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骄横刁蛮的公主,
先遇见了顾如卿,爱上了顾如卿后被辜负。
处心积虑想和顾如卿在一起,却没想扰了天道,将要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要想化解,还得去守护背叛者的爱情才能够活下去。
——
当我醒来的时候,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正凝视着我。
男子斜躺在我身旁,大红的新郎喜服实在穿着不整,雪白的胸腹将有致的肌肉纹线展露得一览无遗。
我慌忙看向自己,还好,身上的衣物一件鹅黄的纱裙还整齐,不过着实奇怪,我并不是新娘。
「醒了?就为了那蛮荒女子哭了一天?」
我脑中一阵镇痛,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记忆刹那间涌入。
我原是天帝的小女儿,骄纵蛮横,目中无人,三界里都没人拿我有办法。
直到遇见顾如卿,他是我去仙门山墟德天尊那学艺时的师兄。 他天资聪颖,貌美无双,令我着实爱慕。
三百年时光里,我察觉到他也渐渐喜欢上了我,我以为我们会是命定的缘分,做一对仙界的神仙眷侣。
可是,好景不长,当他历飞升上神时,他下界到东海蛮荒之地历劫。
我替他日夜揪心,几次三番要下界都被天兵拦住。
后来他成功飞升,身上披着上神的柔和光辉来我天界的寝宫找我。
我欣喜激动地搂住了他,但他的手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环上我的腰。
我察觉到他的反常,松开了他,我害怕的事情在我心头升起。
他眼里满含痛楚,迟疑道,「清嘉,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
他终是负了他的誓言。
待我反应过来,正要震怒发作时,只看到了他离去的背影。
我的心一寸一寸的悲凉,我早知他下界历的是情劫,却万分坚定他不会动摇他对我的心意,可终究是败了啊。
顾如卿,我对你付出三百年的真情,而你下界短短一年竟对别的女子动了心。
爱恨交织,我找墟德老头要来了能观凡界的铜镜,来看看那女子究竟是什么倾国倾城的佳人。
呵,我铜镜看见一在梦中熟睡的女子,容貌清丽可人。
我冷笑道,是有几分姿色,不过难敌我的千分之一。
那女子唤作桐,也不是凡人,乃是东荒一上古神族的公主,身份显贵,但也难敌我千分之一。
顾如卿你不至于看走眼吧?
我抢来了司命君的命格簿子,他自然是被我打了一顿加之威逼,敢怒不敢言。
这本簿子太重,我懒得拿回去,便顺手扯下了其中写了顾如卿下凡的两三页。
想必我前脚刚走,后头的司明君定要去天帝那参我一本。
不过这类荒唐歹事做多了,我早得心应手。
我看着那密密麻麻记载的凡人顾如卿的一生,是个酸臭老旧的情爱故事,绝对比凡界话本上任何一出都来得老套。
顾如卿那一世是个书生,偶然间碰到了四处游历的桐,两人相识结为好友。
又一起经历过了几次的生死劫难尔尔,遂定情终生。 后来东荒神族的王将桐带了回去,顾如卿一辈子都在寻找东荒这个地方,寻找他的爱人而不得,郁郁而终。
我嘲讽讥笑,去仙门山找顾如卿,将这薄薄的纸丢在他面前。
「我爱她。 」
面对我的质问,他语气淡然,如璞玉精细雕砌的面容上挂着温和的神色。
「清嘉,我原以为同你之间是情爱,但我们其实一直活在仙界当中,根本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
「清嘉,你见过人界七夕夜晚牵手走过石桥的男女吗,你经历过所爱之人为你可以赴险不顾安危吗?你知道一颗心藏下一个人便再也腾不出一丝地方了吗?」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嗤之以鼻,但内心的痛楚仍在不断加重。
「顾如卿,你现在是上神了,便要去寻她,了你们一世情缘?」
他应该知道,神仙在凡界历的劫若飞升后有过多纠缠,将会万劫不复,失去仙格。
「她是我的妻子。 」
只一句我似被打入万年寒冰中,我的骄傲,我的不屑,都消失殆尽。 我像失去了所有力量,用我最讨厌的姿态软弱地哭着,控诉着我的真情喂了狗。
他一语不发,目光温雅心疼地看着我,却不上前安慰我。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到寝宫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意志消沉,对顾如卿乃至那不曾交集的桐有无数怨怼,又害怕他因破戒和桐在一起而失去仙格。
我难以舍弃,不敢放手。 我想那曾经替我抗下墟德老头责罚的师兄回来,想让那眼中只有我一人的顾如卿回来。
我心生一计,决心亲自去南海离岛寻忘情草。 那看守的饕鬄是个嗜血不通灵性的顽物,我只得杀了它才取得到忘情草。
回来时,我身上浑身是血痕,顺带失去了一百年的修为。
我在寝殿里养伤了两月,不让任何人来打扰。
其中侍女来通报过两次顾如卿的消息。
一是他来探望我,我因生他的气不见他。
二是他把桐接到天界上,打算不久后完婚。
待我伤势好的差不多时,再也坐不住了,直接去到顾如卿的仙居。
我特意画上浓妆掩饰我苍白的气色,着一滇红华服,一副尊贵绝美的气派,想让那蛮荒之地的上古神族公主自愧不如。
我的目的自然是达到了。
桐见了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天界第一美人,实是不假。 」
她语气里暗暗的落寞让我愉悦极了。
「你可知,我和顾如卿已心意相通了数百年?要不是他得成为上神才配同我完婚,我们早已是一对仙侣?」我笑着问道,她的脸色愈发惊恐。
「不会的,如卿不会骗我!」
「你竟知他在骗你?」我故作吃惊,滴水不漏地编织着阴毒的谎言,「见你也是个可怜人,我不忍你被利用。 前阵子顾如卿告诉我的计谋,我本想着不妥,索性还是说出来好了。 」
我骗她顾如卿历劫后早对她没有一丝情感,但因若是有东荒一族的支持,不出一百年他便可同德墟天尊平起平坐,他才假意要娶她。
「按理说,有了我的支持,顾如卿不必寻你们这蛮荒小族,只是啊你们上古神族有一点好,我们天界总比不上,便是你们的神力是可继承的。 」
言外之意是,待他们没有利用价值时,变回成为顾如卿增进修为神力的补品。
「不会的,我不相信他如此绝情。 」
桐小我七八百岁,听完此番话后瘫坐一旁。 我知她心里已经有大半是疑虑不安的,嘴上却在一遍遍地安慰自己。
我从怀里拿出一柄圆镜,扔在了地上。 镜面照着她孱弱无神的面庞。
「你想想,你有哪一点比得上我的?他如何会弃了我娶你?」
我笑着讥讽道,内心升腾起无限的快感似乎扫清了这小半年来的委屈不平。
次日,如我所料,顾如卿来到了我的寝殿。
可以看出他在刻意维持他胸中的怒火和焦躁,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清嘉,不要闹了,你把桐藏哪了?」
「我昨日是去过你那,见了那东荒公主,但我可没带走过她。 」我好整以暇地喝着茶,边翻动着书页,越是不急不慢。
「桐贵为东荒神族的公主,如果有任何闪失,天庭也担当不起的啊。 」
「放肆!」我将手中的玉杯摔在地上,「谁还不是个公主?倒还盘问起我来了?」
顾如卿自知失言,脸色十分难看。
「你有任何不满,自朝我来,负你的人是我,背弃誓言的人是我。 」
「好。 」我站起身来,将早已准好的汤药递到他面前,「这是断肠散,你喝下去,我们从此两不相干。 」
断肠散,无毒,却可以不时发作使人痛不欲生,且没有任何药可以缓解。
「我要你永远记得负我的代价。 」
顾如卿苦笑,「原来你已恨我至此。 」
他毫不犹豫地将汤药一饮而尽,转身离去。
恨你至此,也是爱你至此。
你可知你今日喝下的汤药,是我熬成的忘情草。
后来,顾如卿真的忘记了那个印刻在他心里的女子,却没有忘记我。
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但还是忍不住悲凉。 忘情忘情,他原是对我没有情自然所以谈不上忘。
我还是陪他终日在仙门山上,春季看花鸟虫鱼,夏季听蝉鸣蛙叫,秋天赏枫叶红林,冬天用雪水煎茶。
日子还是同以往一样,他历劫的那段事情他记不清,想了一阵后便不了了之。
有时我甚至以为那件事不曾发生过。 桐不曾代替过我占据了他心间。
可造化弄人,我如此苦心经营,还抵不上天帝的一句诏令。
天帝为借东荒一族平定东海的妖兽,下令顾如卿迎娶东荒神族的公主,以此来和东荒一族修好。
曾经,那东荒公主被我用一番谎言骗回去,过了三两年长大了些,终于没那么愚笨,当她反应过来时,顾如卿早已不认识她了。
可如今,真是造化弄人,顾如卿还是得娶她。
我心如死灰,也不去仙门山了,常常坐在寝殿中哭泣。
顾如卿倒常常往我这跑,拿些小玩意逗我开心。 他跟我说,他一见东荒的公主,不知为何头便会隐隐作痛。
而那东荒公主,也是喜怒无常,有时竟对他说一番胡话,说是他辜负利用了她尔尔,让他心里生厌。
「清嘉,我不爱她。 」
曾经的他说,我爱她。
「清嘉,我一定不会负你。 」
曾经的他说,负你的人是我,背弃誓言的人是我。
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到这里基本已经结束了。
我不晓得后来顾如卿为何会在他新婚之夜躺在我身边。
他下床整理着身上的衣衫,背对着我。
我仍在原主的回忆里难以抽离,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手在揭开这一层一层谎言堆叠起来的美好表象,我预感总有一天顾如卿会重新爱上桐,而这位叫清嘉的天界公主始终会是同样的结局。
因为没有原主那对顾如卿的痴情,我内心冷静了许多。
原来的清嘉去哪了?那么这剩下的结局,该我来走吗?
我走到梳妆台前,拿出一缕香料,放进了香炉中。
「清嘉,今夜我便在这守着你。 」他坐在案几边,眸子温柔而神情,「你睡吧,我肯定不离开。 」
「好。 」
我重新回到床上,背对着他炽热的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椅子被碰倒的声音,随即重重的开门声传来。
他终究是走了。
香炉里的忘情草在燃着,他想起一切后,还是义无反顾地抛下了她。
这不是悲悯他和桐的情愿,也不是成全他们,而是我才不打算继续纠缠于这段情伤,君若无意我便休。
只是这具身体深处的触动,让我忍不住落泪。
那嚣张跋扈的天界公主,她的心在痛。
待到忘情草燃尽,也许明天醒来,她可以忘了顾如卿。
「那你呢?去哪?」
我眼前的倩影逐渐消失变淡,她凄美的笑靥映入我脑海,「我去人间轮回走上几遭,看看他口中说的世间真正的情爱。 」
「小鬼,你可别像我一样再爱上顾如卿,也别再爱错人。 」
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白天。
短短一夜,我就被卷入天界一场不属于我的爱恨纷争之中。
原主的灵魄已去了凡界,于是我想起顾如卿时,心里的痛感终于不见了。 我自然对原主抱有同情,但我不愿继续做一孤魂,我想趁此得到再入轮回的机会。
所以,我必须去维护顾如卿和桐的爱情。
为了不暴露身份,我将原主的所有回忆捋了一遍,无非就是三样事情,练功,闯祸和顾如卿,甚至天帝和天后都难在记忆里留下清晰印象。
「公主,天后在瑶池设宴,请公主去一趟。 」
一看上去清秀机敏的小仙娥来报,她叫双儿,是我身边的一个侍女。
沐浴更衣后,双儿领着我朝天后在的凤灵殿走去,才知天后的宴席早已开始了小半天,只是我因睡得迟了,前些日子我因顾如卿大婚受了刺激,阴晴不定,让这丫头有些畏惧,不敢随意打扰我。
「那是哪儿?」
我注意到不远的一处小花园里栽满了桃树,如云般粉粉的一片煞是好看。
「回公主,那是落英园,是如卿上神夫人的住处。 」
记忆里,听说桐偏爱东荒的桃花,于是顾如卿历劫后接桐上天界时顺手差人栽了几株桃树,施法让桃花常年盛开。 曾经这让原主嫉妒气愤得差点把落英园里的桃树都砍了去
虽说顾如卿和桐二人的感情走向最终影响着我能不能入轮回,但以我现在占着清嘉公主的身份,面对这两人还是十分膈应的。
我原不想踏入落英园一步,怎料院内飘来一阵烤焦的气味和浓烟。
哟,不会原主没对着满园桃树下手,从哪又跑来个顾如卿的仰慕者想一把火烧了这桃园吧。 烧几株桃树是小,若是东荒的那位在里面可怎办?
我只得硬着头皮进去瞧瞧,园内浓烟弥漫,我隐约见着一身形消瘦的女子站在园中不停地变换手势施着仙诀。
我指尖一弹,施了了水诀,院里顿时不见一点火星。
桐激动地跑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谢谢仙娥救命之恩。 」
浓烟消散,我盯着她的脸渐渐由惊异转向僵硬,她一下子松开了我的手。 这东荒公主看清了我的面容,想起了百年前自己曾经被我欺骗威逼的恐惧。
「这怎么会起火?」
「我,因为我刚,刚刚······」
「还不快说!」我发现自己一提高音量,便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因为我在院中烤地瓜,一不小心便失去了控制」
在一旁的双儿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带警示意味地给了她个眼神,其实我的内心已经笑作一团。 好歹也是仙子,怎么人间烟火气如此之重。
「那你在院中手舞足蹈的在做什么?」
桐把羞赧地低下头,「我想捏个水诀救火。 可我忘了怎么······」
水诀,这不该是两三百的小仙童便已经使得炉火纯青了吗?我至今还记得原主记忆里那不成器的弟弟一百岁时就曾捏了个水诀差点把他自己的寝殿给淹了,最后被顾如卿救出来的故事。
「敢问你的师父是哪号人物?」如此误人子弟的仙者我倒是头一回见。
「啊?」她连忙摆手道,「不是的,我天生灵性差,仙根薄弱,和我师父没关系。 」
我叹了一口气,我一开始觉着奇怪,为什么顾如卿下凡历劫有个会法术的东荒公主相助还会几次三番经历生死劫难,原来那东荒公主的法术是在是不敢恭维。
我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桐叫住了我。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昨夜,如卿半夜回来,为什么就想起了一切?」
「之前,是我给他服了忘情草,让他忘记你。 昨日你们大婚,我想着事情终是不可挽回,于是作罢,给他解了忘情草。 还有,以前的事情,也是我骗你的。 」
她脸上呈现释然的笑容,「原是如此,他并没有负了我。 」
「你恨我吗?」
她微愣,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
「换做是你,假如顾如卿与你相守三百年后,爱上了别的女子,你会如何?他没辜负你的代价,是他牺牲了对另一个人的承诺。 」
我想我本不该说这么多,我的目的是顾如卿和桐长长久久,或许我该缓和和桐的关系,道两句歉,但心忍不住为清嘉抱不平。
桐说不出一句话,半晌,她竟深深朝我一揖,几乎一揖到底。
「对不起。 」
我见着她弯下的脊背,粉白的纱衣包裹住她瘦削的肩骨,她的姿态虽是谦卑的,但我却可以看出其中的倔强。
我不出一言,她也如静止般,似乎在说道,对不起,可我和顾如卿两情相悦。
几乎在一瞬间,我可以看到她身上有清嘉的影子,虽说性子差了个天南地北的,但面对世间情爱,仍旧都是飞蛾扑火般炽烈,令我着实难以理解。
「我兴起一说,你不必介怀。 我既已放下,不会再做过多纠缠。 」
我正要扶她起身时,一把折扇在一刹那重重地挡开我的手腕,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公主!」双儿忙上前扶住我。
虽只是把折扇,但这般力量竟让我手腕十分吃疼,我抬头一看站在桐身前的一着玄色长袍的俊朗男子,身姿颀长,眉目如画,眼角下长着一粒朱砂小痣。
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面上带着三两分似笑非笑的味道。
「师父……你怎么来了?」
「瑶池那儿的小辈们一个比一个闷,不如来你这儿有趣,」男子单手将折扇一展,煞是潇洒好看,「这位又是欺负你的主?」
桐连连摇头,道,「这是清嘉公主,方才我差点把园子给烧了,是她救了我。 」
他在听到我名号时,眼里略微一怔,随即又恢复之前平和的神色。
「这位是?」我忍不住问道,他称瑶池那儿的神仙是小辈,令我更好奇上几分。
我不经意间瞥到,身侧的双儿已经把身子躬得无比谦卑,她声音微小发颤,「回公主,这位是泽尹君。 」
泽尹君,单单三个字,如雷贯耳,无需任何仙位称号。
泽尹乃上古战神,如今天地之间,三界之内,听到泽尹时都会想起仙册上记载的五百年前的陂陀山大战,泽尹以一己之力灭了魔族七个首领,使魔族至今都无还手之力。
经此一战后,泽尹君自退去仙籍,不知所踪。
我一时没了思绪,这名字我在凡间做游魂时早听过无数次,那时闲来无事常去凡间的茶楼听书,说书人口中的泽尹被编排得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甚至偶尔还能鬼扯出三世情缘虐恋来,说泽尹归隐是因爱上了一魔族的女子,两人却因背负血海深仇而不能相守。
我原以为泽尹君也该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要怎么惹出这些风流,定是为老不尊,但现今一见,才觉这人物被安排上多少段风月韵事都是不为过的。
「清嘉公主,本君倒是头一回见,天界第一美人说的实是不错,」他估计是见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觉得有趣,又道,「不过木是木了点。 」
我心想再木也敌不过你那娇憨的小徒弟。
「清嘉今儿是初次见泽尹君,往常唯独听过尊名,未曾有幸一见,因而才失了态。 」这尊天界都得供起来的大神,我才惹不起,说两句话寒暄寒暄后还是走为上策。
「这小模样做的还是挺足的。 」他略俯身凑近我的面庞,点评道,「跟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
他身上的气息包围着我,那双深墨色的眼眸似雪山之巅的一汪沉静的泉水,像是能看透别人的心神。
我从脚跟僵硬到发丝的每一寸,他那么厉害,不会一下子就能看穿我游魂的身份吧?到时候可不只是简单的魂飞魄散能完事的,冒充天界公主打入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
「怎么怕成这样?」他挺起身,交予我一把长剑,「不过你会怕,也是自然的。 记得百年前你曾为了一己私心,欺骗了桐,在她回东荒的路上不惜放出灵兽要她的命,这些债今天你得一并奉还。 」
「泽尹君,这位可是天界公主。 」双儿吓得腿软,连连不断地发抖。
「师父!」桐着急喊道,正要走来拉开泽尹却被一道结界阻隔在外。
片刻间我飞快地把清嘉的记忆翻了一遍,如我所料,当年骄傲蛮横的她虽为情所困,嫉妒成性,却没有动过杀桐的念头,当然也有她始终不曾把桐放在眼里的缘故。
「泽尹君这是何意?」我瞥了一眼他递来的长剑,是把不可多得的仙器。
「与我一战,之前的债便可一笔勾销。 」
果然战神过了不管多少年,解决恩怨的方式仍是如此直截了当。
「债?泽尹君说笑了。 」我学着清嘉往日轻慢的模样,她怕是见着泽尹也难改骄横的性子,「桐夺我心爱之人,我便欺骗她把她赶走,一报还一报。
置于伤她的性命,本公主倒还不至于如此龌龊。 」
「即便灵兽不是你放出来的,也是你的谎话差点让桐丧命。 」他的话里不见一丝波澜,「出手吧。 伤你两千年修为后本君便会饶了你。 」
「我今算是见识到了上古战神的英姿,」我先前的畏惧早已不见,我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极其讥讽地笑道,「竟是如此护短,枉你数十万年的虚名,原也是个辨不清楚是非对错的武夫。 」
他意料不到我一小辈会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神色微动,似乎陷入片刻凝思。 我趁此夺过他手中的长剑,腾空跃起,划破了他布下的结界。
清嘉这具身体虽神识不在,幸好神力仍是保留着的。
而清嘉作为天帝之女,资质早超出同辈许多,一出生便有上仙的神力,外加她本人又极其争强好胜,刻苦磨炼仙术,今儿也算天界年轻一代仙者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但面对泽尹,我不知清嘉的神力能让我禁得住几招。
后头的泽尹立马追上,他手中唯有一把折扇,他许是好气量,不同我计较我方才的顶撞,也没有下狠手,一招一式间仍有回旋的余地,但都格外巧妙地迂难解回。
显然他想让我体力不支败下阵来,再取走我我两千年的修为,因为他若是直接在打斗中伤我,那可能损失的不只有两千年修为而已,甚至可能让直接我连着清嘉的仙体灰飞烟灭。
我终是不敌。 泽尹手里的折扇抵在我脖颈,他若略微一发力,便是一把再平淡无奇的折扇也能刺穿我的喉咙。
我释然一笑,「我认输。 」
「如此甚好。 」
我见他手上燃起一团红色的火焰,那是由烈焰石发出的,一旦烧到仙者身上,便会让仙者损失修为,且是不可逆的。
那团火焰逐渐向我逼近,我默默闭上了眼,内心唯独有些对不起清嘉,她若知晓自己两千年的修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栽在泽尹手上,不知会作何感想。
「六百年了,你们神仙夺人修为还是用这法子。 」
「你,如何说出这般话?」泽尹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似乎有几分沉闷。
我,我又如何知道?我的记忆,在成为游魂之后已经全部不见了,我又怎么会脱口而出「六百年」,我到底是谁?
我顿时觉得一阵眩晕,我脑中飞快略过三两细碎剪影,我想拼命抓住,它们却在不断流走。
倏忽,我像被拉入一温暖柔软的怀里,清嘉记忆里熟悉的檀木香味包裹着我,是顾如卿。
我眼前无数影子交叠,不知是虚是实,脑中嗡嗡挤满嘈杂的人声。
难不成是我的魂魄与清嘉的身体起了排斥?亦或是我走火入魔?
「净六根,开灵台。 」一只温凉的手扶上我的额,我微微定下心神,依着顾如卿的话调整了内息,神识方一一归位。
我忙挣脱开顾如卿,他亦悄无声息地松开了手。
抬眼一看,烈焰石的焰火已不见踪迹。 对面的男子此刻正凝视着我,墨黑如漆的眸子仿佛能使人坠入深渊。
「你说的六百年,是什么?」
许是我听得不真切,他微颤的话语中有着化不开的苦涩。
不待我回应,顾如卿便拦在我身前,「泽尹君,天后于瑶池有请。 」
泽尹收起了方才片刻的失神,颇有几分讥讽地勾起嘴角,「瞧着你俩,也称得上般配,虽不是什么天作之合,倒也还算凑合。 何苦要去招惹那丫头?那丫头心眼实,在天界绝图不得半点好。 」
顾如卿神色微微一动,「我在一日,便能保护桐一日。 」
泽尹懒懒地打量了他两眼,打了个哈欠,「我赌,你不能。 你这种爱风花雪月的小辈本君见多了去,本君此番来便是要将那丫头带回去。 」
「她不能跟你走!」我急忙吼出了声。
我一时急道,却不料这话从我这儿说出来奇怪得很。
果不其然,顾如卿看我的眼神里满是不解之色。
泽尹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我把桐带走,不是正和你意吗?」
我可不意在魂飞魄散。 初来这具身体没多久,感到些许的活气,是那么让人眷恋。 有些东西得到后便更难失去,先前孤寂冷清了四五百年的我不知,但现如今我想重回轮回。
「不必。 先前天界传言我不待见桐,此番她若跟你走了,倒像是我的缘故了。 」
「你没有不待见她?」
我被噎了一下,避开他的问话,「本公主近来放下了这段情,顾如卿和桐可得好好相守,待他追悔莫及念着本公主的好时,身边还有个人安慰。 沧海桑田,地转星移,总有一人配得上本公主的喜欢。 」
泽尹似乎被逗笑了,「什么样的人经得住?」
我定是疯了,脱口道,「泽尹君这般便好。 」
他面色一怔,随即像听了什么不可知的笑谈,漾出了云淡风轻的笑意,「本君可候着。 」
四两拨千斤,单几个字进入我耳根,我便觉脸上一阵烧红。
泽尹稍稍正色了些道,「总之,桐我带走,婚事作罢,她往后与天界再无干系。 」
「清嘉公主,这两千年的修为先寄在你身上,等哪天本君心情好了再来取。 」
我看那玄色衣袍走远,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才想起刚和泽尹鬼扯的时候,旁边还晾着一个人物。
「多谢。 」
我道声谢后便离开,毕竟我不是清嘉,对他提不起太多感情来。
「你方才说得好,我的确配不上你的喜欢。 」
我闻言转身,却见一白衣少年伫立在原处,负手而立,挺立如松。
他浅笑道,「师妹,愿你以后都能安好。 」
「你不怪我?」
「不怪。 」
我先前于他的印象仅凭着这具身体原先的记忆,不大真切,此时才算第一次认识了顾如卿。 这世间温润如玉的人有许多,但大多流于外在,内心仍是弯弯绕绕亦有阴冷偏执之处,不过像他这样,舒朗爽意的倒是少见。
「公主,」双儿上前来扶住我,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吩咐道,「今日之事,当作不曾见过。 」
「是。 」双儿点头道,「公主今日必定受了累,要不回寝殿歇息?天后那里,公主也不是非去不可,像往日知会一声便可。 」
我心道,你还不如早些时候告诉我,我必惹不上泽尹那厮。 不过若我要插手顾如卿和桐的事,和桐的师父打交道在所难免,因而内心稍稍宽慰了些。
我摇头,继续往瑶池走去。
「你觉天后待我如何?」
「啊?」双儿不解道,「天后对公主再宠爱不过了,公主把自己关在寝殿里的那些日子,天后派人来问过好多回呢。 」
既然如此,为何清嘉公主回忆里的天后模糊得很,实不像对娘亲该有的印象。
莫非是清嘉故意封了她自己一部分的记忆,不愿让我知晓,既然如此,那我也难深究,索性不去想它,不过可得谨慎些,省得在天后面前露出破绽。
不多时,行至瑶池,紫云缭绕,仙气腾腾。
想是开宴已久,坐席上的各路仙者高谈正酣。 我捡了个偏僻的位子坐下,立马有侍奉的仙娥上前添茶。
「瑶池芙蓉花难得一开,公主要去瞧瞧吗?」
「不要。 」我今日有些腿麻,见那丫头有几分失望,「你去瞧瞧,回来告诉我好不好看。 」
双儿一听,眼里满是笑意,「遵命!」
她一走,我便更无聊。 于是听起不远处几个仙风道骨的长者在争论着道法,甚是新奇有趣。 一秃顶肥矮的老头似乎占了下风,被挤兑得面红耳赤。
「你你你,怎能如此浅薄?」那肥矮老头气的直接吹着腮边的两道小胡子,「为仙者,哪能不悲天悯人,白白受着世人每日的香火供奉?自图个安闲自在?」
「呵,阁下成天奉读的可是仙界典经?上古父神训诫众仙者,必定要内心清净,不问凡尘,潜心修炼,如此才可大成。 」
那老头激愤十分,抡起袖子,争得唾沫横飞:
「父神不曾说过这些,全凭后来人杜撰胡诌!父神因何羽化?莫不是为破这洪荒混沌,为了不让魔物为祸三界,不惜将一身神力献于天地灵泽。 」
「天尊若论起古事,存于世的泽尹大人,可谓是仙界典范。 清静无为,脱尘三世之外,常日里难觅其踪影,虽自除仙籍,修为却是三界无人能敌。 」
众仙说起时,无不面露钦羡敬仰之色。
独那老头,不屑地骂了一声,脸上的肥肉抖了几抖,「如今仙界真是污气浑浊,一个个眼里都只重着仙术修为和趣闻笑谈,哪有几个为仙者的模样?真真越来越不如从前那——」
说的好,我暗暗称赞道。
但那老头话未尽,便又被别人的声音盖过去。 他想是气急了,竟脱下靴子往地上一扔,众人片刻沉寂愕然后,响起了一阵哄笑,整个宴饮的神仙往那望了几眼后,又若无其事地喝着酒谈着笑。
真惨,我感叹道,低头喝了口茶,正准移开视线。
却不料,「徒儿——」
我怕不是眼花,老头似乎向我的方向唤道。
我看了看身后,又环顾了下四周。
「徒儿,傻愣着干嘛?过来给为师撑腰!」
他实是在唤我,我起身走近一看,的确是墟德天尊,不过我没认出来也情有可原。
我脱口而出,「天尊你何时秃顶了?」
因为,原主记忆里的德墟天尊发量倒是浓密。
「还不是前日你师娘,削了把好剑,非要同我比试,我是让着她,她竟失手把我发丝削了大半。 」德墟天尊憨笑地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我想着也图个凉快,剃了便剃了,三千烦恼丝,有甚么好计较的。 」
「对了,徒儿你怎么今日如此好脾性?」
我忙换了称呼,「老头,给你好脸色还不要了?」
原主可真担得上目无尊长四个字。
德墟天尊放心地点了点头,转向那群方才嬉笑他的仙者,叉腰朗声道,「我徒儿,清嘉,你们今儿冒犯了我,就是冒犯天界公主,便是冒犯天帝天后的神威。 」
我真不知这如何能和天帝天后的神威扯上关系,不过看那些仙者,个个像腌坏了的茄子,面色难看。
天界公主的名号如此好用。
其实不然,这些个人早几百年都吃过原主的亏。 其中那赤羽仙君,当年他那刚出生的小孙子被清嘉图着好玩抱过来逗了几天,回去后整整三年都郁郁不乐;
那纯衡元君,最宝贵的一只仙鹤因为啄了清嘉的手,被拔了一身的鹤毛作了除尘的掸子;
而那西海水君,他那被给予厚望的大儿子,初见一眼不知怎的竟能爱上这混世公主,奈何清嘉不理睬反倒嘲讽以对,任一片真心付诸流水……
造孽造孽,实是造孽。
「在下有事在身,告退。 」随着西海水君黑着脸甩手离开,那些个仙者一一跟着散了。
「徒儿啊,最近怎不来仙门山了?」德墟略有几分小心,「是不是还念着如卿啊?」
见我不语,他做出打算开导一番的样子,「徒儿啊,这事的确是如卿欠了你,师父再见他定要臭骂他一顿,再罚他跪师门半月。 不过,太多执念,自己伤心,不值。 」
「我放下了,你不必罚他。 」
先前那段事情,他怕是都了然于心。 虽说他德墟平日里不着调,但的确什么事儿都难逃他的眼,只是愿不愿理会罢了。
「好好好,放下就好。 」他展开笑颜,将一锦盒交入我手中,「为师见你这段时日消瘦了不少,元神受疲,这是为师前日刚炼的丹药,你且服下去,调一调内息。 」
我鼻翼发酸,「你这老头啰啰嗦嗦的,厌烦得很。 」
他讪讪笑道,「那为师先走了,你托为师打造的那件仙器,不日便将成形,你可得记得来取。 」
话毕,他捡起地上的那双靴子,哼着小曲儿走了。
莹莹几滴水珠落在锦盒上,我手背一掠过脸颊,甚有几分凉意。
有人挂怀,真好。
即便那不是对我。
「公主,」双儿许是见我发神,「公主。 」
「你回来了啊,」我收拾出一个笑,「芙蓉花好看吗?」
「嗯,好看好看!」
「那我们走罢。 」
「公主既然来了,何不找天后一叙?」
「你话怎么那么多?」我怪道,自向前走去。
何不找天后一叙?
