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娇门吟:夫君他宠妻无度》
我出身挽花楼,因为模样肖似太子妃而被太子薄厌宠幸。
后来太子妃冲进挽花楼,砍掉了我的半截手指。
我再也不能弹琵琶了,薄厌却握着太子妃的手,云淡风轻道地哄道:「不过是个烟花女子,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1
和太子认识的第五年,他成亲了。
成亲第二日,太子妃季瑶穿着绣着金线凤凰的红色宫装,居高临下地睨着我:「谁给你的胆子,敢用肖似我的脸颊,在烟花之地卖笑?」
「娘娘,跟个贱人有什么好说的。 依奴婢看,断了她的半根手指,看她还如何能在男人堆里抱着琵琶逢迎。 」
我被两个力气颇大的丫鬟反剪着双手按在地上,脸贴着地,嘴里还堵着一块脏抹布。
我如砧板上的死鱼一般剧烈挣扎着,却只能发出些破碎含混的呜呜声。
太子妃叫季瑶,出身钟鸣鼎食、世代显赫的季国公府。
我叫栀宁,是挽花楼里一个普通的琵琶女。
高贵的明月同低贱的尘泥,因为太子,有了片刻的交集。
季瑶轻蔑地笑了笑,如俯视蝼蚁一般。
她从腰间抽出削铁如泥的匕首,砍掉了我左手的半截中指。
高亢尖厉的惨叫被堵在脏抹布间,我抖如筛糠一般,眼泪混着冷汗往下落。
好疼,好疼啊。
我心中有一种猜测,她不是因为我用与她相似的脸颊在青楼中卖笑而生气。
或许,她是发现了我与太子薄厌的苟且。
在某次酒后,薄厌宠幸了我。
他瞧不上我,恨我毁了他的清白。
不给我赎身,也不许我接客。
烟花女不像烟花女,太子的外室也谈不上。
本就是贵人们脚下的尘泥,供人取乐的玩意儿,何至于断了我的生路,叫我连琵琶都弹不成?
看着不远处沾血的半截断指,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
「你这张脸,我也一并要了。 」
季瑶掏出银票一撒,纷纷扬扬的银票落盖在我脸上。
她蹲下来,染血的匕首又移在脸上:「有些东西,不是你能染指的,懂吗?」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求饶之语被破抹布堵得支离破碎。
门被一脚踹开。
绣着金线的锦靴,玄衣蟒袍,入目是一张妖冶昳丽的脸。
「瑶瑶,孤还以为你去了哪里,叫孤好找。 」
薄厌走上前握着太子妃的手,云淡风轻地柔声哄着:「不过是个烟花女子,何必脏了手?」
不过是个烟花女子,不过是个烟花女子……
薄厌的眼神堪堪在我面前停留了一瞬,便又转向了太子妃,搂着她的腰带她回府。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他们是蜜里调油的新婚夫妻。
薄厌带着他的新妇离开,我趴在地上捡银票,一张一张拾了个干净。
我攥着一沓银票,拿出堵在嘴里的抹布,后知后觉地想起我的半截断指。
彻骨的痛感好像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我坐在地上,无声痛哭。
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在挽花楼的珠帘后弹了六年的琵琶,手指残缺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啊?
2
有个白胡子大夫提着药箱来为我诊治。
大夫将我的断指对接在断口上,涂上药膏,用线缝上,再用薄夹板固定,他说二十一日内莫要碰水,或许可保全一双完整的手。
只是,琵琶再与我无缘。
服侍我的侍女兰儿哭着同我道歉:「姑娘,奴婢没能挡住太子妃,也没能及时叫来太子,您罚我吧。 」
兰儿是薄厌送来的人,未曾看不起我,在我身边已三年有余。
我有时很羡慕她,她起码是个正经的侍女,比我好。
薄厌不会为我赎身,老鸨也不允许我自己赎身。
或许,到死,我也出不了挽花楼。
「要不是你叫来了太子,脸也保不住啦。 」
我把一沓银票交给兰儿:「兰儿,你去一趟钱庄吧,取些银子出来。 太子妃砸了不少东西,得赔给鸨母钱。 上次你说芙蓉姐姐的簪子好看,你也去买一支,算是我给你的生辰贺礼。 」
兰儿临走前说,回来捎上只老母鸡,炖些鸡汤给我补补。
可直到晚上,她都没回来。
钱庄的人说,她给的银票是不久前失窃之物,数额巨大,官兵来抓她,她挣扎间撞上了大刀,当场毙命。
我在乱葬岗找到了兰儿的尸体,暗夜漆黑,我坐在死人堆里号啕大哭。
为什么?
季瑶断了我的半根手指还不够吗?
她还想要我的命?
我这辈子好像与季国公府有仇。
八岁那年,时任工部尚书的季国公奉命修建相国寺,抓来童男童女打生桩。
我上街找哥哥迷了路,于是被抓走,差点被埋在相国寺的殿宇下。
一个年老的泥瓦匠救了我,自此,我唤他祖父,与他相依为命。
十岁那年,尚在修缮中的相国寺塌了一角,砸死了我的祖父,我又被拐到这烟花之地。
如今快十七岁,季国公的女儿砍断我半根手指,还想要我的命。
为什么呀,位卑之人就没有一条活路吗?
兰儿生前说的话一句一句往脑海里钻:「姑娘,能救你的人只有太子,您求求他为您赎身,也许就成了呢?
「姑娘,您怎么那样怕太子,别怕呀,您得学会讨他欢心才成。 」
我宁愿给一个鳏夫做小妾,也不敢沾染太子。
尊卑有别,我这种卑贱之躯,怎么敢胡乱攀扯。
后来阴差阳错,还是落到了这步田地。
我想让季瑶为兰儿偿命。
3
过了几日,薄厌在夜里来了挽花楼。
我穿着几片薄薄的轻纱,扭着腰贴上去。
他瞳孔紧缩,眼尾泛起些薄薄的红,一把将我推开,沉声喝道:「做什么?」
我咬着唇,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去:「殿下,太子妃要杀奴,求殿下怜惜。 」
薄厌目光冷冽,攥住了我的手腕到床边坐下,狭长的丹凤眼中闪过几丝烦躁和阴郁。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又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
那时我十二岁。
他跟着一众贵族子弟提议比箭,寒冬腊月天气,楼里的姑娘们穿着若隐若现的纱衣,顶着一粒葡萄站在数米远的柱子旁。
她们实在太害怕了,双腿直打颤,更别说举葡萄了。
那天是我祖父的祭日,我因为逃跑未遂被老鸨痛打一顿,着实是不想活了,于是主动请缨去举葡萄。
最后,我头发被射成个鸡窝,发髻里凄凄惨惨插着两支箭。
头皮流了血,秃了一片头发,脖子被擦伤,留下一道疤。
最严重的一箭射在肩胛骨上,养了三个月才好。
薄厌坐在角落里,端着酒樽让人停了手。
他好似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怒气的场所,常在心绪不佳时找我。
他在我屋里弄碎过无数个杯子、砸烂过无数把琵琶。
有回实在生气,把我的床都劈了个稀巴烂。
等他从青楼出去时,又能变回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
说实话,他没有伤害过我。
因为他,我在挽花楼也有了自己的阁楼。
十五岁时,我在老鸨的怂恿下爬了他的床,他一脚把我踹下去说:「不知廉耻。 」
后来外地来的富商想为我赎身,我收拾好包袱等了一晚上,只等到了薄厌。
他喝得醉醺醺的,或许是因着我与季瑶相似的脸,他认错了,便宠幸了我。
自那以后,他破罐子破摔,又宠幸了我好多次。
他从不给钱,不替我赎身,还不许我接客。
他总是喜怒无常,我很害怕他。
「抖什么?」他捏着我的手往他那处拽了拽,放在他手心里,垂眸看着,「她要杀你,你该如何?」
「求求殿下救我。 」
「宁宁,求人得有求人的态度。 」
薄厌眼神玩味,放开我的手,坐到床的另一头,从怀里掏出本书看了起来。
我咬着唇,脱了衣裳,慢慢踱到他面前:「殿下……你……」
他抬头从上到下将我看了个遍,伸手又把我往边上推:「挡着光了。 」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男子来青楼找,图的不就是那个自甘堕落的放荡劲儿吗?
