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寺内有一尊塑了金身的菩萨。
相传,只要诚心祈祷,菩萨便能保你得偿所愿。
可正月十六这日,血月当空。
安和寺内突现火光,菩萨金身莫名龟裂,无名枯骨重见天日。
一桩悬案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
01
将近年末,渭州城发生多起命案。
虽是年年如此,但总归免不了一番查验。
我得令随府衙人马一同前往城郊,细查近日发生的一起失踪案。
大雪接连下了两日,郊外一片银装素裹。
平日半尺高的荒草,此时只露个草尖,其上霜雪凝结,在寒风中摇曳不止。
见此景,我不由得头痛起来。
莫说是查案。
在这冰天雪地里,怕是连一个脚印也难发现。
天色将暗,天空中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寒意愈发浓。
眼见查案无果,领头的几个官差互相使了个眼色,准备打道回府。
蓦地,行伍里有人高声呼喊:
「头儿!这里发现一具女尸!」
万籁俱寂,只听得到众人脚下踩碎雪花的声音……
02
半年前,母亲给我定了门亲事。
对方名为赵训,是个落榜的秀才,前些年来渭州做教书先生。
前些日子,他差人送来书信。
说是婚期将近,想邀我一同去城外安和寺上香,祈求婚后生活顺遂。
安和寺在渭州城内十分闻名。
里头只供奉着一尊菩萨,许愿却十分灵验。
传说只要在菩萨座前将心中所愿默念三遍,愿望便能在不日后得以实现。
我对求神拜佛之事并不热衷,对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未婚夫婿更是不感兴趣。
看过信后便将信随手一扔,准备另寻纸笔回信推托此事。
好巧不巧,这信竟被母亲捡着了。
母亲也是读过书的,看了信,当即就猜中了我的心思,劝我:
「我知你一心扑在衙门的公务上,但你一个女儿家,又是定了亲的,总得与夫家多相处,以后好过日子。 」
父亲去世后,我便入了府衙当差。
母亲当时极其反对,说我一个姑娘家就该待在家里学学女红弹弹琴,不该学那些男人出门东奔西走。
可我认为,我的天地,不应该困在这一墙一阁之中。
在我的坚持下,母亲总算是勉强答应了此事。
叮嘱我:「你有才干,心气又高,可这世道对女子太过严苛,你兄长在外经商都举步维艰,更何况你呢?你若执意如此,必得谨记万事小心。 」
母亲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我自觉拿她没办法,只好当着她的面,写下应承的回信。
03
三日后,我向知州大人告假。
收拾妥帖,便登上了前往安和寺的马车。
雪霁天晴,苍穹层云消散。
大抵是因为近日渭州城不太平,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
我嘱咐车夫加快脚程,以免回城时辰太晚,路上出差错。
抵达安和寺时已是正午。
原本以为此处香客众多,寺院会修葺得严整些。
其实不然。
这寺庙破败得很。
因为年久失修,四周的红墙上到处都是岁月的痕迹。
只有正对着大门的一株红梅凌霜绽放,给死气沉沉的院子添了几分生气。
赵训站在大殿外等我。
一身华贵衣裳,想必是为此次见面做足了准备。
我随意客套了几句,便提着衣裙进了大殿。
殿内一尘不染,不似外面所见那般破旧。
青石砖整齐地铺在地上,正中的香炉插着成把的香,顶端冒出丝丝的火光,随着一股股青烟散开化为灰烬。
镀金的菩萨稳稳地供奉在大殿的正中央,神态庄严雍容,慈悲地俯瞰凡尘。
或许是此处烛火稀松,我总觉得大殿内阴森森的。
「不是说安和寺灵验得很吗,怎么来上香的人这样少?」
婢子阿夏在我耳边小声抱怨。
她说得不错。
自从进了山门,我就没看见几个人。
目之所及,唯有个老者跪在大殿中央,闭着双眼在菩萨座前祈祷。
「佛门净地,还是少议论为好。 」我低声道。
阿夏缩缩脑袋,顺从地点了点头。
老者并未留意周围的声响,仍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不由得放轻了步伐,走到一旁的蒲团前跪下。
「要默念三遍,菩萨真人才能保佑我们。 」
赵训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随着我一同跪下。
见我双手合十,合上双目,忍不住发声提醒我。
念三遍就念三遍吧,也不耽误多少时候。
我深吸一口气,默念母亲教我的祈福之言。
第一遍。
第二遍。
第三遍……
咔——
第三遍还未念完,只觉手上一轻。
再睁眼时,腕上的玉镯不知怎的碎成两半,掉落在膝下的蒲团之上。
我顿时慌了神,捡起玉镯便站了起来。
这玉镯是父亲临终前送给我的。
不是什么好玉,但也算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这些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将它戴在手上,从未出过差错。
今日怎么会突然碎了呢?