我临走前一瞥端坐于远处堂上的那位,她雍容华贵,不怒自威,是扮得了一个天界之母的角色,但不像个娘亲。 方才宴饮上那么大的动静,她见着依旧不动声色,面挂娴静的浅笑,眼底尽是疏离。
「我好愁啊。 」我斜靠在寝宫里的软塌上,望着窗边摆着的那盆桃花盆景,那是桐为答谢我当日救她的园子送来的。
「公主如何愁?」双儿走来,递与我一盏茶。
「你说泽尹君这人,怎么连天帝都难镇得住他?」我幽幽地叹道,当日泽尹说要将桐带走,我心里想他即便是尊大人物,也得给赐婚的天帝一些脸面,何况其背后还牵连着天族和整个东荒。
不料,这位尊神,实是不知给人脸面这四个字怎么写。
瑶池宴饮结束后,立刻不顾他小徒弟泣涕涟涟,和顾如卿万般难舍难分的模样,把他小徒弟扛上肩便走,就差缺个麻袋套住就可和绑匪媲美,留下个字条算作给天帝和诸神的交代:婚事作罢。
如此干净利落,让我瞠目结舌。 他这一走,我顺应天命的任务要如何完成?
「泽尹大人已自除仙籍,天帝自然管不到他那儿去。 」双儿将窗边那盆桃花看了看,「这东荒的桃花还真比天界的粉嫩许多。 」
「对了!」我灵光一闪,「他泽尹可以二话不说掳人,那我也可追去东荒啊。 」
「公主你……又想闯祸了?」
「这怎能叫闯祸呢?」我惬意地眯上眼,「桐被迫抗命悔婚,我身为天界公主,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公主莫再去招泽尹君了,可记得他上回说要取你两千年修为?」
「怕他作甚?你且留在寝殿内,替我遮掩一阵。 」双儿能不能瞒得过我倒不担心,我想把她留在这,便于我单独行事。
「公主……」她迟疑道,「您为何还要插手这事?」
她许是想说,这不值得。
「就当我闷了,想出去透透气。 」我拉过她的手,「你也别绷着根弦,若是败露了,尽推到我一人身上,说是我胁迫的。 」反正以往这类事情以前的清嘉做得也多了去。
她终是点了头,毫无意外地成了我的同伙。
见她仍木讷,我站起身,「走了。 」
「公主,要照顾好自己啊。 」
我笑着,也没回头,朝她挥了挥手。
短短这几天,这小仙娥竟是与我最亲近之人,她对我是有些怕的,但这句嘱托却带着难得的真心。 只是啊,我毕竟不是她家的公主。 我所谋之事,更不能牵扯旁人。
以我目前的身手,做到瞒过天界侍卫溜走不是难事。 我倒也不急着出天门,此行之前,我要去个地方。
天庭南角那片乃光玄帝尊的无忧宫,平时鲜有人踏足,一片寂然。
我很轻易地进了大门,说来也怪,这偌大的宫殿,竟然没有一位侍者。
与天帝天后相似,有关光玄的具体记忆也被清嘉刻意抹去。
但不同的是,清嘉对天帝天后是戒疏远;而光玄,我怎觉得这是个对她很重要的人。 重要到,似乎不愿与我一个外来的游魂分享他们的记忆。
无忧宫内,亭台楼阁,假山石林,宛如天成,每一步所见皆为好景致。
纵使我百般疑虑的心神,在此刻也舒缓了些。
不多时,我便在池边见到了他,远远绰绰,簇簇梨花下浅蓝的背影不染纤尘,墨黑的青丝随意地束在脑后。 我有些生涩地开口道,「光玄帝尊?」
他闻言转过身,是个淡雅出尘的男子。 他顶着张惊艳的面容,即便堕入凡尘,也一眼能看出是个神仙。 可我内心毫无波澜,平静得仿佛与他相识了很久似的。
「你来了。 」他坐到池边的凉亭里,洗起茶杯来,「过来坐。 」
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冒充公主的事情,我既然需要他帮我,那我是该瞒他还是坦白?
见我没有过去,他也不催促,仍不紧不慢地沏着茶。
我终是走到他对面坐下,正打算开口试探。
「是想告诉我,你不是嘉嘉?」他缓缓在我桌前添上一盏茶,「还是要我帮你?」
「原来你都知道。 」听光玄话里的意思,应该早就清嘉是一阵营的,「你不会是帮了……」
茶气氤氲,他微微颔首,「不然,你以为嘉嘉换魂的事情能瞒得过天后吗?」
我小声嘀咕,「真不像掌管天命书的神会做的事。 」
混到这个岁数的神仙不该都恪守法度,是个行走的仙界标杆吗?但一想起先前打过照面的泽尹君,貌似也不比他离谱。
「那掌管天命的神该做什么事?」他看着我,眼底澄澈,掺着几分疑惑懵懂。
耳力真好,我感慨道。
「不该……以身作则吗?换魂,不违逆天命?」
光玄认真地想了一阵,面不改色:「我不知道,天命书上没写。 」
我倏地被逗笑了,他说的不无道理。
我并未忘记此行的目的,「帝尊,能告诉我顾如卿和桐的命理吗?」
他低头品茗,沉吟了片刻,终答道,「他们是命定的缘分,可现看来他们之间纠葛过深,怕成不了善果。 」
「是因为先前的清嘉公主吗?」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柔和,「是。 不过这本与你无关,她曾承诺你的事情,你听听便好,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愿帮你重回轮回。 」
听闻此言我虽欣喜,却忍不住猜想。
他帮了清嘉换魂,又不是指望用我来化解清嘉的劫数,着实令人费解。
「帝尊此举为何?」
「唯有如此她才肯心甘情愿去凡界历练。 」他苦笑地叹气,又若有所思,问道,「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飘荡在凡界的游魂从不需要名字,没有凡人能看见我,而游魂鬼怪类大抵也总独行,不喜欢交朋友的。
他像事先有准似的,右手一挥,凉亭旁的池子上跃起了几十个墨字,「与你命格相符的字都在这,你挑一个。 」
语气平平无奇得像是挑件喜欢的首饰而已。
我走到池边,看来看去,细细比对了半天,终是在一群像极了凡界话本烂俗的女主角名中选好了个字。
「阿因。 」我内心忐忑却压不住兴奋「我就叫阿因,如何?」
光玄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侧,「阿因啊·····」
「不妥吗?那我换个——」
「甚好。 」他顿了顿唤道,「阿因。 」
「在!」
一种莫大的满足感盈满我内心,或许是因第一次有人承认了我的存在吧?
光玄衣袖一挥,池子上的墨字便都幻灭,水面向两边退去,一只玉镯缓缓升起,飞到了他手掌上。 瞬间,池水恢复了常态。
我默默感叹,像是没见过世面,「这池子好厉害。 」
「厉害的该是施法的人。 」他淡淡应道。
说的也是,不过帝尊也会夸自己吗?
「这给你。 」
我接过那靛青色的玉镯,在手里转了转。
玉镯上刻着一小字「因」。 刚那么大阵仗,也没见这镯子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我用食指甩玉镯玩,「这是见面礼?」
「这是保你不会被天劫劈散的法器。 」
我忙止住我作死的动作,将那玉镯牢牢地攥在手里。 有了这宝物,就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平白地捡了个便宜。
「你大可在天界住下,到清嘉回来那天,我便会帮你重入轮回。 」
我细思了片刻,「玉镯保得了我魂魄不会消散,那能保住这具仙体的修为吗?」
「不能。 」
我记得清嘉说过,若是遭遇天劫少说也得消失千年修为。
「若是这样下去,顾如卿和桐会怎么样?」
光玄眼底透着不解,「我不知,那又与你何干?」
对啊,与我何干?现我只需等,便能实现自己所求之物。
不过,我却回想起那日身后轻声说不怪我的白衣少年郎,记起桃花树下身着粉白纱裙的少女柔弱坚定地向情敌作揖,记起周身华贵明丽的公主难掩凄美的笑靥。
若因我怯懦,放弃了化解天劫,他们会如何?
我意已决,「不论帝尊今日许了我什么承诺,我愿尽力达成与公主的约定。 」
「你……」他摇了摇头,「罢了。 你好好顾全这具仙体就行,别的,我出不了无忧宫,也管不到。 」
「多谢帝尊,相助之情无以为报。 」
光玄凝视着空旷的池面不语,我正要告辞之际,他突然叫住我,「你背负了嘉嘉的幸与不幸,但你不是她,更不必成为她。 」
「清嘉是清嘉,而阿因是阿因。 」
这番话传入我耳里,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似一声洪钟,叫醒了我这些天的故作姿态和小心翼翼。
记住了,阿因是阿因。
夜晚的风拂过,吹醒了倚在靠着窗台的泽尹。
原是黄粱一梦,怕也只有在梦里才能与她见上一面了。
「师父,你在吗?」
「进。 」
桐推开门,将手里的醒酒汤放到桌案上。
「师父,你是不是在想茯夏大人?」昨日从天庭回来,不知为何泽尹把自己关在屋里,喝了很多酒。
「徒儿,我为何感觉,她像是还在我身边。 」
「师父一年来有十一个月在外找茯夏大人的灵魄,上天知晓了,定会让茯夏大人早日回来的。 」
泽尹哂笑,他那好友光玄掌管天命,早知他寻找她的灵魄早有四五百年,却永远不肯告诉他她在何方。
他避开不谈,「你那双眼肿可比院外种的桃子红多了。 」
桐忙掏出一把圆镜,端详了片刻,「有吗?」
「你和你爹哪根筋搭错了?」他恢复了懒洋洋的作态,「前脚刚应了天族的婚事,又要悔婚,这次叫我回来,却是给你们做黑脸。 」
「难为师父了。 」桐粉扑扑的脸上笑出了两个梨涡,「赔你三壶桃花酿。 」
「少来这套,五壶!」他趁火打劫。
「成交!」桐摸透了她师父的脾气,爽快答应道。
「你爹那老狐狸估计碍于情面,又不肯做天族铲除妖兽的工具,老狐狸的算盘可好了,不做赔本买卖。 」提起桐的爹,泽尹总不忘要揶揄上几句。
「师父这次算得罪了天族吗?」
「天族的人,除开个光玄,其余的虚伪无能得很。 得罪了又怎样?」
桐脸上挂着恬静的笑意,该是从茯夏大人走后吧,她看着潇洒不羁的师父一步步地走向偏激执拗,他恨上了天族,恨上了魔界,恨上他该恨的人,可到头来他最恨的,是他自己。
半晌,泽尹问道,「你和那个叫什么卿的是怎么回事?」
桐忸怩了会,「他是我第一个看上的男子。 」
这酸臭味浓得泽尹直撇嘴,「你之前为他傻了一次了,又要犯傻。 」
「之前如卿不是有意忘我的,」她极力解释,「他想起来后,对我很好,真的。 」
「天界那帮老东西立下的历劫规则,你可别说不知道。 」
情劫历完,情缘净断,否则会堕入凡尘。 他若是爱她的,短期内便会遭遇历劫的反噬,而他现今却毫发无损。 她该作什么期盼呢?唯独有一点,便是她明白她对他的爱,甚至不惜欺骗自己。
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此。
「师父,也有一点可能,对吧?」她抬起头,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泽尹一声长叹,「傻徒儿,我明日去找光玄,问问你俩的缘分。 若不成,便止于此吧。 」
她笑道,「好。 」
次日。 无忧宫。
阿因前脚刚离开。
「有人能劳烦你开墨池,还真稀罕啊。 」
光玄听闻,眉头一舒,浅笑道,「你刚在这吗?」
「切。 」墨色身影显现,泽尹已侧坐在凉亭栏杆上,手里晃着一壶梨花酿,「没那兴致。 你开一次墨池,方圆百里的动静想不知道都难。 」
光玄掌管天命书,而墨池便是保存天命书的地方,天地万物的命格皆在池中。
「也对。 」
光玄瞬移到石桌前坐下,看了眼他手上的梨花酿,方才便感应到这货的气息,奈何这里走不开,让他趁火打劫了自己不久前酿在梨花林底下的酒。
泽尹知道他想说什么,「见你有客,且那客人我不喜,所以索性躲到你后院那个破林子去了。 」
他低头品茗,「为何不喜?」
「呵,」他笑了声,却也仍思考了片刻,「骄纵无知,爱上个人便像把命都给了别人,还能做出些愚蠢荒唐的手段,被利用了都不知道。 」
光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评价道,「我怎觉着你在说你自己。 」
他往身后的柱子一靠,哑然失笑,「对啊,所以才讨人厌。 」
「不过,有一点你错了,那时的我但凡能用一点拙劣的手段,但凡我能做个恶人,她也不会落得个魂灵离体的境地了吧?」
「光玄,你说,她在哪?」他是在问他,也不像在问他。
「不可说。 」
无忧宫里的霞色映着泽尹的侧脸,一阵静默后,他仰头喝了口酒,松松散散道,「听烦了,有没有点新意啊?」
光玄的视线落到了对面那只茶杯上,「世事有常,若有缘,总会再见的。 」
「罢了罢了,我走了,谁爱陪你在无忧宫坐牢。 」
他起身边要走,光玄幽幽道,「你来一趟,就是为了偷我酒?」
「差点忘了,我是来问我徒儿桐和那个叫顾如什么的——」
「顾如卿。 」光玄纠正道。
「那厮跟我徒儿有缘分吗?」
光玄瞥了他一眼,「我不是月老。 」
「要是那老头管得了,还用得着你。 」泽尹跟他几万年的交情,早把他的性子摸透了,当下懒得抬杠,便直说出自己心中所惑,「你们天界不是规定什么鬼历劫后,就要把先前的情缘断的一干二净吗,否则会被反噬。 」
「你担心顾如卿对你徒弟的心意不是真的?」
泽尹点点头。
「我掌管天命书以来,只知那些命定的结局,但在走向结局的途中,会发生什么,我无法得知,人心是怎样,我更难以读懂。 」他顿了顿,道,「顾如卿和桐,原本的结局该是厮守终身的。 」
「原本?」
「天命书上,一旦有出现差错,就无法再得知接下来的走向了。 」光玄不紧不慢,「所以,只能说是原本。 」
一阵静默后,泽尹笑着打量他,「帝尊护短护到这个份上?」
「什么意思?」
「你果真不知这差错是谁造成的?」
「我知晓,」光玄平日里温和平静惯了,此刻却是有几分鲜有的波澜,「嘉嘉的事情,我来管,定会给你个交代。 」
「要给个交代的自去找我徒儿。 」他墨黑的眸子里深不可测,「只不过,这怕是没那么简单,天族,东荒,还有那暗地里想引起纷争的魔族,都在伺机而动呢。 」
光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你呢?」
泽尹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拨,折扇一展,发出清脆的声响,「当然是看戏。 」
来东荒时,阿因仔细捋了捋泽尹把桐带走的前因后果,发觉最大的阻碍怕不是在桐的师父身上。
感化他?真爱无敌,告诉他别棒打鸳鸯?
太天真,这要是有用,凡界话本子里哪来那么多被长辈打散的痴男怨女?
还是让他对顾如卿放心?
这听上去靠谱些。
不过,阿因一想起顾如卿,脑壳就犯痛,先前虽对他印象尚可,但细想后不禁怀疑,万一他像对清嘉一样对桐怎办,要是再历次劫再爱一个,自己怎么敢向人家师父打包票?
思前想后,她竟觉得倒不如把桐给抢出来,放她与顾如卿私奔来得来得容易。
「姑娘,姑娘。 」
阿因忙回头看,原来自己站在一卖烧饼的小贩摊前,老伯看着她,尴尬地提醒道,「姑娘买烧饼吗?」
阿因发现自己挡住别人做生意了,有些愧疚地移开了步子,有了肉身自己还是不习惯能被人看见。
「我,」她想起自己身上又没带钱,便道,「我不买。 」
刚要走时,她折了回来,不对啊,东荒是仙者之境,怎么会有人卖凡界的小吃?
「你是谁?」她有几分警惕地盯着那老伯,「你不是这儿的人?」
那老伯见状,眉眼笑开,「徒儿要不要来一块烧饼啊?」
阿因讶异道,「你是……德墟天尊?」
德墟将幻术卸去,露出光光圆圆的脑袋,拍了拍肉肉的肚腩,「正是为师,如假包换。 」
「你怎么会来?」
「说来话长,光玄帝尊通知为师你的行踪,让我来东荒助你。 」
「助我?」
德墟长叹了口气,「你骗如卿的事情,我都知晓了,乖徒儿,你这次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竟扰了命格。 」
他这语气仿佛是在责问,阿因摸不清他的脾性,搪塞道,「一时气不过嘛。 」
德墟倏然拍手道,「不过,做得好!我徒儿怎么能被欺负?」
阿因愣了愣,他刚是在认同清嘉?她突然能有些明白清嘉骄纵的性格从何而来了。
「就是可惜了,原来南海离岛的忘情草药性那么差,」他思忖道,「有了,太白那老头有颗金丹,可以忘所有事情的,光玄都救不回来的。 」
「可我现在是要让他俩相守一生。 」阿因忍不住把他从跑偏的思路上拉回来。
「也对。 」德墟哂笑,「苦了你了,心里定不大舒坦吧?你看,连跟为师说话都少了以前那种冲劲了,拘束多了。 」
阿因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她又不是真正清嘉公主,自然是没什么感觉的。
「德墟天尊,你说有没有可能,」她认真道,「那颗金丹那么有用,泽尹君吃下去会不会忘了这茬?」
「……」
德墟想起四百多年前,泽尹在天界被惹怒的那次,亏得光玄破例出趟无忧宫拦下他,否则整个天界怕是不知会发生什么。
半晌,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徒儿啊,刚我想起太白那老头抠门的,定是不愿给呢。 咱们在从长计议啊,从长计议。 」
「来,」他拉着阿因在摊边坐下,打开热腾腾的蒸笼,「这里有你师娘做的包子,烧麦,烧饼,花卷……」
阿因嚼着烧饼,忍不住发问道,「为什么神仙还吃这些东西?」
「光玄帝尊说你受刺激,性情大变,果真如此,」德墟怜爱地看着她,「这些凡界的食物于神仙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是没什么用。 」
「那为什么师娘还要做?」她咬了一口烧麦,暖暖的触感在舌尖蔓延,她自从做游魂以来,第一次尝到凡界的食物,「还挺可口的。 」
「这就对了,虽然神仙有神仙的吃食,但总有神仙像你师娘一样,喜欢凡界的食物,」他眉开眼笑,「她说,这叫烟火气。 」
阿因想起先前在天界吃的食物,似乎都是冷冷的。
东荒。
德墟蹭蹭了嘴,点评道,「奢靡,太奢靡了」。
东荒乃天界一边境之地,多年守着魔界和天界的边境,阿因原以为这虽不至于算一蛮荒之地,却也没想到这宫殿如此恢弘。
「东荒如此富足?」
德墟不答,笑着摇头,「徒儿,走吧。 」
「等等。 」
阿因把心中所想告诉了他,这一趟,她和德墟得分开行动。
由德墟代表天界,找东荒王谈谈此事;另外,她自己潜入桐的身边,看看她的心意如何。
「为了不引起怀疑,你明日再上门告知来意。 」
她在暗,便于行事。
德墟自然懂这点,于是告两声保重,便扯开步子先消失了。
凭身上的功力,阿因很顺利便瞒过守卫,突破结界,来到了东荒宫内。
她现化作一普通女婢的模样,在宫内转转悠悠,不过,在这偌大的地方,想寻到桐的下落,还真有几分困难。
「听说桐殿下前些日子回来后,好生伤心,哭了好几宿可是真的?」
迎面三位女婢走来,见她们提起桐,阿因忙躲在假山后去细听一二。
「这事泽尹君一插手,谁敢管?可我们殿下就是心肠软,边哭边道,她谁也不怪。 」
「要我说,泽尹君虽是桐殿下的师父,但这也管太宽了吧?」
就是,就是,阿因内心忍不住赞同。
「他不会是喜欢上自己徒弟了吧?才百般阻挠。 」
「阿慧,休得胡言乱语!」一尖细的声音小声呵斥道。
「没准他们活到这个岁数神仙,偏好这一口。 」
「你们俩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怎敢妄议泽尹君?」
另两位婢女连连称不敢,不再多言。 走过了假山。
阿因冷汗连连,要是有那可能,她的任务可谓是艰巨如山。
这事先记下,如何潜到桐身边可就得靠这三位姐姐了。
「阿慧!」她朝那三位的背影喊。
「怎么有人在叫你?」
「谁在那?」
「我有事找你,你过来一下。 」
「你是谁?我忙着给桐殿下送熏香呢。 」
阿因顿时语塞,不说点什么她们似乎要走了。
「我是,」她一咬牙,算了豁出去,「我是小翠。 」
反正凡间的话本子里,大户人家总有个丫鬟叫小翠的,她碰碰运气。
「是我六姑姑家的小崔,前几天才送进来当膳房的厨娘,我过去瞧瞧。 」
阿因松了口气,边见一圆脸的姑娘朝假山这里走来。
「诶?人呢?」
「在这。 」阿因往她脖颈上一击,她瞬间倒下,「失礼了。 」
阿因在她身上布上一层隐形结界,琢磨着刚应该没下太重手,「阿慧姑娘,先好好躺一下吧。 」
「阿慧,快点!」
阿因化作她的模样,「来了来了。 」
这得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了,临走前不忘往阿慧嘴里塞颗德墟上回在天庭宴席上赠她的丹药,「当作补偿咯。 」
顶替了阿慧的身份,阿因沿途与另两位婢女交谈,得知其中一位应该是掌事的婢女唤作夏琳,另一位唤作巧巧,不就便行至桐的住处,凤桐殿。
穿过长廊,来到后院,远远地便闻见桃花香。
一白衣女子轻轻荡着秋千上,百无聊赖。
「见过三公主。 」
桐回过神,澄澈的眼里含着笑意,看着她们。
阿因先前不明白为何清嘉绝世的容颜不足以让顾如卿动容,原来世间真有一类女子,美好易碎,明明未做什么事,未开口一言,便能激起人无限的保护欲。
「巧巧,把熏香收起啦吧。 」她的声音温软好听,「有劳夏掌事和阿慧了,代我跟姐姐道声谢。 」
夏琳寒暄客套了一番。
阿因心里道不妙,原以为这三婢女都是服侍桐的,才知唯有巧巧是她婢女,而其他两位,则是大公主东方芷的人。
「阿慧,愣着干嘛,还不快走。 」夏琳催促道,「大公主那还有一堆差事呢。 」
桐看出几分奇怪,便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没,」阿因强颜欢笑,「我想说,三公主好好保重身体。 」
「多谢。 」
还真是没有一点架子,阿因感慨道,连对下人一普通的关心都会道谢。
不过,计划被打乱了,接下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大公主东方芷,阿因在清嘉的记忆里翻了一遍,似乎有点印象。 这位年纪轻轻便越过她的几位兄长,继任东荒储君,能力超群可想而知,为人处世周正过头,滴水不漏。
清嘉就曾在她身上吃过瘪。
曾经,清嘉欺了她小妹,在一次天族宴会上与东方芷相遇。 那东方芷伶牙俐齿,有礼有节地明褒暗贬,让她好生难看。
不过,奈何清嘉的骄纵盛气不是一两天了,当场不顾众人阻挠找她过招,把她伤得三个月闭门不出。
此后,清嘉的闯祸本上又添了光彩的一笔,再经好事者一番添油加醋的杜撰胡说,清嘉混世魔头的形象便更深入人心,旁人愈发不敢招惹。
万一自己落到她手上,被她看穿可得怎办?
「阿慧?」夏琳碰了碰她的胳膊,「怎么回事?今天叫了你好几次都在走神?」
「我没事,」阿因撇开话题,「你刚说什么?」
「明日春日宴后大公主邀泽尹君一聚,这事大公主交给你告知泽尹君,你到底去说了没有?」夏琳担忧道,「要是耽误了,没个回信,指不定公主怎么罚你呢。 」
她哪知道?此时阿因连马上回去把找阿慧换回来的心都有了,无奈路不识,也走不开。
夏琳叹了口气,拉着阿因就走,「瞧你这样,就是要误事。 我陪你到泽尹君的茯远居。 不用谢我,帮你也不是一两次了。 」
「泽尹君?」阿因站在茯远居外,心里默默叹气,「大公主邀你明日——」
冤家路窄,没想到那么快就要再见到他。
「进来。 」慵懒的声音透过门来,却带股不容反抗的味道。
进就进,阿因思忖道,纵然能识破我阿慧的身份是假,也定然识破不了清嘉的身份。
她轻推开门,明明是白天,屋里却一片暗色。
泽尹斜躺在坐塌上,墨袍松松垮垮,将他胸膛的弧线勾勒得完美。
他手里拿着酒壶,因方才阿因推门而入带来的光线而不适应,微眯着眼。
「过来。 」
阿因的脚步似固定在原地,她摸不清他的意图。
他不再说话,他的眼刚适应光亮,凝视着她,仿佛料定她会走过来。
鬼使神差,她走到了他面前,手腕倏然被他紧握住。
「我不管你接近东方桐有什么意图,也不管你和那个姓顾的有什么纠葛,离开这里。 」他脸上挂着初见时那样似有似无的笑意,一字一顿道,「清,嘉,公,主。 」
原来自己早被识破了。
他将她的手腕攥得愈来愈紧。
可阿因盯着他却移不开眼,他的眸子似乎可以囊括星辰,而这样一双美的眼,她想不知曾在哪里见过。
而且,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很悲伤的感觉?
情绪泛滥得越来越凶。
她注视着他的眼直到他眼里闪现了几分慌乱。
「你,你哭什么?」
她伸手一抹,手背上真的挂上几滴水珠。
「那你笑什么?」
泽尹指了指旁边的镜台,示意她看看自己的模样。
她一侧身,便见镜子里倒映的影像,「阿慧」脸上的妆容被她哭花了成一片。
泽尹爱揶揄人的性子又犯了,「想来别的女子一哭,懂得用绢帕擦拭,我见犹怜,哪有你这样,用手去抹一片的。 」
这模样出去,恐怕会吓到一片人。 阿因走到一旁的梳洗台上,鞠一捧清水要把脸上的妆容洗净。
这时手腕处才不断传来剧痛,腕上深红的红痕有些惊骇。
泽尹注意到了她细微的变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将她的手握住。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那句「泽尹君请自重」已快说出口。
「帮你疗伤。 」他头也不抬。
阿因愤愤然,也不看看是谁造成的。
他运了内力,她手腕处传来温暖的感觉。
「好了。 」他难得没了那戏谑轻佻的神色,「是因为太痛了才哭的吗?」
阿因竟听出了温柔的感觉,她摇了摇头。
「对不起。 」他向她道歉。
「这三个字从你口中说来也挺怪。 」
他舒然一笑,「我会道歉,是因我把不该加在你身上的怒气给了你。 」
「不该的怒气?」
「不是你们小辈的事情。 」他坐回了塌上,展开折扇道,「天族,你父皇母后,欠我一笔债。 」
「债?」
「你可曾听闻,自父神开辟混沌以来,」泽尹的身子笼罩在屋里的暗色里,缓缓道,「魔族和天族,势不两立?」
「可有些事例外,」他似乎像讲述与他无干的事情一样,「逼死茯夏一事可谓是他们联手最得意的一件作品。 」
「茯夏大人……医圣茯夏?」阿因也曾听过这个名字,传闻是位与泽尹相恋未果的魔族少女,她以为这人物是杜撰出来的,试探道,「她是你……」
他没有看她,淡淡地道出几个字,「吾妻渠因,阿因。 」
空气仿佛凝结。
她怎么会傻到,在方才那一瞬间,以为他唤的人是她。
她嘴角勾起一抹苦笑,看了眼手腕上光玄给的靛青色的玉镯,刻着个「因」字,想是懂了为何光玄那日听闻她选了「因」为名后,略带诧异的神思。
此刻她虽不知光玄和泽尹有没有过交集,只心下觉得,这两件事隐隐有关。
怕是因光玄想起,有人将这个名字铭刻心头,心心念念,才如此反应吧。
他恢复了方才阿因进门时见到的模样,斜躺在榻上「告诉东方芷,明日是我最后一次答应见她。 」
「还有,你幻形后的气息,稍有些功底的人,一靠近便能拆穿你的伪装。 但不论你怀有什么意图,我劝你早点离开东荒。 」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
阿因走到窗边,将木帘卷起,窗外的春光散入屋内,茯远居旁种的竹子,沙沙作响。
屋里亮堂起来,他睁开眼,周边散乱一堆酒壶,不远处的桌案上仍放着昨夜醉酒写的墨迹。
窗边,有一女子逆光而立,看不清脸,清风拂过她的发丝。
「走出去吧。 」
阿因离开茯远居后,没了原先的忐忑不安。
四下无人,她倒不急着找阿慧换过来,再重新混到桐身边。
桐对顾如卿感情虽坚定,但怕是难违抗师命。
不过,今日观察泽尹君,她曾以为他对她的敌意,来源于清嘉曾害过她的徒儿,但却并非如此。 他虽要紧他的徒儿,可究竟没到那个程度。
而东荒王族,在此事上,竟未表态,仅仅是畏惧战神之威吗?
想到这,阿因倒觉得将错就错,待在东方芷身边是个不错选择。 东方芷身为储君,操持大小事,想必她小妹与天族的联姻也经她手,定能知晓其中一二。
见不远处夏琳等着她,她暗自庆幸,不然又要找不到路了。
蕙芷殿。
「参见殿下,」阿因完完整整地转述泽尹的话,「泽尹君说明日是他最后一次答应见殿下。 』」
夏琳和众侍女在一旁冒冷汗,这人怎么不懂得稍微委婉点?
屏风后,围棋落子的声音,接连不断。
可东方芷未说「免礼」,阿因只得一直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
她听了泽尹的提醒,隐匿了气息,无法施展功力偷个闲,因而保持这个姿势也是有些两肩酸痛。
「长姐,」屏风后一娇柔的女声伴着笑传来,话却十分冷血,「这女婢怎敢如此顶撞,长姐何不拔了她的舌头?」
阿因眉头微微一皱,心底某个地方止不住恶心,她讨厌这种感觉。
「又胡闹。 」东方芷回了句,「阿慧,你留下。 其他人都走。 」
东方芷只说完这话,便再也不搭理她,也不曾让她起身。
「长姐,这么多年你为了泽尹君,做了多少事来?怕是颗石头也该被感化了。 」
东方芷轻笑了声,「茉儿,你想说什么?」
「不就是东方桐吗?定是向泽尹君污蔑了你,让他误会你,对你的态度越来越差。 」
「你总跟你三妹过不去。 」
「别的不提,东方桐总是在泽尹君面前提起茯夏那个魔族野种,她难道不知长姐对泽尹君的心意吗?却有意为之。 」
「比起茯夏待她,我个亲姐姐确是不如。 茉儿,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是因顾如卿的事情,嫉妒三妹吧?」
「长姐你!为什么,你们都向着她?」
「茉儿——」
棋盘被掀倒,屏风后一身着橙红色华裙的女子冲出了门,经过阿因身边时撞了她都不觉。
东方芷走出来,见着躬身的阿因,便道,「起身吧。 今日,泽尹君的话真是如此吗?」
阿因抱着刚被撞痛的手臂,「是。 」
「只这一句话,你却在茯远居待了两刻钟?」
难道,茯远居外有她的人?
