅有一天的休息时间。
　　 而在这一天中，他总会花上将近半天的时间，不远万里坐船来看我，直到天快黑才离去。
　　 我本想把老龙王从天庭带回来的珍宝送给他，可凡人之躯似乎沾染不得仙家物件，上一秒还晶莹剔透的夜明珠，到了他手里，瞬间就成了粗糙难看的石头。
　　 可张有余却并不气馁，他甚至会把那些石头当作宝贝似的收藏起来。
　　 不仅如此，似乎是为了答谢我，知道我贪吃，他每次都会带上人类的食物来见我。
　　 虽然论精致，人类的吃食比不上天庭的佳肴，可架不住种类多啊。 玉帝赐给老龙王的翻来覆去就是蟠桃酒酿，可在张有余那儿，我吃过馒头，花卷，窝头，逢年过节还有腌好的虾蟹和充满油香的猪油炒饭…… 　　 我还记得有一次，张有余很是兴奋地从兜里掏出包好的肉递给我：「尝尝，这是我从镇上买来的腊肉！」 　　 我咬了一口，一瞬间，腌制的香味充斥整个口腔，瘦肉带着咸，可又恰好被肥肉中冒出的油所中和，竟是比蟠桃还要美味！ 　　 几乎只用了一秒钟，张有余手中的腊肠便被我吃完了。
　　 而当我满意地抬头想要夸奖他时，才发现他竟满身都是伤痕。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啊，没事，不小心摔的。 」不得不说，他撒谎的技术真的很烂。
　　 「张有余，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我……偷的，」沉默许久后，张有余总算是说出了实话，「不过你放心，哪怕他打了我，我之后也一定会把钱还给他的！」 　　 「没钱我们不买就是了！」我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干吗要偷？」 　　 「因为……腊肠很好吃，而且年后就买不到了，我想……我想带给你尝尝。 」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脸有些发烫，心跳也莫名快了几分。
　　 「怎么，你不喜欢吗？不喜欢没事，下次我给你带别的！」 　　 见着张有余自责的样子，我叹了口气，用尾巴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当作安慰。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身上有些东西没有变，可又有些东西变了。
　　 不变的是他看向我时，眼神中的清澈。
　　 变的是突然拔高 　　 的个头，更壮硕的肌肉，脸上冒出的胡茬。
　　 以及时不时一闪而过的自卑和失落。
　　 8 　　 腊月寒冬，我忽然生了场病。
　　 生病的原因也很简单，麻烦老太婆不知从哪儿搞来了极阴之人的内丹，我因为好奇不小心碰了下，很快就风寒发热起来。
　　 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父母却不再准我出门晃荡，于是整整两个月，我都没有机会见张有余，也无法告诉他自己的处境。
　　 我本以为他会因此生气，或是索性不再来见我，可当我来到海面上时，却听到周遭的妖怪说，我们这片海域来了个神经病。
　　 「可不是吗，每周都千里迢迢跑来深海，又什么都不做，就坐在船上发呆，怕是——」 　　 「闭嘴！你们懂什么！」我出言呛走众妖，心里却止不住地开心起来。
　　 张有余这笨蛋，居然真的等了我这么久。
　　 于是当天我没有回家，而是硬生生等到第二天中午，总算看到遥远的海平线上，张有余如约而至。
　　 见到我后，他并没有因为我的突然消失生气，反而是有些紧张地问道：「小来，你这几天怎么了，没事吧？」 　　 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明显是松了口气，从船上翻出来一大堆吃的：「快看，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张有余，你是突然发财了吗，买这么多东西！」见着琳琅满目的美食，我再也忍耐不住，眨眼间便吃了个精光。
　　 「你喜欢就好。 」张有余摸了摸我的脑袋，可欣慰的语气中却带着一丝疲惫。
　　 我这才发现，张有余变了，这两个月间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他。
　　 我说不上来那变化具体是什么，只是和我聊天时，他不再全神贯注地看着我，而是时常走神，盯着蔚蓝的海水发呆。