我突然想起一则民间传闻——
「玉有避难消灾之功效,若是碎了,便是替主人挡了灾。 」
可菩萨座下,有神仙真人庇佑,灾祸从何而来?
我下意识抬眼望向身前的这尊菩萨。
他仍旧庄严肃穆地笑着,却莫名叫人脊背发凉。
赵训祈祷完毕,缓缓睁眼。
见我神色不虞,忙慌起身:「怎么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脸色煞白。
勉强勾起个笑:「无妨。 」
又将手中的碎玉往身后掩了掩。
「天色不早,既然已经拜了菩萨,不如早些回去。 」
这安和寺,总让人觉得不太对劲。
04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当天晚上,我便梦见自己回到了安和寺。
院里的梅花依旧红得妖冶。
只是在这红梅旁,多了个陌生的红衣女子。
她一头黑发如瀑般垂在背上,只留给我一个凄美的背影。
我妄图向前走去,却动弹不得。
话在嘴边,也说不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象逐渐扭曲。
想必是即将梦醒。
可直觉告诉我,这梦中的红衣女子,似乎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急得挣扎起来。
但越是挣扎,这梦境越是扭曲。
即将被黑暗淹没的瞬间,红衣女子终于缓缓转身。
预想中的人脸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极为逼真的泥塑面容。
只一眼,便让人毛骨悚然。
我一激灵,从梦中惊醒。
浑身大汗淋漓,身体却刺骨地寒凉。
我忆起梦境最后,那名红衣女子空洞地望着我。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不要靠近安和寺……」
我大口地喘息,依旧压抑不住内心的惴惴不安。
翻过身,摸出睡前放在枕边的玉镯。
灯火摇曳,手中的玉镯闪着晶亮的光,看着不大对劲。
我下床又点了盏灯,对着灯光细细端详。
清脆的一声,玉镯从手中滑落。
我再也没办法淡定下来。
因为,原本晶莹剔透的玉镯,一夜之间,变得如鲜血一般殷红。
05
「姜珉,姜珉!」
杯中的茶水没过杯沿,在桌上留下一摊水渍,烫得我一抖。
我如梦方醒,抬眼便见知州大人正盯着我,脸色极差。
「卑职一时失神,还请大人降罪。 」
大人叹了口气,唤来仆役收拾桌子,朝我挥挥手:
「你心思不定,办不成事,先下去吧。 」
我抬手作揖:「是。 」
从大人书房出来,同僚吴宋迎面走来。
见我一脸苦色,调侃道:
「这是被大人骂了?」
我尴尬地笑笑:「我自己不小心办错了差事,大人心慈,并未责罚。 」
又看他这副行装:「兄长这是要去办案?」
吴宋闻言,叹了口气,无奈道:
「是啊,就是前些日子的失踪案。 」
「失踪案?这么些天还未办妥吗?」
吴宋眉头又深几分:「你不知道,这案子棘手得很。 」
我起了兴致:「哦?」
「原本我们以为这只是起普通的失踪案,可仵作前日禀报,说尸体外部并无受伤痕迹,更无中毒迹象。 」
我思索片刻:「或许是因急病暴毙而亡。 」
「起初我们也这样断定,但这些天衙门不断接到报案,说自家姑娘娘子失踪。
「趁着积雪消融,我们从几个地势低的山坳里找到了她们的尸体,可是,仵作查验后,发现她们的死法如出一辙,这事便奇怪了。 」
虽说每年衙门接到的报案不计其数,尚未结案的案子也不少。
但找到了尸体,上面却毫无痕迹,这种情况前所未见。
若非怪力乱神,那么此事便蹊跷了。
「那兄
长此行是要如何查案?」我又问。
「先去死者家中了解一二吧。 」
06
「我们家阿素最是温柔沉静,平日乖巧得很,从未有什么异常啊。 」
大娘抹着眼泪,声音哽咽。
经过半天盘问,这样的话不知已听过多少遍。
吴宋急得跳脚,却要忍着脾气安抚死者家属:
「大娘,您再仔细想想,说不定漏了什么细节?」
大娘沉吟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
好奇心使然,我随吴宋一同探访死者家属。
原本以为多一个人查问可更快些。
其实不然。