她万幸未在出茯远居时找真正的阿慧换回来,否则真就败露了。
东方芷面若冰霜,「你该懂得,自己是谁。 」
阿因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只觉得好笑,她也不知道她是谁啊。
入夜,阿因回了房。
夏琳与她同屋,阿因便借机套出点东荒王族的事情,要是单靠清嘉对东荒微薄的认知,怕是不便日后行事。
她听夏琳说,东荒的三位公主里,要数大公主最大方体贴,能力卓越。 她平日待兄弟姐妹都好,不过与二公主东方茉自小最为亲近。
阿因想到,东方茉想必就是今日从蕙芷殿跑出去的那女子吧。
「不过,三公主嘛……」
夏琳讳莫如深,耐不住阿因的纠缠追问,便也告诉了她。
三公主东方桐出生天资极差,几乎与凡人无异,让尚武善修法术的东荒王族蒙羞,自小受人漠视欺侮,甚至没个公主该有的待遇,被养在偏远的行宫,不闻不问。
直到她不知何原因拜了天地战神泽尹为师,东荒王族借此能与战神交好,仿佛才认下了这王室血脉。
儿时的桐受尽冷暖,性子懦弱胆小,寡言少语,别的兄弟姐妹一向瞧不上她,长姐东方芷倒是偶尔能关心她几句,不过也是客气得紧。
阿因磕着瓜子打断道,「可我不觉她的性情如此啊。 」
要是不知顾如卿与桐的那段虐恋,她估计以为桐一直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孩子,眼里才能常含着笑,对谁都充满善意,。
夏琳从她手里抓了把瓜子,继续道,「夜深了,加之只有你我二人在屋里,便提提吧。 不然,这可是忌讳呢。 说到这,你可知和泽尹君相恋的茯夏大人?」
这是阿因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她点了点头。
「说句不妥的话,茯夏大人比王上王后待三公主都好,而三公主也是黏她黏得紧,几乎是寸步不离,还常因此惹她师父不快。 」
「她该是个温柔的人?」
「何止是温柔,我那时尚小,随行大公主去看三公主,有幸见到茯夏大人在院中抚琴,三公主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 她挂着浅笑,眼里柔和得似一滩化不开的春水。 」
「这般能说,怕是要抢了话本先生的生意。 」阿因嗤嗤地取笑。
「这就是你不懂了,」夏琳戳了戳她的额头,「虽同是女子,但我见到茯夏大人时竟会心跳脸红。
她是个冰美人,不常笑,举手投足间常会不经意显出三分媚色,勾人心魂,可她却也干净纯粹得不像这个世间的人,惹人怜爱。 你怎么一脸怀疑的样子?」
阿因笑道,「我在想明日在街上给你支个摊子说书,定能赚的盆满钵满。 」
「你啊,就是年轻,」夏琳叹气道,「这么说吧,听说茯夏大人的神力可是足以和泽尹君那般人物打上一架的,可我在面对她却会徒然生出种保护欲来。 现在的三公主身上也带着几分当年茯夏大人的影子。 」
阿因想起那日在凤桐殿见到桐时候的感受,确实是美好易碎,「难怪大公主对泽尹君付诸真情而不得回应。 」
夏琳忙捂住她的嘴,「这话你同我说说就得了,万不可外传。 茯夏大人的事情,天界早已禁止再提。 睡吧,明日春日宴,还得提起精神呢。 」
次日,众人齐聚灼华园,桃花簇簇,春色美好。
阿因伺候东方芷而随行在侧,心下略微觉着今日似有事情要发生,也不知德墟靠不靠谱,计划他今日来访,怕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不多时,东荒王携王后款款步入院内,众人行礼后,便宣布宴饮开始。
阿因注意到夹道对面有一空位,便扯了扯夏琳的袖子,压低声音道,「那是谁没来?」
「除了泽尹君还有谁敢?」夏琳白了她一眼,「操心那么多干嘛?」
也是,阿因将视线放到了对面的空位旁的桐,她今日着一身淡粉的纱裙,将头发盘起来,娴静又不失活泼俏皮。
巧巧正俯身给她布菜,她脸上是恬淡的笑意,不时点点头,交谈两句。
阿因不知怎的想起昨夜夏琳的话,桐身上有几分茯夏的影子。
能让泽尹君倾心的人物啊,真想一见呢。
「阿慧。 」夏琳碰了碰她胳膊,阿因见东方芷已站起身,向中央走去。 临行前,竟给了她一冷冷的眼神。
「她为何这样看我?」
夏琳忍不住扶额,「你方才盯着对面出神,被公主留意到了。 」
「那又如何——」
倏然被一声擂鼓打断,东荒王问道,「今年春日宴可有哪家仙者的女子要献艺?」
东方芷上前,抱拳道,「儿臣愿意舞剑助兴。 」
东荒王东方闽拍手,连连称赞,「好,真有东荒储君之范。 」
「芷儿小心。 」王后南川枫忍不住嘱咐道。
「是。 」东方芷行了个礼后,拔剑起舞,一招一式,皆如行云流水,在场之人无不感叹。 她今日不似别的女客,而是着一身劲装,她本生得标志,舞起剑来,别有一番风味。
这个东方芷,果然上回败给清嘉后,苦练武艺,倒是有模有样。
阿因偶然间瞥见对面屋瓦上那一角黑袍,笑想,原是如此。
果不其然,东方芷收剑入鞘后,也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东方芷落座后,二公主东方茉随之舞了一曲惊鸿舞,舞姿曼妙,娇媚十分。
阿因思忖,这个时辰,算上来德墟应该上门来访了,怎还未到?
夏琳激动地拉着阿因道,「刚二公主看我们这一眼了,好美呐,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啊?」
她先前还是游魂时见过清嘉一面,且后来一直顶着清嘉这天界第一美人的皮囊,说句实话,看东方茉还不如照镜子。
不过,东方茉一曲终了,众多男客纷纷向她赠礼,把她的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因昨日从夏琳那听说,东荒民风开放,春日宴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尚未婚配的男客在宴席间心悦某位女子,便可赠礼作为信物,以此结缘。
阿因也才发现,东方芷桌上也有不少男客赠的玉器首饰,她皆待人周到客气,落落大方,可阿因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宴席已过大半,来的年轻女宾也大都收获了几件男子的信物。
夏琳羡慕道,「这空气中都是甜腻的味道。 可惜这总与我们下人无干。 」
阿因倒不在意,却见对面桐的桌上空无一物,「怎么没有人给三公主赠礼啊?」
夏琳刚要回答,场上便一娇柔女声响起,「怎么没有人给三妹赠礼啊?」
东方茉走到桐身边,假意扶上她的肩,「三妹,没有人喜欢你吗?」
桐面色平静,笑道,「自然不如二姐讨人喜欢。 」
话音刚落,一支折扇便重重落在东方茉手上,她娇呼了声松开了手。
泽尹君负手而立,身姿颀长,淡淡吐出个字,「滚。 」
桐看着她二姐愤然离开,给他添上酒,「师父,你还是来了。 」
泽尹接过酒盏,他从不喜宴席,「不放心你。 」
而且,他的眼神对上了对面服侍在东方芷身侧的阿因,还有个有意思的人。
「泽尹君肯赏脸,真是本王的荣幸啊。 」东方闽隔空向他敬了杯酒。
泽尹敷衍地举了举杯,边跟桐说道,「你爹行事说话还真是万年圆滑,让人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也不叫他改改?」
桐早已习惯,「那师父早点回去?」
「无妨。 」
桐觉着这个回答,似有点与往常不同,「也好。 」
「今日是春日宴,泽尹君可有礼物要赠给在场的那位仙家姑娘?」南川王后看向泽尹,笑得温和亲切,她可有心撮合撮合泽尹和东方芷。
桐对她母后的心思怎个不知,不过,怕是一厢情愿罢了。
「好啊。 」泽尹破天荒地要送礼,这可是从未听闻。 桐更是对他投来疑惑的眼光。
他站起身,飞身折一桃花枝,落到了东方芷面前。
东方芷面色微红,眼神飘忽地看向他,「多谢——」
「方才我有幸见了大公主舞剑,」泽尹嘴角勾起笑意,「华丽有余,而招招都是破绽。 」
「多谢泽尹君指点。 」东方芷面上皆是落寞,为什么她努力了了那么久想博他青睐,却还是落了个被奚落的下场。
「要是再遇上天界的清嘉公主,不知大公主能撑得过几回?」泽尹的话是对东方芷说,却看着阿因,目不转睛。
阿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会拆穿她的身份吧。
「这花,」他眼里含笑,越过东方芷,将花枝交到了阿因手上,「给你赔罪,也是谢你上回在茯远居说的话。 」
我…….谢谢你啊。
阿因装作惶恐不安的模样,俯身道,「阿慧不知泽尹君何意。 」
泽尹低低笑了几声,转身向座位走去。
她斜眼一瞧,东方芷紧紧抿着唇,眼里如冰透彻入骨。
阿因心里突突的打了个颤,这下东方芷可难容得下她了,她又该如何斡旋其中?
她手里转动着那枝桃花,果然泽尹还是对她有戒,才想着要赶她走。
「儿臣有事禀报父王母后,」东方茉蓦地走上前,引来众人侧目,「三妹临时悔婚,枉顾东荒和天族礼法,理应受罚。 」
「是我把她带回来的,那姓顾的并非良人,这婚不结也罢。 」泽尹摇扇轻笑,「怎么,东荒王要罚?」
「这……」东方闽犹豫了片刻,「此事有些复杂,容后再议吧。 」
「不可!」看样子东方茉是做好紧逼的准,「此事若传出去,东荒随意撕毁婚约,定是会毁坏东荒的颜面呐。 」
「求陛下惩戒三公主。 」一帮臣子纷纷附和。
东方闽看向泽尹,近年来东荒实力渐渐增长,天族倒日渐衰颓,他一边境之地,获得了很大的自主权,谁又愿意把利益和天族绑在一起,成为天族铲除异己的工具呢?
因此他不满这档亲事,可奈何无法明面上违命,便找泽尹去天族闹一番,撕毁婚约。
跟泽尹讲了不少那顾如卿辜负桐的事情,能引起他在意的人不多,他徒儿算一个。
泽尹气定神闲地小酌一杯,却满脸写着,看你个老狐狸如何收场,敢拖东方桐下水给你当替罪羊你就死定了。
「芷儿,你怎么看呢?」南川王后轻言细语问道。
「儿臣以为,此事出在泽尹君身上,不该罚三妹。 」
东方芷的话引来一阵细碎的议论。
「大公主的话是在怪泽尹君吗?」
「刚泽尹君故意让大公主颜面尽扫,大公主许是气不过。 」
「可是罚泽尹君,这怎么可能?」
「这尊神若是怒了,四百多年前天庭都差点被他拆了大半。 」
「大公主这是糊涂啊。 」
…….
东方芷不是没听到这些议论,齐整的指甲刺入掌心,面上却端的平淡,「可此事东荒不作交代,也是说比不过去。 三妹,你可愿回静心岩暂且住下?」
泽尹轻笑了声,半讥半讽,「静心岩,亏大公主想得出来。 」
那是东方王室曾把桐抛下的地方,偏僻,孤寂,了无生气。
「好。 」桐按住了泽尹下一秒便要向东方芷脸上扔过去的酒杯,站起身,「我愿意,也没有人能拦我。 」
「那我呢?」
温润的声音伴着院内的春风,吹动了桃花枝头。
一白衣少年,伫在园林的拱门下,风华内敛,俊秀无双。
「那我呢?你走不走?」
桐不言不语,凝视着他,神游出窍。
阿因心里欣喜,来得正好,一出好戏。
顾如卿缓缓走上前,各仙家女眷无不暗暗惊叹他皎若女子的面容,气质如兰。
顾氏乃仙门正统,血脉至纯,奈何满门惨遭到魔族少主之陌屠杀殆尽,如今只留顾如卿一人。 之后,顾如卿拜于仙门山德墟师尊门下,天资聪颖,短短三百年就飞升上神。
后来,他在天庭,还未任职,便领命与东荒三公主联姻。
「那日,我奉命来东荒求亲却未到,怠慢了三公主,是我思虑不周。 」
这事阿因知道,那时顾如卿仍未恢复记忆,心里仍挂念着清嘉的喜怒,虽不敢抗命,态度倒是敷衍,连求亲都是派下人上门。 后面大婚,办的也是草草敷衍,也难怪他俩新婚之夜,顾如卿会在清嘉的塌上了。
「今日,天族,仙门顾氏,顾如卿,十里红妆为聘,求娶东荒三公主东方桐。 」
话音一落,院内由德墟领着数十天兵,抬着一箱一箱的珍宝入内。
是求亲还是逼婚?
这顾如卿可以啊,阿因弯眉浅笑,天兵都给调来了,就来抬抬东西谁信?东荒宫殿外怕是已埋伏下重兵了吧,早知他如此能干,自己瞎费工夫作甚。
东方闽也想到这一层,飞快盘算着,觑着泽尹似笑而非的脸皮,想着他定是不打算再帮自己第二回了。 这顾如卿,想想的确算女婿的不二人选,何况还有整个仙门顾氏,不过这背后的天族嘛…….
「东荒王考虑好了没有?」德墟咳嗽了声,笑眯眯地问道。
东方闽朗声笑道,「本王这东荒,哪得德墟师尊和如卿上神来访?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
南川王后也附和道,「是啊,上回见师尊也是在两百年前的天后的寿宴上了。 今日来访,何不在东荒住几日?」
泽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这对夫妻的太极打得真好。
「是啊,」德墟摸了摸细细的胡须,笑容可掬,「南川王后也是越来越漂亮了,如卿,我们暂且住几天啊。 求亲的事,你们年轻人不懂,急不来。 」
阿因忍不住扶了扶额,这德墟师尊,还真一点都不怕师娘削他,夸别的女人漂亮那么顺口。 她心里倏然生出异样感,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会不知不觉间把清嘉的记忆当作自己的,认清自己是谁不好吗?
现场在东方闽的话术下,一片其乐融融。
德墟已入座喝起小酒,顾如卿被桐不知拉去那个角落你侬我侬了,泽尹君也早嫌无聊先走了。
阿因想着趁东方芷不注意先离开,趁早卸掉幻形术,找德墟相认。
不料,一记鞭子狠狠地落到了她左肩,瞬时渗出血痕。
一女婢疾呼,「放肆,竟敢将酒水洒在大公主身上!」
阿因抬头一看,东方芷拿出了细长的鞭子,目光凛凛。
也是鞭子吗?阿因唇边浅笑,那不属于她的记忆里,清嘉就是用鞭子把东方芷抽得三个月下不来床。
再一记鞭子重重地落到她右肩,那大方得体的声音响起,不带丝毫情感,
「父王,母后,儿臣有个婢女不懂规矩,先带下去管教一番,不扰大家兴致了。 」
南川王后见阿因那血淋淋的样子是在骇人,想劝几句,却被东方闽摆摆手,「退下吧。 」
「芷儿今日戾气怎么那么大,紫金鞭都拿出来了,怕是要了那女婢的命。 」南川王后掩着帕子,还在为那血腥味犯恶心。
「呵,这有什么,一个婢女若能消她的气,也是值得了。 在者,她将来继承本王的位置,怎么能妇人之仁?」东方闽转动着酒杯,他先前还怕东方芷处事端正过头,现今是多虑了。
有谁能救她?
阿因捂着渗血的手臂,德墟正在她不远处和仙者饮酒聊天,那模样估摸着醉了大半,没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但此时若大声唤他,他定能注意到,过来解救她。
可是,那样自己不就暴露了?
自己尚且住在清嘉的躯体内,一介天界公主竟伪装侍女潜伏在东荒,有何目的,这可以做多大的文章?
「公主,不可啊,阿慧她服侍您多年……」
夏琳为她跪下求情,却也遭了一鞭子。
「别牵累别人。 」阿因吃力地挤出几个字,紫金鞭可不同一般鞭子,打在身上散尽的是修为。
「好啊,慢慢算。 」
几个侍女支着她,离开宴会场地,行止一僻静处。
「说,」东方芷缓缓抬起她的下颚,「你用了什么方法博得泽尹君欢心?」
「你是东荒储君,不觉自己现在竟像个小女儿作态,很可笑吗?」
阿因的讥讽不偏不倚地刺入她的心脏,换来了是一记一记鞭痕。
「说了,留你全尸。 」
她终是难以支撑,双膝一软,「说你可笑。 」
「你!」
预计的一鞭没有落下。
「泽尹君。 」侍女们大惊失色,忙低头跪下。
他手里攥着东方芷的鞭子,微微一笑,却杀意尽显,「大公主问什么方法能博得了本君的欢心,嗯?」
「我,我没有,」她眼眶微红,「我只是在……」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做的,还算少吗?」
她的瞳孔放大,惊诧道,「泽尹君,你听我解释,那次真的,我不是有意——」
泽尹松开了手,盯着她讲,直到她慌乱地讲不出话来。
「人,我带走了。 」
他再也没看她一眼,附身问阿因,「走得动吗?」
阿因点点头,顷刻间被他长臂揽腰抱起,一低沉的声音道,「信你才有鬼。 」
东方芷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惨然一笑,竟然有女子能让他再次显露那番温柔的神色了。
泽尹低头瞥了怀中的女子一眼,不咸不淡道,「不想被发现的话,就再撑一会儿。 」
她苍白着脸色,紧抿着唇。
紫金鞭一鞭落下,打散的便是十年的修为。 而她挨了数十鞭,丧失修为不说,此刻的神力已快支撑不住幻形了。 她忍不住想,要是暴露,刚那些鞭子就白熬了。
「没想到骄傲荒唐惯了的清嘉公主,会为了天族的脸面不现形,硬生生地挨了东方芷的鞭子。 真是顾全大局,天界该为之敬佩。 」
她气若游丝,「哪里哪里,拜泽尹君所赐罢了。 」
「伤成这样还能扯皮,也是厉害。 」
话虽如此,他放轻了脚步,像是怕颠簸碰到她身上哪个伤口似的。
真是越来越心软了,他心里忍不住笑自己,而且竟是对天族的人心软。
今日,他的确心怀目的,送她花枝想借东方芷逼她现形,近而逼走她。
原本,再等下去,她也迟早因功力衰退而现形。
可不曾想,当他看着她被众人包围,一道一道鞭痕落在她身上时,她冷静决绝的眼神让他陷入其中,当回过神来,脚步早已向她迈去。
或许是因为曾经,他也见过这个眼神,是他六百年前三日不眠不休只身闯魔族结界、杀退十灭殿的魑魅魍魉后见到的眼神。
沉重的锁链刺入骨髓,渠因遍体鳞伤,结痂的血痕从她被撕裂的衣裙中显露出来,她苍白着脸,瘦削的双肩微微颤动。
「泽尹,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
「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
她嫣然一笑,「这是我欠你的回应。 」
「你欠我的,还多着呢。 」
他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横抱着她出十灭殿,「往后,你行医也好,找人打架也好,万水千山,我都陪着你。 」
「爱找人打架的,不是你吗?」
他在她额上留下一吻,
往后,佛来斩佛,魔来斩魔。
茯远居。
阿因睁开眼,她坐起身,等着视线变清晰。
这里是,茯远居?
是泽尹带她回来的?
模模糊糊的印象里,有只手托着她的脑后,让她缓缓躺下。
所以,自己是在,泽尹君的……榻上?
她忙不迭地地正要挣扎地站起来。
「如果不想伤口裂开就躺着,」他坐在桌案边写着字,「省得你再上一次药。 」
「你帮我上药?」她指了指自己,她已卸掉幻形术。
泽尹不出一言,笔走龙蛇。
她是周身都有伤,要是上药,那不得要……
阿因只觉脑袋一片嘈杂轰隆,脸颊发烫。
清嘉公主,我对不起你。
没事没事,就当是长辈,长辈,长辈看一下也……还是说不大过去。
「我在光玄那埋了三壶酒,下次你帮我带过来。 」
阿因丝毫没有想与他交谈的心情,掩面道,「你让他老人家自己给你送过来。 」
泽尹的笔下一顿,抬眼看她,她难道不知道光玄……
原是如此,他对清嘉公主的疑惑不解全都解开了,难怪自己所看到的清嘉公主会和传闻中差异如此之大。
瞬间,冷冷的银光离她的脖颈不到两三寸。
「说吧,你是谁?」
阿因是第一次见他提着剑,原以为被识破后的紧张不见了,「凡界的一个游魂,暂住在清嘉公主体内。 」
泽尹像是听了什么笑闻,「一个游魂有那么大能耐?你背后是谁主使?」
「光玄。 」
怎么可能?但泽尹转念一想,若是别人的换魂术,他的修为定能一眼识破,可要是光玄这家伙,可就难说了。 而且这的确像是光玄的做事风格,看似规规矩矩其实是最不安分。
她此刻别无选择,一五一十地把缘由告诉了他。 泽尹听到一半,便放下了剑,坐了回去,气定神闲地沏茶。
「所以我为了让桐和顾如卿按原本天命书的结局走下去,就到了东荒,后面的事情你知道了。 」
泽尹微微颔首,「如此,你挨东方芷的鞭子挨得有些冤。 算我欠你,往后你若有求于我,我就帮你一次。 」
阿因却不全怪他,或许就像世人说的,因果相报,许是百年前东方芷挨的那顿鞭子报应了回来,恰好她在清嘉躯体内罢了。
「你是如何发现我不是清嘉公主的?」
他喝了口茶,「你要扮作清嘉公主,怎么连光玄受天命书约束,不得擅自出无忧宫都不知道?」
阿因想起上次光玄似乎说过一句,「别的,我出不了无忧宫,也管不到。 」她当时有些许迷惑,还以为他是清净惯了。
「你可有名字?」他随口一问。
「没有。 」
阿因支撑着站起来,「我想起我还要找德墟师尊,先告辞。 」
「等等。 」他喊住她,「外面有个人你带走。 好像是叫阿慧。 」
「你把她从花园里带来了?」
「你送她的丹药,一下增了她万年的修为呢。 」泽尹叹了口气,「德墟老头要是知道,该心疼死了吧。 」
阿因恍然大悟,「这么说,是她给我上的药?」
「不然呢,难不成你以为是本君帮你——」
「嘭——」屋门被重重甩开。
「逃得真快,」泽尹饶有兴致地转动着茶杯,笑道,「这假的清嘉公主,也不是那么讨人厌。 」
阿因红着脸,从茯远居跑了出来。
良久,才想起方才他好像提到个人。
转过头看,阿慧跟在她不远处,见她注意到自己,便立马跪下行礼,低着头:「奴婢参见清嘉公主。 」
阿因走过去,轻叹了口气,「你帮了我,我却害你在东方芷那待不下去。 」
「奴婢惶恐,公主赐德墟尊者的仙药,已是奴婢几世都难修得的福分。 」阿慧颤颤巍巍道,心里虽感激阿因,却更是怕她,毕竟这些年清嘉公主的混世魔王的名头骇人听闻。
阿因怎会看不出来,扶了她站起来,「以后就跟着我吧。 」
她迟疑了片刻,终是下定决心,「是,奴婢定对公主忠心不二。 」
既然回到东方芷身边已是死路一条,也不怕待在这混世公主身边,大不了脱层皮。
阿因盯着她丰富的表情,淡淡道,「你六姑姑家的小崔可好?」
阿慧愣了片刻,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挺……好的。 」
她是在逗自己笑?
倏然,阿慧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明媚笑靥,方真正地了解那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
有些人,你见她一笑,便觉着阳春三月般温暖,仿佛这世间美好地不像话。
而这一切,却难是那精致绝美的面容能带来的,她真的是那传闻中骄纵善妒,满嘴谎言欺骗三公主的天界公主吗?
借着身边有阿慧带路,阿因没再迷了方向,顺利地找到了东荒平日接待外宾的处所,鸿渊馆。
阿因问一馆内洒扫的小厮,「德墟师尊在哪?」
小厮一抬眼,身子便酥了半边,移不开眼睛。
阿慧清咳了声,「初七,这位是天界的清嘉公主。 」
初七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奴婢……不……奴才冲撞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德墟师尊在……在馆内东侧的厢房。 」
又吓到了一个。
阿因内心叹气,这清嘉公主究竟多招人怕?
她边走边出神地想着,不料前头有不少人手正抬着东西往一厢房内送。
栏杆旁,翩翩公子牵着一女子的手,好看的桃花眼里是化不开浓情蜜意。
「卿卿,你看,我差人给你在院里置办张竹椅,这样你闲时就可在此休憩,可好?」
「好。 」
「也可在此品茶,对了,再配上一副东荒仙窑的茶具好了」
「都依你。 」
「要不再种上一排竹子吧,夏天的时候风一吹,像师父住的茯远居一样凉快。 」
他有些不忍地打断道,「桐,我在此只是暂住。 」
「是啊,我忘了,」她落寞地笑了笑,「真希望你能永远待在这。 」
顾如卿弹了下她的额头,「说什么呢?我们往后不会分开的。 」
愿这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阿因内心许愿道,也能让天命回归原有轨迹,这样也算给清嘉一个交代了。 待清嘉回来,她便能重入轮回。
到时,她是不是也能有去爱一个人的机会,携手到白头。
「师妹?」顾如卿注意到她,略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阿因见他将桐护在身后,不在意地笑了笑,「是啊,你管得着吗?」
顾如卿也是习惯了她的语气,「最近东荒这不太平,魔族屡屡骚动,你可要小心。 」
「知道了,德墟师尊在哪?」
「师父在馆内东侧的厢房。 」
「可这不就是吗?」
阿慧看不下去了,上前附在她耳边道,「公主,您方才往西边走的,奴婢以为您是想逛逛。 」
「对,我就是想逛逛。 」
阿因发觉,原来自己迷路怪不得这偌大的东荒王宫,东西南北不分才最要命。
阿因一进屋,浓厚的酒味扑鼻。
德墟脱了靴子,坐在地上,敞着肚皮,面上尽是红晕。
「这模样说是掉酒缸里我都信。 」阿因摇了摇头,一面让阿慧去寻醒酒汤来。
「诶,好漂亮一姑娘,长得真像我徒儿。 」
「师尊,是我。 」
「我跟你说啊,我徒儿可厉害了,拜入本尊门下不到五十年,就能练成祖传的经法,不到两百年,竟能靠着天赋飞升上神,还免去了凡界渡劫。 」
阿因蹲下看他,「她那么厉害的啊。 」
德墟嘿嘿一笑,「那可是我仙门山三千徒儿中,我最满意的一个。 」
阿因接过阿慧拿来的醒酒汤,递给他,「喝了。 」
「这是啥?」
「醒酒汤。 」
德墟接过来一饮而尽,「漂亮姑娘的话,要听。 」
这真是不怕师娘削他。
「当初,光玄领着她,让她在我和其他三个仙界尊者中挑个师父,她一眼就相中了为师,还不是因为被我英明神武的神姿所倾倒。 」
阿因站起身,见他醉成这样,看来还是明日再来找他得了。
正要走到门边,她听见一句,
「也因为她,本尊第一次被天界那帮人看得起。 」
入夜,阿因只得暂且在德墟隔壁的厢房住下。
她今日见到顾如卿和桐,觉着他俩心意相通,在者婚事由天族做主,怕是也出不了差池。 原想着见完德墟后,向他交代一番便回天界。
这趟出来,想帮顾如卿和桐,却不想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扮作阿慧,误打误撞服侍东方芷,还差点露馅。
要不是泽尹,她挨不了东方芷那顿打,不过,要不是泽尹救她,她也难瞒过去。
那时候,她没想过,他竟会抱着她一路从灼华园走到茯远居。
「公主,公主,」阿慧小心翼翼地唤她。
「怎么了?」
「德墟师尊唱了曲,跳了舞,打碎了三盏茶杯,又托着奴婢讲了故事后,已经睡下。 」
阿因点了点头,她方才让阿慧去看看德墟,不怕他出事,就怕他撒酒疯。 清嘉记忆里,德墟师尊喝醉酒,六亲不认,每次非得师娘提着他耳朵管教才得好。
「公主为何一直看着这枝桃花?」
阿因才发现,自己刚还拿着今日泽尹放到她手上的花枝出神,「问那么多作甚?」
吓得阿慧跪下,俯身道,「公主恕罪,奴婢一时——」
「起来。 」阿因无奈道,「能不能别动不动就跪?」
片刻,阿慧见她仍不言语,便缓缓站起来,「奴婢遵命。 」
「这花,是泽尹君送的。 他倒没别的意思,只我自己觉着稀罕罢了。 」
阿慧记起,今日泽尹君吩咐她给榻上那女子上药时,说过那女子是天界的清嘉公主,伤的很重,让她轻一点。
阿慧曾觉得泽尹君眼里,只在意他徒儿三公主一人,才能为她屡屡维护。
于他而言,大部分人都是「无」的存在,不在意也不讨厌,纵使大公主多年来百般表露心意,也未引起他在意,怕是死在他面前,都得不到他一个眼神。
「你可愿意跟我回天界?还是有亲人在东荒,我也可让你留下。 」
「奴婢愿意跟公主走,」她迟疑道,「只不过我的仙命符仍在大公主手上。 」
「无妨,我明日便找她讨要。 」
阿因见她仍迟迟不肯走,「还有什么事?」
「奴婢求公主,也将夏琳带走,她与我共事多年,情同姐妹,此番定受了牵连,怕是不好受。 」
「也好。 」
晨起后,阿因找德墟师尊道别。
德墟那老头,像是早有预料,略微关心了两句就应了。
他摸着腮上细细的胡须,思忖道,「乖徒儿回去吧,这里有我和如卿,也出不了差错。 如卿那里,你可有去找他说声?」
阿因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德墟便笑了笑,「倒也不必,在天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
阿因知道他怕是介怀先前的事情才这么说,也点点头,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个,是你先前找我锻造的法器。 」德墟手里显现了一檀木盒,他轻放在桌上,像是护着宝贝似的,「打开看看,可费劲了为师的心神呢。 」
她见他神秘兮兮的模样,打开了木盒,是一把精美绝伦的赤色弓箭,她拿了起来,像是立刻有感应似的,体内的内力不断地涌动着。
德墟得意洋洋,滔滔不绝,「这把弓,名曰赤羽弓,世间绝无仅有,和这羽箭,费了为师不少心神照着古书上去锻造,乃是用上古神兽貔貅的筋骨制成……」
赤羽弓,阿因摸了摸弓身,着实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法器。
这么珍贵的法器,还是帮清嘉公主好好珍藏吧。
阿因将赤羽弓收了起来。
德墟略有诧异,「你不试试?你平日不都对这些仙门法器最为上心?」
「近日算了,光玄让我收收脾性,就不打打杀杀了,再说也没人惹到我。 」
德墟哂笑,「也是,咱收收脾性,做个安静美丽的小公主。 」
阿因松了口气,继泽尹拆穿她假冒的身份后,她不免得谨慎了些,怕露出破绽。
出了鸿渊馆,朝蕙芷殿走去。
阿因见阿慧一路上唯唯诺诺地跟在她身后几尺远,停下脚步,「你原先可有名字?哪个仙门的?」
「回公主,奴婢原名何荟荟,是东荒的一株芦荟,得了恩典进到王宫服侍大公主,并无父母亲人。 」
「那你的六姑姑呢?」阿因好奇道,那哪来的亲戚?