既已入了娼门,既已入了娼门……
我像条蛇一样往他身上盘,小手摸进他衣襟:「殿下,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
薄厌怒气冲冲地扔了书,大力将我拽到他腿上坐好。
「哭什么,勾引我委屈你了?」
我瑟瑟发抖地去勾他的脖子,声如蚊蝇般呜咽:「太子妃要杀我,我心里害怕。 」
「就这点出息?」
他脸色阴沉,捏着我的下颌:「宁宁,除了我,你可没人依靠,你最好知道该怎么做。 」
我闭着眼吻住了他的唇。
下一瞬,人又被挪腾到他身上。
「既然手不舒服,那就这么来。 」
我刚蹙了蹙眉,耳边传来薄厌恶狠狠的吼声:「太惯着你了是不是,孤这些天殚精竭虑为你寻了个好去处,既不愿意,你便在这楼里坐一辈子。 」
他又推开我,我赶紧贴了上去。
4
薄厌将我送到了云庆寺。
我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四品文官家的小姐,元知宁。
小姐身子弱,所以一直养在佛寺。
薄厌要我先在此处住下,过阵子由元家人接回去。
我不敢相信,能这样轻易地同挽花楼脱离关系。
在山上住了一个多月,风雪降临。
暗夜里一点橘红由远及近。
薄厌穿着墨狐大氅,手执一盏灯,缓步而来。
我跑过去,一下跪跌在雪地里。
「跑什么?」
一只大手自腰间拦过,下一瞬,人被腾空抱起。
落在地上的灯被薄厌的随侍捡起,我瞥了一眼垂着眼眸的随侍,又慌又乱地往他狐裘里藏。
「殿下,有人。 」
「闭嘴,怕人看做什么?」
薄厌抱着我到了屋里坐下,炭火烧得很热,他剥了我身上的雪色大氅,又将自己的大氅脱下,一并扔在椅子上。
黑与白在一起纠缠。
「兰儿的身后事都已经办妥,她父母会衣食无忧。 」
「明日元家人来接你,你安心住下,往后你就是元家的亲生女儿。 待过了年,我寻个机会娶你。 」
我从背后紧紧搂住他的腰,无措地道谢:「殿下,谢谢你。 」
安顿兰儿的父母应该要花很多钱。
为我赎身应该要花很多钱。
他还给我造了清白体面的身份。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
他虽然脾气很坏、喜怒无常,却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思绪将自己抽离成两部分,一部分张着血盆大口,恨不得把太子妃嚼碎了吞下去。
另一部分却在唾弃谴责自己,你不过是一个沦落风尘的妓,不知死活同太子搅和到一起,胆敢沾染他,死亡本该是你的宿命。 太子好心替你赎了身,你却像只毒蝎,甚至想借着这一丝怜惜,杀死他的太子妃。
太子妃杀了兰儿,她应该死。
薄厌猛地被我一抱,身子僵着,短暂的沉默后,轻勾唇角:「嗯?怎么谢?」
除了身子,我什么都没有。
我的手颤颤巍巍地顺着他腰间玉带:「殿下,我看了避火图,保管比上次做得好……」
「你胆子肥了,谁准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
薄厌恼怒,不顾我的扑腾,扛起我往床帐处去:「以后再敢看,腿打断。 」
窗外飞雪簌簌,屋内却温暖如春。
一朵幽昙在暗夜里盛开,被风雪摧残得汁水迸溅。
良久,薄厌披衣而起,脸上潮红还未褪去:「起来,我看看算盘打得怎么样,上次叫你读的书,读完了吗?」
我身子一抖,再也不敢在床上多待。
5
楼里的姐妹曾说,贵人家的大宅子里面别有一番模样,像是仙境一般,若是能在里面住一晚,也不枉来这世间受一遭罪。
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琵琶女,从未被请去达官贵人家献技。
真在元府住下,才知道什么叫做仙境。
从阁楼上打开窗,入目便是覆着白雪的亭台楼阁,松柏、梅花上都染着白雪,美不胜收。
元大人见园里的红梅开得大好,遂设梅花宴邀请朝中同僚宴饮。
宴席一直持续到晚上,后来,元大人安排舞姬献舞。
有个舞姬趔趄着往元夫人处请罪,脸颊被寒风割得皲红,面上泪水纵横交错。
「你怎么哭了?」
「三小姐,奴在雪地里跌了一跤,脚腕肿得像碗口那么粗,不能再献舞了。 」
她要献的舞是明媚热烈的异域舞蹈,我在挽花楼也曾经学过。
我于是安慰她,我会替她去献舞。
她肿着脚,不能再挨一顿打。
朱红色的露腰纱裙勾勒出袅娜的身段,长长的珠链颤颤点缀在发间。
随着扭腰、摆手、转圈的动作,缠在腕间的铃铛手钏跟着发出悦耳的响动。
「小……小宝……」
随着一声低喝,一袭红衣宽袍覆在小臂上,紧接着,手腕被紧紧攥住。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慌了神,急忙跪下磕头请罪:「一时冒犯了贵人,求贵人饶恕,求贵人饶恕。 」
我从未献技过,不知跳个舞会有这样的惊心动魄。
我匍匐在地上,观察着兰花地毯上的影子。
悬在空中的手臂停了一会,缓缓收回去,红衣公子又回到席间:「无碍,本王认错人了。 」
元大人并未认出戴着面纱的便宜女儿,牵起袖子擦了把汗,沉声呵斥:「还不速速下去领罚。 」
那公子出言阻止:「元大人,请她坐到本王身侧来吧。 」
本王?