整整一下午,事情毫无进展。
「每个人都说没有异常,那我们还查什么案?」
吴宋啐了口唾沫,叉着腰,神色郁郁。
也难怪吴宋气急。
这些个死者家属光顾着哭天抹泪、怨声载道,愣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换做是我,我也头疼。
「兄长先别急,这不是还有一家没去吗?」
我拿着纸笔细细勾画,笔尖停在一薛姓女子的名字上。
吴宋却疑惑:「一共七桩案子,哪里多出来一家?」
又接过我手中的纸张,恍然大悟道:
「薛梦梅这案子三年前就已结案,大抵是统计的时候误写上去了。 」
「那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吴宋点点头。
我:「……」
「谁在那儿?」
吴宋瞥了眼我身后,眸光蓦地锐利起来。
盯着一处三步化作两步,从墙角提出个偷听的女子。
她怯生生地望着我们,眼角似有泪光。
期期艾艾了许久,扑通跪了下来,朝我们磕头:
「还请大人帮帮我们家小姐啊!」
07
这女子名为冬儿,是阿素生前的婢女。
她将我们带到暗处,拿出一匹布和一支马鞭。
这布料成色并不好,不像是阿素这样的大户人家平日用的。
而这马鞭,也无法与刚才大娘口中的阿素关联起来。
「我们家小姐自小便喜欢骑马,对这马鞍很是珍视。 」
冬儿抚摸着马鞍,眼神温柔,似在追忆。
突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
「可夫人不喜,有一次小姐偷偷骑马,夫人勃然大怒,拿马鞭打死了小姐最亲厚的一个婢女。
「自此之后,小姐不得夫人准许再也不能出门,整日被关在房里练习女红。
「若有违背,夫人便会狠狠责罚小姐的身边人,小姐终日以泪洗面,却无计可施。 」
血浓于水,母女连心。
被自己的母亲逼迫至此。
彼时的阿素,心中一定很是煎熬吧。
「奴从小与小姐一起长大,深知小姐对女红一窍不通,这布便是小姐织的。 」
冬儿攥紧了手中的布匹,声音微微颤抖。
顿了顿,眼底雾气散去。
那双麻木的双眼之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她喃喃道,似在梦呓:
「那天,小姐一如既往地在房中织布,侍奉的婢子为了给小姐解闷,告诉小姐城外安和寺许愿灵验得很,当天夜里小姐屏退左右,第二日便失踪了。
「我怀疑,她就是去了安和寺。 」
安和寺?
我欲再问些什么,却被吴宋阻拦。
他安抚地朝冬儿笑笑,叫她不要多想。
「可是……」
吴宋看我一眼,眼神幽深,神色不明。
我瞬时哑言。
后面说的话我早已记不清了。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
安和寺里,一定有问题。
08
太阳西沉。
寒风伴着落日被暮色浸染,整个渭州城陷入夜色。
吴宋被知州大人传唤,汇报今天下午查案之事。
我心中疑惑未解,便在大人书房外等候。
已是亥时。
吴宋匆匆从大人书房出来,一双剑眉蹙成一团,嘴角紧绷着,表情凝重。
我捏了捏冻得发僵的双腿,忙追上去。
他见着我微一愣怔,又敛了神色,朝我一笑: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看他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我喉咙一哽,方才打好的腹稿此刻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我斟酌着要不要开口,却见仆役低眉顺眼地从身后经过,推开书房门。
不久,昏暗的书房又明亮起来。
每每如此,大人必定是遇到了棘手的案子,打算彻夜办公。
我心中有了数,看向吴宋,咬咬牙:
「兄长,那安
和寺,是否真的有问题?」
且不说那安和寺本就有些古怪。
更何况阿素无端死亡,而唯一的变故,便出在安和寺上。
若非如此,吴宋也不可能对此避而不谈。
吴宋笑容一僵,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你还未用晚膳吧?兄长请你去城东吃牛肉面!」