「六姑姑家姓何,是东荒本地一小仙门,我原先就是种在他们家的院子,他们对我照顾有加。 还有许多趣事呢,往后说与公主听。 」
阿慧渐渐对她放下心防,有些忐忑而期待她的回应,毕竟从没有人认真问过她。
「好啊。 」她见阿因笑了,还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以后无聊,你就同我讲讲你的故事解解闷。 」
阿慧心里泛起久违的感动,六姑姑,可能我遇上了和你一样善良的人吧。
蕙芷殿门口,几个婢女正细碎地谈着天,被经过的阿因两人听了去。
「你听说了吗?昨夜大公主发了好大的脾气,她也太惨了,被紫金鞭打到近乎魂飞魄散。 」
「还不是怪她多管闲事,还跟阿慧走得那么近,大公主首先找她——」
「说的可是夏琳?」阿慧倏然拽着其中一位的衣袖,「她怎么了?!」
「这不是阿慧吗?竟然回来了。 」
「快说!」阿因皱着眉,不怒自威。
婢女们虽不识她,却不影响被她强大的气场给震慑住,想也知道该是什么厉害的人物。
「昨夜三公主得迅赶来将夏琳带走了,可夏琳她怕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
阿慧听得心惊,身边一阵疾风,已不见阿因的踪迹。
寝殿内,东方芷作为储君,在案边批阅公文。
顷刻,一影子快到看不清地到她面前,拎着她胸前的衣领。
东方芷有些惊异,记忆里那张美丽嚣张的脸和离得极近的这张面孔重合起来,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人,神色降到了冰点,透着的是满满的压迫感。
「清嘉公主,别来无恙。 」东方芷笑着站起身。
「我来讨两件东西,把阿慧和夏琳的仙命符给我。 」
「清嘉公主一见我,便动手逼我给人。 」东方芷笑了,「天界不把东荒放眼里可到这地步了?」
阿因松开了手,冷冷道,「仙命符给我,别让我说第二次。 」
东方芷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襟,指着门边赶来的阿慧,「你讨的人,是她吗?」
她伸出手,手上跃动着一张符纸,可就在下一秒,符纸化为了灰烬。
仙命符,是仙家约束奴仆的底牌,一旦被毁,奴仆便会随之死去,且永世不得入轮回。
「阿慧!」阿因只觉一股血往脑门上冲,她看见几乎也在一瞬间,阿慧消失幻灭。
东方芷竟第一次感到畏惧,眼前这人,若方才是威逼的气场,现在却是丝毫不掩饰的杀意。
「清嘉公主,这东荒的人,自有被管教的道理——」
「出手。 」
她盯着阿因将剑抵在她心口不到几寸处,这处事风格为何总让她想起一个人,她看了眼阿因手里的剑,「你如何得来泽尹君的冰魄剑?」
「出手。 」
冰魄剑乃泽尹君的法器,虽不常用却也多年佩戴,东方芷不知当日泽尹君以为阿因是清嘉,找她麻烦时不想看上去像欺负她,便借了她冰魄剑给她。 后来,一个忘了还,一个忘了讨。
「清嘉公主是要杀了我?」她难以置信,只为区区一个婢女罢了。
阿因冷笑,「你道我没那个能力吗?」
「大公主遇刺了,还不快去找人来。 」
「早派人去请东荒王了,那刺客的神力早不是宫里的护卫能敌的,刚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要围攻,竟然被一击而败,大公主被打得丝毫无力还手。 」
「什么刺客啊,分明是仇家找上门,那位可是天界的清嘉公主。 」
「什么?!天界也欺人太甚了吧。 」
周围的人嘈杂一片,不敢靠近。
阿因旁若无人,手里的冰魄剑步步紧逼。
紫金鞭早已被她削成好几段,东方芷无法器傍身,只得步步躲闪。 稍不注意,东方芷脚下一趔趄,摔在地上。
阿因眼里的寒意丝毫不减,冰魄剑指着她的咽喉。
「你……到底要做什么?」东方芷嘴角渗着血,短短时间内,谁能想到眼前这个人像玩弄似的,不伤她要害,却剑剑落在她身上。
「你的紫金鞭,是这样用的,我便还给你。 」阿因本不想计较那顿鞭子,可先是夏琳,后是阿慧遭了她的毒手,她不可不计较。
「师妹,住手!」顾如卿按下了她的剑,错愕地看着她,「你在干嘛你知道吗?」
南川王后将东方芷护在怀里,哭着抚上她的脸,「芷儿,你怎么样了啊?别吓母后。 」
阿因环视了一圈,顾如卿和桐,德墟师尊,东荒王,东方茉,还有几近七八成的宫殿护卫将她围了起来。
「王上,我徒儿犯下过错,是我管教不周,把她惯坏了。 」德墟向东方闽赔笑道,「我一定好好严加管教,事关天界和东荒,王上可否大人有大量,宽恕个一二。 」
「父王,长姐身为东荒储君,天界公主地位再高,也不能如此放肆。 这事情天族一定得给个交代,严惩清嘉公主。 」
东方茉话音刚落,响应声由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
桐出乎意料地走上前行了个礼,「父王,此事不知原委,轻易定夺过于武断。 」
「长姐待你不薄,你竟然帮一外人说话!是为了顾如卿吧?因为爱情可以不顾亲人安危,东方桐你就是个生来草包的贱——」
「够了!」东方闽一摆手,四周一片寂静,都在等着他发话,「清嘉公主为何当众欺侮小女?」
阿因不言,德墟盯着她的面色,「有谁知晓?」
几个侍女唯唯诺诺地开口,一五一十地将夏琳和阿慧的事情说了出来。
东方茉闻即怒斥,「荒唐!两个我东荒的婢女,要罚要杀皆由主子定夺,你就为这伤了长姐?!」
「求王上不要饶了伤害芷儿的人才是,」南川王后充满恨意道,「芷儿若是有半分差错,臣妾就算穷尽我南川一族的所有,也定要让天界付出代价。 」
德墟还要好言相劝两句,不料听见了身边阿因的笑声,「生来便可处置他人生死的人,位居高位,好不光鲜。 」
「为仙者,为一神族之储君,说是慈悲,说是大爱,竟能为了妒意去杀人。 」
「东方芷被我打伤,东荒一族难放过我;阿慧被她打死,魂魄幻灭,又该找谁讨去?她六姑姑可有能力效仿南川王后倾尽全族之力要个说法?」
「可也有人在意她啊,这说法,我讨得了,便会为她一试。 」阿因松了手,冰魄剑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东方芷,你该庆幸你生在东荒王族,也该庆幸我的懦弱,否则今日的你,会比阿慧的下场惨上万分。 」
「来人,拿下。 」东方闽一声令下,侍卫一拥而上。
「谁敢动她?」顾如卿皱着眉,护在她身侧。
「如卿,让开。 」德墟叹了口气,「你师妹长大了,有些事情,她做的不论对错,都该自己承担。 你现在不宜插手此事。 」
「师父,您真不打算——」
「让开!意图杀害上古神族王储,这祸只能她自己收拾。 」
顾如卿看了眼桐担忧的目光,终是移开了脚步。
阿因毫不抵抗,立刻被侍卫擒住双臂,跪在地上。
「德墟尊者,此事本王会上禀天界,等候天界最终的判决,」东方闽冷冷道,「在那之前,清嘉公主只得屈尊住在东荒牢狱了。 」
德墟走到阿因面前蹲下,第一次见他认真严肃,「徒儿,你要不要求光玄帝尊?」
阿因低着头,半天憋出个字,「不。 」
「就算关进东荒牢狱?」
良久,就在德墟以为阿因要改变主意时,她冷不丁道,「我死不了。 」
「好!」德墟忽然一喊,惊讶了众人,他站起来,朗声笑道,「好!东荒王,我这徒儿生来惹祸无数,唯独这一件,本尊认为,她做得对。 」
「你!」东方闽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既然我东荒在天界眼里如此不堪,那就顺了尊者的意,将她关进极寒之狱。 」
「一大早,好戏便演了大半。 」
泽尹从树荫下走了出来,走到阿因面前,「冰魄剑用的不错。 」
「泽尹君,今日就算是您开口,本王也不会有丝毫退让。 」
泽尹轻笑道,「别误会,本君只是来找前日丢的法器。 不曾竟是被清嘉公主偷去了,本君也是来找她问罪的。 」
「泽尹君,父王已经要处置她了,倒是再加一条偷窃仙器的罪名便可。 」
东方茉暗笑,这天界公主被判得越重越好。
「可本君想亲自处置她,」泽尹懒懒道,话里却有几分威逼的味道,「况且,本君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东荒插手?轮得到天界插手?」
东方闽见泽尹有意护着她,若是起冲突,东荒绝对得不到半点好处,因而摆手让侍卫退下,「便依泽尹君,可一旦天界的判决下来,清嘉公主便得交由天界问罪。 」
泽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将阿因拉了起来,带着她离开了。
「师尊,好自为之。 」东方闽冷哼一声。
德墟拱手笑道,「彼此彼此。
待众人散去,顾如卿终是问道,「师父,你方才为何不让我拦住泽尹君?他可是扬言要取师妹两千年修为的人啊?」
德墟白了他一眼,「这还不是怪你。 」
顾如卿语塞,桐忙解释道,「我师父不是这种人,他不会对清嘉公主下手的。 」
「刚他俩那小手牵的,还不算下手?」德墟啧啧道,「要真下手,我那漂亮徒儿还不知要吃多大亏?」
桐一脸迷惑,德墟笑了笑,「很多事不需懂,水到自然渠成。 」
茯远居门口。
「泽尹君。 」
泽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悄无声息地松开了她的手,「何事?」
「能否救救阿慧?」
泽尹回过头来看她,缓缓道,「魂魄毁灭的仙者,是救回不来的。 」
「可你,你不也不放弃找茯夏大人吗?」阿因虽不愿触及他心事,却也只能借此说服他,「她是因我而死,能不能把我交由东荒王来处置换取阿慧的性命?」
阿因知道,自己是在逼他,可预计的一番发难没有降临。
末了,泽尹拂袖离去,扔下了句,「你真当本君什么人都救?」
阿因落寞地笑了笑,这个一见面就跟自己大打出手的人,恨不得不去招惹的人。 她何时依赖起他来了?
是那次自己挨鞭子时他救下她,不顾众人眼光将她带回茯远居,还是今日他连明眼人都看得出地偏袒她。 让她产生了不该有奢望,得寸进尺。
傍晚,暮色染上天幕。
泽尹在书房运笔泼墨,心里却少有地一团乱麻。
今晨,冰魄剑的动静引他到蕙芷殿。
行云流水般的剑姿,远远绰绰望去,他几乎在一瞬间,以为他的渠因回来了。
当初,他们在凡界初识没多久,他少年意气,没皮没脸地跟着她行医。
渠因有次来了兴致,拿着他的冰魄剑,耍玩般地走上几招几式,潇洒肆意。
他坐在一旁喝酒,看她舞剑。
「泽尹,这把剑送我。 」她看上去饶有兴致。
「好啊,叫声叔来听听。 」
下一秒,冰魄剑差点砸到他脸上。
后来,他要送她冰魄剑时,她反倒赌气般地不要了,也再未碰过冰魄剑。
可是,今日那身影,不是她,为何不是她?
泽尹手里的毛笔一顿,在宣纸上溢出墨汁。
他心情烦躁地走出书房门,不知不觉,走到了暂且派人安置阿因的房间,在茯远居的西座。
迎面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撞了上来,见是泽尹,忙跪下行礼,「小……仙初七,冲…..冲…….撞了泽尹君,请泽尹君恕罪。 」
「你这套动不动就跪的礼节,在凡界是跪死人的,」泽尹嘴角露出笑意,「当然在这你也可留给东方闽。 」
在东荒,敢这样拿东荒王寻开心的,唯有泽尹君一人。
初七弄了半天才明白他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慢吞吞地站起来,小声嘟囔,「凡人不是也跪他们皇帝吗?也跪妃子。 比自己地位高的辈分高的都跪。 」
「你知道的倒是挺多。 」泽尹想着这人怕是没少往凤桐殿跑,桐是个爱听书的,东荒仙界的有名的说书人都是她的座上宾,而宫里的奴仆杂役闲来无事也会去凤桐殿围观。
「你来所为何事?」
他一向爱清静,住处仅仅只有仆役几人,只负责洒扫庭院之类日常琐事,所以他并不奇怪初七进得了茯远居。
「小仙……」初七看见泽尹略微皱眉,赶忙改口,「初七奉德墟尊者之命,来看望清嘉公主。 可不料公主不在屋内,因而正匆忙要赶回去禀报尊者。 」
「你没有见到清嘉公主的事情,不可外传,」泽尹仍能感受到附近阿因的气息,她并未走远,「你只需回去告诉德墟,晚些时候来茯远居一趟。 」
「是。 」
靠着感知,他很快便找到了阿因。
她没有出茯远居,只是坐在后院一石头上,望着池子出神。
风轻轻拂过,池面上的倒映着霞色。
她换上了素淡的衣裙,纤细的背影像是融在山水画卷里。
泽尹细细回想今日所见,恍然感到诧异,心里长出异样的情感。
住在清嘉躯体内的魂魄是何人?为何能讲出他曾说过的话?
「为仙者,为一神族之储君,说是慈悲,说是大爱,竟能为了妒意去杀人。 」
曾经,他说,「天族,说是大爱慈悲,,也能为了私利残害无辜。 」
「可也有人在意她啊,这说法,我讨得了,便会为她一试。 」
曾经,他说,「渠因,你们口中的茯夏,背负着天族和魔族最痛恨的血脉,十灭殿的这笔债,我讨得了,便会为她一试。 」
只是巧合罢了。
她说的话,还有自己在她身上看到渠因的影子,都是巧合。
可若想知晓,也是有办法验证。
若是她,她该如何面对过去那段晦暗不堪的回忆。
若不是她,他自己又该是怎样的心情,期待再一次落空。
罢了,光玄那家伙,还不至于玩那么阴……
「阿慧的事情,我是救不了她,但是你可以。 」
阿因闻声抬头,泽尹站在她身侧,「我说过,你给阿慧的那颗丹药,能涨万年修为。 」
「那又如何?」
「晚上德墟会来一趟,让他告诉你,」泽尹笑道,「你的游魂身份,怕是他也早就知晓了。 」
阿因心想,自己如此小心翼翼,周围的人却一个都瞒不住。
「多谢。 」
池边静悄悄的,唯有风声。
泽尹并未回应,半晌,「茯远居没有什么规矩,你若想出去走动,告知是我允诺的便可。 」
阿因唇边浅笑,这话是要留她?
她怎不知泽尹是为救她,可是在他身边,心中有些虚妄怕是要烧得越浓烈些。
这点她早有所察,却不以为然,后来凝视着这川池水几个时辰,算是想明白了,自己原先急着辞别德墟要离开东荒,内心深处原是因为这不争气的缘故。 认定要是逃离开他,就能了断尚且不深的念想。
阿因站起身,「虽是因泽尹君我免了牢狱之灾,可东荒王一定会有心结,顾如卿和桐的婚事会受此影响。 」
「你可知极寒之狱是什么地方?」
听他难得含着些怒意的语气,阿因表面不在意地笑道,「反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
既然终是虚妄,何必等到虚妄化作执念?
「你!」他心里却没来由的有几分恐惧,「东荒和天界,其中那堆利益纠葛,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就算今日没了你,东方闽也不会打算把桐嫁给顾如卿的。 」
阿因怔怔地看着他,她自认为意若磐石,却不敌他后来的一言,「留下来。 」
池面上水纹的波痕,好似在她心里撩拨。
此刻他狭长俊俏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阿因觉着这时刻大抵是值得用石碑镌刻下来的,铭刻永恒,哪怕日后虚妄化作执念,执念化作灰烬。
德墟是翻墙进来的,摔了好大的动静。
「你难道不懂得穿墙术吗?」阿因叉腰,歪着头看躺在地上的德墟,好歹算个道行高深的仙者,「还有,为何不走正门?」
「为师怕给你添麻烦,」德墟在她搀扶下站了起来,着急地上下打量她,「泽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
「不行,你不能跟他待在一块,他要有什么企图,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越说越不放心,忙要带着她离开,「走,为师保你也是一样,东方闽不会轻举妄动的。 」
「他能有什么企图?」
阿因看着德墟一脸丰富精彩的表情,忍不住扶额,这究竟是误会了什么啊?
「不说这些了,师尊你有办法救阿慧吗?」
「就你昨天带来的那个?」德墟带着歉意,「对不起啊,徒儿,这魂魄消散,即便是仙者也是死透了。 」
「若是她吃了你在天界时给我的丹药呢?」
「什么?!」德墟大惊,心里在隐隐滴血,「你可知这丹药是为师腆着老脸去求太白的配方,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用了无数珍贵药材才熬成的啊。 你竟然给了别人,虽然你师娘常说我小气,可这件事情真不是为师小气……」
阿因左耳进右耳出,听完他的滔滔不绝后,「所以能告诉我要怎么救阿慧吗?」
德墟看她乖巧的笑容,心里气消了一半,叹了口气,「这丹药能起固魄之效,你拿着搜魂瓶去把她魂魄收回来,然后贴上转命符,就能送她入轮回再次修炼了。 」
德墟变出一只白瓷瓶和一张符纸,交到了她的手上。
「这原先是为我准的吗?」
德墟一愣,终是笑道,「你都知道了?」
阿因点点头,向他行了个礼,「多谢师尊。 」
德墟忙把她扶起,朗声笑道,「徒儿这是作甚,事情再大,都有光玄顶着。 」对她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若不是他接下来一句,她差点以为方才是自己听错了。
「阿因,是个好孩子。 」
送走了德墟师尊,天色已晚。
阿因想着趁早解决阿慧的这块心病,正要出茯远居门,远远地望见一盏灯火。
这茯远居的仆从,还要守夜的吗?
走近一看,竟是泽尹,他提着盏灯,头一次见他穿墨色以外的衣袍,一袭雪白宽袍广袖,身长如玉。 细看下,不同于顾如卿的秀美,却是一种少见的古朴风雅,月色仿佛都柔和上了几分。
阿因微微有些走神。
「走吧,不是要去搜集阿慧的魂魄吗?」还是他先开口道。
黑夜里阿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声似捣鼓,想问他是不是特意在这等她,又觉这话过于意味不明,只是点了头便径直往外走。
东荒宫夜里是有宵禁的,因而外面也是一片寂静,只有巡逻的卫兵来往。
沿途,不时有卫兵要上前盘问,却都见了泽尹君就默默走开了。 东荒王说过,东荒的规矩,唯有他可不遵从。
原是这样,要是没了他,怕自己刚出茯远居门就被拦下了。
他们并肩走着,却也隔着些距离。
「你要去哪?」
有着泽尹这张行走的通行证,东荒王宫她想逛哪都行,阿因想着阿慧的魂魄最有可能去的地方,该是去找她放不下的人吧,「先去膳房找小崔,没有寻到阿慧,就再去凤桐殿找夏琳好了。 」
泽尹淡淡道,「膳房该往东走。 」
阿因瞥见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首次痛恨起自己这不识路的毛病。
去东荒膳坊转了一圈无果,出来时,泽尹道,「她该是来过,方才感应到了。 」
阿因并未失望,反而好奇地问道,「德墟说你们神仙有神仙的吃食,那与凡界不同在哪?」
「无非味道更淡些,种类更少些,一般是冷食。 」他认真地回答,「而且神仙也可靠修炼维持体力,并非一定要靠食物。 」
阿因思念前些天德墟带来的那些点心,「你吃过凡界的食物吗?」
泽尹微微颔首。 几百年前,他和渠因在凡界忘尘谷隐居,鱼豚野味,山肴野蔌,皆可在渠因的手里成为山珍海味。
他砍了柴,打了猎,最喜欢坐在厨房边的一棵槐树上,透过窗欣赏她做饭时专注的侧脸,是他不会忘却的画面。
阿因没有打断他的思绪,余光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他此时的浅笑多么温和,与平时旁人眼中轻蔑不羁的泽尹君判若两人。
到了凤桐殿,桐见到他俩,略有些惊讶。 阿因告知来意后,桐便大方地让巧巧带她去见夏琳。
她一走后,泽尹坐到大厅的座椅上,摆了摆手,制止住预期中桐的连环发问,「什么也别说。 」
桐欲言又止,一肚子想问的问题,被他这么一截,实在憋得慌。
泽尹看出来了,因见她走来走去有些心烦,「只准问两个。 」
「师父为什么要救清嘉公主?」
泽尹喝了口茶,「先前坑了她,还个人情。 」
如此平淡的答案,有些无趣,只剩最后个问题。
桐索性直截了当,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师父是不是喜欢她?」
泽尹看了她一眼,低沉地开口道,「她若是渠因,我便是深爱她。 若不是,一点点的喜欢都不会存在。 」是啊,即便是一点点的喜欢,他都不会允许自己越界。
桐怪自己问了个更无趣的问题,以师父对渠因的真心,怎么可能再对清嘉公主动心呢?
不多时,阿因走出来,摇了摇头,「夏琳已经睡下了,还是没有找到阿慧的魂魄。 」
两人跟桐告别之际,桐破天荒地对阿因道,「清嘉公主,你暂住在东荒的日子里,我能有时去找你说说话吗?」
不用陪你的卿卿吗?阿因心里虽这么想,却也笑着点头答应,说到底,以前对桐有些膈应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况且自己此行,就是为了帮她和顾如卿破镜重圆的。
离开凤桐殿,阿因有些失落,「我们还是回去吧。 明日从头找起,把东荒王宫翻了个遍也要找到!」
她说完一番豪言壮语后,想起这一路都是泽尹陪着,难不成明天还要再劳烦他一次?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泽尹倒不在意,「最后去个地方。 」
「哪里?」
「鸿渊阁。 」
「原来你在这里啊。 」
阿因感知到她的气息,在自己曾住过的那间厢房门前。
「是来看我的吗?」阿因对着空气道。
风声萧萧,没有回应。
她拿出瓷瓶,一缕青色的精魂瞬间进入瓶内,她把瓷瓶封了口,贴上转命符。
手里捏了个诀,白瓷瓶在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符纸慢慢燃烧,飘落在地上。
「珍重。 」
听不到你的故事,可惜了些。
愿你再也不要碰上我。
再见,阿慧,何荟荟。
阿因在院中独自站了一会,终是朝院门走去,泽尹还外面在等她。
远远地,一道白色的身影在黑夜里格外醒目。
阿因唤道,「泽尹君。 」
那白衣男子转过身来,并没有多大意外,「师妹,那么晚了,你在这作甚?」
「来找德墟师尊,」阿因笑了笑,「没事我先走了。 」
「等等。 」
阿因不情愿地站住。
「你现在连话都不愿意跟师兄讲了吗?」
「我没有。 」
顾如卿敛了神色,「你还是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接受。 不过,我不希望你飞蛾扑火,借泽尹来……」
他渐渐不言,阿因听懂了其中的话意,走近他,「你认为我是借泽尹君来让你吃醋?」
阿因却为原来的清嘉公主感到不值,「没想到你看轻了泽尹,也看轻了清嘉。 」
「师妹,」顾如卿叹了口气,「普天之下,有谁不知他与魔族的茯夏有一段情缘?宁愿为了她放弃仙籍。 你甘愿做茯夏的替代品吗?」
替代品,她个没有肉体的魂魄,做不了替代品。
阿因轻笑,「与你何干?我若可以是替代品,求之不得。 」
「你!」
阿因看着他面色微沉,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可以知道在旁人听来,这话多么卑微入尘土,可是唯有她懂其中的苦涩。
她没有再言语,径直往外走。
泽尹见到了她,从树上纵身一跃,落到地上,「事情办妥了吗?」
「嗯。 」
泽尹打了个哈欠,满是困意地往前走,「回去睡觉。 」
月色下,阿因悄悄凝视着他,心底许了个愿望。
愿在天界惩处之前,能一直待在他身边。 哪怕得不到回应,哪怕往后生生不见。
虚妄也好,执念也好,在决定喜欢上你时,都能成作飞蛾扑火的勇气。
茯远居的藏书阁,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一连几日,阿因爱去那消磨光阴,因为她不知为何对医学典籍独独兴趣盎然,更是因为在这常能碰上泽尹,他总是坐在案边看书,或是写字,阿因习惯给他研墨。
某日,泽尹抬头,注意到她手上的医书,略微惊讶地问了她一句。 她忙搪塞过,后来手里的医书换作了地理州志。
她内心笑自己,想起那日在顾如卿面前大言不惭,说愿意当替代品,可究竟也是难做到。
后来,泽尹说自己是个大闲人,闲着也是无聊,教起了阿因下围棋。
阿因的进步是神速的,不久便能跟泽尹对弈。
「阿无,本君有时真想把清嘉公主的脑壳敲开,看看你到底是什么神仙?」
在阿因连续赢了他好几次后,泽尹如此感叹,颇有点惊为天人的味道,自己的棋艺平日只有败在光玄手里过。
阿无是他对她的称呼,她说她没有名字,叫什么都好。
泽尹修长的指尖点着桌案,略微思忖后,认真道,「这样,日后你跟我去趟无忧宫,把光玄酿的酒都赢光光。 」
阿因嫣然一笑,「我七你三?」
「五五分不好吗?」
光玄要是知道他们挖了个坑,就开始盘算起他的酒,估计要气吐血。
大抵最好的时光,就是此刻。
阿因和泽尹的相处,越过了她一开始的小心翼翼,隐藏心意,逐渐坦荡自然起来,能成为朋友,已是意料之外了。
夏琳进来通报,「清嘉公主,三公主来找你了。 」
夏琳醒来后,被桐安排去服侍阿因。 桐这些天,也常往茯远居跑,却不是找她师父,而是找阿因听说书,有时叽叽喳喳地两人就能聊上老半天。
阿因不知怎地,越跟桐来往,心里总生出亲切之感。
「就来。 」阿因应道,放下手里的棋子,站起身来,「我今日就不奉陪了。 」
「不就是那些个陈词滥调和烂俗故事吗,有什么好看的。 」
泽尹撇撇嘴,看着她快步走出藏书阁,想着给桐的仙术训练是不是少了些,让她天天得空往茯远居跑。
忽然,他想起上一次有着抱怨时,该是六百年前了。
「快来快来!」桐站门口,见了她就忙招呼道。
阿因有些疑惑,「今日要出茯远居?」
「到灼华园去,」桐粉扑扑的脸上笑出两个梨涡,「今日是母后生辰,她在那搭了个戏台,谁都可以去看。 」
阿因迟疑道,「不好吧,我仍是戴罪之身。 」
「放心,母后,长姐,二姐,都不在那。 」桐看出了她的担忧,「她们视看戏为低俗的事情,是不会屈尊去看的。 」
「可是……」
「别可是了,走啦,」桐拉着她往外走,还不忘吩咐初七去跟泽尹报一声。
那日初七见到泽尹后,第二天就得令从鸿渊阁调到茯远居。
初七领了命往藏书阁走去,想起前几天每次三公主来找清嘉殿下,都会引得泽尹君面露不快,虽是不明显,他还是小心禀报好了,省得被迁怒。
灼华园,果真如同所言,冤家一个都不在,阿因放下心。
桐带她在角落坐下,戏台上演着一出有情人因家仇而被棒打鸳鸯的戏码。
「好无趣。 」看了一阵,桐转过头来对阿因说,「抱歉啊,没想到是这么无聊的故事。 」
阿因也觉得着实无聊了些,便和她闲扯,「你和顾如卿,什么时候能有个好结果?」
桐笑道,「现在不就是吗?他在我身边,我们相守,就是好结果。 」
「天族和东荒的联姻……」阿因不免带着歉意。
「与你无关。 」桐云淡风轻,像在讲别人的事,「那日傍晚我去了趟茯远居,听见了在池边师父说的那句话。 」
阿因回忆起那日,泽尹曾说,「东荒和天界,其中那堆利益纠葛,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就算今日没了你,东方闽也不会打算把桐嫁给顾如卿的。 」
阿因总算明白了,清嘉是如何扰乱天命的,倘若当时她没有用谎言骗桐,桐或许能顺利跟顾如卿修成正果。
如今看他二人,纵使有婚约在身,却因近来魔族的屡屡动乱,天界想借东荒之力平定,东荒却不愿意成为工具,他们的婚事再也不只他们的感情能左右,时机不对,皆是错处。
这一切,桐是不会知晓的,阿因心里暗暗唏嘘短叹。
不一会儿,两人起身打算回茯远居。
「这台戏还不如我们昨日听的内容精彩。 」桐点评道。
阿因点头赞同,刚看得要睡着了。 突然发觉身旁的桐停下的脚步。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几个东荒的贵族女子。
阿因听见她们对这台戏的议论声。
「好感人啊,为什么相爱的人都不能在一起?」
「那两人祖上有仇啊,听戏不都是这桥段,莫往心里去。 」
「是不是泽尹君和茯夏大人也是这般?」
「你们要死了,敢提起茯夏这个名字。 」
「怕什么,天界还能管得到咱们东荒?那个茯夏,就一祸水,害得泽尹君丢了仙籍。 」
「那她长得该有多好看?」
「不过魔族的狐媚之术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听说常常跟许多男子有过牵扯,有好多段情史呢。 」
阿因发现桐愈发沉默,紧抿着唇,眼里没有往常的笑意。
「敢妄议茯夏大人,你们可知罪?」
桐的声音不大,却引来一片寂静。
那几个贵族女子忙跪在地上行礼。
桐不发一言,拉着阿因走了,阿因隐隐听见后面那些贵族女子的冷嘲热讽。
「草包刚刚是发怒了?」
「废物就是废物,不敢对我们做出什么。 」
「还不是靠泽尹君撑腰,不然谁给她面子。 」
……
「清嘉,」桐低了眉眼,问道,「你知道为何世人在提起茯夏时,要尊称一声大人?明明她是魔族的人。 」
阿因细细想了会,「因为她是泽尹君的妻子?」
「不是哦。 」桐看着她,认真道,「因为她曾经在凡界行医,积累下的功德足够深,以至于凡界的人首次破除了对神魔的偏见,给她立了庙宇。 」
「可后来啊,发生了一些事,随着受她恩惠的那一代人离去,人们渐渐忘记了她的功绩,如今提起茯夏大人,大家关心的唯有她跟师父的过往。 」
或许是童年的遭遇,桐习惯了被人喊草包喊废物,被兄弟姐妹欺负排挤,可是她还是不能忍受别人说她在意的人一句。 她懂得察言观色,夹缝中生存,却也懂得什么东西该维护,什么是原则底线。
阿因心里暗暗敬佩,「难怪今日你会为她站出来。 」
「因为我总觉得,茯夏大人她该被铭记的,不只有她的爱情,」桐略有些伤感的笑道,「何况,是那些完全被扭曲被误解的故事。 」
「世人总喜欢把别人的经历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杜撰多了,总爱添油加醋。 」阿因安慰了她一番。
回到茯远居阿因的房间。
桐把门关上,像有什么话要说。
为何要屏退夏琳她们?
阿因给自己和她倒了茶,等着她的下文。
「清嘉,我跟你坦白件事情,你别太惊讶。 」
那么严肃,阿因想着逗逗她,「只要不是爱上我,其他的都惊讶不到我。 」
「我对不起你,但你也别误会我的心意。 」
阿因愣了,喝了口茶压压惊,「……」
「清嘉,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
阿因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不是,这清嘉公主的皮囊有好看到这地步上?