　　 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已不知何时多了一份浑浊。
　　 我并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还以为是他家又缺钱了。
　　 「张有余，你怎么了？」我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理会我，而是沉默许久后突然反问道：「小来啊，当一条鱼，自由吗？」 　　 「当然自由！而且等以后妖力强大了，」我自豪地答道，「这四海八荒，本姑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 　　 「真好。 」 　　 张有余突然笑了，只是笑容中尽是苦涩。
　　 「如果我也是一条鱼，那该多好。 」 　　 说完这话，他看了一眼缓缓 　　 落下的夕阳，撑船向着远方去了，没有回头。
　　 9 　　 转眼一周过去，当张有余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终于明白那天他笑容中的苦涩是什么了。
　　 那是面对宿命时的无能为力。
　　 果然，这一次他没有呼喊我的名字，也没有给我带来各式各样的美食，而是站在船头，远远地望向我。
　　 「张有余！」我挥舞着尾巴上的珍珠，那是前天我冒着被蛟龙吃掉的风险，去海底深处找来的。 它不是仙家物件，到了他的手里也不会变成不值钱的石头，「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快过来呀！」 　　 「不了，小来。 」 　　 张有余摇了摇头，半晌后，他才像是鼓足全身勇气般，再次开口道： 　　 「小来，还有两个月，我就要成亲了。 」 　　 「成亲？那是什么意思？」 　　 张有余再次沉默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道： 　　 「小来啊。 」 　　 他的声音颤抖，眼睛中也似乎有泪水闪烁。
　　 「你说，我要是一条鱼该有多好。
　　 「又或者，你如果是人那该多好？ 　　 「可偏偏你是妖，我是人，我家里还是穷光蛋。 」 　　 「张有余，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起，我连忙向着他游去。
　　 「你不要过来！」他突然暴喝，可很快语气又平缓下来，「其实我知道人妖殊途，我也知道你只当我是朋友，是我自己龌龊下流，乱动心思……小来，和你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快乐，你身上有自由的味道，我可以闻到。 」 　　 「你也不用再担心我了，镇上大户人家的女儿看上我了，要让我去当赘婿。
　　 「我不喜欢她，她又骄傲，又狠辣，为了自己开心，可以花大价钱买来小猫活活虐死。 但是，她父亲说了，只要我答应入赘，就给我家钱，给我家粮，给我家地……」 　　 「那你可以拒绝啊！」看着张有余的模样，我虽猜不到成亲的意思，但我敢肯定，那绝不是什么好事。
　　 「你知道吗小来，去年隔壁村的姐姐当了别人的小妾，出嫁前她哭晕过去足足两次。 我也在想她为什么不拒绝，后来我才知道，她家穷，和我家一样穷。
　　 「我也想拒绝，可是我不能啊！我太笨了，打不到大鱼，也没机会去私塾认字读书，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爹娘挨饿受冻啊！」 　　 说完这些话，张有余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和鼻涕，转身划船离去。
　　 「 　　 等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生平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那你至少告诉我，成亲到底是什么意思！」 　　 「成亲就是我要和另一个女人度过自己的余生。 」 　　 张有余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很快被呼啸的海风吹散。
　　 「杨小来。 」 　　 「成亲就是，我再也不会来见你了。 」 　　 　　 10 　　 当太阳在空无一人的海平线落下时，我终于明白，张有余不会再来了。