说罢,便不由分说推我的后背。
我的字字句句悉数被吴宋堵了回去。
无奈男女力量悬殊,我空有一身功夫也无济于事,几乎是被他拎着出衙门的。
我急得不行,手忙脚乱地将怀里包着红布的碎玉拿了出来。
我问了邻里的老人。
他们都说碎了的玉石不可随意丢弃,需得拿红布包起来埋在土里。
这便是所谓的「葬玉」。
要是放在平日,我定是不信这些。
可近日发生的怪事太多,即便是不信也得信了。
只可惜衙门事忙,我又不舍得将这玉随意埋葬,便只好将它带在身上。
应该无大碍。
至于玉石为何一夜之间染上血色,其原因不得而知。
吴宋斜眼一瞥,动作一顿。
他是见过我这玉镯的,曾经还夸赞过这玉镯颜色好。
如今见它不似当初模样,难免有些诧异。
「这是怎么回事?」
他眸色冷了下去,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告知于他。
语毕,只见他眉头越来越深。
「又是安和寺。 」
这声音细若蚊蝇,却也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知晓他定是知道点什么,急不可耐地追问他。
他却转身按住我的双手,握住我的肩,一字一句道:
「我知你对此事很好奇,但这安和寺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简单。 我可以告诉你,这里面,或许养着邪祟。
「然,如今受害者皆为女子,你虽逃过一劫,但终究是女流之辈,就莫要以身犯险,插手此事了。 」
我明白此程凶险。
可眼见大人与同僚为此事操劳,身为府衙的一员,实在于心不忍。
又不甘躲在男人身后,事事依赖他们。
更何况灾祸已解,万事小心些便好。
吴宋无视了我的辩驳,只道:
「大人对安和寺早已起疑,且鬼神之事本就离奇,我们要做的,就是守口如瓶,不让百姓陷入恐慌。 」
说罢,干脆饭也不请我吃了,直接将我送回家。
第二天,知州大人口谕传来。
说我婚期已近,准许我归家待嫁,婚后再回衙门复职。
09
新年。
心纳吉,万事欣,岁安平。
彻夜的灯火在雪地里摇曳,旧岁在烟火中送别。
自打离开衙门那日起,便再也没有关于安和寺的消息传来。
我虽有意查案,却终是无可奈何。
只好借此机会在家中多陪伴母亲,照料家事。
大年初三。
母亲亲手做了一篮子糕点,叫我给赵训送去。
说赵训无父无母,在城中孤苦无依,我即将嫁为人妻,要多体贴些未来夫君。
我自是千百个不乐意,为了耳根子清净,也不得不走这一趟。
赵训的宅子不大好找。
蜿蜒的巷子里,住户错综复杂。
鞭炮的硝烟味儿还未消散,时不时几个孩童从身旁跑过,夹杂着妇人训斥的声音。
一通好找,我终究是站在赵训家门前。
轻叩大门,半晌无人应。
我又敲了几声。
谁承想,赵训没来,隔壁大娘闻声先探出头来。
「呦!这就是与赵公子订了婚的新妇吧?长得可真水灵。 」
一道尖锐的女声传入耳朵,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扭着胯朝我走来。
一张油光光的面孔上泛着肥腻的红光,嘴角挂着略显虚伪的笑意,身上的横肉随着动作微微摆动,看着就不大讨喜。
我微微颔首,朝她笑了笑,没有搭话的意思。
可这大娘天生自来熟,双手在身上胡乱地擦了擦,上前就握住我的手,颇有些长辈的架势。
「听说你在衙门里当差?」
篮子提久了,手有些没力,只好任由她握着我的手。
我被她盯得不自在,在她的凝视中点了点头。
可她似是对我的回答不大满意。
脖子微微后仰,五官皱成一团。
「这可不行,你一个嫁了人的女子怎可再做这样的差事?婚后还得好好待在家里,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相夫教子才是要紧!」
这话我听过很多次。
不可避免的,每一次听到都觉得不
太中听。
我表情僵了僵,下意识推开她的手:
「不劳大娘费心。 」
大娘看着空了的双手,神色讪讪,面上有些不悦,撇撇嘴,道:
「女子为夫家延续香火、侍奉公婆、打点家务,本就是分内事,天经地义的!
「我们这附近从前有一个姓薛的姑娘,就是因为不守妇道,下场可惨了!告到官老爷那儿都没用!