「怎么呛着了?」桐忙给她的背顺顺气,「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虽然一开始是因为卿卿担心你,我为了帮他分忧才来的。 」
阿因知道自己会错意,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因为卿卿担心你,不想你和师父经常待在一起,」桐做好了被责怪的准,「所以我想我常来,你就可以少跟师父相处了。 可是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你,想和你当朋友。 」
阿因抬起手,桐以为她气不过想打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眼睛偷偷张开个小缝,看见阿因狡黠一笑,手指弹了她脑门一下,「扯平了。 」
桐顾不得脑门上的疼,忙问道,「那我们以后还能像现在一样吗?」
阿因点点头,看她娇憨的模样不禁被逗笑了。
桐给了她个拥抱,不知为何,眼前这人总能给她一种没来由的安心感,让她想起茯夏大人。
「你最好了。 」
阿因淡淡道,「我知道。 」
「对了,近来东荒都在传闻你和师父的事情,」桐松开她,观察着她的面色,小心翼翼,「可是清嘉,你对师父是怎样的情感?」
「待在他身边,大抵会过得开心些,却也受着煎熬,但若没了他,往后的我也不会有任何差别,只总归可惜了点。 」
这番话不就是可有可无吗?桐原先担心阿因是单相思,没想到是两个都不思。
只有阿因懂得,以后当然不会有任何差别,她要么入轮回,要么魂魄消散,泽尹,只是她爱的一个匆匆过客罢了,往后尘世滚滚,她未必为觉着这份喜欢大于天。
膳房。
「徒儿,看着,红焖鱼就该先在锅中炸上一番,再淋上一层酱汁,放入锅中焖个小半时辰即可,」德墟神气地插着腰,解释道。
阿因坐在桌旁,手里剥着葡萄,抬头看了他一眼,「您请。 」
德墟点点头,先是将鱼放入油锅中,噼里啪啦的热油溅了出来,他忙跳开,摸着耳垂,「好烫好烫。 」
「刚热锅了没?」
德墟不尴不尬地摆摆手,「不碍事,来,下一步。 」
他拿着铲勺,每一下翻动都似乎是在与油锅中的鱼殊死搏斗,面上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烈士表情。
「调味加了没?」
「啊?」他一拍脑门,「忘了,糟糕。 」随即抓起一大把盐巴放进锅里。
阿因扶额,「盐少许。 」这做出来的能吃吗?
「没事没事,咱们神仙都重口味。 」
「糖加三勺。 」
「好嘞。 」
「五香。 」
「好嘞。 」
「豆角。 」
「好嘞。 」
……
「徒儿,还有要加什么不?」德墟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不是,不应该是他掌握局势吗?今天被阿因请过来给她做饭。 怎么反倒让她教起自己来了。
「没了,先起锅。 」阿因感叹道,「敢情你在师娘身边多年,半点厨艺皮毛都没学到啊?」
德墟嘿嘿一笑,眼里神色一动,「怎么,阿因你先前还会烹饪?」
「忘了,」阿因嚼着葡萄,「就是看着你做菜,就觉得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
「我不信,为师看了你师娘做饭看了几千年,都没看会。 」他特意顿了顿,观察她的神色,「除非你来试试。 」
阿因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到灶台边,「红焖鱼吗?」
她略一思忖,而后从竹筐里取出一条鱼,去鳞,切片,入味,烹制,一流程下来有条不紊,看呆了了德墟。
接下来更是让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红焖鱼,白切鸡,豆筋烧排骨,翡翠白菜等十几道菜端上了桌。
阿因额头上渗着密密的细汗,她拿手帕擦了擦,「你尝尝。 」
「妙啊。 」他取了双筷子,夹了块排骨送入口中后,忍不住怀疑,「阿因你上辈子不会是个给凡界皇帝老头做饭的神厨吧。 」
「没准呢。 」阿因懒得跟他贫嘴,嘱咐让他带几道菜回去给桐后,用食盒装了四道菜,「这儿就劳烦师尊收拾了。 」
德墟看她提着食盒走出门,没入夜色中,良久,抚须慨叹,「光玄说的没错,有些人哪怕记忆丢了,该是她的东西,还是她的。 」
这让人称奇的厨艺不说,上回她一到清嘉体内就懂得用冷凝丸化解忘情草的毒,无一例外,却都指向了那个人,茯夏前辈。
德墟眸色一沉,放下了筷子,「也不知光玄的这一决定,到底正不正确。 」
眼前水色裙裳女子的背影,忽远忽近,风里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渠因。 」他像被一团力量覆盖住,挣脱不开,「渠因,是你吗?」
女子闻言,微微地侧过脸,淡雅的眼眸里是一片空洞陌生。
他伸手要去触碰她,可眼前这个女子随即化作一滩血水。
「渠因!不要!」
泽尹睁开眼,又是这场梦。
房内静悄悄的,夜风从小窗里吹入,他身上一阵凉意,起身换下了被汗水濡湿的衣衫,随意披了件衣袍,推开了门。
却见门外站着阿因,她眸光微闪,嫣然笑道,「哟,做噩梦了?」
他好看的剑眉一挑,冷哼了声,「有什么能吓到本君的?」
被识破在面上有些过意不去。
他想扳回三分脸面,逼近她,阿因侧身躲开,不料靠上了门板,似乎有点无路可退的味道。
他俯下身,一只手抵在她头边的门板上,留给她的空间局促狭小,他低下头,两人的鼻尖快要蹭在一起。
时光仿佛凝结,明灭的暧昧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阿因镇定地看着他,心里却犹如翻江倒海,泽尹,你若敢亲下来,虚妄也好,执念也罢,怕是要永远伴着我。
不料,泽尹停在她唇边咫尺,「这么晚了,来找我何事?」
他的气息,若即若离地与自己的呼吸交织,阿因只觉脖颈上的血往脸上一窜,不由得将手里的食盒扔进他怀里,「找你喝酒。 」
她趁机逃离,背对着他往院里走去,深呼几口气,就当美梦一场,别多想。
泽尹苦笑,无力地靠在门上一阵,自己是发了疯,这邪门的痴狂是怎么回事?
除了渠因,他不可能再对第二个人动心。
月色下,茯远居小院。
泽尹眉间一动,「这些是你做的?」
阿因将菜色布在石桌上,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道,「今天德墟来了趟膳房。 」
泽尹有些为难,德墟老头做的菜,能吃吗?
幸好,初七刚去取酒回来,泽尹猛灌着酒,德墟的下厨手艺,早些年在天界是一奇谈,听说是以能把仙者吃吐闻名,味道古怪到亲爹妈都不认识,奈何他本人又极度热衷厨艺。
「你为何一直喝酒?」阿因有些奇怪,夹起了块鱼片,在他怪异的眼神中吞了下去。
泽尹刚想说点什么阻止她,见她神情无异,也狐疑地夹了一筷子。
烈酒送着鱼片入喉,他眸中的异色一闪而过,旋即平淡道,「阿无,这菜是你做的吧?」
「就当答谢这些天你对我的收留了。 」阿因也不否认。
泽尹的味觉仍残留着熟悉的味道,他明知不可能,也难几次三番说服自己这些种种皆是巧合。
「阿无,你上一世究竟是什么人?」
该来的还是来了。
阿因在他眼里,看到渴求,看到悲伤,看到仿佛要把她吞噬的爱意,但她从来便清醒的知道,这份浓烈的爱不是对她的。
她在顾如卿面前说自己情愿当个替代品,可她不说自己叫阿因也好,不看医书也好,不想告诉他自己会厨艺也好,说到底都是那份无谓的自尊和倔强在作祟,她若情愿,她身上的种种都可使她成为绝佳的替代品。
可不知为什么,自己明明那么小心隐藏,却似乎仍不妨碍泽尹仍是对她有些微不同,但她不会傻到以为泽尹会爱上她,哪怕背叛茯夏。
「是个恶人,十恶不赦。 」阿因浅浅微笑,面上尽是云淡风轻,「入不了轮回的游魂,上辈子不是杀人放火,就是罔顾人伦,罪孽深重。 泽尹君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不相信。 」能仗义地不惜一切代价为他人讨一公道,甚至情愿自己忍受责罚的人,怎么可能是她口中说的十恶不赦之人?
「不信又如何?」阿因轻笑,击中了他的心思,「不会泽尹君以为我会是哪个仙家的魂魄吧?」
泽尹不语,他的确是这么期望的。 可理智告诉他,她要是茯夏,怎么会一丝丝茯夏的神力都感受不出来,哪怕是残魂,也该富有茯夏天生与凡人不同的气息。
「我说笑的。 」阿因喝了杯酒,烈酒入喉,泛起苦涩。
可是阿无,你说的一点都不好笑。
明明是春日,夜风也算暖和,泽尹却仿佛置于寒冬,这些天升腾起来的妄念的火苗,似被浇了一盆现实的冷水。
他在东荒第一次见到她之前,他犹如以往般颓废,将自己关在房内,看着白天变黑夜,黑夜变作白天。
可她阴差阳错下走进他房间,打开了窗,让昏暗的室内被光线盈满,跟他说走出去吧。
那时他才真正开始走出去,试着留意身边的事物,特别是,她。
他面对着她,纵使在这张明艳妩媚的面容上找不到一丝一毫和渠因相似的地方,可她的果敢,她的冷静,她的爱憎,却总能让他想起渠因。
虽万分不愿承认,可他确实在不知不觉中向她靠近,将她的喜怒哀乐,悄悄刻入了心里隐秘的角落。
泽尹一杯一杯地将自己灌醉,阿因没有劝他,也没有离开,只是无言。
她毫不掩饰地凝视着他,假如泽尹此时对上她的目光,定会为她眼里的执念所动容,说不定会难捱过对茯夏的承诺,咬上她的唇,一醉方休。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边泛起微白。
昨夜的酒,让泽尹换得一场安眠,他伏在石桌上,狭长英气的双眼紧闭着。
阿因笑了笑,轻松释然地站起来,忽然俯下身体,嘴唇亲吻上他的眉梢,柔软的唇瓣轻轻擦过他冰冷的额角,只稍一触碰,便立即抽身离开。
刚起床的初七揉着惺忪的眼,正要去小院里收拾,便看见阿因走出来掠过他,还来不及行礼,只听闻她一句,「帮泽尹君取件披风盖上。 」
「是。 」不及他答应,阿因已经走远,初七感到古怪,嘟囔着,「公主今日走得好生急。 」
藏书阁。
「《万草纲目》《旁氏内经》,还差个什么呢」,桐在浩大的藏书中晕头转向,她原本就鲜少踏足这里,让她读书简直头疼要命,奈何今日受阿因所托来着找几本她要的书回去。
她是悄悄来的,因为她知道师父平日都在此地,如果被他瞧见,定又要抽查她法术课业。
也不知为何她常来找阿因的这段时间,师父对她严苛了好多,还是小心为妙。
泽尹从一早就感知桐的气息了,他也没心思理她。 可是这货,为什么能弄出那么大动静来?真心当他没听见她找书时的嘀咕,还有时不时书籍被碰落的声音?
他凝神专注,修长的手指翻动着阿因看过的一本地理州志。
当桐被一堆掉落下来的书差点埋了时,泽尹微微皱眉,不得不走到书架后,施了个术将一些书移开,悠悠道,「平常抽个课业不行,闯祸闯出圈却是在行。 」
桐的脑袋得以从书堆里出来,小声嘟囔着,「也不知是谁把书扔得那么乱。 」
「哟,长本事了。 」泽尹轻笑了声,靠在书架边,「还能怪为师不懂得收拾?」
桐从书堆里站起来,仰起脸,迷惑中透露着几分较真,「可是师父,先前不也是清嘉公主在整理的吗?」
泽尹被噎了一句,强忍住想把那堆书给她重新埋上去的冲动。
「罢了,不跟你个小辈计较。 」
「多谢师父。 」桐听出了他话里咬牙切齿的味道,乖巧甜甜一笑,「师父能不能把手里的那本书籍给我,清嘉公主想要。 」
「她说要本君就得给啊?」
「她说要师父您会不给?」
泽尹语塞,反应过来时,耳根有点发红。
他冷哼一声,装作有些不屑地将书扔给桐。
似不经意地问道,「她既然有想看的书,为何不亲自过来,还要差遣你走一趟。 」
「因为,因为,」桐面露难色,斟酌着措辞,「她不方便亲自来取。 」
泽尹心里却早有答案,她有想看的书,可也有不想见的人。
他拂袖而去,「日后让她来藏书阁,这里的书本君厌烦了,自然没了兴致。 」
桐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生来极少地叹了口气,
师父,你可知你方才的神情,会让我误以为你心悦于清嘉。
一连好几天,泽尹都不在茯远居,听说是去收拾东荒边海作乱的魔族凶兽,唯一条件是不准动茯远居里面的人。
东方闽先前苦口婆心劝了他好久,见他难得转性,自是欣喜若狂,什么条件都答应了。
阿因过得清净,桐常常会过来,找她听说书,聊心事,有次甚至拿了壶酒来,颇为仗义地要和她喝酒。
阿因笑着说免了,她知道桐是一闻酒味就会吐的人。
「可是清嘉你不开心啊,」桐揉了揉她的眉心,想把她的皱眉抚平。
阿因刚想否认,就听闻她下一句,「师父也不开心,竟然会在他最不喜的雨天,去边界找魔族凶兽打架。 」
阿因看着窗外连绵的细雨,没完没了,其实也早让她心里烦乱。
她再次见到泽尹时,已是五日后的清晨,她推开门,雨后的竹叶已凋落一地,染上泥色。
他着一袭黑色劲装,负手而立,发丝微乱,狭长英气的眉宇显得有几分倦意。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衣裳上暗色的颜块,虽不明显,但他仍解释,「这不是我的血。 」
阿因漠然,淡淡道,「泽尹君为何来找我?」
「我花了五日,只为想明白件事情,」他凝眸敛神,低沉的声音响起,「阿无,我不能接受你离开我。 」
这些天,她不见他,他心里没来由的烦躁不安,主动去了东荒边海,想着暂离开她整顿下心绪,可却反而愈演愈烈。
不论是她舞剑时的身姿,还是下棋时她机敏沉稳的神色,亦或者是那日月下小院里,她说出那番话时眼底的伤感,无一不无时无刻在他眼前。
「泽尹,我度量极小,是见不得你心里住着别人的。 」这话有点不成功便成仁的味道,与其说是在逼他,不如说阿因在断了他的念想,断了自己的痴妄。
泽尹微怔,半晌,「她若在,也该是这般回答。 」
忽而,他解开腰际的酒壶,一饮而尽,半真半假笑道,「你信不信,本君要想得到你,不是件难事?」
他虽平日厌倦繁文缛节,鲜少出面,但他在三界的地位仍无可撼动。
原先只凭几句话便能拦下拦下天族和东荒的联姻,何况是让天族交出个无关痛痒的公主,可是那是清嘉,不是阿无。 想到这,他心里感到眼前不过咫尺的她,如此遥远。
那么浓烈的字眼传入阿因耳中,听来却不轻佻,而是深情有余。
「我信,」她凝视着他,唇边浅笑,「但你不会。 」
相对无言了片刻,泽尹转身没入竹林,
「唐突了,是我混账。 」
直到天界的判处下来时,阿因都未曾见到他。
「天族公主清嘉,骄纵专横,此前犯下诸多错事,引来各路仙家不满。 本次更是擅自离开天界,重伤东荒王储,特判处清嘉公主流放凡界,期限看其表现而定。 」
话音一落,为首的天界将领上前行了个礼,「清嘉公主,跟小仙走吧。 」
夏琳拉住阿因的衣袖,小声说,「公主你……还是等泽尹君来吧。 」
阿因摇了摇头,其实从刚才,她早已感知到他的气息。
他在。
又或者说他一直都在她身边,因为她不想见,他便不出现。
白昼也好,夜晚也好,睁眼也好,闭眼也好,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能藏得那么好,不让她看见,也怕她不知道。
仿佛赌气般,她也不去理会,但还是偶尔会好奇起他晚上睡哪的问题,怎么做到全天都跟着她的?
她对夏琳说,「凡界这趟,不知凶险,要走要留你可自行定夺。 」
夏琳看出她心意已决,咬了咬牙,表明要和她一起走的忠心。
「清嘉公主,快走吧。 」天将忍不住催促道。
随行的天兵将她围了起来,有两个胆大的要用捆仙锁将她绑起来,为首的那个将领忙制止住,呵斥道,「大胆!」这俩是不要命了,敢捆这混世魔王?将领随即可怜兮兮对阿因道,「公主别为难小仙。 」
阿因径直往前走,目不斜视。
茯远居大门前,早就站着个墨色衣袍的身影。
阿因并未停步,仍是朝前走,经过他身边时,目光并未停留。
「别走,好吗?」
他抓住她的手腕。
阿因转身,发现身后的夏琳和天兵都被泽尹的一道结界阻隔在外。
「你会在意我,是因为茯夏大人吧?加之我的游魂身份,更让你怀疑。 」阿因看着他,突然开口对他说,「你既然想验证,那便验证吧。 」
泽尹神色一动,迟疑了许久,将手放在她的额上,运起气,气团变成了透明,那是凡人魂魄才有的征兆。
「所以,我怎么可能是——」
泽尹伸手把她搂入怀里,语调温柔地喊她,阿无,阿无。
阿因闭上眼,她的虚妄和执念,换得这一刻的温存,终究也是不枉一场痴想。
「泽尹,我有名字,我叫阿因。 」
不过,是在你面前的阿无,不是你梦里的渠因。
泽尹终是没拦得住她。
桐闻讯赶来时,阿因已经要出东荒王宫了。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因仗着清嘉往常的威仪,让天兵们留给她和桐一些时间。
天兵们不敢得罪她,屏退一旁。
阿因见她狼狈,忍不住调笑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会御气飞行之术啊?」
「要是学得会早会了。 」桐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这是德墟师尊临去仙门山前,说是万一你要离开,就托我交付给你。 」
德墟师尊三日前,临时被天界授予要务,得回仙门山一趟。
阿因展开信,面色微沉,不出一言。
「怎么了?师尊交代了什么事?」
阿因手里幻化出火焰,信纸成了灰烬,朝她笑了笑,「无非些鸡毛蒜皮罢了。 」
「清嘉你真的要走吗?」
「嗯,往后你和顾如卿,应该是一番顺遂。 」
这次阿因捅出这个篓子来,反倒逼天族拿出最大的诚意,愿意以将东荒边缘十里的海域划入东荒的版图内。
东方闽那个算盘打得精细的人,乐开了花,立马不计前嫌,答应了桐和顾如卿的婚事。
桐却未见多欣喜,眉眼里笼罩着淡淡的忧愁。
天兵不禁上前催促,耽误了时辰。
「吃不了你的喜宴,真是遗憾。 」
「清嘉,往后会再见的吧?」
阿因笑着点点头,朝她挥了挥手。
可只有她知道,这一告别,该是游魂阿因和东荒的最后一别。
出了东荒境内,是一片荒岭。
不远处一小队天兵押着个瘦弱的仙娥,她一见到阿因,便腿脚一软地跪了下来。
「双儿?」阿因试探地唤道。
「公主,」夏琳疑惑,「她是?」
「我在天界的贴身侍女,想必因我的缘故。 」
阿因叹了口气,走到她跟前,原本押着她的天兵识趣地松开了手。
「你怎么在这?」
「公主恕罪,双儿无法完成公主所托。 」
「起来吧。 」阿因伸手扶她,却意外摸到了她薄纱下手腕结痂的伤痕,面色微沉,「他们对你动刑了?」
为首的天兵将领忙解释道,「是天帝的旨意,公主,属下也只是奉命行事,这个仙娥犯的错,判其陪公主流放,已是法外开恩了。 」
阿因面上不见波澜,只吩咐夏琳搀着双儿。
「多谢公主体谅,」虽然阿因是戴罪之身,可将领仍是毕恭毕敬,「属下等人便送公主至此。 公主保重。 」
阿因点了头,下一秒原本包围她的天兵们消失不见。
「天兵为何只送我们离开东荒?」夏琳问道,「难不成他们不怕我们逃了吗?」
「我来时路上,听说公主此番受流放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晓,怕是不想张扬,引来祸端吧。 」双儿怯怯地开口道。
阿因饶有意味地看着她,「引来祸端?」
「怎么了?」夏琳觉得手里搀着的人似僵在原地,「公主为何这样盯着这位……双儿姑娘?」
「无事,太久未见,多看两眼罢了。 」阿因笑了笑,径直往前走。
「我叫夏琳,是公主在东荒收的婢女,」夏琳搀着她缓缓往前走,安慰着身边颤抖的双儿,「双儿姑娘,公主其实人很好的。 」
「是啊。 」双儿盯着走在前面的阿因,「公主她,的确不一样了。 夏琳姐姐,谢谢你。 」方才阿因那个眼神,没有丝毫攻击性和恶意,却似乎一下子就能将人看穿。
东荒离凡界不算远,行了半日,便快接近凡界地界。
阿因停步,转过身来,笑道,「我思考了片刻,你们不必受我牵连,这趟流放,本公主自己去吧。 」
双儿闻言立马跪了下来,「双儿本就有罪,该陪公主走这一趟的。 」
夏琳见状,也跪了下来,表明诚心。
阿因眸色微沉,唇边慢慢收拢了笑意。
顷刻间,羽箭由四面八方射来,阿因也几乎在同一瞬间,运起了结界。
「看来还是来不及。 」她叹了口气,瞥了眼地上的两人,「乖乖待着。 」
闻言,夏琳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阿因纵身一跃,离开结界,立在了不远处一陡峭的山崖上。
阿因手里幻化出当日德墟为清嘉打造的赤羽弓箭,瞄准一方的埋伏者,芊芊细指一勾,不见得使多大劲儿,却见脱弦的羽箭仿佛有千斤力量,在空中擦出火焰,原先放冷箭的埋伏者中箭倒下。
山风吹过她鬓边的的发梢,她朝四方几次拉开弓,准确无误地击毙埋伏者。
四周静悄悄的,阿因知晓,方才的袭击只是一场序幕。
黑衣剑客包抄住了山崖——
阿因没有傻到与他们说句废话,能对她下手的人,她心底有数。
黑衣剑客见到眼前的女子,眼神凌冽,满是杀意,先发制人。
近身搏斗,赤羽弓施展不开,关键时刻,阿因庆幸当日泽尹将冰魄剑送她时,她没有碍着面子拒绝。
没想到再次用这把剑,竟是到了生死一线。
冰魄剑的剑锋之利,尽是渗人的寒气,与当日和东方芷的小打小闹不同,这神器认真用来,向来是见血一片。
眼前的女子,如鬼魅般极速的身影,剑法狠辣,黑衣剑客不断倒下一片,却又有更多的死士上前。
「这种程度,还玩什么?」
不在一个层次的较量,只以人数相搏,稳妥却也愚蠢。
夏琳惊呼,「公主!救命!」
阿因眉头一皱,全力一击,击退身边缠身的死士。
只见不远处几个黑衣剑客击破了结界,正欲朝她们此去。
夏琳紧紧捂住脸,半晌,她略微睁开眼,黑衣剑客应声倒下。
阿因挡在了她俩面前,手臂划过一道剑伤,她腕上的靛青色玉镯出现了裂痕,破碎,散落在地。
见状,黑衣死士并未上前,而是顷刻间退散。
阿因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玉,眼里如死灰般。 。
夏琳早已站起来,哭着查看她的伤口,「公主,你怎么样啊?伤的严不严重啊?」忙招呼愣在地上的双儿,「快,扶着公主。 」
双儿正要起身,阿因的冰魄剑缓缓指上她,她声音颤抖,「公主……您……」
「之前的结界,是你破的吧?」阿因的声音不带有丝毫情感,「神磁石,对吧?」
双儿伏在地上,又惊又恐,身上掉出了一块磁石,「只求公主饶了双儿的仙门上下,双儿的命,公主随意处置。 」
夏琳捡起那块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头,放到了阿因手里。
她手里一握,磁石被揉碎成灰,飘散在双儿面前。
阿因从方才就洞察了双儿的意图,这份判决于理不合,加之她闪躲的目光,以及埋伏者的幕后主使,便可推测出双儿的可疑。
要怪只怪,她狠不下心,原本只想逼她离开,却没想敌人下手之快。
「你并没有错,」阿因收起了剑,「你走吧。 」
「可是公主——」
阿因止住夏琳的话,俯下身,轻声说,「你为何人效忠,苦衷是什么,多年隐忍潜藏在清嘉身边目的是什么,这些我不关心。 我只道,我刚来时,给我几分关怀的人,是你。 」
双儿缓缓抬头,有些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你虽选不了,不得已为之。 可这也不该由我来体谅。 」
阿因站起身,运了内力,止住了伤口的血,在夏琳的搀扶下离开。
「公主,您没事吧?」
阿因点点头,看着手臂上的血痕,「你知道,德墟师尊的信上写了什么吗?」
夏琳等着她发话。
「我们不可能活着到凡界。 」
夏琳除了起先听完阿因的那句话后心头畏惧,其他时刻都镇定如常。
以阿因的说法,德墟会在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后,循着她们的气息找到她们。
而在此之前所要做的,就是保住命。
仙界和凡界的交界处,既有仙者活动,也有修行高深的修道凡人经过。 在此,甚至有了几分凡界的烟火气,支起了摊点做生意,还有店铺酒楼。
虽然阿因伤得不深,一路走来也再未遇到袭击,但为了保险起见,两人决定在此停下,等着德墟找到她们。
两人进了一客栈门坐定。
店小二忙上前沏茶,他是一修行仅仅上百年的小妖,见着阿因的气,便畏惧得不得了。
「茶漫出来了。 」
夏琳忍不住提醒道。
小妖更是慌乱,止住了手,嘴角抽搐着笑意,看得出是十分紧张了。
「两位客官,吃点什么?住店吗?」
「吃食随意。 住店。 」
阿因心里其实没底,这里的生意,收不收凡界的银子啊?可要是收,她也没有。
好在夏琳问出了她的所惑。
小妖连连摆手,道,「这边界的店,不赚仙者的银子。 更何况是这位上神。 」
阿因心里一松,粲然一笑,「多谢。 」
小妖双颊一红,嘴上道着不用,逃也似的跑开了。
「为什么那么怕我?」阿因喝了口茶,先前在东荒也是,初七那厮刚见她时,说话都不利索。
夏琳,「……」
这边阿因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仿佛未被先前的事情影响,那边客栈里的仙者和道人纷纷向她投来目光,低声讨论着她的身份。 若不是因她身上强大的气,有些人似乎有意与她交谈。
阿因的目光淡淡环视了周围,一些仙家少年和她对视之际,面色都有几分发红。
隐隐约约,一些人的只言片语入了她的耳朵。
「好美啊,仙界竟有如此标志的人物。 」
「怕不是碰上了狐仙奶奶。 」
「狐仙?勾人的媚术?」
「这般美人,我情愿被勾了魂去。 」
……
阿因淡漠,刚好方才的小妖送来几碟菜。
她语气冰冷,「不必了,客房在哪?」
小妖先是一愣,便恭恭敬敬地引她上楼。
夏琳知她心有不快,便也跟了上去。
木梯处,一戴着帷帽的道姑迎面下楼,小妖忙向她鞠了一躬。
她毫无动静,经过阿因时,阿因突觉心头一紧。
印象里,少女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她朱唇轻启,
「这儿啊,是我的神识。 你的魂魄暂存在我的躯体中,你道我是谁?」
「怎么换做是你,就能如此坦然地面对所爱之人的背叛?」
「小鬼,你没受过情伤吧?」
……
「清嘉!」阿因吃疼地抚住心头,这具躯体仿佛有感应般,剧烈的痛感传来。
「这位善人可是在叫贫道?」
那道姑闻言回头,拉开了面纱,是和她一模一样的长相,不过她的脸上,端的有几道已经凝结的疤痕,看上去十分骇人。
「你是清嘉吗?」
那道姑摇头,道,「贫道不识。 」
「你到底…..发生什么了?」这具躯体的痛感似乎要把她撕碎,阿因几乎站不稳。
道姑重新拉上面纱,仿佛逃避她的打量,「无非些凡尘琐事,爱恨嗔痴罢了。 」
这躯体仍强烈的感应着,阿因只觉脑中一片混沌,天旋地转。
她回来了,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躯体,终是要还给她。
阿因昏睡了整整两日,醒来时,脑袋仿佛千斤重。
夏琳守在她身边,见她醒了,「公主你现在感觉怎样?」
她气若游丝,「水。 」
夏琳忙倒了杯水给她。 阿因喝了口水,回忆起来,她是见到了清嘉,而这具身体,也因为见到她而感应强烈。
「我是遇到那道姑后晕倒了吗?」
夏琳点点头,「公主,你到底是怎么了?那日你在楼梯边昏倒,就开始发起了低烧,按理说以仙者的体质,不该虚弱至此啊。 」
阿因定定地看着她,「有件事,我与你坦白。 」
当她说完自己的身份,以及事情的缘由。
即便夏琳一贯性子稳重,听了这些离奇的话后,脸上仍是异样。
等她终于缓过来后,「原来你在楼道处,唤的真是『清嘉』,奴婢原以为是听错了。 」
「光玄给我可保魂魄的玉镯毁了,那行刺客,是奔着这镯子来,他们知晓我的事情,」阿因说话仍是有些吃力,「如此用心,怕是料准我改变不了顾如卿和桐结局,定会对他们下手。 」
「公主…….」夏琳不知为何,鼻头一酸,她竟然还在想着别人。
「你能不能为我回一趟东荒,去找泽尹,告诉他要保护好桐,我只信得过他。 」
阿因终于知晓,为何那日她离开时顾如卿没有来送她,而桐也是一副愁容惨淡的模样。
希望来得及,她内心祈祷道。
夏琳得了她的令后便走了,让她安生在此等自己和德墟师尊回来。
她走后,客房内只剩阿因一人,她仍是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 她再次醒来时,窗外一阵雷电轰鸣,瓢泼的大雨倾盆而下,阴风阵阵,仿佛发出呜咽抽搭的哭泣声。
没有夏琳的消息。
她挣扎着坐起身,头一次痛恨起自己的优柔寡断。
她在遇刺后,玉镯碎了时就有了担忧桐和顾如卿的念头,可她梳理不清这整件事情的全貌,在明显有人躲在暗处观察的情况下,她不想打草惊蛇。
可是,也因她的犹豫,加之意料之外与原本在凡界历劫的清嘉在此相遇,使这副身体见到原主产生强烈感应,让她现今元气大伤沉睡了两日,怕是耽误了救桐和顾如卿的时机。
屋外电闪雷鸣更是猛烈,阿因有几分懊恼地撑住头,清嘉的记忆如走马灯般涌现出来,可唯独天帝,天后,光玄的部分是空白的。 在这残缺的记忆里,隐藏着秘密。
德墟最后给她的信上,提到,「莫信天族。 」这也是她能快速判断出双儿异样的原因。
可是,到底为什么,这具身体的血肉至亲,要对她痛下毒手?
为什么天族那么费尽心思和东荒联姻,却还是要阻止顾如卿和桐按原先的天命走下去?