我被安置在那公子的长案旁,埋着头不敢出声,正犹豫着坦诚身份脱身。
视线里多出一只净白修长的手,一盘荷花酥被推到面前。
层层叠叠的粉色酥皮中包裹着黄色的芯儿,三朵粉荷在青玉盘上盈盈绽放。
他突然出声:「尝尝。 」
「奴不敢。 」我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别怕,抬起头看看我。 」
烛光昏黄,那公子的脸半陷在阴影里,五官清俊,神色宁和,一身红衣随性地坐在席上。
看到他左眼下的一粒小痣时,大脑空白一片,惊慌间撞倒了桌上的酒樽。
慌忙捡起来,左手却被轻轻握住:「手,这是怎么了?」
视线落在断指接好后的丑陋伤疤上,我慌忙将手往身后藏:「吓着王爷了,请王爷恕罪。 」
他默了默,柔声道:「娘子眉间朱砂痣生得好看。 」
「奴这痣并非天生,是笔点上去的。 」
我心乱如麻,再不敢在此处坐着了。
「王爷,臣女其实是元家三小姐,还请王爷宽恕,放臣女离去吧。 」
他将叠荷花酥又推过来:「吃一口,吃一口就放你走。 」
我拈起一块荷花酥匆匆退下。
6
等我换好了衣服出来,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侧对着我等在廊下。
他竟是皇帝的弟弟,怀王薄昼。
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我脚下,我盯着那影子,忘记了言语。
「元三小姐。 」
他转过身来:「以前从未听过京城有这号人物?」
我额头突突直跳:「臣女自小多病,一直养在庙里,近些天才被接回来。 」
他「嗯」了一声,低声道:「本王的脖子受伤了,劳烦小姐给看一看。 」
好冒昧啊。
「王爷,这不合礼数。 」
我不过去,他就过来。
行至我身侧,雪色大氅应声而落。
他半蹲在我面前,修长的后脖颈上,有一枚铜钱大小的墨水印迹。
「看到了吗?」
他顿了顿,从颈间拿出玉貔貅的坠子,颤声又问:「你看到了没有?」
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头狂跳,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脑袋:「王爷,您在戏弄我吗?」
我渐渐觉得喘不上气:「天色已晚,臣女先行告退。 」
一背过身,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
身后传来绝望的悲鸣:「小宝,哥哥找了你九年,你怎么敢不认我!你怎么能不认我!」
关于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快忘记他是怎么叫我的了,我也有些记不清楚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
年少时的光又出现了,本应该高兴,可再相见的那一瞬却发现。
那光实在太亮,将满身脏污的我,照得无处遁形。
「嘭——」
眼皮一沉,身体也朝着地板直直砸下去。
7
我做了一个美梦。
粉裙桃腮的小姑娘被一个青衫男孩驮在身上:「小宝,不可以只吃酱肉了,最近眉间无端长了颗痣,王婶说,都是因为你不吃菜。 要是长一脸痣,长大了可没人娶你。 」
「哥哥,我也吃了娘亲做的糕点,没有只吃肉。 」
「不可以,菜也要吃。 」男孩将小姑娘的臀往上托了托,「小宝,你老扒拉哥哥脖子做什么?」
小姑娘叹息一声:「哥哥,张阿伯给我卜了一卦,他说我未来的夫君脖子后有个胎记,你怎么没有哇?」
「我是哥哥,你是妹妹,哥哥又不是夫君。 」
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的:「大家都说,我是你捡来的小媳妇,是你的童养媳,长大了就要嫁给你的。 」
男孩被逗笑:「小宝可爱,邻居婶婶们逗你玩呢,哥哥和小宝可是差了六岁呢。 」
「六岁怎么了,好看就行。 成淮,你好看,我就要嫁给你。 」
「不可以直呼哥哥的名字哦。 」
「成淮,成淮,成淮,成淮……」
小姑娘细声细气地哭:「哥哥,李小二让你给个准话,你要不娶我,他明天就下聘,我才不要嫁给黑胖子呢。 王大哥说他也排排队,他一脸麻子,我不要哇……」
大点的男孩笑得停不下来:「好了好了,不哭了,明日哥哥的胎记就长出来了。 嗯……样子大约,和小宝肚皮上的铜钱胎记一样,是一对呢。 」
「那你要收下我的聘礼。 」
女孩欢喜地将颈间玉貔貅项链挂在男孩颈间,笑出两只小梨涡:「哥哥,收了我的聘礼,不可以娶别人了哦。 」
我曾经有一个哥哥。
我也曾是我哥哥的小珍珠。
哥哥叫成淮,我叫成宝。
后来,再也没有人待我如珠似宝。
梦醒了,没有成淮,也没有成宝。
有的是皇帝的十五弟,怀王薄昼。
有的是太子的姘头——青楼栀宁,元三小姐,元知宁。
8
夜半,我在一处华美的屋舍醒来,室内雕梁画栋,铜熏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细嗅之下,还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小宝醒了?」
薄昼坐在灯下擦剑,明晃晃的剑光闪到了我的眼睛。
这不是元府……
我怎么会在这?
薄厌派给我暗卫玄羽又在哪里?
「王爷,我怎么会在这?我想回家。 」
「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家。 」
他走到我床边坐下,拇指轻抚着我的下巴,浅浅笑着:「小宝,王府就是你的家。 」
我诚惶诚恐地埋着头:「王爷,臣女是太子的人。 」
「过去的事不可以再提了。 」
他垂下眼帘,杀意在黑沉沉的瞳孔里翻涌,浑身都散发着杀戮的狠戾气息。
我打了个寒战,有些不知所措。
薄昼的满身煞气顷刻间消退,他眼睫颤了颤,试探着握住了我的左手:「别怕,小宝以后一直和哥哥在一起吧,你的仇,哥哥会为你报。 」
我在泥塘里滚了太久,已经……
我也不想拖累他。
我终究推开了薄昼的手:「我没有哥哥,王爷认错人了。 」
他突然凑过来,附身吻上了我眉心的小痣:「没有认错,不会认错,是我从三岁养到八岁,漂亮的小栀子花。 」
我使劲去推他,那点力气却无异于螳臂当车,只能是徒劳。
一滴晶莹的眼泪掉在我脸上,接着两滴、三滴、四滴啪啪地落下来。
是他的眼泪。
他在哭。
我震住了,一时忘记了动作。
不再挣扎的瞬间,强劲的双臂拥过来,身子被紧紧抱住。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肩膀都因哭泣微微颤抖着。
「你给哥哥的聘礼一直在颈间挂着,不想做妹妹,那就做哥哥的小媳妇吧。 」
9
以前我曾听青楼的姐妹们说起过怀王。
他是先帝的遗腹子,淑老太妃生产时被宫女偷走了孩子,流落民间好多年才找回来。
怀王与皇帝兄友弟恭,因得武艺高强,常年征战,深得皇上器重。
他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实则是个流连烟花之地的浪荡子,最喜欢看露骨的异族舞。
因为名声不好,京城没有哪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我记得,有年他曾去过挽花楼。
那年,青楼的姐妹们都上台献技去了。
我没去。
我在自己的阁楼写大字。
因为薄厌兴致勃勃教我写字,他忍不下去我的狗爬字,生了大气,要我别再藏在屏风后偷着弹琵琶。
他扔给我一本字帖让我练,还摩挲着我的手背恐吓我,说是他下次来,我再写不好,就剁了我的爪子给窗边的栀子花做养料。
「小宝,想什么呢?」
怀王从面前数十匹缎子中挑出一匹正红色的缎子,放到我眼前:「这匹布喜不喜欢,用来裁嫁衣好不好?」
那布匹不知是何材质,表面如同浮着一层月光下的水波,看起来波光粼粼。
很漂亮。
我心里明白,我配不上的,不只是这样美的锦缎,还有面前这个人。
他同我,云泥之别。
还有,我是太子的人。
况且,我和他只是兄妹。
「哥哥,我来王府好几日了,我想回元府。 」
「他根本将你当成个玩物,我不会让你回元府,也不绝不可能将你嫁给他。 」
要嫁的,不嫁我怎么能报仇呢?