「我跟你说……」
吱呀一声。
赵训家宅子的大门从里面打开。
还没等大娘说完,我一溜烟儿蹿到赵训身边。
推着他进了院子,顺带把大门给锁上。
门关上前,那大娘还不依不饶地大声叫唤:
「方才的话你记着要听进去啊!」
大门砰的一声合上,我这才松了口气。
转过身,正好对上赵训的眼神。
他似是有些紧张,眼神闪躲,额头还冒出几分薄汗。
我不由得发笑:
「你很紧张?」
他没反应过来,先是一愣,又拿手给自己扇了扇风。
支支吾吾道:
「有……有点热。 」
可从他遮掩的手之后,我明明看到他通红的耳根,以及微微发红的脸。
不像是热得。
之前见面总有旁人在侧,说话也就是寥寥几句。
现下只剩我们二人,却不想他是这般腼腆。
倒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想起我们之间的一纸婚约。
虽说我对他无甚情感,但日后总归在一处,互相熟悉些也好。
也为了缓解气氛。
我便故意逗他:
「方才是在做什么?我敲了那么久的门你都不来开,害我被隔壁的大婶念叨好久。 」
他打了个哈哈,挠了挠头:
「刚才在给衣服熏香,没能听见敲门声,抱歉。 」
好像自打我第一眼见到他起,他就很是注意穿着。
就连今日来他家中,他都是一身精致白袍,腰间还挂着香囊玉佩。
大抵是读书人的讲究吧。
我了然,点了点头:「确实很香。 」
四下无言。
我怕那多事的大娘还未走远,在院子里干站了许久。
赵训似有些心不在焉,有意无意地看向屋内。
时而又看我一眼,估摸着是想送客又不知从何开口。
我也并非没有眼力见的人,便向他道别,准备回家去。
行至门口处,才想起来手中的糕点还未送出去。
我着急转身,没注意脚下的门槛,一个踉跄摔向前去。
预想的疼痛并未到来,我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一股熟悉的气味涌入鼻腔。
「没事吧?」
赵训将我托起来站好,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我僵硬地摇摇头,将手中的篮子递给他,匆忙道了别。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刚才靠近赵训的时候,他身上那股浓郁的熏香之中,还夹杂着其他气味。
若我没猜错,那应该,是尸臭。
10
正月十五,上元节。
月华似练,灯火明灭,整个渭州城亮如白昼。
不知母亲是存了什么心思。
普通人家的姑娘此时都在城里逛灯会,她竟有雅趣邀我到梅园踏雪赏梅。
我向来是个粗人,自是不懂这文人雅士的乐趣。
方掀开车帘,便已经寻思好如何找借口开脱。
不料,赵训已在梅园外等候。
回首看,跟在后面的马车不知何时变了道。
我这才明白,我这是被亲娘摆了一道。
身边的阿夏小声说道:
「夫人说小姐已有小半个月没出家门,今日过节,可得跟着赵公子玩个尽兴。 」
我不由得扶额。
不就是在母亲面前提了一嘴取消婚约之事吗?
何必要将我骗出来与赵训交流感情?
赵训看到我,嘴角勾起浅笑,眼神晦暗不明。
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朝我伸过来。
犹豫再三,我还是将手搭在赵训的胳膊上下了马车。
其间一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背,一丝凉意顺着脊背直冲脑门。
即便是天气寒冷,也不至于冷成这样。
这并不似常人的温度。
从他家回来那天起,我就有种直觉。
赵训,似乎也没有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向母亲提出退亲之事。
正思索着,我收回手,跟在赵训身后入
了梅园。
我有意与赵训保持距离,没走多久,便借口离开。
月亮发着柔和的光。
一簇簇红梅开在枝头上,与纯白的雪地相得益彰。
我朝梅园深处走去,身后留下一个个脚印。
风裹挟着寒意,拂落枝头的雪。
蓦地,视线里闯入一个红色的身影。
这感觉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脑海里不断回想,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
意识飘向曾经那个虚无缥缈的梦里……
我猛然惊醒,灵台一片清明。
茫然四顾,却不见那个红衣女子。
又是梦吗?