　　 起初，我感觉到愤怒，我暗暗下定决心，就当自己从没有这么一个朋友，可很快，这种愤怒便转化为焦虑，不甘以及悲痛。
　　 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堵住我的胸口，让我呼吸困难，渐渐地连颜色也褪去，世界变成一团模糊朦胧的灰色，就连可口的蟠桃也难以下咽了。
　　 和海豚的游戏变得无聊，和鲨鱼比赛游泳也没了兴致。 五彩斑斓的珊瑚群我再没有去看过，就连鲜少出现的海底旋涡也无法吸引我。
　　 我不再喜欢出门了。
　　 母亲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我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那愈发强烈的压抑与痛苦。
　　 直到两周后，我终于再无法忍受这寝食难安的痛苦，带着自己所有的积蓄来到了秘密商店。
　　 既然他没办法变成鱼，那我就变成人去找他。
　　 「小饲料啊，这件事婆婆我一直没敢告诉你，」看着桌上的贝壳和下定决心要买修炼功法的我，麻烦老太婆有些愧疚道，「五年前的那天，确实是测妖石出了问题。 」 　　 「什么意思？」我有些恍惚，不知道老太婆为何要提起一件我都快要忘记的事情。
　　 「那天你走后，测妖石亮起了红光，」老太婆道，「你是大妖，不，确切地说你虽没有修炼，但身上流着大妖的血。 」 　　 「可是这和我想变成人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吗？那天我说过，大妖不可以靠近海面，」老太婆的口气中带着一丝自责和怜悯，「小饲料，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缠绕的因果，怪我没有早点想清楚，那道劫，其实是属于你的啊！」 　　 「没事，」我不在乎地摇了摇头，「管他什么劫，我不在乎，我只想变成人！」 　　 「如果是普通的天劫也就罢了，我能帮你，老龙王也能帮你，」老太婆叹了口气，「可偏偏这是一道情劫。 」 　　 「情劫？」 　　 「滚滚红尘，唯有这情劫易破也难破。
　　 「性子淡漠些倒也罢了，相思之苦无非大病一场。 可若要逢上或执拗或痴情的，却总是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小饲料，这情劫，只能自渡。 」 　　 「自渡就自渡，」我有些烦躁了，这些东西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见我无法理解，老太婆又叹了口气，从身后柜子里翻出一册落满灰尘的功法，和那堆贝壳一齐递给了我。
　　 「这些钱可不够从老婆子我这儿买东西，」她笑了笑，「拿去，这是你肯听我讲故事换来的。 」 　　 我有些错愕地接过，呆愣片刻后，连忙摆动着尾巴道谢。
　　 「你身上有大妖血统，又吃过不少蟠桃仙酿，练起来应是极快的。
　　 「不过也得注意休息，若是太过劳累，反而是事倍功半。 」 　　 听过嘱咐，我将功法抱入怀中，迫不及待就要离开。
　　 可就在我快要走出店铺时，老太婆却又突然开口： 　　 「小饲料，你父母有没有讲过有关于你祖先的事情？」 　　 我摇了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只是刚突然想起了一位故人，」老太婆朝我笑了笑，「快去修炼吧，如果遇到了什么问题，记得来找老婆子。 」 　　 11 　　 不得不说，老太婆给的功法不仅浅显易懂，而且成效极快，只一月有余，我便能成功幻化人形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身上的鳞片此时却成了最大的障碍，无论我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将其消除。
　　 好在老太婆又给了我另一本功法，两相结合下，我终于能将鳞片幻化成美丽耀眼的鳞服。
　　 「啧啧，可真是便宜了那人类小子，」老太婆看着身穿鳞服的我，眼里满是欣慰和慈祥，「你现在这样，便是那人鱼公主也比不上！」 　　 我低头看着这身华丽的鳞服，它将我衬得修长白皙，美艳动人：「婆婆，谢谢你。 」 　　 这是我第一次不再叫她的外号。
　　 「行了小来，你该出发了，不然你的如意郎君就要被人抢走了。 」 　　 我双脸一红，和她拥抱道别后，转身朝张有余远去的方向游去。