「我是你妹妹,我们怎么能结为夫妻呢?九年,我们都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
良久的沉默后,他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小宝,你恨我是不是?我被寻回来锦衣玉食,这九年,你却在泥潭里挣扎,你恨我是不是?
「当时我被一伙人抓走,要杀我灭口,是皇帝的暗探救了我。 后来我一直在找你……小宝,原谅哥哥一次,好不好?」
我使劲摆着双手:「我,我没有恨你。 」
哥哥这些年活得很好,我不知道有多感激。
我们的娘叫成秀,原来她是个宫女,怪不得会做那么多精致的糕点。
那时哥哥失踪,娘亲惊惧不已,夜里就发起高热。
我拿出瓦罐里的铜钱给娘亲买药,看到一个背影很像哥哥的男孩,拔腿就追。
然后就被抓走了……
哥哥说,他再回去,娘亲已经被邻居安葬了。
过去已经过去,他也有了新名字。
薄昼,真是个尊贵又灿烂的名字,多好啊。
「哥哥,你别难过了,我真的没有恨你。 这些年我在挽花楼过得很好,我和青楼姐妹们的关系也不错——」
「够了,我不想听。 」
薄昼猛地提高了音量,红色的锦缎在他手中裂成两段。
我愣住了,垂着眼睛不敢再说话。
我不该提起青楼的事。
这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更何况,哥哥现在是一个王爷。
「不喜欢这匹锦缎,还有许多匹别的,总能有喜欢的。 」
他一匹接一匹地撕烂锦缎,华美的锦缎一匹匹变成地上碎布,一匹好的也没有了。
我埋着头道歉,嗫嚅着说:「我,我错了,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 」
他落下两行泪,颓然倒在地上。
手指从盘中拈起一块荷花酥,又掰下一小块,慢慢放在嘴里嚼。
「小宝,我是你哥哥,依靠我有什么不好?嫁给我不好吗?
「这九年,我找遍了青楼楚馆,每一次满怀希望地出去,归来只余失望。 好不容易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你叫我怎么放手呢?分离的那年,我十四岁,如今都二十三了。 你说,我该怎么释怀呢?」
窗外传来刀剑相击声。
侍卫匆匆进来禀告:「王爷,太子带人来了……」
10
薄昼的剑指着薄厌的脖子。
薄厌的剑也指着薄昼。
北风猎猎,红色和玄色的衣袍随风翻飞。
「太子殿下,真是稀客。 」
薄厌冷笑:「抢孤的人,杀孤的暗卫,总得来讨个说法。 」
他在说什么,保护我的暗卫玄羽,他死了?
被哥哥杀死的?
怎么会?
「杀你的暗卫,本王认,本王救人,他偏要阻拦。 至于你说抢你的人,这点倒是令人费解?」
薄昼笑得戏谑:「殿下的东宫里似乎只有一位正妃,敢问殿下丢了何人,小妾?外室?情人还是姘头?」
薄厌瞥了不远处的我一眼,敛眸,一字一句道:「未来的良娣,半年后的太子妃,孤登基后的皇后。 」
我想薄厌是疯了。
为了一个玩物,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谎话。
是了。
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未被人抢走过东西,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过,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要讨回来。
薄昼听了这话,鄙夷笑道:「殿下画饼充饥的本事,真叫人折服。 」
「我娶季瑶一事另有隐情,娶妻半年后娶良娣,正好迎宁宁进门,如此不会惹人注目,宁宁的假身份也不会引人怀疑。 不日季家倒台后,宁宁自可名正言顺。 你无端将她从元家抢过来,又给得了什么?你凭什么自以为是?」
「就凭我养了她五年。 」
「区区五年,我和宁宁也有。 」
薄昼墨眸中燃烧着怒火:「我的五年是精心呵护,你的五年全是凌辱作践,你让她在花楼里待了五年!若不是你销了她的籍,我不会找不到她。 当年若不是你母后害我,我不会被抓走,她也不会沦落风尘。 」
薄厌提剑还击,两人又缠斗起来。
「你将她抢来,朝臣不敢惹你,必会拿她的身份大做文章。 你不在乎,可她呢?你莫名其妙的偏爱只会给她带来伤害。 你不过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你在元府留下的烂摊子,还不是得我来收。 」
眼见形势越来越剑拔弩张,我心脏突突直跳。
「你们别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
刀光剑影咻咻而过,两人出招越发凶狠迅疾,在王府的一棵大桐树下打得热火朝天。
薄厌吃痛闷哼一声,摇摇晃晃跪下去,左手扶着插在地上的剑支撑着身体,右手捂着胸口,有血从指缝间渗出来。
「当啷——」
薄昼的剑掉下去,他昏倒在青石板上。
我惊呼一声,抹着眼泪一路飞奔:「哥哥,你怎么了,哥哥,来人啊,快来人啊。 」
我流着泪去晃薄昼的袍子:「哥哥。 」
薄厌跪在我不远处,定定地看着我:「宁宁,我没伤他。 」
11
薄厌被挪到侧殿,正裸着精壮的上半身,任太医给他流血的伤口上撒药。
看起来很痛,他却置若罔闻,漆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盯着我。
「宁宁。 」
我小声地「唉」。
「杵在角落做什么,还不过来?」
「殿下,你能先把剑放下吗?」
薄厌脸色难看,手握着剑柄:「不能。 」
我走到他身边,看见他伤口时,霎时红了眼眶:「殿下,你疼不疼?」
「不疼。 」他额间渗出细汗,脸色却转了晴,「你就没什么想同我说的?」
我凑过去了些,眼睛亮晶晶的:「殿下,你知道吗?王爷竟然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他不是故意刺伤你的,他是关心则乱。 他刚找到我,想多留我一阵,你能不能不要同他计较?」
「就这些?」薄厌又黑了脸。
「你少他娘在这给我作威作福。 」
薄昼提着剑从门外走进来:「薄厌,今日你是怎么来的,就怎么滚回去。 不日后,或许可来讨一杯喜酒。 」
薄厌瞥着他:「如今你对她来说,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宁宁愿意嫁给你吗?」
「不嫁给我,难道要嫁给你做妾?」
薄昼怒道:「薄厌,嫁谁不比嫁给你好。 好啊,她可以跟你回去,今日你也断了半根手指,我就让她跟你回去。 」
那怎么能行?