我正想着,一股异香夹杂着梅花的香气扑鼻而来。
我暗叫不妙。
没来得及掩住口鼻,渐渐没了意识……
11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
眼前黑漆漆的,唯有不远处的缝隙里透过一丝微弱的光。
双手双腿皆被麻绳捆绑,身体也因长期保持同样的姿势而麻痹起来。
鼻腔里充斥着潮湿的气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尸臭味和香灰味。
这里,应该是安和寺。
心中一阵无力。
明明已经躲得远远的,可最后还是沦为他人的掌中之物。
也算是迟来的祸患吧?
屋内沉静似水。
屋外风声大作,伴随着断断续续的争吵声。
「不是说将她带来,便有法子使我肉身不毁吗?」
声音的主人,明显是赵训。
他话中带着怒意,语气有些急促。
「赵训,你已偷得三年阳寿,莫要再贪心了……」
这个男子声线苍老而又沙哑,低沉舒缓之中还带点空灵悠远的感觉,似是有些不悦。
我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日同我们一起祈福的老者。
接着赵训一声冷哼,语气有些疯狂:
「你就不怕我把你做的事,全部抖出来吗?那件事,现今已到最紧要的关头了吧?」
声音戛然而止。
但从这寥寥数语之中,我也听出了个大概。
可以知道的是,赵训一定与这位老者达成了某种协议,内容大约是将我带给老者,从而达到他「肉身不毁」的目的。
若是这样,那便说得通了。
大年初三那日,我从赵训身上闻到尸臭味。
应该是从那时起,他的身体就已经开始腐坏。
熏香、佩戴香囊,大抵都是为了掩盖他身体腐烂的臭味。
他种种异常的行为,并非因读书人的腼腆矜持,全都是因为心虚,想要掩盖事实。
可他的肉身为何会腐坏?
赵训口中那老者做的事又是什么?
安和寺背后,究竟有怎样的秘密?
蓦地,一声闷雷滚过,风声更大了些。
屋外传来闷响,紧接着,一股血腥味涌入鼻腔。
脚步声逼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清脆的一声,房门被推开。
一道光从门外照进来,映出一个佝偻的身影。
我看不清他的脸。
只见那老者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短刀,上面淅淅沥沥滴着鲜血。
他停在我身前五步远,似在盯着我,却不说话。
「你……你把赵训怎么样了?」
他兀自笑了声,饶有趣味地回答我:
「我以为你会问我要对你做什么,而不是过问门外那个蠢货。 」
又顿了顿:「赵训,他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以此来威胁我,定然不能活着离开。 」
我心中愕然,强忍住内心的不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那我呢?我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你也不会让我活着离开吧?」
他不置可否,我心里却有了答案,识趣地转了话题:
「这些天渭州城发生的命案,都出自你手吧?」
我试探地问他。
「不妨说说,满足一下我这个将死之人的好奇心?」
他一眼看穿我的小心思:
「休想拖延时间,这事你不需要知道。 」
我无所谓地嘁了一声。
可话是这么说,我的心还是不由得一紧。
这老头防备心太强,实在不好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
只能见机行事。
神游之际,那老者已拿着拐杖摸索着坐在门槛上,月光下的背影颓唐。
我莞尔。
原来是个瞎子。
「诶,那……你是怎么瞎的?」
他身形一抖,依旧没有回答我。
我对他这副态度已经习以为常,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看你也不像是什么好
人,这一箩筐怪事多半是你做的,你这双眼睛,该不会是因为天谴才瞎的吧?」
许久,就当我快要放弃等待他的回答时,听到他一声悠长的叹息:
「好与恶,怕是连老天都分不清吧……」
12
不知过了多久。
老者缓缓起身,似是有些兴奋。
他力气出奇地大,根本不像个垂暮的老人。
粗暴地把我从地上扯起来,往外面走去。
赵训正躺在安和寺的院子里,双手捂着胸口的血洞,死不瞑目。
身下血流成河,灌溉着他旁边那株凌霜绽放的红梅,在夜里显得格外妖艳美丽。
我不忍直视。
若美丽建立在人命之上,未免太过残忍。
一股巨力拉扯,我顺势倒在地上。