一道闪电劈在了屋外的枯树上,阿因心头一惊,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攥上她全身。
「轰隆——」巨响。
门外,店小二小妖先前得了夏琳的吩咐,拿着一些仙界食物,敲了敲门,「上神,上神,小的给你送点吃的来了。 」
没有回应。
小妖刚要走,又觉得怪,先前那股强大的气似乎消失了。
「上神,那小的进来了。 」
他一推开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屋内,空无一人,半面墙体坍塌,床榻上有雷击的痕迹,正冒着乌烟。
无忧宫书房。
光玄坐在书案便,手握着卷轴,边撑着张俊脸。
一道身影似疾风般,坐到了他对面。
司命君兼无忧宫的总管开枝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帝尊…….小仙刚没拦住……泽尹大人。 」
光玄摆摆手,习以为常,说的好像你拦下来过呢。
泽尹等开枝退了出去,抽走他手里的卷轴,「你就是这样处理清嘉公主的事情的?」
「她说过不要我帮忙。 」
「你不是最护短的吗?凡界流放可不是说的玩的。 」
光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抽回卷轴,「你都知道她不是清嘉了,我护什么短?而现在的你又在护什么短?」
给他添了盏茶,又继续道,「区区一个游魂而已,魂魄散就散了。 只要嘉嘉能平安回来就好。 」
他原以为泽尹会像以往一样炸毛,不曾想泽尹语气竟如此认真,「她叫『阿因』,是巧合吗?」
「你动心了?」光玄的视线从卷轴上移开,曾几何时,他也问过这个问题,那时的泽尹手里折扇一展,唇角一勾,笑得舒意坦然,「是啊。 」那是光玄不曾见过的模样,他周身上下,仿佛有了明媚的光。
泽尹并未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半晌,才缓缓开口,定定地看着他,低声道,「她是渠因。 即便她否认了,即便我验证出她只是凡界魂魄,我也始终相信我会爱上的人,唯有渠因。
「绝尘若还在世,知道他闺女两次栽在你手上,估计会把你腿打断。 」
泽尹身体止不住地颤动,他找了她五百多年,整整五百多年的日子里,思她成疾,执念缠绕。
「你终于肯告诉我了,」泽尹手握成拳,捏碎手里的茶杯,「这五百年,她一个人,没有记忆,孤苦无依,会是怎样的心境?!」
她曾经一个骄傲清高的人,目中无尘,是该遇到什么事,才会变得如此小心翼翼?才会丝毫不敢外露她的感情?
「泽尹,你冷静。 」光玄皱眉,盯着他掌心流出点点血迹。
他的手越握越紧,似乎要用这刺痛来惩罚自己,「这些你都不知道,可我也不知道。 」
「我虽不懂你们恋人的苦楚,但这五百多年,不得不等。 」
「为何?」
光玄叹了口气,「渠因是绝尘和魔族公主长月的后人,她那半仙半魔的体质,是控制不了体内强大的仙气和魔气的。 这两种气,在相互博弈和拉锯的过程中,会慢慢消耗她的精血,更何况在六百年前,她早已修为尽失。 」
泽尹低头不语,光玄将他握紧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那时天族宴会上,渠因被暗算,魂魄离体,她体内的仙气和魔气也正好分离。 我将她的仙气封印,养于仙门山。 」
「她的魂魄,被我封了她的记忆和气息送入凡界,为的是不引人耳目,」光玄用神力拂过他的掌心,刮痕愈合,「毕竟三界内要她命的人多了去。 」
泽尹明白,渠因的魂魄若是在自己身边,反而更遭注意,他不断找寻她的灵魄而不得,恰恰能护她周全,让宵小之辈相信渠因死了。
「置于她的魔气……我放在别处安置,」光玄眸色一沉,顿了顿,「待仙气的力量养成,能远远压制过她体内魔气时,便是渠因回来的那一日。 」
光玄的意思是,既然渠因原本的体质受不了这两股气的拉扯割据,不如借势分离,培养其中一股力量,再送入她体内时,已经能形成仙气压制的稳定局面了。
「渠因何时回来?」
「德墟今日回仙门山,就是为了取回渠因的仙气。 」
就快见到她了吗?仿佛一切都在梦里。
「光玄,多谢。 」
也就只有关于渠因的事,能卸掉他平日里桀骜不羁的性子。
光玄轻笑了声,「谈情说爱有什么意思?」他骨子里对世间情感淡漠得很,先前纵使见到泽尹痛苦煎熬,却也是狠得下心来保持沉默。
泽尹看了老友一眼,不再多言,此刻他恨不得下一秒就见到心爱之人。
「我去接她。 」泽尹如来时一样行踪诡测地消失了。
「爱上一个人吗?」光玄托腮思忖了阵,就像当初他知道泽尹和渠因相恋时,一样费解。
他淡淡地喝了口茶,重新看起了卷轴。
反正与他无关,这无忧宫,哪还有情思可寄?
天色似泼墨一般,遮天蔽日。 天边翻滚着沉闷的雷声,狂风肆虐,暴雨倾盆。
阿因从客栈里逃了出来,躲过了方才雷电的一击,她从遇见清嘉后便精力受疲得很,能挣扎地度过那一击,已是强弩之末。
天劫将至,玉镯毁了,她不是没想过这个时刻,原以为自己可以淡然赴死,魂飞魄散,到底是高看了自己,她放不下,她往东荒的方向赶去,她想知道,桐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想,最后再看看,他。
阿因从一开始成为游魂,就没有任何记忆。 她行走在凡界,看客般旁观世间百态,内心偶尔唏嘘不已,她知道入不了轮回的游魂,上辈子要么杀人放火,要么是恶贯满盈之人,是自作恶,早已淡然接受,不抱希望。
直到遇见他,她才知道,原来世上有一个人,是当你看向他时,先前哪怕万念俱灰,也会重新燃起爱恋,浩瀚波澜,心有不甘。
她喜欢他。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初见时,她便被他吸引,他既不如顾如卿那样过于秀美,也不如后来见到的光玄那样淡雅出尘,那是一种桀骜难训的英气,视三界如无物,不向任何事物臣服,洒脱如朗朗日月。
后来,这样的一个男子,待她不同,护她周全,如何能不让她动心?
春日宴后,他帮她解围,怀抱着她走回茯远居;东荒皇族责难时,他毫不掩饰地维护他,牵着她手离开;还有那日月色下,他将她抵在门板上,低下头,凝视着她,眼里涌动着不可说的热意……
于是她如飞蛾扑火般,不问结果,就这样让执念愈来愈深,让痴妄逐渐吞噬了她。
风雨仍在肆虐,一道天雷打在阿因身上,她身子向前一倒,身上宛若数千根细针扎着,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魂魄正在扭曲,即将抽离这具身体。
她手里化出那日宴上,他弯着好看的笑眼,放在她手里的桃花枝,紧握于手心里。
暴雨打散了粉嫩的花瓣,掉落在泥土里。
天劫有三道天雷,第一道她躲过了,第二道她被击中,第三道也快了。
就快结束了,阿因,她缓缓地闭上眼。
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样也好。
「阿因。 」
是在梦里吗?
她突觉一个温暖的怀抱搂住了她的腰身。
身上的剧痛传来,她眼前一片模糊,慌乱道,「泽尹,是你吗?」
他的下颚紧紧贴着她额头,害怕下一秒就要失去怀里的人儿,「阿因,我来晚了。 」
「泽尹,泽尹,」
她气若游丝,她一遍一遍地唤他,希望日后的残魂能记住这个名字。
「我在。 」他颤抖的手抚上她的唇边,抹掉血迹,「我说过,我不能接受你的离开。 」
「阿因,我喜欢你。 」
要不是额上随之落下的浅吻,阿因大抵以为这句话是幻听。
她止不住流泪,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句话?当她满心准即将接受命定的结局时,为什么他要说喜欢她?
「泽尹,你说这话,」她淡淡一笑,「要我如何能放下你?」
「五百多年前,我错过了你,这一次,即便是死,我也再也不会松开你的手。 」
剧烈的痛感似要撕裂她的魂魄,她用尽力气想推开他,「你快走,第三道天雷……快来了。 」顾不得思考他说的话,他说的,是她不敢痴妄的事情。
泽尹感知怀里的女子,用微弱的力量要挣脱他,不由得一阵心疼和悲酸涌上心头。
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双唇,温柔缱绻,仿佛要将这五百年多的深情,一一倾泻。
阿因静止不动,冰凉的泪滑落唇边,唇瓣上是一片炽热。
「阿因,你看,忘尘谷的桃花又开了。 」泽尹坐在床边,伸手拨开她耳边的发丝,「人都说,良辰美景不应虚度,你再不醒,我就找别人赏花了。 」
房内仍是一片死寂,床上的女子面色娴静,紧闭着眼。
他轻轻一笑,修长的手指刮过她的鼻尖,「骗你的。 」
德墟原本要进房,却在门口伫立许久,见泽尹仍紧握着阿因的手,不禁叹了一口气。
「德墟尊者。 」初七见他久久没有进去,唤了他一声。
德墟忙捂住初七的嘴,将他拖到外面,才松开了手,「干什么?」
「尊者刚才为何不进门?」
「哼,」德墟没好气道,「你家战神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若被本尊看到了,他面子往哪里搁?」
初七不免敬佩起德墟,他虽平日里大大咧咧,其实却是心细。
「尊者,茯夏大人什么时候才能醒啊?」初七见着他俩这样,也揪心得很,「距离光玄帝尊将茯夏大人的魂魄还回肉身已经七日了,怎么她还未醒啊?」
德墟心里一沉,唯有知情人才懂,阿因体内的仙气和魔气还在磨合。 他也不敢把握,仙气能成功压制住魔气,否则,阿因仍是危险。
这也是他见泽尹没日没夜地守在她床边的原因,泽尹那厮,看似无坚不摧,可单一个情字,好似就能让他溃不成军,废墟一座。
「未到时候,年轻人急什么?」德墟笑着拍了拍初七,问道,「最近还有人上门找麻烦吗?」
「有的,都被泽尹君三两下地收拾了,」初七打抱不平,愤愤然,「这世道,得知泽尹君替人受了天雷后,一个个都蹬鼻子上眼了,来忘尘谷想挑战战神,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
德墟一大巴掌拍了他后脑勺,「还不是泽尹那小子平日里嚣张惯了,仇家得了机会,不趁机找上门还等过年啊?」
「尊者教训的是。 」初七吃疼地抱住后脑勺,委屈道,「尊者是不是对泽尹君有什么偏见?」
「切,说一句都不让了,」德墟伸手勾住初七脖颈,「走,陪你师尊我喝两杯。 」
「啊?能拒绝吗?」
德墟眼眶微红,感叹道,「如今没人陪老头我喝酒了。 没劲儿。 」拖着初七走了。
……
屋内,泽尹手里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一惊,屏息凝视着她的面容。
「听说,你要找别人赏花?」
恍若隔世,渠因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了眼,手心里传来温暖的触感,十指相扣。
他笑道,「佳人在侧,何必另寻他人?」
她看见他眸色暗红,像是疲惫不堪。
然而,他垂下眼睑,沉吟道,「阿因,我等你好久。 」
阿因醒来的消息,或者说,曾经魔族的茯夏大人再次复活于世,并无太多人知晓。
光玄出不了无忧宫,让开枝送了一堆如小山般高的医书,带话说她既然回来了,就别荒废一身医术所学。
于是,开枝差点被泽尹连着医书一起扔出忘尘谷,战神皮笑肉不笑,「阿因身子还虚,净给她找事做。 活该没有机会谈情说爱,单身十几万年。 」
此番嘲讽被开枝带回给光玄时,他正在墨池边喂鱼,这养着天命书的池子,前段日子竟被他扔了几条锦鲤进去。
光玄闻言一笑,微微颔首,「有机会谈情说爱的人,自然就只会谈情说爱。 」
开枝冷汗,帝尊这话回击得毒,甚至开枝都有点想传回去给泽尹听。
「不过,这厮总算回来了。 」无忧宫的日子过于单调,光玄以往常和泽尹抬杠,可惜后来他忙着找渠因的魂魄,性情也沉寂许多,「开枝,你把本尊的话抄在每本医书的扉页上,再送回去。 」
开枝,「……」帝尊这得多无聊?
他担心起自己这回不会是被扔出来那么简单了,怕是有去无回。
泽尹收到时,俊眉微微抽搐,半晌,终是几分无奈笑道,「这家伙。 」
后来,还是阿因拦下了他,说是拿来解闷。
泽尹心一软,便应了。 不久,他便深深地后悔了。
先前阿因经过几日的静养,已经快恢复如常,可惜光玄送来医书后,她一头扎进了医书里,精力受疲,又染上风寒。 原本半仙半魔的体质,没了半点修为后,就会比凡人还要孱弱多病。
泽尹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哄带骗地要她先静养,于是屋内常出现这一幕。
「躺下休息。 」
「嗯。 」阿因应道,却仍坐在案边,提笔在医书上写些注解。
「把药喝了。 」
「嗯。 」她没有抬眼。
「别再看书了,本君不好看吗?」
「嗯。 」她仿佛未曾听见,反应过来后,带着笑意打量他,「好看好看。 」便又低头翻了页医书。
某人有几分恼火,将她从竹椅上横抱起,放到了床上,双手撑在榻上,将她包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把药喝了后,休息。 」
阿因桃色徒然抹遍双颊,也觉着自己方才有些过分,坐起身来,「好。 」
泽尹也不为难她,端来熬的药,用羹匙舀了舀乌黑的药面,轻轻送到她嘴边。
「苦吗?」
阿因喝了一口,皱了皱眉,「不想喝,我风寒都好了。 」
「再喝五口。 」
「太多了。 三口。 」
「折中,四口。 」
阿因点了点头,一口一口地记着数,数到四后就闭紧双唇,生怕他说话不作数。
泽尹见她如此较真,放下了药碗,哄道,「躺下来乖乖休息。 」
「好。 」阿因低顺眉眼,真的就乖乖躺下,盖上了被子。
泽尹怎么会不知,她在等自己出去后,再爬起来看医书,她就是这么染上风寒的。
许久过去,阿因感知到他的气还在这,翻过身见他坐在桌边,撑着脸凝视着她。
「你……不走啊?」
泽尹双眉一挑,似乎已经看透了她。
「我睡不着。 」
他淡淡吐出几个字,「要我陪你睡?」
阿因忙用被子盖住发烫的脸,心跳如捣雷。
泽尹走上前在她床边坐下,拉开了她紧闷着自己的被子,无可奈何笑道,「好了,不闹你了。 」
阿因脸上发烫,背过身去。
许久,泽尹眼底深邃,轻叹了口气,「阿因,我知你此番钻研医书,是为了要早日医治桐的失语症。 可连光玄都束手无策,你再心急也难成事啊。 」
当初天劫之所以会降临,是因为顾如卿的死。
早在天界发出对清嘉的判决前几日,顾如卿就奉命带着东荒的军队去围剿边境作乱的魔族势力。
顾氏仙门曾被魔族血洗,独留顾如卿一人,他自对魔族怀有不共戴天之仇,过于心急,乘胜追击之际中了圈套,最终全军溃败,他被重伤跌落山崖。
后来,东荒派人寻到他时,尸体已没了生气。
桐在受刺激下,患了失语症,不哭不笑,将自己关在凤桐殿里,不让任何人靠近。 泽尹去看了她两次,也把她带到无忧宫找光玄问诊,光玄却只有摇头,一句「情伤,心病,治不了。 」气得泽尹想打他。
后来瞒不过阿因,终是告诉了她真相,阿因面上无异,却每天都看起医书,寻找着解失语症的法子。
「泽尹,你们都说我是茯夏大人,可我却一点她的记忆都没有。 」阿因仍是背着身,低声道,「若是她的话,应该懂得怎么解失语症吧。 」
茯夏的记忆吗?
泽尹心头某个角落痛了一下,他情愿渠因永远是阿因,哪怕忘记他们一起经历的过去。 那份曾经的伤痛,太沉,他独自承担便好。
他俯身吻上她的耳后,她身子一僵,酥麻感似电流传遍全身。
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温柔,「不急,慢慢来好不好?」
后来,泽尹不再拦她看医书,但依然管着她,让她多休息。
总之,无非就是她翻看医书,他看她。
阿因有时对上他的眼,便莞尔一笑,「以往在东荒时,是我看着你看书,练功,写字。 现倒是你陪我了。 」
「是啊。 」泽尹眼底藏着笑意,故意道,「也不知是谁醋了,听我说要陪别人赏花就忙醒过来了。 」
「早知我多睡上两日。 」
「那日我约了佳人赏花,可还作数?」
阿因看了一眼窗外忘尘谷的春意盎然,想着近来泽尹整日陪自己闲坐,便笑着合上了书,「作数。 」
泽尹闻言一笑,牵着阿因到屋外后,伸手一揽素腰,阿因仍未反应过来时,脚底便已腾空。 她不由得抓紧了泽尹的衣领。
他安慰道,「别怕,往下看。 」
阿因慢慢定了神,视野顿时开阔,脚下是一片淡粉的花海,美得惊心动魄。
泽尹把她放到一山头上,从这高处往下,便可俯瞰整个忘尘谷。
阿因才发现,除了那片桃花林外,忘尘谷里栽满了许多臻美的花草树种,山山水水,虫鸣鸟叫,每一处皆是好景致。
「父神羽化,神魔大战后,光玄成为帝尊进了无忧宫,我成为战神,不想像光玄一样住进天界冷冰冰的战神宫,于是我在凡界开辟了一处山谷,取名忘尘谷。 」泽尹在她身旁坐下,「这里美吗?」
阿因笑着点头,她先前在凡界五百年,也曾看过许多佳景,都未曾比得上忘尘谷。 此地与世隔离,纤尘不染,看上去直教人心意爽朗。
「可这原只是平平无奇的山丘峡谷,」泽尹看向她,眼里有星星点点的欢喜,「你来了忘尘谷后,我才开始打理这片山林,种点你喜欢的花草,这样你一喜欢,便不舍得离开了。 」
「真好。 」阿因虽被告知自己是茯夏,可终究也难把自己代入她,淡淡道,「可惜我不记得了。 」
泽尹微微一笑,似不在意,「你喜欢这吗?」
「喜欢。 」
「你舍得离开吗?」
阿因眨了下眼,调皮笑道,「看腻了再说。 」
「这样啊?有美景还留不住你。 」他失落一番,忽而笑道,「可我有个法子,让你永远在我身边。 」
阿因刚想继续玩笑,却发觉他目光灼灼,落到自己身上,
「阿因,与我完婚,可好?」
曾经,他不喜繁文缛节,潇洒自然惯了,渠因也是个洒脱之人,二人皆视婚嫁礼俗于无物,于是天地为媒,很自然地成了一对眷侣。
不过,后来当她再次回到他身边时,他却渴望用自己曾经鄙夷的世俗之礼留住她,拥有她。
「阿因,与我完婚,可好?」
她凝视着他灼灼的目光,他魅惑的眼里饱含着深沉浓烈的爱意,也有几近渴求般的哀伤。
「我以前,是不是伤害过你?」
泽尹不语,只是把伸手把她搂入怀里,语调温柔地喊她。 阿因,阿因。
阿因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他是料定了他这样子,她便拒绝不了。
在东荒时,她知对他的情感,是执念,是痴妄,宛如流沙般始终不可把握,而当再次醒来时,她成了他原先心里住着的那个人。
可是游魂阿因无非是离开了清嘉的身体,来到了另一个的躯体内,他们告诉她,这就是你,你是茯夏大人,你是泽尹等了五百多年的渠因。
泽尹原先那么希望渠因回来,可她没有渠因的记忆啊,于她而言,她仍是游魂阿因。
她不会记得跟泽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如此一来,渠因是不是就消失了?
而她究竟是成了渠因,还是成了当初不愿成为的绝佳替代品?
三日后,与婚服一起来的,还有夏琳。
夏琳虽了解了事情始末,却仍有些小心翼翼,不曾想曾与自己相伴的人,竟是传闻里的茯夏大人。
「公主,不,是茯夏大人。 」
阿因轻轻一笑,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近来可好?」
夏琳鼻翼微酸,「大人,那日你让我回东荒,我便一直没停下脚步,可是……可是还没等到我回去,我知道,天劫降临了,我慌得不得了…….这些天,发生了好多事。 」
阿因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吗?」
「我去找泽尹君,初七告诉我他不在茯远居内,」夏琳整理了下情绪,松开她道,「后来我去找三公主,她闻言让人去寻泽尹君,同时也派一队侍卫出去找你,我便先在她那待着。 」
「桐那时…….知道顾如卿的死讯吗?」
夏琳点点头,「如卿上神的死讯那时已经在东荒王宫里传遍了,可是……可是三公主去求王上,希望能允许她去边境看一眼,她不相信如卿上神就这么死了。 王上不答应,她便冒雨在东荒大殿前跪着求,整整跪了三天三夜。 期间,大公主和王后都派人来劝过她,可也是敷衍一番,未亲自出面,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这是何苦呢……」阿因心里悲叹,早在东荒,她便看透了东荒王族对桐的冰冷自私,他们会如此绝情,她倒不奇怪。
「后来,德墟师尊来了,带三公主去了边境,见到了如卿上神的尸体,三公主跟着德墟师尊回来时,已经失了心神,不言不语,把自己关在凤桐殿里。 」
阿因缄默片刻,似问非问,喃喃自语,「到底是哪错了?他们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啊。 」
奈何情深缘浅,神仙又能如何?
「你说,此次我与泽尹成婚,桐她会来吗?」
「三公主怕是不会来,」夏琳迟疑道,「现在的三公主,听了任何事情都是毫无反应,如死水一般沉寂。 」
这回答如阿因所想,「顾如卿给她带去的伤痛,短期内应是难以愈合了。 」
「嘭——」膝盖沉重落地的声音一响,阿因忙伸手去扶她,「你这是干什么?」
「夏琳求大人,一定要和泽尹君完婚,你们两人几经磨难,终等来此刻。 若是像三公主和如卿上神那般,叫人如何能平了遗憾?」
入夜,阿因站在窗边,夜里的忘尘谷萤火流溢,繁星点点,美不胜收。
一双手从她身后环到她腰前,将她紧紧禁锢在自己怀里。
阿因贴上他健硕的胸膛,笑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有些晚?」
前段日子,有不少仇家听了泽尹受天雷的消息后,纷纷来忘尘谷挑事,却发现泽尹虽身上有伤,神力却不减。
泽尹以前出手不免有几分克制,但那些天阿因生死未卜,他心烦得很。
那些仇家意识到他比平时下手还重已经晚了,还未反应过来早已被揍趴下了,最后都被初七给扔出忘尘谷去。
当初光玄听说后,仍是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悠悠道,「何必呢?这个时候本尊都怕惹到他。 」又吩咐开枝找几个人去守在忘尘谷出口处,负责把那些被扔出来的人给抬回去。
原本已经没人敢上门挑事了,今日却来了西海的四皇子,那厮是个目中无人的纨绔,泽尹未将西海皇室放眼里,可是他念在曾与西海大皇子扶桑在往日有几分交情,本想给几分教训就让他走人,怎奈那四皇子纨绔归纨绔,倒是很有骨气地在一次次被打趴倒地之后仍坚持站起来继续战斗。
阿因抬头看他,皱了皱眉,不满道,「这就是你嘴角有伤的原因?」
「那厮太难缠,我看那厮再打下去就废了,就挨了他一下,」泽尹为自己开解,「他兄长近日大婚,我总不好把他给揍得下不来床吧?」
「你也会有顾忌?」阿因噗嗤一笑。
「当然。 」泽尹唇角弯了一下,眼底跃动微光,「但我最大的顾忌,只有你。
「你顾忌西海大皇子近日大婚,对他四弟手下留情,」阿因从药箱中取出药膏,俯下身盯着坐在竹椅上的泽尹,拍了拍他的俊脸,「怎么不懂得顾忌我三日后成婚,新郎官的脸破相了怎么办?」
在一旁侍候的初七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后,憋着笑,表情十分古怪。
初七虽跟着泽尹不算久,但胆子是日渐肥了起来,他见泽尹的眼神剜了他一下,「爷,没想到你有一天竟会被人调戏。 」
「出去。 」某人淡淡道。
初七是个识相的,笑也笑过了,走前还麻溜地带上了房门。
房门合上那一瞬,泽尹拉过她的手腕,她的身子刹那间像失去重心般贴在他身上。 她只能将手搭在他肩上,撑开点距离。
没有神力就是这点不好,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我给你擦药呢。 」
「这是惩罚。 」
阿因柳眉一挑,心里想着下回在外人面前,还是得给他点面子。
芊芊素手抚上他的脸,指尖沾了点药膏,又轻又柔地在他唇角摩挲。 阿因离他极近,肌肤雪白,朱唇光泽水嫩,无形中撩拨他心神。
这究竟是谁的惩罚呢?