「殿下,我哥哥是说笑的。 」
薄昼扯住我的手腕:「小宝,你闭嘴。 」
薄厌的眼神落在我指节上,良久后,他轻说了声:「可以。 」
「你把她送回元府,断指,我自会奉上。 」
我摇头:「不要,哥哥,殿下对我有恩,不能恩将仇报。 」
我从来都没有恨过薄厌。
他虽然很凶,但却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神明。
青楼的恩客什么人都有,有肥头大耳的、有满脸麻子的,有年逾花甲来找慰藉的,有缺牙嘴臭的,还有床笫间喜欢施虐的。
只要他们给的钱多,老鸨从不拒绝。
因为薄厌,我从没受过这些罪。
青楼里的姐妹都很羡慕我。
薄昼不理会我,朝着薄厌哼笑:「在我这,你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快点动手,别等我反悔。 」
「不,不可以。 」
我拽住了薄昼的衣袖哀求:「哥哥,不是殿下伤的我,不要这样。 」
「听闻已致仕的王老太医能接断指,将其请到太子府上吧,如此也方便诊治。 」
薄昼说完,禁锢住我,朝着薄厌笑:「薄厌,动手吧。 」
我被薄昼死死禁锢住,眼看着薄厌将手放在桌上,举起了剑。
「不要这样,真的不要这样,不要。 」我涕泗横流,哭着求薄昼住手,他却只是捂住了我眼睛。
薄厌猛地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声音止息,半晌又响起:「好了。 」
他声音低哑:「送她回元府。 」
薄昼笑得开怀:「薄厌,你回去吧,稍后我会送的。 」
哥哥是骗人的,他没有打算送我走。
12
夜里醒来,床前的黑影将我吓了一跳。
薄昼一动不动坐在我窗边,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
「哥哥,你在干什么?」
他起身去点烛台,将桌上的匣子拿过来给我。
里面是一截鲜血淋漓的手指。
「我都差点忘了,是季瑶下的手,这下好了,哥哥总算为你报了仇了。 」
我发出一声凄异的尖叫,浑身都在颤抖。
薄昼急忙将盒子盖上,丢得老远,隔着锦被抱住瑟瑟发抖的我:「小宝乖,不怕了,都怪哥哥不好,寻了这晦气的物件来,吓着我们小宝了。 」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万种复杂的情绪将我淹没,我拽着他的袖子说:「哥哥,我这些年过得很好,没有什么怨恨。 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你不要再为我结仇了,好不好?」
薄昼将头埋在我颈间,闷闷地笑:「好,都听小宝的。 」
半夜,薄昼守在我身侧睡着了,我看着他的侧脸,眼中潺潺流出泪水。
当年娘亲死了,我也丢了,哥哥这些年刀尖舔血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他做的一切都是心疼我,我不能害怕。
可是怎么办?
哥哥竟然杀死了殿下派来保护我的暗卫。
他还为了我伤害了太子和太子妃。
我害得殿下手指坏了,我心里好难过。
青楼的姐妹曾关起门来探讨,为何青楼这样多的姐妹,薄厌独看上了我。
她们说,太子癖好特殊,玩的是养成系的情趣,如此能体会到一种背德的刺激感。
有的说,太子身边的人都太精明,而我是世上最蠢,最没有心眼的人,所以他才选了我。
后来薄厌定亲,曾去往季府献技过的姐姐们恍然大悟。
她们信誓旦旦说,大家都猜错了。
原来是我与太子妃生得相似,太子爱重太子妃,不舍得婚前坏了太子妃清白,所以才找上我。
我是个聊胜于无的替代品。
她们说,宁宁啊,当替身可千万要乖一点,可不敢恃宠而骄,要是太子不要你了,你可怎么办啊?
我又委屈又难过,我一直都很乖,不敢不听话,更不敢揭露事实给薄厌难堪。
可我心里明镜似的。
上次季瑶砍我手指时,他的反应还不够吗?
如今因为我这个替代品,正主伤了。
我还有活路吗?
13
薄昼每日总是很忙。
他当差回来,便给我带一样首饰,有时是点心。
我的衣食住行,他件件都要操心。
这样好的时光,叫我想起小时候。
那时我每日都坐在门槛上眼巴巴等哥哥上私塾回来,他会将饴糖塞进我嘴里,然后,像拎小鸡崽一样把我从门口拎进屋。
王府的老嬷嬷在为我量身裁制嫁衣时说,自薄昼被找回来,便皇帝被扔到战场上历练,一度死在沙场上。
九年,他硬生生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变成了战功赫赫的王爷。
其中凶险,自不必说。
她叫我和哥哥好好过日子。
可是,我是他的妹妹,怎么能嫁给他呢?