　　 我渐渐离开了熟悉的海域，随着大海变浅，我知道自己离他也越来越近了。
　　 心跳开始加速，我其实没想过要和谁抢张有余，我只是想弄清楚成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以及我对张有余的情感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远处渐渐浮现出几个模糊的小黑点，随着距离的拉近，轮廓开始浮现：那是外出打鱼的小船。
　　 而在那些船的后面，在遥远的视线尽头，海平线终于多出了一抹绿色。
　　 那是陆地的颜色。
　　 我感到兴奋，加快了速度，可偏在这时，一帮虾兵蟹将拦住了我的去路。
　　 「站住！」为首的螃蟹将军手持长矛喝道，「前面就是人类地界了，请出示路引！」 　　 「路引是什么东西？」 　　 「没有路引概不通过，」螃蟹将军没好气道，「姑娘请回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是去找个人！而且我可认识你们的老龙王，小心我告你们的状！」 　　 我试图威胁，可眼前的这群虾兵蟹将却不买账，仍然死死握着手中的兵器。
　　 「真是麻烦。 」眼见威胁无果，我只能选择硬闯。
　　 我于是照着书里的法子，深吸一口气吐了出去，强大的水流瞬间将他们掀飞，露出一条口子。
　　 「快抓住她！」身后传来惊慌的叫嚷声，可我早已顺着水流逃出去了。
　　 随着叫嚷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座人类村庄。
　　 我幻化成人形爬上岸，好奇地四下张望，和张有余描述的一样，人类世界的一切都和海底不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村庄毫无他口中的热闹，反而是十分冷清，每间房屋都是空无一人。
　　 哐当！远处隐约传来敲锣声，我循着声音走去，耳边逐渐响起号角声，鞭炮声，唱戏声以及人们的欢呼声。
　　 终于，人群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层层叠叠，欢呼雀跃地围绕着一对穿红衣的男女。
　　 尽管相距很远，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身着红衣，脸上带着笑，手里还挽着一个女人的人，便是张有余。
　　 「仙……仙女！大家快看！有仙女下凡了！」忽然，人群中有人看见了我，惊呼道。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转头看向我，在他们的惊呼声中，有人甚至朝我跪拜起来。
　　 「仙女，真是仙女下凡啊，这对新人可有福了！」 　　 「仙女大人，可要保佑我们村平平安安，年年有鱼啊！」 　　 很快，人群中心的两人也注意到了这一骚动，转头看了过来。
　　 仅一眼，张有余便愣在了原地，他有些颤抖地张开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终 　　 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我敢肯定，他认出了我。
　　 只是，这种种变化似乎激怒了那名被张有余挽在手中，且同穿红衣的女子。 她看了眼跪拜的众人，又看了眼愣在原地的张有余，咬牙切齿地跺了跺脚。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仙女，她身上的衣服肯定是偷来的！」 　　 此话一出，先前跪拜的人明显犹豫了一些，可或许是因为我那耀眼的鳞服，他们看我的眼神虽不再虔诚，可仍带着几分崇敬。
　　 「你们这些猪！本小姐说了她是小偷，那她就是小偷！」红衣女人转头看向坐在一旁，衣着华丽的胖子，恶狠狠道，「爹，你快说，这个女人是不是小偷！」 　　 「我女儿说是小偷，」那名胖子笑着道，「那自然就是小偷了。 」 　　 「不，她不是小偷！」忽然，一旁的张有余道，「你们相信我，她真的不是小偷！」 　　 「哦？」胖子转头看向张有余，冷冷道，「那你倒是说说，她是什么？」 　　 「她，她是……」 　　 「她是个屁！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这儿有你这个赘婿说话的份儿吗！」胖子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怒道，「各位，这贱女人身上的衣服想必是无价之宝，谁能抢到，不仅衣服归他，我再赏他黄金一两，良田一亩！」 　　 此话一出，先前还犹豫的人群瞬间躁动起来，他们眼里的崇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的贪婪。