泽尹眸色一暗,环住她腰身的手一紧,他手掌的火热透过衣衫到达她的肌肤,阿因停滞了手上的动作,清清冷冷的丹凤眼里透着三两懵懂,却更为媚人。
「可不可以?」他低哑的声音传入阿因耳里,丝丝魅惑,目光灼灼似要将她吞噬一般。
阿因只觉仿佛烟花在脑中炸开,她没了思绪,面色透红。
她的手足无措落到泽尹眼底,终究是有些不忍的。
他只在她发烫的面颊上轻吻了一下,便松开了她,俊眸含笑,「下次的惩罚,可没那么简单。 」话毕,便走了出去。
他走到长廊尽头,离阿因的房间很远时,才一拳撞到柱子上。
到底是自己太急躁了些,方才差点因为自己的欲念而伤了她。 仙者练气,他有十几万年的修为,渠因刚回来且没有半点神力,是断然承受不住自己的欲念的。
「说到底,又得重新学会控制力量了。 」
初七刚听到撞击声便赶来了,先是见到柱子上的一道深深的裂痕,心里地打了个颤,「爷……你跟茯夏大人吵架了?」
泽尹瞥了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去冷水。 」
次日清晨。
「所以说,这柱子的裂痕是泽尹君给打了一拳留下的?」夏琳凑近一看,不由得感叹道,「哇,那他得多生气啊?」
初七绘声绘色,夸大道,「当初我就站这,然后爷的表情冷酷到不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太可怕了。 」
「是不是泽尹君和茯夏大人吵架了?」
「我当初也是这么问的啊,然后爷就扔下一句,『去冷水』,我也莫名其妙,特别是后来他在浴池待了一整个晚上,不让旁人去打搅。 后来一大早便去后山练气调内息了。 」
夏琳心思细腻,相比起憨直的初七,早料到了七八分,威逼道,「待会见到茯夏大人,敢提这件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
初七见她不似在开玩笑,委屈道,「不提就不提,不过茯夏大人试个婚服怎么那么久啊?」
夏琳刚想抬杠几句,却见长廊远处一道倩影款款而来,每一步都似走在旁人的心尖上。
一拢红衣霞帔流光溢彩,女子长发未梳,墨黑如瀑,待她走近一看,端的是冰肌玉骨,纤尘不染。
阿因看着愣在原地的两人,心里忐忑,「如何?」
夏琳方才反应过来,围着她转了几圈,似欣赏件精美玉器连连称赞。
「初七,代我跟德墟师尊和他夫人道声谢。 」这嫁衣是德墟的夫人亲手赶制的,绣纹精美,想来必定花费了不少功夫。
阿因说时,不免向初七莞尔一笑,眼波流转。
他的心跳得飞快,只得随意找了个理由退下了,再这么看下去估计心脏招架不了。 他的爷栽在茯夏大人手上,看来本就毫无悬念。
「泽尹去哪了?」
「去后山练功了。 大人,我帮你梳妆。 」夏琳扯开话题,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回房间,关上房门,「等我啊,我去拿德墟师尊的夫人送来的首饰珠钗。 」
阿因无奈地笑了笑,走到了妆台前。
镜子里的人,不施粉黛,眉眼很淡,似在一张白纸上轻轻勾勒出几笔,冷清而不浓烈。
倏然,门被重重撞开,阿因刚想嗔怪夏琳莽撞,一转身,却见一蒙面的黑衣男子站在房里,「茯夏大人,没想到真的是你。 」
她警惕道,「你是何人?」
「魔族刀鬼,奉之陌少主之命来寻大人回去。 」那男子揭下蒙布,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他的气息虽与泽尹和光玄那辈相比差距过大,却也是个难缠的角色,况且阿因现在体内半点神力都没有,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只能迂回拖延时间,「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的少主。 」
刀鬼也不急,阴恻恻地笑道,「看来战神未告诉你,之陌是你的兄长,而你和之陌,都是魔族公主长月的后人。 」
「我有亲人?」阿因虽原先知道自己怕是跟魔族脱不了干系,但一来时过境迁,二来泽尹既然不愿她知晓,她便不问,因而此时不免心里有些惊异,「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你身上和我们魔族一样,流着阴暗暴虐的血液,」刀鬼逼着她往后退,「看来你在战神身边待久了,便以为自己可以为善吧?你做过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阿因镇定了心神,嘲弄道,「你说我兄长是你们少主,可你却对我如此无礼。 」
刀鬼阴邪一笑,紧握着她手腕,看着她因疼痛而露出惨白的面色,神色更加癫狂,「无礼?你不知道,在魔界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吗?」
她的腕骨被捏碎,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她紧咬着唇,可接下来刀鬼的话却比身上还痛上万分。
「虽然之陌少主还肯认你,但你们可是云泥之别。 」
「你在魔族,就是个背叛全族的野种,受到所有人唾弃和不齿。 」
「靠着媚术,出卖自己给天族的战神,作贱自己,甚至不惜放弃一身修为,只为图一庇护。 」
「你行医救世,被世人封了个『医圣』,可是啊凡界有多少人因你带去的灾祸而死?」
「你是茯夏的一天,你身上的肮脏和耻辱,就不会消失。 」
「本就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没了记忆,就以为可以重来吗?」
晦暗的山洞里,水滴沿着石壁落下,发出静谧的声响。
角落里,一着朱红嫁衣的女子抱着膝,低顺眉眼,神情漠然。
那恶魔般的话语似仍在她耳畔不断回旋,「本就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没了记忆,就以为可以重来吗?」
「你在魔族,就是个背叛全族的野种,受到所有人唾弃和不齿。 」
「靠着媚术,出卖自己给天族的战神,作贱自己,甚至不惜放弃一身修为,只为图一庇护。 」
呵,听上去,真是低贱呢,她心底有个声音传来。
泽尹来时,见到她的那一刻,冷光在眸子里一点一点凝结,早知道不该让刀鬼的下场如此舒服,卸了他双臂似乎太便宜他了些。
刀鬼怕是忘了,在过去茯夏虽被称为「医圣」,但她更是个善用毒的女子。
纵使后来她神力尽失,也可用毒伤人。 阿因没有茯夏的记忆,但上回光玄送她医书的时候,连带交给她许多上古毒药方子。 她细细研读,制了几根毒银针藏在袖里,用以防身。
今日,她趁刀鬼不,将毒刺入他手上的筋脉,虽因此挨了他一掌,可顷刻间刀鬼身上的毒便散开,倒在地上,全身抽搐,样子十分可怖。
后来,阿因不受控般地跑了出去,待她回过神来,自己闯入了忘尘谷里一个偏僻的洞穴。
她为什么要逃?是接受不了自己,还是面对不了泽尹。
泽尹走到她身边,半跪着,伸手要帮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她却下意识闪躲。
停在半空中的手,终是没有落下。
「阿因,没事了,我们回去。 」他轻声道,要将她抱起,可是阿因却推开了他。
她没有看他,贝齿紧咬着下唇,不出一言。
「听话,你身上有伤,要回去医治。 」
「泽尹,你是不是觉得,没有神力的我随时都需要你的保护?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我就可以随你摆布控制?」她抬起下颌,脸上失尽血色,美好易碎,让人心里微微抽痛。
「随我摆布?」
泽尹点漆的黑眸幽幽深深,染了些情绪,她怕是不懂自己平日对她有多么隐忍吧。
下一秒,他欺上了她的唇,阿因的脊背紧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双手被他钳制,动弹不得。 他轻轻啃咬着她的红唇,似挑逗般辗转反复,酥麻感顿时蔓延至她全身,使她意乱情迷。
泽尹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身子缓缓往后倾,唇间滚烫湿热的贴合,气息交织,暧昧旖旎的气氛在晦暗的空间里浓郁。
这样逗她,怕到时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他轻掐了下她的细腰。
阿因从迷离中清醒时,已不是方才的情形,此时已是自己将他压在了地上,身下的男子半阖眼帘,他的衣领散乱,露出健硕的胸膛。
阿因的一只手偏偏又抚在他光洁的肩上,端的一阵火热从掌心烧到她面颊。
奈何某人眼梢微抬,似笑非笑,「现在呢,究竟是谁任其摆布?」
这话无非更是火上浇油,阿因一下子要站起来却不稳,泽尹起身将她拥入怀里,「阿因,我知你处事冷静,更是用毒的好手,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像今日一样逃脱。 可是,我不会因此而背弃半点护你周全的誓言,你神力尚在时如此,神力尽失时亦是如此。 」
所以从方才到现在,他都在用着自己方式,去回答她任性的问话。 明明他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了,可她自己却不察。
「泽尹,我想拿回我的记忆。 」
「刀鬼和你说什么了?」他俊容微冷,「那家伙的话,一个字都别信。 」
阿因却摇了摇头,「我是不信,因为我相信你不会爱上一个不堪的人。 但我仍想找回我的记忆,你和光玄是有办法的,对吧?」
他松开了阿因,哑然失笑,「过去如何,重要吗?」
「不同人口中的茯夏有千面不同,我总不能在别人的褒贬中去拼凑出一个自己,进而一次次地去怀疑自己,」她嫣然一笑,「事实如何,对错如何,悲欢如何,我愿承担。 」
「阿因,不要。 」
「渠因,应该回来了。 」
无忧宫。
二人造访的时候,是开枝在前厅接待他们的。
开枝给他们上了茶,「泽尹君,茯夏大人,光玄帝尊近日在照看清嘉公主,不许人轻易打扰,方才小仙已经派人传话了。 」
阿因先前便听说,自己醒来后,天界的清嘉公主也早已秘密历劫归来,她的流放判刑,最终不过光玄一句「免了」就给免了。
不过,想起那时想置她于死地的黑手是天族的人,假若当初天族未识破她的假身份,那么那些人冲着的目标,便是清嘉。
泽尹见她若有所思,安抚道,「天族的事情,光玄不可能不清楚。 」
「也是。 」阿因知道如今自己身份尴尬,再者既然清嘉和光玄都有意隐瞒,那她便不再多心。
良久,光玄才缓缓步入厅中,他见到阿因,毫无波澜地向她浅浅一笑,问候了句。
阿因说明来意后,光玄没有答复。 他却是看向泽尹,笑道,「没哄好吗?」
当初光玄将阿因的魂魄送回她体内时,本想着将她的记忆一并还给她,怎料泽尹拦下了,他想赌一把,赌她可以就此和他相守,抛却过去那些爱恨悲愁。
光玄为他而不值,可泽尹却道,「与其能让她记起和我的过去,不如让她就以阿因的身份来活,不免会更开心些。 」
可是,终究是瞒不住。
光玄也不犹豫,抬起手放在阿因额头的前方,略一发力。
倏忽,泽尹忙上前扶着倒下的她,「怎么回事?」
「完事了,」光玄拢袖而立,「记忆还给她了。 」
「她怎么昏倒了?」
「睡一觉就好。 」
泽尹还想追问,却见光玄已拂袖离去。
一旁的开枝忙替他家帝尊解释道,「帝尊最近就是这样,有几分古怪反常,泽尹君请谅解。 」
东海苍炎岛,九心潭。
「如今这世道,连上古的凶兽都混得愈发差劲了,」一袭黒衫临风而立,男子手里提着剑,打量着不远处被捆灵锁困住的硕大蛟龙。
「说你呢,」男子懒洋洋的俊目里透着戏谑,「天地混沌时,你尚算个啃魔族血肉的凶兽,现专害些没甚么能耐的凡人,龟孙得多了。 」
蛟龙奋力挣脱,潭面上千尺波浪卷起,声势滔天。
「不自量力,实是没趣。 」
握住剑柄的手一紧,顷刻间他的身影划过蛟龙身躯数十周,九心潭染上一片血红,那庞然大物缓缓倒下,沉入潭底。
千年来,他亲手斩了许多曾在上古时期和自己同一战线的灵兽。 后来这些灵兽中识相的早被天庭那帮人看上当了坐骑,或者有光玄养着,可惜啊,总有那么些个顽物,不服驯化,偏扰世间清净,为祸四方。
上古的历史,鲜有人过问,而天地三界,却因他平定四海而尊他战神,可笑至极。
泽尹自嘲般笑了,罢了罢了。
潭面上浮起一石台,一朵淡紫色的花扎根于岩石里,此花唤作曼罗紫,原是那蛟龙的内丹幻化而成。
泽尹正欲施法将曼罗紫收入衣袖,竟被抢了先。
这是不曾有过的事。
对面的,是位姑娘,远远望去,她素色的衣裙随风缱绻。
泽尹笑道,略微做了个揖,「姑娘可知先来后到之礼?」
那位素衣姑娘面色如水,只字不言便要转身离去。
刹那间,泽尹挡住了她的去路,「请姑娘归还。 」
怎料那女子不听,反倒对他出手,迅如疾风。
活了几万年的泽尹怕是没见过比他还无理的主,他起初还出于几分怜香惜玉敷衍以对,后因这女子深厚的功力不得不认真起来。
三十招后,泽尹的剑柄抵住了那女子的脖颈。
「你是哪位仙家的后人?」泽尹收回剑柄,眼里含着笑,「我竟从未听说。 」
那姑娘仰着脸,格外坚毅的神情。
正在泽尹估摸着这姑娘是个哑巴时,她开口道,「曼罗紫,不能给你。 」
「为何?」
「你要曼罗紫就得杀了我,否则,我不会给你。 」
「犯不着。 」泽尹笑道,从方才起背着的手伸到女子面前,晃着那株曼罗紫并一条白色绢帕,「我早拿到了,你没发觉?」
女子柳眉一蹙,脸上总算有了点波澜。
倏然,他的手掌传来钻心的痛感。
「我在曼罗紫上放了毒,内力越深厚,反噬越强,」女子淡淡道,「你把曼罗紫给我,我帮你治。 」
泽尹把曼罗紫扔给她,左臂已近酥麻。
那女子也不食言,当下扶他到岛上一僻静山洞内坐下。
泽尹暂时用内力压住了毒性。 这山洞桌床椅凳一应俱全,石壁上还被开辟出一面药柜来,倒是别有洞天。
那女子在案前,写药方,翻医册,取药,捣药,一气呵成,不紧不慢。
她低头时,鬓边的乌发不经意地滑落,衬着她白皙如雪的双颊。
真怪,泽尹寻思道,竟像用了结界术,旁的事物似与她无干系。
半晌,那女子一抬眼,碰上了对面的目光。
泽尹忙偏过头,「你······原没有配解药吗?」
「这毒是我前些日子刚配出来的,解药我得再琢磨琢磨。 」那女子一点也没觉得此话多么地令人抓狂,「不过倒是谢了你,我从你身上试出了这门毒的实际药性,长进不少。 」
泽尹一听,差点没气得背过去,要是再重来一次,他怕是管不了什么怜香惜玉的鬼话,把她跟那些凶兽一样揍得服服帖帖就得了。
他迅速调整了下刚波动的内息,索性静默不语。
不一会儿,女子提着药箱走到他面前。
他没好气地道,「配好了?」
边接过她递来的药丸送水服下。
「我试试,」她把药箱放到他身侧的桌上,「我并不常失手,万一出事,泽尹君万年的修为应该能耗上一阵,不至于那么快羽化。 」
于是他呛了好久,差点成为第一个因呛死结果仙生的神。
这厢泽尹总算艰难地吞下那药丸,那厢这姑娘的手放上了他的左肩。
泽尹惊魂未定,对上的却是一双盈盈含水的俏眼。
她清澈的眼里划过狡黠,「嘶拉——」,她一把扯下泽尹的左袖。
「你!」他活了几万年,用光玄的话来说,是个十足的洁身自好的神,而今天这场面也是头次见。
裸露的左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疤痕,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
「你干什么?」他刚想抽出他的手,却周身乏力,想是刚才那药丸的功效。
那女子探着身,从药箱里翻找着几个瓶瓶罐罐,「你脸红什么?」
「我没有!」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莫名地觉得这桥段像是在某个茶楼听过的评书,类似什么才子调戏小姐,土匪绑架黄花姑娘尔尔。
「新伤添旧伤,你这战神还挺皮实抗造的。 」她往他左臂上撒上药粉,先前交手时,她看出他左臂可能因与那蛟龙交手负伤,本想一个战神免不了打打杀杀落下伤痕,却还是在撕开他衣袖时心惊。
「我是医者。 」言外之意是,你别多想。
她的指腹触碰在他的疤痕上,柔和地将药粉抹开,涂匀。
泽尹意识到自己离她的面庞很近,几乎能感到她的呼吸。 她侧着脸,专注替他擦药的侧脸如画出尘。
「为何要用毒?」
「打不赢你。 」女子瞥了他一眼,眼里写满看白痴的神情。
泽尹选择无视,叹了口气,「为何一定要得到曼罗紫?这玩意既增不了修为,也当不增不了内力。 」
女子不再回应,为他上药后,将药瓶齐整地放回药箱。
就在泽尹以为她不打算回答时,「为了治瘟疫,曼罗紫一味药材可抵上十多味药材,时间不多了,我必须要拿到曼罗紫才来得及救人。 」
「你说的,可是凡人?」
她点头,「就在苍炎岛旁的一小岛上,有个村庄。 」
「曼罗紫若要做药,需在采集后一刻钟内用仙气养着,你去看看,现在是不是都枯萎了?」
那女子到药柜前查看,如他所言。
她守了那条蛟龙三天,交手十数次,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泽尹斩了蛟龙,她抢了曼罗紫,尽管手段卑劣,但还是达成了,她就不后悔,可原到头来原还是一场空。
泽尹像是毫不在意,随手将身上佩戴的一带香囊扔到桌上。
「这里面的东西,看看你是不是需要。 」
她闻言,过来拆开那香囊。
「是灵芝草。 」她飞快计算着这灵芝草的药性和药量,若真能做解瘟疫的药,胜过曼罗紫十数倍。
「多谢。 」少女浅笑,如雨后润朗的晴空般清新。
泽尹想说「不必」到嘴上不知怎的竟变成,「你笑了就好。 」
少女微怔,随即默不作声地道一旁捣弄着药材,只是她捣药的手不知不觉变得紧张。
「姑娘芳名?」
她的心漏了一拍,「你会知道的。 」
「好。 」泽尹应道,「不过,姑娘能把曼罗紫给我吗?」
她略带几分疑惑地将曼罗紫交给他。
泽尹看到知晓她的疑虑,便道,「我一旧友不知抽了什么风,偏稀罕这破花,托我去帮他寻来,还以两壶梨花酿做酬。 这花管他用不用得了,我且送去,看他敢不给我酒。 」
「梨花酿?莫不是光玄帝尊?」
「你怎知?」泽尹叹道,这光玄一直都深居简出的,简直是天界第一隐形人。
「我与他交情尚可,前日我写信托他帮我寻曼罗紫,没料到他倒还托上了你了。 」她细眉一挑,「他先前欠我个人情,你同他说你帮了我大忙,叫他送你十壶也不为过。 」
泽尹笑道,「你既不愿告诉我你是谁,我自问光玄去。 」
「随你,」她拿出方才捣弄的几瓶白罐子,「这是我特制的膏药,你身上曾受过的伤虽已结痂,但想必当时处理得不甚妥当,长久必定会损及筋骨。 」
「告辞。 」
她的身影消失在他面前。
他出神了一阵,转动那白瓷瓶罐,背面两个娟秀的小楷映入他眼底:渠因。
梓烟村,溪边,几个村妇正在浣衣。
「小崽子们,别在溪水上游耍,我们在这洗衣呢,这水都被你们弄脏了。 」
「诶,老徐家的,别计较,这一个个都似猴孙一样,咱也管不了。 」
溪水上游传来孩子的笑声,其中为首的一个略大点的男孩,约莫十二岁,长相清秀,眼里尽是机敏的劲儿,光着膀子,想下游喊道,「我们没嬉闹,我们是在捉鱼。 」
他话音未落,另一身形肥硕的男孩朝他扬起了大片水花,「扇子,看着!」
「找死你。 」陈扇笑开了,他被泼了一身水,立马报复回去,旁边一圆脸的女孩也帮他一起泼那胖子水。
直到那胖子连连告饶,陈扇才肯罢休,消停下来。
他方才说捉鱼可不是用来搪塞人的,只见他俯下身,手浸在水里,静止不动,待瞄准目标后,迅疾地上去掐住鱼身。
「我抓到啦!」
陈扇骄傲地将一条肥美的鲈鱼聚过头顶,脸上溢满欣喜之色。
「扇子哥哥真厉害。 」圆脸的女孩羡慕十分。
「当然啦。 」陈扇走到岸边,将鲈鱼扔回竹篮里,盖上盖子,边穿鞋边道,「湘湘,旁边这筐鱼送你。 」
那女孩笑盈盈,「扇子哥哥好棒!」
那胖子冷不丁地哼了一声,「净会讨女孩子欢心。 」
「哎呀,还有一筐鱼,本来想着要送人的,」陈扇撇了撇嘴,「可惜张招财家里有矿,又说我只会讨女孩欢心,人家怕是看不上我捉的鱼。 」
「哥,哥,别这样。 」那胖子名叫张招财,听完他的话后连忙谄媚上前,想伸手抱住他,「看得上,看得上。 」
就知道他的德行,陈扇挡开他,起身背上其中一只竹筐,里面他刚才捉的那条最大的肥美鲈鱼仍在蹦跶。
「我走啦。 」陈扇向伙伴们招招手,「奶奶和渠因姐姐还在等我。 」
「你今天走得那么早,」张招财有些扫兴,不乐意道,「每次都渠因姐姐长,渠因姐姐短的挂在嘴边。 」
湘湘有几分迟疑地叫住他,「扇子哥哥,你说渠因姐姐真的有办法治好村里人的病吗?我爹被送去医馆已经三日了。 」
陈扇走过去摸了下湘湘的头,「她肯定可以的,我明日就帮你去医馆看看。 」
见状,湘湘笑颜重展。
陈扇自动略过张招财的一顿埋怨,背着竹筐走了,心情大好,脚步跳跃。
一寻常农家小院。
「渠因姐姐,渠因姐姐。 」陈扇一进院门,就喊道,「我今天又抓了一条大鱼。 」
登上台阶,踏入厨房,「渠因姐姐……奶奶,小心!」
他忙放下竹筐,上去拿走老妇手里的铲子,扶老妇在一边坐下。
老妇双眼失神,和蔼笑道,「近日医馆忙,总不能每次做饭都让阿因来吧,我眼睛瞎是瞎了,但好歹还可以炒两盘菜。 再说了阿因的厨艺也是我教的。 」
「可是自从上回奶奶您染上风寒后,手就会经常颤抖,渠因姐姐说能不让你下厨了,还是让我来吧。 」
「小扇子做的菜,能吃吗?」
一清冷的女声传来。
「渠因姐姐你回来啦。 」陈扇上前接过她的药箱,「姐姐,我今天捉了一条大鲈鱼,给你和奶奶补身子。 」
渠因莞尔一笑,碰了碰他冰凉的肩膀,朝他道,「去换上件衣服。 」
「我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仍光着膀子,脸唰一下红了,逃也似地去到里屋。
陈奶奶不由得笑道,「他还小不要紧,就是怕着凉。 」
里头的陈扇吼道,「我不小了,我是男子汉。 」
渠因走到陈奶奶身前,俯下身子,摩挲着她那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
「阿因受累了吧,家里和医馆两头跑,可还吃得消?」
她淡淡道,「我没事,奶奶。 」
手心里很温暖。
入夜。
院里凉棚的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最中间摆着那盘红焖鲈鱼。
「渠因姐姐的厨艺太好了!」陈扇连吃了好几碗饭,发出感叹。
「嘴里有食物的时候别说话,小心噎着,」陈奶奶用拐杖打了他的腿,佯怒道,「奶奶做的饭就不好吃了?」
「一样好吃。 」陈扇焉焉地垂下头,扒拉着饭。
渠因无奈地笑了笑,给陈奶奶和陈扇各自盛了碗汤,放在二人桌前。
「阿因,你怎么那么瘦啊,」陈奶奶摸上她的手腕,「要多吃点饭。 」
虽然渠因知道凡界的吃食根本就不会对神魔的体质有半点影响,却还是应了。
「渠因姐姐,医馆得了病的那群人,快痊愈了吗?」
「还需等上几日。 」
渠因从前不久得来灵芝草后,很快地便配好了治疗瘟疫的药方,让感染的村民服下。
「那明日我能去医馆看看吗?也能给姐姐搭把手。 」
「医馆?」渠因笃定道,「不行。 」
瘟疫在梓烟村是极少见的,这儿的村民没有处理瘟疫的经验,怕是会引起恐慌,再者这次的瘟疫也并非一般的凡界瘟疫,而是骇人听闻的尸毒。
她是魔族之人,自然是能抵御得了,但其他的普通凡人,一旦接触很有可能便会被感染。 因此她才封闭了医馆,不允许旁人进入。
陈扇还想争取一二,陈奶奶的拐杖第二次打向了他的腿,力道更重,「阿因都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吃饭别多嘴!」
他疼得直叫,渠因见了他那滑稽的样子,不免低头浅笑,只一刹那犹如世间昙花,清淡却也倾入人心。
陈扇余光瞥到他渠因姐姐的模样,不由觉得腿上的疼痛值回了几分。
院外有些嘈杂,陈扇正要起身去看看,却见湘湘跑了进来
「扇子哥哥,」她上气不接下气,抽泣道,「渠因姐姐,医馆……医馆出事了,村长不知从哪找了位仙长,强闯了医馆,说是要把里面的人全烧了。 我爹……我爹他……」
一瞬间陈扇怀疑自己眼睛瞎了,方才还在这的渠因姐姐眨眼间消失不见,只留下句,
「小扇子,照顾好奶奶。 」
医馆门一破,一片嘈杂,村民们拿着火把涌入馆内,四处搜寻。
「仙长,仙长,求求您手下留情吧。 」一妇女跪在地上,手里拽着一鹤发童颜的老者的衣角,「仙长,我男人和十岁的孩子都在里面啊。 」
接着又是一群人围了上去,跪倒一片,哭喊着自己的亲人在医馆内。
「我乃天界的金光上神,此次游历,途径此地,发现了尸毒,」他面色严峻,嫌恶地将道袍从那妇女手中抽出来,「尸毒乃魔界之物,本座为天界、为黎明百姓本来就有除掉尸毒的责任!」
「不行啊,那里面的人不就全被烧死了吗?」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染了尸毒就是魔物,就已经死了,再这么拖延下去,感染的人更多。 」
他这话一落下,其他拿着火把的村民纷纷响应,他们从没见过活神仙,都敬畏得很,也怕自身和亲人性命不保,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找到了,就在这里!」
嚷嚷的地点竟是在医馆的药房,药房的地上整齐地躺着受感染的村民,他们的面色都发紫,身上甚至长出了尸斑。
「看到了没有,」村长喊道,「真如上神所言,这些人都已经死了,要被渠因那妖女练成鬼魅来祸害大家呢!」
「不会吧,渠因大夫对大家那么好,她怎么可能是妖女?」
「既然不是,为何要隐瞒大家,还封闭医馆。 」
「要不是今日有上神相助,我们大伙指不定哪天也被尸毒染上呢!」
……
人群躁动,有几个激进者要上前点火,可竟在刹那间,所有人手里燃着的火全部熄灭。
倏忽,只见药房门外立着一女子,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裙,清风拂来,青丝飘飘。
渠因冷冷道,「你是何人?这里何时轮得到你插手?」
「哼,你身上果真有魔族的气息,而且还不弱。 」
金光上神尽全力打出一掌,想着趁其不,速战速决,这妖女要是躲了,她身后的药房立马化为灰烬,要是没躲开就等着魂飞魄散,身形俱灭吧。
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蓦地,他的心里竟生出了一丝畏惧。
怎奈接住那一掌的是一团红色的气焰,将那金光掌打出的气波给吞噬。
那女子没有躲开,也没有灰飞烟灭,此时正站在原地,面无波澜地收了手,「所以,可以离开了吗?」
怎么可能,他从一下界小仙到天界上神,修行了十几万年,竟敌不过一个年轻的魔族丫头?太耻辱了。
「妖女,竟敢猖狂!」金光上神脸色剧变,怒容满面,「你在这凡界村庄散布尸毒,究竟是何居心?」
「你们还有谁想靠近?」渠因的眉眼淡淡一扫,双眸因方才运功而发红。
周围的村民连连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即使先前对渠因是妖女这事抱有怀疑的人,此刻无不相信了这件事情。
人群中,一熟悉的面庞跪下,他抽抽搭搭地哭道,「渠……因姐姐,渠因姐姐,看在我和扇子是兄弟的份上,饶了我吧。 」张招财这一跪,他老爹也是个没骨气的,哭爹喊娘地跪下来,于是乡民里有一半的人跪了下来。
剩下的乡民,将希望寄托于身边的上神,他们振臂高呼,要上神为民除害,杀了这妖女。
「我是医者,我是在医治这些人,你们……」
你们相信我,这句话她顿时哽在喉咙。
看着平日里相处的乡民露出畏惧或愤恨的神色,渠因心里生出异样,突然觉得眼前的人们很陌生,明明是今日白天仍和她笑脸相迎的村民,现在竟一个个地要她死。
果然,凡人还是信不过吗?
「你们都在干什么?!」
一苍老的声音响起,伴着重重的拐杖落地的声音。
「陈婆,你家捡的姑娘是妖女。 」
「陈婆,别过去。 小扇子,扶着你奶奶些,别过去。 」
「乱说,渠因姐姐不是妖女!」陈扇怒斥道。
张招财忙招呼他兄弟,「扇子,你看渠因姐姐的眼睛,都发红了,她就是妖……」他愣是没敢说出「妖女」这个词。
渠因看到陈扇在与自己对视时那一刻的退缩和恐惧,连他都如此表现,就知道自己此时在别人眼里是多么可怖的存在。
「妖女,这个妖女!」金光上神发现她状态与方才明显不同,区区一个妖女,竟然在意别人的评价,特别是在看到那对祖孙时,明显杀气弱了很多。
何不……推波助澜?
抓住这个弱点。
金光上神走到那瞎眼的陈婆面前,「我乃天界金光上神,这个妖女散布尸毒,想把村民都炼成鬼尸,可谓罪孽深重啊。 」
那老妇嘲讽一笑,接下来就是一巴掌打在了金光上神脸上,惊呆了众人,金光上神更甚。
「你说你是神仙,却做着畜生做的事情?你说阿因是妖女,可她却在一次次地救村民的命。 」她转过身,对着那些村民说,「你们当中,有谁没有被阿因看过诊?李家孙女的热症,徐家老头的咳血,还有王家媳妇的偏头痛,这些都是谁给治好的?是这位金光上神吗?阿因若真有祸心,怎么可能去救你们?」
一大部分的人迟疑了,他们中几乎每个人大病小病都找过渠因,而她总是能妙手回春,收的诊金也是少之又少,要不是今日的事情,渠因在村里的确是人人爱戴的存在。 因此,当初她提出要封锁医馆时,大多数人也纷纷支持她。
村长见大伙儿有人已有动摇之意,便道,「这妖女定是想博得大家信任,便于她行事!」
「人啊,知恩图报,即便做不到图报,也总得懂得知恩。 」陈婆长叹了口气,松开扶着陈扇的手,循着方才的声音走到村长面前,「孙九,你到现在还记恨阿因呢?也不看看你家那龟孙当初对阿因做了什么?你还有脸记恨?」
村长孙九气得牙齿咬得咔咔直响,却说不出话来,一年前他替孙子上门求亲,遭到了陈婆的拒绝。
他那没脑子的孙子竟然妄想在渠因回医馆的路上轻薄她,却反倒被村里的人们拿着锄头追了三条街,最终脚下一不留神,狠狠地摔成了瘸子。
孙九心疼他的乖孙,心里实打实地恨上了在这个女子,但他理亏,这几日才寻得这个机会报仇。
陈婆嘱咐她的孙子,「扶我到阿因身边。 」
她走的脚步声,在渠因听来足以压过周边人嘈杂细碎的议论。
陈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阿因别怕,告诉奶奶,你究竟是谁?」
「我是魔族之人,我叫茯夏。 」
四年前。
乌压压的三千魔族追兵压界时,少年将她护在身后。
「茯夏,记住,从今往后我都不再是你的兄长。 」
「之陌,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他伸手一击,将她送到远处,嘶吼道,「走啊!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了!走!」
瞬间,周围扬起飓风,他彻底打开神识,逼走自己体内一半的仙气。
这做法无疑比扒骨削皮还痛上万倍,他是在毁掉自己一半的元神。
「之陌,你住手!我不需要你这么做!」
毁掉一半的元神,无非会使他会堕入魔道,行尸走肉。
「夏夏,你说要是我们身上没有那一半的仙族血脉该有多好。 」
随即,在场的三千魔兵神魂俱灭,化为魔气,顷刻间从四面八方侵入他的体内。
「兄长——」
之陌,入魔。
……
从那时起,她唯一的兄长以元神为祭,交与魔族,入了魔,换得她出逃的一线生机。
茯夏,太多人要她葬身于魔界,而她的手上也沾染了太多人的鲜血,她是踩着同族们的尸体逃出魔族的。
可到了凡界后,她孑然一身,背负伤痕,心却好像不会痛一般,不喜不悲。
苍炎岛,荒山。
「狗娘养的,现在就算来岛上,也很难打到什么猎物了。 」
「诶,你听,那边有动静,」一精瘦的猎户悄悄靠近树丛,却惊了一跳,「大哥,你看,这里有个受伤的姑娘。 」
他走了过去,问道,「姑娘,你家住哪啊?」
那女子双眼空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忍不住在她面前挥了挥手,「这姑娘是个瞎子?」
「瞎不瞎倒无所谓,这小妞长得可真来劲儿。 」旁边那粗壮的汉子忙着解开自己的裤衫,「碰上老子,今天算她倒霉了。 」
「诶,你要干嘛?她身上都是血,不好吧?」
「你滚边去,」他推开那精瘦的猎户,将那女子扑倒,伸手开始扒她的衣衫,「你瞧她真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反抗,活该便宜了老子。 」
一截柴木砸到那男人的背上,他吃痛地从那女子身上起开,怒道,「哪个狗娘养的敢坏爷爷的好事?」
「哼,不知教养的小畜生。 」一老妇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啐骂道,「看着人姑娘长得标志,就成禽兽了?我呸!」
「大哥,是梓烟村的陈婆婆,脾气出了名的坏,大哥你还是别惹她了吧。 」
「死老太婆,赶紧给老子滚,别碍老子的好事。 」
那陈婆气急了,眼里冒火直直瞪着他,抡着拐杖要去打,却被那男人狠狠地夺过拐杖,她一把摔在了地上。
「杀人了,杀人了,」陈婆疾呼,哭嚎道,「我丈夫死得早,儿子和媳妇都被山匪杀了,你们心肠怎么能那么坏,净欺负我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太婆,十八层地狱都关不住你们……」
陈婆叨叨絮絮地将他们诅咒了个遍,顺便问候了他们的祖上。
「算了吧,大哥,算了,别跟陈婆一般计较,她就是一疯子,指不定要怎么讹上你呢。 」
「狗娘养的,晦气!」那男人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在那精瘦猎户的拉扯下走了。
「奶奶!奶奶你没事吧?坏人走了吗?」
大树后传来一男童的啜泣声。
「坏人走了,奶奶当然没事,」那陈婆好不费劲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根本不用借助拐杖,只是平日里需要拐杖做做样子,倚老卖老罢了,「小扇子,现在还不许出来啊。 」
「为什么啊奶奶?」
陈婆叹了口气,走到那女子身边蹲下,帮她整理凌乱的衣裳,碰触到那沾满血污的衣物,不免倒吸了口凉气,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哎呦,造孽哟,你是遇到山匪了吗?咋被伤得那么重啊?还碰上那不是人的畜生?」
陈婆说着说着,突觉眼里一酸,闪起了泪花。
好奇怪,这陌生的凡人是在为自己而哭?
那女子只字不言,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她看。
「姑娘,别怕啊,那畜生都被老太婆我赶跑了。 下次再碰到这种人,要懂得叫嚷啊,你嚷嚷,使劲儿骂他们,骂他们祖宗十八代,别人听到了就会来救你,别再像今天一样被占便宜了啊。 」
「姑娘,你姓甚名谁?你家人呢?你家住何处?」
「阿因别怕,告诉奶奶,你究竟是谁?」
这双曾经在她流落时给她温暖的手,还是在此刻握着她。
不同的是,这四年间,陈婆衰老得厉害,那精明的眼睛渐渐浑浊,多年来的眼疾让她双目失明,拐杖也不再只是倚老卖老的工具而已。
她说,「阿因,乖孩子,不用帮我治,我一老太婆既不喜欢吃药,又不喜欢折腾,横竖再活也每个三两年了。 」
她感叹,凡人怎么能那么脆弱?可也那么强大?
她明白,这份温暖,今后都不会再属于她了。
「我是魔族之人,我叫茯夏。 」
她的话,引来一片哗然。
魔族人,比之于妖女,是更为令凡人畏惧的存在。
在所有的传说中,永远都是天族为正,魔族为恶。 永远是魔族祸害苍生,使得四海皆生灵涂炭。
「魔族?」陈婆沉吟了片刻,却又如往常般,「阿因,你是谁,重要吗?」
「渠因姐姐,魔族又如何,」陈扇对她笑道,「我只当渠因姐姐多了个名字,名叫茯夏。 」
「顽固不化!」金光上神手里化出斩魔的仙剑,「各位,屠魔是我天族职责,凡是和魔族人有任何交集的人,都死不足惜!」
「这什么意思啊?」张招财正疑惑,随即见到神剑一劈,那凌厉的一击正朝前方……
「扇子——」
他不禁紧紧闭上眼,四周寂静极了,他微微睁开眼,却见渠因姐姐挡在陈氏祖孙身前,展袖一挥,便化了那击偷袭。
「是你逼我的。 」
在一瞬间,那袭雪白衣衫闪现在了金光上神身前,她面上端的平静,只是那双盈盈含水的丹凤眼里迸发出凛凛寒意。
斩魔的仙剑向她劈去,而她的身体外似布了一层屏障,毫无所伤。
在此刻,金光上神脊背发凉,这魔族女子,似乎强大得难以想象。
她手里幻化出一翠色的玉笛,在指尖轻灵一转。
「你怎么…..会有天界的宝物碎玉笛?」
不待她回应,那女子使着玉笛朝他而来,那身手迅猛得不见踪迹。
怎么可能,自己在那女子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有这么深厚的神力,可自己却从未听闻。
金光上神喉头血腥味上泛,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刹那间,那纤手掐上了他的脖子,似要将他捏碎,令人畏惧的是,她的面色毫无波澜,仿佛手里捏着的只是一无足轻重的蝼蚁。
「妖女,放开上神!」她身后传来一发颤的声音,「否则,与你勾结的陈氏祖孙就会有性命之忧!」
她斜睨了一眼,柳眉微蹙,有几分恍然无措。
「孙九!你敢碰扇子和陈奶奶一下试试!」张招财急红了脸,吼了一嗓子,他此刻已经搞不清状况了,天界上神竟被渠因姐姐很轻易地秒了,而村长竟然用同族人的命去要挟渠因姐姐放人。
渠因松了手,放开了金光上神,她想着上前去救下陈氏祖孙,可是她没有十足的把握。
「妖女,你只要动一下,陈婆就没命了。 」
孙九手里的匕首放在陈婆的脖颈上,闪着银光,陈扇刚要扑上去,却被他的家仆给捆住。
金光上神封了她神力的穴位,命令道,「拿下她!」
村民见她果真不动,迟疑了片刻便一涌而上。
「阿因——」
「渠因姐姐——」
渠因的双臂被人钳制住,双膝重重地往地上一落,玉笛从她手里滑下。
「你方才不是要杀了老朽吗?」金光上神讥笑,「魔族之人,竟会为了凡人而心软,可笑至极,愚蠢至极。 」
「放了他们。 」她淡淡道。
「人,我会放,不过要在你死之后。 」金光上神举起斩魔的神剑,正要落下,手却不受控般地颤动,神剑在刹那间飞了出去。
「金光老头,过分了。 」
却见一道玄色衣袍负手而立,伫立于渠因身前。
她低垂着脸,是泽尹君……他怎么来了?