他也不听我的话。
我劝自己算了,不过是小时候过家家的游戏,成亲就成亲吧。
等殿下来寻仇,若能和哥哥死在一处,也算是圆满。
上元节这日,薄昼关闭了府门。
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他身着一身鲜红的嫁衣,亲自为我描眉,梳发。
「哥哥,我是你妹妹,你为什么执意如此啊?」
薄昼轻柔地捏了捏我的脸:「小宝,这话你说了许多回,大喜的日子,不可以再说哥哥不喜欢听的话。
「拜堂之后,哥哥带你去潋滟桥下放荷花灯。 」
他勾起我的一缕头发仔细地梳,眉眼间含着笑意。
我们穿着红红的衣服去潋滟桥上看烟花。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姑娘们发间簪着花,执着扇子笑闹,经行之处带起香风阵阵。
老人将孙儿驮在脖子上,笑着逗弄。 害羞的有情人红着脸并肩而行。 丈夫紧紧牵着娇小妻子的手,整条街上涌动着情意。
盛大灿烂的烟花在头顶,绽开,又落下,美丽又短暂。
「当年我和娘亲在桥上卖糕点,就这么捡到了小宝。 」
薄昼将颈间挂着的玉貔貅挂坠重新套回我脖子里:「这是你身上唯一的东西,小时候你非要给我当聘礼,如今,我们是夫妻了,可以还给小宝了。
「以后,都只有好日子了,哥哥会好好弥补你。 」
烟花在他的身后绽放,短暂的光明中,我看见他脸上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如果哥哥能感到幸福,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刺杀来得猝不及防。
转瞬间,薄昼险些被推下桥,他登时察觉了异样,回头与一群人缠斗起来。
一只香帕覆上口鼻,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14
我被一瓢冷水泼醒。
上首一个身着明黄色绣龙纹衣纹的中年男人睥睨着我。
「这就是让怀王和太子争得你死我活的女子?」
一个执着拂尘的老太监低眉顺眼答:「正是。 」
他摇头叹息一声:「拟旨,元家三娘元知宁,貌美恭顺,深得朕心,特封为美人,赐居华清宫。 」
轰的一下,我脑海里一片空白。
元家哪里有什么三娘,是假的。
皇帝屏退了下人,走到我面前,声音里夹着怒意:「你是个什么身份,竟敢在朕的两个儿子间左右逢源?」
我急忙将头埋在地上,跪地不语。
老鸨曾经教过,贵人朝你生气,不能顶嘴,不能反抗,要恭顺地听着,这样多数受点皮肉之苦,性命总是无忧的。
「薄昼是朕的亲生儿子,是朕和淑老太妃的儿子。 当年她佯装诞下一死胎,命其心腹将我儿带出宫去,过了十四年,直到皇后买凶刺杀,朕才知晓真相。 」
我心间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样的皇室秘辛被我知道,随时都会有掉脑袋的风险。
「你祸害了朕两个儿子,朕没杀你,反倒让你做朕的妃子,你心中可有怨恨?」
我摇摇头说:「臣女不敢。 」
心底生出想要辩白的强烈欲望。
我磕着头,哐哐将头砸在地上,因为委屈泪落不止:「陛下,臣女也不想被人抢来抢去,可臣女位卑言轻,又是一介弱质女流,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 荣华富贵,臣女不敢贪图。 请您将臣女流放到无人之地,臣女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太子和怀王面前。 」
「你这女子便是那菟丝花,需得攀点什么才能生存。 你的出身和经历,注定无法使你成为能独自生长的树木,你看看你这般模样,柔弱可欺,太软弱。 只怕放你出去两日,你便会被吃干榨净,连骨头渣都不剩。 」
我可以的,我为什么不可以?
「陛下,臣女可以的。 臣女可以学,臣女一定能学会的。 陛下,求求您,求——」
皇帝打断我,俯视着我问:「既如此,宫中不更适合你吗?」
我怔住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睥着我:「不过,朕许你荣华富贵,你总得付出些代价。
「朕得让他们知道,他们争破了头,费劲儿争抢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也不要怪朕。 」
他轻飘飘地斜我一眼:「曾经抚养过你两年的那位泥瓦匠,是叫何有志吧?」
我震惊得如五雷轰顶,面色霎时灰败下来。
「这事儿总不能将大家蒙在鼓里,朕也不想再说什么难听话了,你好自为之。 」
15
我在华清宫的侧殿住了下来。
宫中流传的版本是,上元节,皇帝微服出巡,对我一见倾心。
听说,怀王和太子不知怎么杠上了。
两人都说对方拿了自己的东西,一见面就争吵,脸像抹了锅底灰一般黑。
我已经无暇顾及。
我在思考,我到底怎么才能变得坚强勇敢,我怎么才能长成大树,为我自己遮风挡雨。
我该怎么面对上巳节即将发生的一切呢?
我想,我以后都不要再哭了。
我太软弱,我得改。
要是能先做到不哭,我也不算全无长进。
三月三,上巳节。
晚间皇帝举行了宫宴,也让我去。
铜镜中映出一张文弱白腻的小脸,眉心一粒小痣。
我给自己扑了厚厚一层粉,上了浓浓的妆,在额间勾一朵花钿想盖住小痣。
脑海中有个画面一闪而过。
有次我在挽花楼琢磨花魁姐姐的妆容,刚给额间描了一朵花钿,薄厌的脸突然出现在铜镜中。
他盯着镜中的我,毫不客气道:「你不适合这种,丑。 」
石头缝挤出的小花朵妄图扮作明艳的人间富贵花,的确不太相宜。
我的气质也够不上。
微妙的小心思被戳破,我低头掩饰着羞耻,伸出手指在额间搓,小声道:「我,我就是试试……」
薄厌扯开唇嘲笑:「鹌鹑。 」
他眸光落在我额迹,夺过朱笔,在我脸上勾画,许久后,勾了勾唇:「好了。 」
我往铜镜里一照。
唉?
一个大花脸?
可以去唱戏了!
我拿着朱笔的手颤抖了,明明已经是春日,却觉得手脚冰凉。
今日薄厌将会知道我隐藏了许多年的秘密。
他的反应,我不敢想。
「这位是朕最近封的元美人,不,如今是元修仪了。 」
宫宴上,我作为新晋得宠妃嫔,得以坐在皇帝身侧。
皇帝拍拍我的手,我便起身朝众人示意。
有人打翻了酒樽,酒樽咕噜咕噜掉下去。
是薄昼,他照旧穿着一袭红衣。
他或许是在想,我妹妹怎么变成皇帝的妃子了?
至于薄厌,他独自坐在一张案上,眼神迷离,已明显有醉意。
视线相接的那一瞬,他眼睛微眯着,满杯的酒水洒了一身。
不知为何,他的太子妃不与他在一处。
我端起酒樽喝了一大口荷花清酒,辣意直蹿到嗓子眼。
皇帝拍了拍我,示意,是时候了。
我置之不理,坐在案前一杯又一杯地饮酒。
后来,一坛子酒都进到我的肚子里了。
「元修仪。 」
皇帝不耐烦了。
我最后饮下一杯荷花酒,以不胜酒力为由,晃晃荡荡地出去。
刚一出去,不知是哪家大臣带着的嬷嬷追出来:「是小丫吗?」
我答:「不,不是。 」
「你可不就是小丫吗?我是春婶啊,当年就住在老何家隔壁。 老何,何有志,就是那个手艺一绝的泥瓦匠。 」
她声音拔得老高,生怕身后的人听不见。
「那个老淫贼,有天不知从哪里拐来个漂亮的小姑娘。 那双手伸进小姑娘衣服里上下乱摸,不听话了直接扒下裤子打屁股。 他一上工,就拿又粗又短的铁狗链拴在那姑娘脖子上,就拴在院里。 除了冬天,从不给孩子穿衣服。 孩子拉屎撒尿都没法收拾,得等他晚上回来,烧一锅热水,亲自给那孩子洗身子。 他也不给孩子吃饱饭,弄得没有力气跑,他晚上好搂着那孩子睡觉。 他总跟俺家那口子吹嘘自己年老体壮,本领不输当年,就这么糟践了那孩子两年。 」
我有些想笑。
什么不输当年,他根本不能,只会蹭蹭,或者用手指。
我的贞洁,是被手指捅破的。
本来官兵将我抓来献祭,马上就要埋时,上头却又来了命令,不许以人为祭。
那个老泥瓦匠看我孤单一人,便说要送我回家找哥哥和娘亲。
我怕他是骗子,拔腿就跑。
我跑得太慢了,他把我抓住了。
「真是说,坏蛋自有佛祖收,修相国寺时,他被砸死了。 」
三岁被哥哥捡到,八岁与哥哥分离。
八岁被祖父救下,十岁成功逃脱。
十岁被拐卖进青楼。
十二岁遇到殿下,再也没挨过打。
十五岁被殿下宠幸,成了青楼姐妹们最羡慕的人。
十六岁末,与哥哥团聚,哥哥还是个王爷。
如今一十有七,竟然当上了修仪娘娘!