抬眼,安和寺供奉的那尊菩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心中骇然。
而那眼瞎的老者,此刻眼睛里闪着诡异的红光。
不对。
不是他瞳孔的红色。
我望向大殿之外,一轮血月悬挂天际,染红了半边天。
血月出,妖孽现。
此乃大凶之兆。
老者嘴角挂着诡谲的笑意,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闭上眼睛,无声地念咒。
霎时间,红光大盛,殿外天雷滚滚。
一个个黑影从大殿的墙角钻了上来,朝一处聚拢。
而那黑影的中心,站着一名红衣女子。
她面色苍白,五官清丽,与我梦中那张泥塑的面容极为相似。
我正疑惑。
一道红光直逼向我。
疼痛瞬间传遍我的四肢百骸。
眼前景象变得模糊起来,魂魄即将离体。
突然,一声巨响,眼前一道白光。
一道天雷直直劈了下来,房顶被劈出一个大洞,火星四溅。
施法被打断,那老者一口老血吐了出来。
我的意识逐渐回笼。
但因魂魄离体,脑袋一直晕乎乎的。
老者很快便调整好了状态,捏了个诀,意欲继续施法。
「天要拦我,我必逆天!」
不料,身后的菩萨像出了问题。
许是因为那道天雷,原本矗立着的菩萨似有龟裂的趋势,摇摇晃晃朝前倒去。
我忙躲到一旁。
那老者反倒迎了上去,一股无名的力托住即将倒塌的菩萨像。
终是徒劳。
菩萨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一块干涸的泥土掉落在我面前。
原来这镀金之中,竟是一具泥菩萨。
要知道,如今的菩萨像,大多是铜或者石材做的。
这种泥菩萨,因为太容易损坏,现在已经很少用了。
可他为何要守着这尊泥菩萨呢?
烟雾散去。
那老者跪在一堆泥块之中,有些无措。
定睛一看,那泥土之中,藏了一具完完整整的尸体。
呼吸一滞。
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这是具女尸。
很有可能,就是不远处那位红衣女子的。
我下意识望向那红衣女子,发现她此刻也正望着我,眼角挂着泪珠,似是在请求。
下一刻,我浑身脱力,一股凉意涌入体内。
我的手脚不再听我使唤。
「瑾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在叫那个老者。
老者闻声缓缓起身,混浊的双瞳微微颤动,神情紧绷,朝我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半刻,复又落下。
「梦梅……」
这名字听着熟悉。
对了。
三年前的一桩案子中就有她的名字。
「梦梅,你且再等等,等我将这丫头的灵魂抽离,你便可以用这具身体重返人间了!只差一步,就差一步……」
瑾之声音颤抖,带着未知的疯狂。
「可我不愿意。 」
梦梅平静而坚定,但她此刻附了我的身,我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凄苦与悲凉。
「瑾之,这三年来,你将我困在这里,用活人生魂滋养我的灵魂,妄图将我复生。 我看着你误入歧途,为了我修炼禁术,遭受天谴。 你本是个清风俊朗的少年,不该为我断送一生。 」
我明白了。
瑾之杀人无数,是想以命换命,复生梦梅。
可逆天而行必遭天谴,他这副模样,已然是被法术反噬过了。
「可是……」
「瑾之,我知你心里为我不平,但往事已矣,不该为此停滞不前,你杀了这么多人,此刻我离复生有多近,便有多痛苦。 」
瑾之一脸不可置信:
「我筹划了这么多年,你让我放弃?这不可能!」
我听得云里雾里。
「可你有没有想过,纵使我踩着这许多人的尸体复生,又怎会忍心看你遭受天谴万劫不复?我不可能独活。 」
瑾之哑然,微微动容。
「求你了,放我入轮回吧……」
梦梅一声声地哀求……
忽然,头顶一声脆响,方才被雷劈中的房梁此刻岌岌可危,转眼便要掉下来。
不远处的经幡也被溅起的火星子燎到,烧上香案,燃起熊熊烈火。
整个大殿燃起火光。
心底响起深邃悠远的声音:
「奴家现下是灵魂之躯,只能借着姑娘的身体说话,其中不妥之处,还望海涵。 」
「无妨,只是我有疑问。 你刚才说他筹划了三年,可为何近日才出现尸体?」
梦梅望向大殿之外:「瑾之修炼禁术遭受天谴诸事不便,恰巧遇见濒死的赵训,便与他联手。
「瑾之为他锁住魂魄、修补腐烂的身体,赵训替他销毁被害女子的尸体,可赵训这人太过贪婪,瑾之不愿受他胁迫,便终止了交易。 」
可最终,瑾之还是利用了赵训,让他将我带了过来。
我心下了然,只觉控制身体的那股力逐渐抽离。