　　 一枚石子呼啸着划过我的脸颊，鲜血流出的同时，已有不少胆大的人手持武器向我扑来。
　　 我并不害怕他们，我身后就是大海，只要我转身跳进去，他们这辈子也别想抓住我。
　　 真正让我担心的是，张有余那笨蛋竟然试图阻止躁动的人群，很快，胖子身后的家丁便冲了出来，将其按倒在地，不断殴打。
　　 「快跑！小来！快跑！」 　　 「张有余！你果然和那贱女人有一腿！」忽然，那名红衣女子走上前，拔出护卫佩剑，朝着张有余的大腿捅了上去。
　　 鲜血将他身上的红衣染成了黑色，这一剑，似乎也刺到了我的心上。
　　 「张有余！」我撕心裂肺地大喊，眼泪也夺眶而出。
　　 我感到五脏六腑都烧灼起来，隐约间，大地开始颤动，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身后那浩瀚的大海，此时竟跟我的情绪产生了共鸣。
　　 就在这时，我发觉先前还不顾一切朝我冲来的人群停下了脚步，满脸惊恐地看向我的身后。
　　 一道阴影拔 　　 地而起，遮天蔽日。
　　 我回头，却见无数道惊天骇浪席卷而来，先前还平静无比的大海，此刻竟宛如一只奔腾的巨兽。
　　 「是海吼！海神大人发怒了！」 　　 「跑！快跑啊！」 　　 一时间，众人的脸上只剩下绝望，纷纷丢下手中家伙事，争先恐后地逃去。
　　 「小来！快冷静些，回到海里来！」 　　 身后忽然传来父亲的声音，我回头，却发现爹娘已不知何时到了我身后，而在他们后面，还跟着麻烦老太婆，老龙王以及一大批虾兵蟹将。
　　 「你们……怎么来了？」 　　 「唉，真是造孽。 」老太婆叹了口气，和老龙王一同施法，很快，一道透明的墙壁凭空出现，生生拦住了企图吞噬一切的海浪。
　　 「都怪我明白得太晚，」老太婆歉疚道，「小来，我不该让你来岸边的。 我一直以为你们一族只是长得好看，可直到刚才我才想起来，你们不是普通的妖。 」 　　 「你的祖先，是山海经登记在册的神兽。
　　 「小来，你是蠃鱼的后代，这场海吼也是因你而起。 」 　　 「蠃鱼？」我从来没听过这陌生的名字。
　　 「蠃鱼，鱼身鸟翅，其声如鸳鸯叫，故总是成双成对，」几道汗水从老太婆额头滑下，「其七情六欲可呼风唤雨，因此不管去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水灾。 为防止其为祸四方，天帝折其双翼，弃于大海。 」 　　 老太婆似乎还想和我说些什么，可更多的汗水自其额头处冒出，她的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
　　 「姓敖的，」她转头看向老龙王，「我快撑不住了，你呢？」 　　 「我也是，」老龙王此刻也并不轻松，一道龙身若隐若现，他竟是快要被逼出了原形，「村民们已经走远了，准备收手吧！」 　　 此刻，村民们早已往山上逃去，先前还热闹非凡的成亲地，此刻只剩下一片狼藉。
　　 然而，他们都忽略了一个人：张有余腿受了伤，根本就没办法跑！ 　　 此时，他正艰难地朝着两具尸体爬去：那是他的父母，两个可怜的老人试图回头抬走自己的儿子，却被惊慌的人群撞倒，活活被踩死。
　　 「等等！还有人没走！」 　　 我想上前救下张有余，可一帮虾兵蟹将却突然用捆仙绳缚了我。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我不断挣扎，可绳子却是越来越紧。
　　 「杨姑娘，」先前挡路的螃蟹将军道，「你可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算是 　　 龙王大人也救不下那帮村民了。 」 　　 轰隆！伴随巨大的声响，老太婆和老龙王一并收起了神通，那被阻拦的海水于是呼啸而出，无情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汹涌的海水不断肆虐，无数虾兵蟹将被卷走，若不是老太婆出手相助，我和爹娘怕也早不知所终。
　　 许久过后，海浪平息，天边也终于出现了太阳。
　　 而先前还颇具规模的人类村庄，此时已荡然无存。