已经很幸运了。
我笑了笑,想必,尾随在身后的哥哥和殿下已经听到了。
原以为过去了这么多年,已经没事了,怎么现在还是像被扒光了衣服被丢到大街上一般难受。
好在今日浓妆艳抹,方不至于太狼狈。
「大娘,你认错人了,我本家是桐花巷元家。 」
「原来如此。 」
她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离去了。
晚间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寒战。
宁宁啊,这次做得很好,没有哭。
16
回到华清宫,我洗掉厚重的妆容,静静在铜镜前坐了好久。
夜来了,宫女们都出去睡了。
我晕晕乎乎地拿起剪刀,将床单撕成两半,又绑在一起。
我站在高高的凳子上,费劲儿地将自己吊在了梁上。
我强迫自己不去回忆。
别的记忆钻进脑海。
我想起两年前,薄厌喝醉酒后宠幸了我。
第二日,没有落红。
他什么都没说,一个月都没有再来。
他再来时,又想做那种事。
我白了脸,生怕他想起初夜之事。
他睥着我问:「宁宁,怎么?毁了我的清白,你不管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过来。 」
他叫我「宁宁」,那还是头一回。
在床笫之事上,他异常有耐心。
情动之时,他毫不害臊地说,他做得好,我们的首次才没有落红。
我愣住了。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将头埋进他胸前哭,我说,他真的是我第一个男人,我从未与人这样亲密过。
毕竟我十岁就入了挽花楼,十二岁认识他,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
除了他,没有跟别的男人接触过。
他竟然信了。
他一点也不温柔,脾气很差,还总是吓唬我。
可不知道为什么,梦里全是他的影子。
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实在好看,和青楼来往之人都不一样。
他的五官锋利妖冶,是很有攻击性的长相,美得凌厉又直观,眼尾带着漫不经心与隐隐戾气,不像是好人
却无端让人很有安全感。
好像有他在我身侧,奸邪便不敢再侵扰我。
也许是因为薄厌实在有一具年轻的身体,很强壮,有好看的身体线条。
不像年老的身体,皮皱皱巴巴,又松弛又恶心,还长着斑点,通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我被他抱着睡过很多次,有时都险些要忘了我以前夜夜睡在那具年迈恶心的身体旁,两年有余。
我本以为我早就熬过来了,可却发现,好像没有。
或许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秘密被人发现,好让我有勇气结束生命。
希望我死后,薄厌别再因为太子妃的断指记恨我,也别记恨我的哥哥。
我又想起哥哥。
好不容易同他团聚,却要叫他知道我这样的往事。
知道我在青楼待过,他便已经那样自责,若再让他知道这事儿,他该有多么心痛难过。
我不敢想。
我将白绫打了个结,绑得死紧,双腿一蹬,马上就喘不过气来了。
小宝啊,宁宁啊,这辈子就这样吧,下辈子我也投生个好人家。
一生的光景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转,娘亲、成淮哥哥、青楼的姐妹们、兰儿、薄昼哥哥……
最后,我看见了薄厌的脸。
「宁宁!」
门被一脚踹开。
我被扛下来放到床上,剧烈地喘息,因呼吸不畅憋出一串咳嗽和眼泪。
薄厌轻拍着我的背,拍着拍着,双臂拥了上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准死!」
我哽咽了。
「殿下,我骗了你……」
「不重要,只要你喜欢我,别的都不重要。 」
我一定醉了,或者是梦,头脑发昏,晕得不像话。
薄厌怎么会在出现在后宫呢?
原来是梦。
我很想放纵一回。
不想过去,不想明日。
我贪恋那一点不可得的温暖太久了。
我回头小心翼翼地搂住他,紧紧闭着眼睛,肆无忌惮地汲取着热意和温暖。
「殿下,求求你,放过我哥哥,好不好?」
「只要你不死,我什么都答应你。 」
「你的太子妃也伤了我的手,我们扯平了,你能不能放过我?是她先害我的。 」
「好。 」
「殿下,谢谢你,你真好。 」
「也就这点出息了,行了,睁眼。 」
我睁开眼睛,睫毛颤了颤。
薄厌垂眸,定定地望着我:「你告诉宁宁,她家殿下只喜欢她,所以不准死。 」
我头晕得不像话,这都是谁和谁啊?
唇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宁宁,我早就知道你的过去,我根本不在乎。 只要你喜欢我,别的都不重要,不许死,再等一等我。 」
外头传来皇帝的怒吼声。
「薄昼,你作为外臣竟出现在后宫,这般做派,成何体统?」
门被大力踹开。
「太子,你太放肆了。 」
17
薄厌猛地将锦被盖在我身上,脖子上痛意袭来,我陷入沉睡。
薄厌下床站在了白绫处。
「太子,你在干什么?」
薄厌淡然道:「我来看望寻死的庶母。 」
他手拉着白绫,大逆不道说:「有些事情,父皇做得,我做不得吗?
「父皇,你骗了我太久了。 薄昼到底是我的十五叔,还是我的哥哥?」
皇帝身形一个踉跄,急忙朝着门口看去。
「父皇,你分明知道,我娶季瑶的意图。 季氏一族盘根错节,贪墨良多。 他任工部尚书修相国寺时,就已经勾结商贾,收受贿赂,选购了一批泡了水的木材,这才导致相国寺两次塌方。 第一次坍塌时,他以风水为托词,再以打生桩为由抓了不少童男童女,当时年幼的我在工部历练,严令放归了十五名孩童。
「两年后再次塌陷,他竟不思悔改,又从中吃一波回扣。 相国寺修了多少年,养了一堆蛀虫。 这些年他在朝中呼风唤雨,是你要彻底清算他,是你要我娶了他那嚣张跋扈的女儿,如此方不叫他起疑。
「这两年我兢兢业业查案,亲力亲为,不敢有丝毫懈怠。 案子快结了,我想娶的人被你抢了。
「你觊觎你父皇的妃子,我就不可以吗?」
「啪——」
「混账!」皇帝一巴掌扇偏了薄厌的头,胸口起伏着,「太子,朕平日太过纵容你了。 」
「何曾有过?」
薄厌平静地发问:「你厌憎于我,自小便鲜少抱过我,从来不曾夸赞过我,因为我是母后灌醉你才得来的孩子。 十一岁那年,母后发现了薄昼的真实身份,要害他,你寻回了薄昼,却杀死了我的母后。 同年,我被立为太子。 我是踩着我母后的尸骨才当上的太子,不是吗?纵容?你对我何曾有过纵容呢?」
皇帝抚着胸口喘息:「你母后作恶多端,害了后宫多少个孩儿。 朕为了你的体面,不曾将她的罪行公之于众,也不曾因她迁怒于你,朕为你做的还不够吗?」
「是啊,够多的了。 你默许薄昼抢走我的心上人,待我忍不住反击,又急忙将宁宁抓进宫里。 你们父慈子孝,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薄昼从外面走进来,哂笑:「薄厌,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 我不过是个乱伦的产物,你有什么可嫉妒的?你以为我愿意被寻回来,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个狗屁王爷?这些年来我何曾有过一丝欢愉?我和我娘亲、妹妹本来会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一生无虞。 因为你母后,我娘亲死了,妹妹流落在民间外,受尽了疾苦,你哪里还有脸来跟我争?