梦梅离开我身体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让他好好活着,替我赎罪……」
我叹了口气,活动活动筋骨。
朝着火堆爬过去,用火烧断了捆绑住手脚的麻绳。
瑾之跪在地上若有所思,对四周越烧越大的火势视若无睹。
我犹豫片刻,走到他身边。
梦梅希望他留在世上赎罪,那我便全了她的心愿。
「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
我一愣怔,没想到他会这样曲解我的意思。
「我做下错事太多,万死不能赎罪,既然梦梅尸身在此,这里便也是我的归宿。 」他补充道。
也罢,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事到如今也都是他咎由自取,我对他无话可说。
可回想起那渭州城百姓皆知的传言……
「你一介凡人,虽有诡术傍身,又如何能替人实现心愿?」
他轻蔑一笑:「事在人为,他们本就能够通过自身努力得偿所愿,却以为是神佛庇佑,我钻了这个空子,正好吸引更多人来为我所用。 」
「那为何要将心愿默念三遍?」
「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我施咒的借口罢了。 」
我一时无言以对,听见外头有叫喊之声:
「姜珉!快出来!」
几名同僚披了浸湿的棉被冲入火海,为我开辟出一条道路。
再晚些,便出不去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多人,偏偏选中了我,做她借尸还魂的躯壳?」
他淡淡一笑:
「我想,她也想像你这般,做个肆意洒脱的女子。 」
13
休养了数日,我终于如愿以偿回了衙门。
刚踏入府衙大门没几步,便有同僚前来恭贺我。
「安和寺这案,姜珉以一人之力破案,将来前途无量啊!」
我一一道谢。
「怎么样?破案的感觉不错吧?」
吴宋悄悄站在我旁边,撞了撞我的肩。
我看他一眼,坦诚道:
「这其实都是梦梅的功劳。 」
吴宋也笑了:
「所以说,薛梦梅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事在我心里压抑许久,已经成了我的一个心结。
吴宋在衙门时间长,肯定知道事情的原委。
他叹了口气:「这事,其实也是大人心中的遗憾。 」
当年,徐瑾之与薛梦梅情深义重,私定终身。
无奈徐瑾之是高门大户的少爷,而薛梦梅只是城西的一个浣衣女。
门不当,户不对。
徐瑾之的父亲便给了薛梦梅母亲一笔钱,将薛梦梅嫁给一屠夫,断了徐瑾之的念头。
徐瑾之无可奈何,发誓终生不娶。
薛梦梅虽是痛苦万分,但从未因此停滞不前。
她婚前便乐善好施,婚后更是如此。
有一次,她救了个落难的少年,被那屠夫瞧见。
屠夫便断定薛梦梅与那少年有私情,拿菜刀砍死了少年,对薛梦梅动辄打骂。
后来,这事越传越开。
一个傍晚,薛梦梅方从山上采药回来,便被捂住了口鼻,被一干百姓扒光衣服浸了猪笼。
薛梦梅不堪欺辱,遂跳江自杀。
直到最后,都无一人觉得此事做得不妥。
因为此案牵连过广,大人再三斟酌,最终也只好不了了之。
这世道总是用不同的伦理道德规范女子。
似乎女子就应该藏匿于闺房之中,需得琴棋书画样样精
通,才可称作一名合格的女子。
可什么是女子该有的样子?女子究竟该怎么活?
不应该由他人定义。
众人朝我扔泥巴,我拿泥巴塑菩萨。
徐瑾之将薛梦梅藏在泥菩萨之中,供人膜拜,让千千万万的人为她忏悔。
这便是他的用意吧。
「赵训死了,你今后打算如何?」吴宋问我。
我勾唇,望向院中那株红梅:
「女子并非只有嫁人一条路可选,我要留在这里,要世人都看到我,让他们都知道,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天地。 」
我不甘做莺燕罗雀,困在这闺房囚笼之中。
不甘寻个普通人家,凭他一纸婚书断送我半生。
也不甘依附男子,生儿育女延续千秋万代,守着柴米油盐过一辈子。
不若做这满天飞雪中的一枝红梅。
虽有凋零的那一刻,却也遗世独立,傲然挺立于寒冬之中。
天空落下一片片雪花,我伸手接住一片:
「你看,又下雪了。 」
- 完 -
□ 李冷冷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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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节 泥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