　　 眼前只剩下一片空地废墟，没有了房屋，没有了贴满红色的喜庆建筑。
　　 也没有了张有余。
　　 12 　　 我花了整整四个时辰，才终于找到张有余的尸体。
　　 眼下，他正趴在一块木板上，静静地漂浮于海面。 海水的浸泡已让他的皮肤变得惨白。
　　 「人死不能复生。 小来，我们回家吧。 」爹娘拍了拍我的肩膀，试图安慰我。
　　 我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有余。
　　 许久，我突然开口道：「还有办法。 」 　　 「小来，我们明白你的感受，但——」 　　 「不，真的还有办法！」我明白爹娘的担忧，但还是站起身来，背着张有余的尸体朝秘密商店走去。
　　 早在修炼功法时我就知道，我身上的鳞片蕴含着上古的法力，老太婆也不止一次赞叹过它的神奇。
　　 或许机会渺茫，但我必须要试一试。
　　 「小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当老太婆没有安慰我，而是问出这句话时，我明白自己赌对了。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一切本就因我而起，婆婆，我只求你救救他。 」 　　 「你知道那鳞服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没有说话，低头默认。
　　 「你知道就算把他救回来，他也会忘记你吗？」 　　 我仍没说话。
　　 「就算是要变成一只被人嫌弃的丑八怪，你也不后悔吗？」 　　 这一次，我点了点头道： 　　 「后悔，但我更后悔救不了他。 」 　　 老太婆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终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架起丹炉，高举手中利刃。
　　 很快，我身上的鳞服被一寸寸剥落下来，它们和鲜血一并被放入炉中，化作一颗散发淡青色光芒的丹药。
　　 丹药入嘴，张有余身上的浮肿很快便消退了，那惨白的皮肤也渐渐有了红润，他甚至可以短暂地在水下呼吸了。
　　 我并没有等待张有余 　　 苏醒，而是在他活过来后，便拖着血肉模糊的躯体离开了商店。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尽管老太婆说在他回到陆地上后，迟早有一天会忘记这一切，但我还是希望这一天能早些到来，这样，他便能早些开始新的生活。
　　 至于我，嘿，我将成为史上最难看，也是唯一一只单身一辈子的蠃鱼后代，这听起来不是太酷了吗？ 　　 只是，随着法力的流失，我逐渐变回了原形，身上的疼痛也愈发清晰。 可即便是万千伤口被海水侵蚀，仍掩盖不了我内心的痛楚。
　　 就像张有余当初选择成亲一样，我也不想走，可是我不能不走。
　　 此后，这四海八荒再没有那个调皮捣蛋，我行我素的杨小来了。
　　 只有一条独自流浪的小丑鱼。
　　 尾声 　　 多年以后，为了躲避其他讨厌我外貌的鱼群欺压，我不慎被两个少年捕上了渔船。
　　 看到我后，他们先是感到讶异，随后大声吼叫起来：「爹！你快来看，这条鱼好丑啊！」 　　 「是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鱼！」 　　 我拼命挣扎，伤口不断崩裂，溢出鲜血。 这么多年来，它们总是在不断开裂而又愈合，我也早已在一遍又一遍的痛苦中麻木。
　　 两个男孩的力道比我想象中还大，即便我耗尽所有力气，也无法从他们的手中挣脱。
　　 直到一杆烟敲在两人头上，一个满长满皱纹和肉茧的老手接过了我。
　　 一瞬间，我似乎觉得不痛了，这些年来缠绕我周身的痛楚竟如此轻易地烟消云散。
　　 一股温暖包围了我，我抬头，眼前虽是一张白发苍苍的脸，可我却分明看见了多年前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年。
　　 我想叫他的名字，可我已经不会说话了。
　　 「怎么会丑呢？」然而，我却能感受到他用手轻轻抚摸我，也能听到他温柔的声音。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鱼。 」 　　 - 完 - 　　 □ 杨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