「战神,」金光上神有几分惊异,「老朽见过战神!」
他唇角一勾,「就是这姑娘把你打得落花流水?金光老头,你这脸面挂不住啊。 」
金光上神惶恐地俯身行礼,「回禀战神,老朽已将这妖女制服,正要取她性命!」
「是不是越老脸皮越厚?本君也活了十几万年了,与你一比还真比不过,」他敛了笑意,深深地看了金光上神一眼,「打不过便拿无辜之人要挟,你这是神仙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老朽的确胜之不武,可这是魔族妖女,不除难以绝后患啊。 」金光上神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再者,屠魔不也是战神之责吗?难不成战神想包庇此妖女?」
泽尹觉着好笑,「少拿天族那堆陈规来唬人,本君做事自然有自己的章法,只屠为恶之人,不论对方是魔,还是像金光上神你一样的……神。 」
「你!」金光上神知晓泽尹这话绝不是玩笑话,神魔大战后四海八荒内尊他为战神,可他却对这头衔毫不上心,不在天庭领职,而是四处游历。 他桀骜难训惯了,奈何神力是三界最强,连天帝都拿他没办法。
「还不放人?」
「老朽会将今日之事上报天庭!」
「请自便。 」
金光上神咬了咬牙,便立马消失不见。 原本压制渠因的村民,一下子也慌了神,松开了她。
「渠因姑娘,你没事吧?」
修长有力的手向她伸去,她抬眼凝睇,那男子俊秀绝伦的面庞映入眼中,剑眉下一双英锐的双眸,目光深邃沉厚。
她没有搭上那只手,而是自己站起身,「多谢。 」
泽尹不觉尴尬,正要开口,却见那女子有几分站不稳地晃了晃,在他视野里慢慢倒下。 他忙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横抱起。
他眸色一暗,解开她被封住神力的穴位,悄悄用内力帮她调理,方才和金光上神一战,这姑娘看似赢得轻巧,实则元气伤了不少,她应该不常出手。
此外,这仙魔体质也是特殊得很。
「渠因姐姐!」陈扇赶来,几分警惕地看着他,「你对渠因姐姐做了什么?」
他闻言笑道,「小孩,这姑娘住哪?劳烦带个路。 」
次日。
渠因从床榻上醒来时,有几分晕眩,似乎自己已经睡了好久。
她运功调了下内息,却发觉并未有多少波动,按理说昨日她动用了神魔之力,体内的仙气和魔气会再次失去了平衡。 莫非是……泽尹他帮了她。
脚尖触地,推开房门,朝院外走去。
未到时,便听闻院外的凉棚里的声响。
「战神平时要做些什么啊?」湘湘好奇地问道。
「打打架,喝喝酒咯。 」
「有玉皇大帝吗?长什么样你见过吗?」
「有啊,人又老又呆的,都没几个表情。 」
「那你比玉皇大帝厉害吗?你是六界里最厉害的神吗?」
「没和天帝打过不知道,但他们说本君是本君就是咯。 」
「那渠因姐姐是仙女吗?」
「湘湘,吃饭时别说话。 」
「哦,扇子哥哥。 」
渠因从木阶上款款走下,青色裙裾随着步伐轻拂缦动。
张招财见到她,忙热情招呼,殷勤道,「渠因姐姐,我今日给你带了油条、豆浆、烧饼、烧麦、花卷好多好多好吃的,你快过来坐。 」
说着就立马移出一个石椅,还抹了抹上面的尘土。
陈扇朝他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这般讨好,也不见昨日是怎么个龟孙样。 」
张招财面色难看,十分委屈,嘀咕道,「我胆子小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
渠因并未入座,她浅笑问道,「小扇子,奶奶去哪了?」
「渠因姐姐,奶奶昨日见你昏迷,心急地守着你到半夜,她现在还在歇息呢。 」陈扇走上前去要搀扶她,「渠因姐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 」她拍了拍陈扇的肩膀,「我去医馆了。 」
她正要走时,陈扇叫住了她,「奶奶说,要让这位战神在这暂时住下,渠因姐姐你愿意吗?」
「知道了。 」她回首一睇,那人从方才起就坐在那,手里握着茶杯,盯着她淡笑,茶香热气拂在他俊秀面容上,隐隐绰绰,煞是好看。
他闻言一动,「打搅了。 」
渠因只点了头算作回应,便背起药箱出了门。
远山雾霭,绿树葱葱。 雨后,去医馆的山路在有几分泥泞。
「你的性子一直以来都这么冷的吗?」不知何时,泽尹出现在她身侧。
渠因斜斜睨了他一眼,「这些天战神跟着我,有何目的?」
泽尹早知会被戳穿,他的确自从两人在苍炎岛初遇后就跟着她,他并未刻意隐藏气息,但渠因即便察觉,也似毫不在意般。
他朗笑道,「本君若说并无所谋,你可信?」
那女子红唇轻启,毫无起伏,「战神每日都无事做吗?」
「还真被你猜对了。 」俊眸里含着慵懒的笑意,「太无趣了,不如跟着渠因姑娘,看姑娘悬壶济世,打退恶人来得精彩。 」
她冷然道,「言重了,我身在魔族中,战神还是不要和我有来往得好。 」
「渠因姑娘不必多虑,有本君在你身边相助,若是发生昨日的事情也好帮你解围,」他走到她身前,拦住她,「你说是不是?」
「那有劳了。 」她微微颔首,绕过他向前走去。
斯人已远。 泽尹叹了口气,这女子还真是不近人情,也不知光玄那货是如何能和她「交情尚可」的,怎么换成自己差别那么大?
要说目的所图,他眸色一暗,守护你,算不算?
医馆外,守着一堆病患的家属,见着渠因,倒有几分畏惧地往后退了几步。
「渠因姑娘,让我把我家老头儿带回去吧。 」
「还有我家女儿,已经半个多月没见着了。 」
「还人!还我家夫君来!」
……
渠因走上石阶,挥手施法将医馆大门打开,「人,你们可以带走,但带走了就别奢望中毒的人能活下去。 」
「这……」
这下群众们皆是迟疑,一时间竟不敢轻易上前。
「大家听渠因姑娘的吧,本君愿为她作保,定能治好村民。 」
泽尹走到她身侧,底下一群人忙纷纷跪下。
「多谢战神!」
「有了战神这话,我们大伙就放心了。 」
「诶,你们该谢的是这位渠——」他转头一瞧,渠因早已入了医馆内,只留下空气。
馆内。
「以毒解毒,甚是巧妙。 」泽尹虽不似光玄那般懂医理,但好歹能凭着十七万年的见闻看出个一二来。
她拿着药单在药柜上寻着,半晌道,「泽尹君,你挡住我抓药了。 」
他倒没让开,反而略俯下身,凑近她的眉眼,「渠因姑娘一身的好医术,是从哪学来的?」
「药王莫怀。 」她回答得直截了当,惜墨如金。
泽尹却似早已知晓般,也不为难她,让开了身,走了出去。
院里有棵桃树长得还算壮实,他飞身而上,侧坐于枝干上,双手枕在脑后,斜斜地透过药房的窗,凝视着药房里的人。
她一如初见时自己被她掳去山洞时那般,写药方,翻医书,抓药,捣药,时不时会看着某个方向若有所思,周围的一切宛如被施了结界术,与她无干,这也是他能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的原因。
绝尘,倘若你还在,见到了她,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午后的阳春三月,清风徐来。
他阖上眼帘,衣和发都飘飘逸逸。
七万年前,神魔大战。
起先,天族被围困,节节败退,主将绝尘被魔族大军掳去。
是泽尹临危受命,带领援军重击魔族,百年胶着作战下,魔族最终选择了撤兵。
四海将重复太平时,他却执意要进攻魔界。
「泽尹上神,魔族退兵,我族万万不可恋战。 」
「混账!那我大哥怎么办?他被魔族俘虏七十年,生死未卜,他是为了天族而战,竟落得如此下场!」
「上神三思,魔界险恶,如今天兵重创,切莫为了一人而葬送万人!」
他冷睇眼前跪倒的一众将领,脱去战甲,将帅印交出,拂袖而去。
「天族不救他,本君便自己走一遭。 」
他一人只身闯魔界,浴血奋战,带着满身的伤,终是到了魔族殿前。
绝尘,与他同修习于父神座下,待他如兄长的人,此刻正站在魔族殿前,仍是光明如日月般高不可攀。
恍若隔世,他生涩道,「大哥。 」
「泽尹,我说过,你确实比我更适合战神一职。 」绝尘淡笑,走下台阶,拍着他的肩膀,「往后,应当已天下众生安危为己任,切不可再那么自由散漫。 」
他疑惑,正要开口,却见一粉粉嫩嫩的团子抓住绝尘的衣摆,「这是……」
那粉团子害怕地使劲往绝尘身后躲,「爹爹。 」
泽尹不禁感觉一阵晕眩,「她唤你『爹爹』?」
敢情我在前线杀敌紧张得什么样,你这家伙在魔界过得滋润嘛,连孩子都长那么大了。
「我知你恼我,但她确实是我女儿。 」绝尘俯身一把抱起了那粉团子,哄她道,「夏夏,去找娘亲告诉她,今日练功莫再折了后山的一片花海。 」
「反正每次都是娘亲毁一遍山林,爹爹就再种出一片山林来。 」
那粉团子在绝尘身上蹭了好一阵,才甘心下地跑开了。
「大哥,我只问一句话,你跟不跟我走?」
绝尘却苦笑道,「我走不了。 」
「为何?!你我和光玄三人,自有记忆起便相处至今,你更是我心中唯一的大哥,」他握住绝尘的臂膀,「是因不舍你的妻孩吗,那便带走啊,即便是魔族人,即便遭人非议,那又有何不可?」
「泽尹你……」绝尘没想到泽尹能对魔族如此没有芥蒂,果真心性还是简单通透,顿了顿,「可我爱上的人是长月。 」
长月,怎么会是她?
长月原先乃魔族公主,刚刚继任魔君。
一拳打在绝尘的脸上,他并没躲开。
泽尹拎着他的衣襟,想骂醒他,「两军交战,不怨那些受牵连的无辜族民,你爱上谁都可以,可你竟爱上敌族首领?我又为何费了十日的功夫闯魔界来见你?身为主帅,你又将那些逝去的六界冤魂置之何处?」
「神魔之战,并非事出于长月,此前魔族兵权也未在她手上。 我助她夺得魔君之位,她按照约定撤兵。 」绝尘神色微动,「再者,情爱之事,本就难以……」
泽尹眸色灰暗,松开了手,质问道「,天族的一切,和她,你究竟选谁?」
缄默了许久,绝尘道,「父神卜算出我终有一情劫在魔界,这消息被天族知晓,在为我践行的酒里,有一味噬情散,一旦动情便会一点一点地消耗精血,最后陷入万劫不复。 今日,便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日。 」
「你跟我回去,父神救得了你。 」泽尹胸膛涌动着愤然,「天族怎肯如此薄情!你为了苍生——」
他眼前这骄傲了上万年的身姿却缓缓跪下,宛若青山石崩。
「大哥对你所求仅有三件事:
其一,望你和光玄承下神职,不找天族寻仇。
其二,若你在他日有缘再见到我妻儿,求能保他们周全。
其三,愿你杀了我,再过片刻毒发,我会死得更加痛不如生。 」
日光下,绝尘的身边似笼罩着冷冰冰的肃意,他惨然一笑,
「我毒发后,会更加狼狈骇人。 她见了,该更伤心的。 」
大哥……
睁开眼,阳光晒得人暖意洋洋,他微眯了眼。
「泽尹君。 」
低头一见,桃树下站着个女子,青衣缱绻,桃花瓣随风飘落在她周身,绰约缥缈。
他从树上纵身跃下,笑问道,「找本君有何事?」
「我的药方中需一味青蟒血清,不知可否劳烦泽尹君同我走一遭?」
「姑娘既然开口,本君怎可不答应?」他懒懒地抬了抬眉梢,最近没找人打架,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渠因微微颔首,转身带路,却觉发梢微动,她停下了脚步。
他背后是光,伸手将她头上飘落的花瓣取下。
见她微怔在原地,他嘴角轻扬起,噙着笑,深色漆黑的眸子里似有点点繁星。
「苍炎岛的青蟒?」他走在她身侧,略一思忖道,「取它的血液倒不是件难事,不过青蟒的行踪诡谲,可能会耗上一阵。 」
渠因点头道,「青蟒以红岩果为食,守着红岩树便可。 」
红岩树长在泉眼边,并不难寻觅。
泽尹带她到红岩树边的山洞里暂且坐着等,青蟒性子怯懦怕生,见到人影,怕是不敢靠近。
可这下的空气仿佛凝固,略有几分的尴尬。
「渠因姑娘,」某人试着在十万岁的年龄差中找着话题,「你平日里除了治病救人,可有别的喜欢做的事情?」
「厨艺。 」她淡淡道。
修行之人早就可以不进饭食,更何况是凡界的食物,这让他更难以理解。
此路不通,那就另辟蹊径。
「本君看姑娘上次手上以笛子为法器,想必也是位乐音圣手,」他看向他,俊眸含笑,「正好本君也略通——」
「我并不会吹奏。 」她手里化出碎玉笛,翠色的玉笛晶莹剔透,闪着光泽。
「那你为何挑了笛子做法器?」
「因为好看。 」
「就只是,好看?」
她却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泽尹差点捂住心口感叹,现在的后辈都那么随性的吗?
半晌,渠因低声道,「昨日多谢你出手。 」
「应该的。 」他随口应道,后觉得古怪,便补了一句,「本君早就看那金光老头不顺眼很久了。 」
「你和光玄,一早就同我爹认识?」
他微愣,玩笑道,「确实,你爹绝尘是本君拜把子的大哥,按辈分,你该称本君声『叔』。 」
她略微抬眼,「我是我,我爹是我爹,战神不必因此对我有所照拂。 我既已决定以『渠因』的名字活着,就是不愿……」
「不愿面对自己的出身?」他黑眸里有东西在一点点地凝结,「本君虽没见过你母亲,但她能让绝尘那素了十几万年的神动心,想必是个绝世佳人。 」
渠因不语,站起身,便要朝洞外走去,手腕却被拉住。
「绝尘,是本君杀的。 」他的声音克制,有化不开的伤感,「你不想听听吗?」
「后来,我以我的破空剑穿透了大哥的胸膛。 」此刻,泽尹的心间也似有一把破空剑般残酷地割着,他强忍道,「按照他的遗愿,我用化骨水化了他的仙体。 」
曾经,绝尘说,与其让长月因他的死而痛心,不如让她恨他,以为他终是难以放下仙门正统的偏见,难以接受六界对他的指摘才选择远走高飞的。 。
「你知道,我娘亲等了他多久吗?」渠因的贝齿紧紧咬着下唇,许久才道,「她整整等了他两万年,直到她死的那一刻都相信我爹一定会回来的。 」
「渠因……」泽尹想上前安慰,手在触到她肩上的那一刻,渠因运功飞出山洞,她手里握着碎玉笛,冲向前来觅食的青蟒。
胸中澎湃翻涌,她冷汗涔涔,以碎玉笛划破青蟒的皮肉。
那青蟒吃疼地摆动起来,它被激怒了,眼底闪着青光,蛇头正要向她撞去。
青蟒狰狞的牙嘴在她瞳孔里不断放大,渠因方一凝聚内力,胸口便似针刺一般,眼前发黑,一下子停在空中。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腰间托了一只手掌,旋身转动,转瞬毫发无损地落了地。
泽尹出手凝住发狠的青蟒,怪道,「没事吧,你怎躲不过区区的青蟒?」
青蟒虽是灵兽,却不是凶猛的类型,也不难对付。 以她昨日与金光上神交手的功底,不该如此被动。
「别碰我,让开!」渠因冷冷地推开他,随即飞到那青蟒身边取它的血液。
泽尹点漆的眸子幽幽深深,方才她眼眶微红,是哭了吗?
夜晚,泽尹坐在台阶上喝酒,余光里瞥了眼陈扇,那孩子从刚才开始,看他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敌意和警惕。
「小鬼,有话快说。 」
陈扇不情不愿地走到了他面前,挡住了月光。
「喂,你今日是不是惹了渠因姐姐伤心?」陈扇双手撑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想让自己看上去严肃成熟些。
泽尹的手撑在身后,漫不经心道,「她是不是哭了?」
「你!」陈扇气急道,「还有脸说?」
在泽尹看来陈扇还是毛孩子,便故意逗他,「你渠因姐姐是见到青蟒被吓哭的,本君可没欺负姑娘家。 」
他本是胡诌一番,不曾想陈扇脸色难看得很,仿佛真的相信了似的。
「你们今日遇上了……青蟒?」
「是啊。 」泽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喝了口酒。
「你不知道渠因姐姐最怕蛇吗?即便平常见了路边的小青蛇,渠因姐姐都会避开,更何况是体型庞大的青蟒?」
难道还真的是这原因???
泽尹差点呛住,连连咳了好几声,「她个能吊打上神的人物,竟然也会怕蛇?!」
可一想到渠因那冰冰冷冷的模样,会怕路边凡界的一条小蛇,泽尹觉着有几分意思,不禁低低地笑了。
陈扇皱了眉头,不悦道,「喂,你该不会是在憋什么坏主意吧?我警告你,不准拿这件事去捉弄渠因姐姐!」
陈扇走后,泽尹才回想起今日,渠因本就厌烦他跟着,却反常地邀他一道去取蛇血清,原是这个缘故。
为何她不早些说?
这样,他便不会让她一人面对青蟒了。
泽尹对着月亮,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五味杂陈。
绝尘,你家闺女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什么事都不说,又像是心里藏着很多事似的。 你让我照顾她,还真是会给我找事做。
即便她不说,不让人靠近,但于泽尹而言,法子,还是有的。
无忧宫。
「明忆石给我。 」泽尹拦住了刚要从正殿里走出来的光玄。
光玄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如今改做劫匪生意了?」
「借我一用,有要事。 」
「你能有什么事?」说着,光玄绕开他向前走去。
「老规矩?」
光玄还未回答,肩头便被用力一掰,他微一转身,格挡住了泽尹的拳。
刹那间,两道身影旋身而上,过着招式。
底下开枝早已见怪不怪,唯独心疼着这无忧宫别再被打破一角,上回修补废了好长时日呢。
半柱香过去了,光玄立在房檐上,略微被击退了一步,他把明忆石扔给泽尹。
「谢了。 」泽尹捏着这普通的灰色石头,要不是他信得过光玄,早就以为光玄是随便拿块鹅卵石糊弄他。
光玄不紧不慢理着方才乱了的衣襟,「你要对谁用明忆石?」
「当然是我侄女。 」他笑道,看着光玄迷惑的样子有些好玩。
「茯夏?」光玄神色微动,半晌道,「泽尹,你最好别插手她的事。 」
泽尹敛了笑,「为何?」
「天命不可违。 」
「整日神神叨叨的。 」泽尹嘲弄道,消失在他面前。
光玄轻叹了口气,来到墨池边,伸手一挥,天命书浮现。
果真如他所料,泽尹和茯夏这两人的命理是相克的。
正是因此,光玄虽远比泽尹先认识茯夏,但从未向泽尹提起过她,也不向他透露任何有关绝尘后人的消息。
可现今,一切都仿佛不受控般地发展起来。
夜色里,渠因屋内。
泽尹一推开门,就侧身避过几根闪着寒光的银针。
渠因平日里睡得极其浅,一有动静会醒来。
她站起身,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泽尹走近她,俯下身附在她耳畔,「先躺好,本君再告诉你。 」
此时,渠因才首次感受到身边这男子强大的气,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神力深厚到几乎难以想象。
她冷声道,「出去!」
「渠因姑娘,失礼了。 」
泽尹点了她脖颈的睡穴,将她抱到床榻上。
眼前的女子只着单衣,如瀑的青丝披在肩上,肤如凝脂,唇若点朱。
鬼使神差,他竟有些慌乱。
许是做这事不太娴熟,毕竟自己将要用不光彩的手段地去偷看一个人的记忆。
泽尹想了许久,终是把明忆石放在了手心里,随即握住了渠因的手。
她的过往,是怎样的?
握住她手的那一刻,周围仿若天旋地转,漆黑的夜亮了起来。
泽尹发现自己站在一静谧幽深的庭院里,有虫鸣鸟叫,暗香扑鼻。
明忆石能让使用者进入他人回忆中最深刻的几个片段,他静静踱步,想找到渠因的身影。
忽而,一个粉团子从他身侧跑了过去,却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跑得急了便一个趔趄要往前摔。
泽尹下意识要把那粉团子捞起来,却发觉自己的手穿过了她的身体。 原来使用者在他人回忆中只能是旁观者一般的存在,没有人能看见,也没有人能触碰。
这下那粉团子就真摔惨了,直直地脸朝地,四肢服服帖帖地摔在地上。
虽然显得不厚道,但泽尹还是被她憨憨的模样给逗笑了。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再次见到了绝尘。
那冷若冰山,高不可攀的父神座下首席仙使快步走来,扶起那粉团子,柔声安慰起那哭得像小花猫一样的女孩,还用干净的袖子给她擦泪。
泽尹差点扶额,绝尘这副模样,说是冰山崩了也不为过,简直就是一滩温水。
「夏夏伤到哪了?」
「好痛……哪都里都好痛,」那粉团子抽抽搭搭,小脸上尽是委屈,还不忘控诉着罪魁祸首,「是那台阶害夏夏摔倒丝的。 」
得了吧,虽然年岁小,可不是肉骨凡胎,摔个跤还能全身痛?
泽尹对小孩子从来都不大上心,甚至会觉得烦人。
可绝尘听完那团子说的话后,紧张得额上冒出了汗,眼神活像看着个易碎的陶瓷娃娃,又是劝又是哄。 泽尹惊得说不出话来,仿佛十万年来相处的是另一个人罢了。
很快,那粉团子的哭声小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绝尘握在指尖的玉笛不放。
乐音灵动悠长,似山间淌淌而过的溪水,涤荡着心灵里的晦暗和烦乱。
泽尹一时间思绪也有些被拉长,他也曾听过绝尘吹笛,可却是高不可攀的清冷感,如今这笛音竟如暖水般的温和。
「爹爹,这笛子送给夏夏好不好?」
绝尘一愣,颇有几分无奈笑道,「碎玉笛不是普通的乐器,用起来可是要见血的。 夏夏若喜欢,明日——」
他话还没说完,那粉团子又闹开了,哭着喊着说不听。
终是绝尘缴械投降,「那日后爹爹得教你用这法器了。 」
粉团子举起那晶莹剔透的玉笛,日光透过那笛子,在她脸上投射出浅浅一道影子。 绝尘将她抱起,她笑得神气机灵。
泽尹撇撇嘴,绝尘这女儿奴,碎玉笛是何等仙界宝物,竟随手拿去哄了个小丫头片子。 可是他也不禁在想,这娇气粘人的丫头怎么长成了那冷若冰霜的女子,仿若拒人于千里之外。
眼前的景象一转,周围却是沉沉夜幕,冷僻的宫殿内没有掌灯,一华服女子披着长发,坐在妆台前。
泽尹正好奇这妖艳女子是何人时,忽而一少女闯入殿内,扑在了那女子怀里。
那少女稚气未脱,可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她哭道,「娘亲!」
一少年跟在茯夏身后,小心细致地关上了门,才走上前来,步伐有几分急促,「母君,都安排好了。 」
长月点点头,松开怀里的茯夏,道,「陌儿,夏夏,别怕,娘亲会保护好你们的。 」
「我们非走不可吗?」那少年皱起眉,似是担忧得很,「既知贼人夺位的野心和计谋,为何逃的是我们?」
长月美艳的眉目里有些疲惫,「陌儿,母君是争不过你那七个舅舅。 」
她有几分落寞地笑道,「魔君之位,本就是他帮我夺的,倘若他没有选择离开,我是说什么都要争一争的。 」
那少年淡漠道,「还提那人作甚?母君等了五千年,这还不够吗?」
「兄长,别说了。 」茯夏扯了扯他的衣袖。
泽尹心里一沉,长月不知绝尘早已…….
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你知道,我娘亲等了他多久吗?她整整等了他两万年,直到她死的那一刻都相信我爹一定会回来的。 」
他想起,几万年前,魔界的动乱,魔君长月消失不见,接着七个魔王进行混战,后来也未曾统一,而是各自划分了势力范围。
他为完成绝尘的遗愿,寻找着长月的踪迹,与此同时,魔族也未曾放弃派人搜寻。
接下来的明忆石,将渠因的过往剪影走马观花般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忘了自己尚处于情境中,只感到心里头有块地方在随之痛着,无法言语。
茯夏五千岁时,长月在魔族的追杀下内丹破碎,危在旦夕。 茯夏瞒过了长月和之陌,一路打上了药王的决明山,最后败在了药王大弟子手下。
「妖女,有何目的?!竟敢擅闯决明山?!」
一众弟子围在她四周,她方才受了一掌,伏在地上。
「师兄,她说什么?」
「没听清啊。 」
一胆大的将耳朵靠近她,倏忽笑道,「这妖女竟然要求金凝丹。 」
「金凝丹可是绝世稀品啊,四海八荒内唯有两颗,一颗在九重天上光玄帝尊手里,神魔大战中用在了战神泽尹君身上,而这剩下的一颗在咱们师父药王莫怀手里。 」
「这妖女身上的气息十分古怪,依我看还是交给师父处置。 」
众人施着咒,银色的仙锁将茯夏缠住,她支撑着勉强起身,手里紧握碎玉笛。
她怯怯地看了下眼前的仙门弟子们,有些无措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那仙锁又将她扯住,犹如困兽,动弹不得。
儿时她尚在娘亲和兄长的庇佑下,哪怕是后来面对魔族的追杀,也总有他们挡在自己身前,怎知外界险恶?怎知自己神力不如人?
如今剩一腔孤勇,她似是打算以死相博,拼尽内力要挣脱开仙锁。
也不知为何,那一个个仙门弟子莫名有些心软,只觉眼前这女子惹人怜惜,下不去手。
「要不算了吧,她被打伤了,赶她走就行。 」
「跟个女流计较作甚?」
可大弟子冷哼一声,他道行颇高,并不为所动,「别中了妖女的媚术,拿下她!」
仙门弟子闻言个个都红了脸,像是为辩白般地加重了神力。
宛若骨裂般地剧痛在她身上蔓延开——
她以赌上自己的极限,力量在她体内冲撞着,仙与魔气一时间失去了制衡。
倏然,仙锁断裂——
随即,她双眸发红,逼出了一掌,掌风扫过众仙门弟子,顷刻间他们皆来不及逃脱便被重重击伤。
碎玉笛停在了大弟子的咽喉前——
「妖女,你敢杀了我,就是以整个决明山,整个仙门为敌!」
「那又怎样?」她缓缓走上前,看着碎玉笛一点一点地刺入他的喉,血流了下来,那张脸因痛苦而扭曲。
众弟子满是错愕,悲愤一拥而上,想救下大弟子,却被茯夏狠狠击开。
「大不了把你们都杀了,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
天色骤暗,风声狂啸,边际滚滚的云层泛起了紫光的边。
「紫层云,是帝尊!」
「今日是千年一次的浴礼,光玄帝尊会出一次无忧宫!」
「师兄有救了!」
下一秒,碎玉笛破碎,四分五裂地向四周迸开。
她还未反应过来时,身后似被一击,接下来一股力量将她按在了地上。
四肢传来钻心的痛感——
并没有其他人接触自己,甚至并没有人靠近,可她的身体却像被控制了般,动弹不得。
「见过光玄帝尊!」
她听见一淡淡的男声道,「莫怀呢?」
「师父今日去寻南海陂陀仙师品茶论道了。 」
「这样啊,本尊好不容易来一趟。 」
「帝尊,这妖女伤我仙门,定不能轻饶。 」
那淡雅的男子浅笑,似高高挂起道,「再废话,你们大师兄就要仙陨了。 」
仙门弟子噤若寒蝉,忙带着那大弟子退下。
湛蓝色的衣裾出现在茯夏眼前,她听见头顶上传来一略有些冷漠的声音,「有求于人,却出手伤人,真是好本事。 」
五千岁的她在三界终归还是涉世未深,有些沉不住气,闷声道,「是他们不肯给我。 」
「但像这样,什么东西都靠抢的,就能得到的吗?」光玄轻笑了声,「况且,你还这么弱。 」
她缄默了许久,她不知道他人口中的「帝尊」是何方神圣,只觉单凭方才他那诡异的力量,便可知晓此人神力莫测。
与他相比,她确实弱,宛若蝼蚁般的弱。
她倏然问道,「你有得不到的东西吗?」
光玄略微思忖,答道,「没有。 」
「金凝丹可以救我娘亲的命,即便我得不到,我也会拼死去讨。 」
「如此,求人该有求人的姿态,凡人来决明山求药尚且需要三跪九叩上山,何况你一……」他顿了顿,却道,「你一外族。 」
他指尖一挥,缚在她身上的力量顷刻消失,碎玉笛在她眼前凝结回原样。
后来,当药王莫怀回到决明山时,他见到一女子衣裙肮脏狼狈,跪在山门前。 她的额前紫青,双手沾满污泥草屑,膝盖底下的血迹渗透了白衫。
光玄骗了她,上决明山的一万级台阶,沿路来雷击雨打,怎可是凡人能承受的?这本是药王收徒的考验。
莫怀笑道,「还不快来拜见为师?」
「我是来求金凝丹的。 」她倔强地注视着那仙风道骨,满头银发的老者。
那老者被她盯得有些局促,「为何?金凝丹乃三界绝无仅有的珍宝,怎可轻易予人?」
「我娘亲内丹破碎,危在旦夕,来求药王赐金凝丹救我娘亲。 」
话罢,她重重地磕了个头。
「来求药王赐金凝丹救我娘亲。 」
俯身,磕头。
「来求药王赐金凝丹救我娘亲。 」
俯身,磕头。
…..
莫怀终是叹了口气,扔给她一个锦囊,「这里面是决明火,可暂时替代内丹,维系你娘亲的生命一段时日。 」
「至于金凝丹,假若你能拜入本座的门下,学完本仙所有的医术,本仙便把金凝丹传给你。 」
「拜师?」她坦诚十分,「我是魔族之人。 」
莫怀抚须长笑了阵,「那又何妨?何况,你也是天族后人。 」
那一半,属于天族父神座下首席神侍者绝尘的血脉,至高无上。
后来,她回去见娘亲和兄长,将决明火交给他们后,回到了决明山,拜在了药王莫怀的座下。
「从今谨记,
一不可出山门,
二不可出手伤及无辜,
三心存善念,救济众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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