「上元节,我和小宝已然成婚,你不再有机会了。 」
「三书六聘,三媒六礼,你给过什么?过家家的游戏,也配叫婚礼?」
「小宝只想陪着我,她不会在意那些。 」
皇帝勃然大怒:「你们再这样疯,明日一早元氏就会失足跌进后宫的枯井里。 」
两人的争吵声终于止息。
「来人,将怀王和太子抓起来!杖责三十,丢回府去!怀王闭府两月,无诏不得出。 至于太子,你便去三千营喂上两个月的马,好好静静心吧。 」
18
我投缳之后,被宫女玲珑发现,救了回来。
玲珑说,嫔妃自戕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皇帝念在我不懂规矩,并未惩治我,若再有下次,元家人都要给我陪葬。
我抚摸着颈间白绫勒出的瘀痕,思绪跑了很远。
玲珑说,我那天喝了荷花酒,整个人醉醺醺的,她还给我喝了醒酒汤。
是了,殿下怎么能进后宫呢?
果然,是梦啊。
不知道那日我为什么会寻死。
或许是饮了些酒,有些醉了。
酒不是好东西。
但不得不说,因为酒得来的虚幻又美好的梦,的确给了我一些勇气。
玲珑带着我在宫中散心,不知不觉走到了藏书阁。
我从藏书阁里借了些书来读。
里面写:「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
以前薄厌也曾让我读《孟子》,我那时想,我只是花楼中的琵琶女,读这样的书,有何益?
如今再读,却有了不一样的体会。
我躲在房间里,狠狠扇自己耳光,直到脸颊红肿发麻,失去了知觉。
我泄愤一般将拳头一拳一拳砸在地上,直到献血淋漓,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性命是多么宝贵的东西,我竟然去寻死!
我竟然去寻死?
我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连我自己都嫌弃?
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如今我做了皇帝的妃子,皇帝对我没有兴趣,哥哥和殿下不会再来争抢我。
这是多么好的机会。
我一定要学会做我自己。
我重新读了《孟子》,又往藏书阁去。
一来二去,我和常去藏书阁的宋充媛结识了。
「妹妹读的什么书?」
她率先同我搭话。
我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我的封面给她看了看,封面上赫然写着《状元文章汇编》。
她惊讶地捂住了嘴:「竟喜欢看这些呀?」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在家时,哥哥常让我看这些,说读了能变聪明,我想变聪明些。 」
她忍不住笑,揉了揉我的头,将手中的一本《雪狸猫与树仙》盖在我的书上:「要是看累了,可以看看这本志怪故事,可有意思了。 」
我抿抿唇,抬眼看她:「谢谢姐姐。 」
宋充媛真的好温柔啊。
这日我在小榻上看书时,皇帝突然来了。
他看到我小桌上铺着的纸张,骤然黑了脸。
「这字是你写的?」
「是。 」
他猛地一拍桌案,摔了盛着茶水的白瓷杯。
我惶恐不已,急忙跪下:「陛下,嫔妾出身青楼,素日琴棋书画都学。 嫔妾练的是书法大家傅欢的字帖,这字千真万确是嫔妾所写。 」
「傅欢?」
皇帝思忖一会儿,古怪地笑起来:「傅欢!好,好得很。 」
「朕的妃子的笔迹竟与朕的太子别无二致!」
怎么会?
从前太子嫌我写字难看,给我找了本字帖让我跟着描,听说是位叫傅欢的书法大家。
电光石火间,我想起,先皇后姓傅。
原来,是这样。
皇帝并未再说什么,却在不久后宣我到御书房觐见。
19
我一进门,皇帝便屏退了下人。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皇帝望了我一眼。
王昭仪穿着宫女的衣服从不远处的床底下爬起来,跨坐在皇帝身上。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滚进床底下。 」
外头传来内侍的通报声:「太子殿下稍候,元修仪在里头呢。 」
我慌忙钻进床底。
王昭仪开始发出一些无力的娇吟,书案上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动。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都是淫靡的气息。
我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我木然地盯着床板,手指抚摸着拳头上的伤痕。
我已经发过誓了,不会再寻死,什么都伤害不了我了。
不过,王昭仪虽是宫女出身,如今也身居高位,她也要被这样折辱吗?
「父皇,儿臣有要事奏禀。 」
薄厌的声音响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
「儿臣有事要奏。 」
「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
「父皇。 」
门被拍得啪啪作响,拍门声又消失。
侍卫们阻拦道:「殿下,您再不停手,我们要动手了。 」
「滚开。 」
王昭仪喘着气,惊慌失措地滚进床底下,猛地抱住我的脖子又吸又咬,嘬了好多下才松嘴,一把将我推出床底。
正此时,薄厌破门而入。
他袖下的手紧攥成拳,勾唇笑着,两腮却颤动不止,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鬼魅般猩红。
「你有何要事要奏禀?」
皇帝理了理衣衫,弯腰去拾地上掉落的奏折,不忘柔声吩咐我:「元修仪,下去歇着吧,晚上朕再去看你。 」
薄厌猛地开口:「够了,你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满意?
「她是我的人,五年,我熟悉她的一切,那声音根本就不是她的。
「别再折辱她了,要杀要剐,朝着我来。 」
我跪在地毯上,眼睛被地毯上的花朵锁住,不敢再抬头去看。
他这样维护我,为了我忤逆皇帝,殿下约莫也有几分喜欢我吧。
很好了。
皇帝忍不住发怒:「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地位,堂堂太子为了一个青楼女寻死觅活,我看是你这个太子做得太安逸了!」
「您既那样看不起青楼女子,为何不让官府禁止青楼营生?您要靠着青楼收税,还要来嫌青楼女子的血泪肮脏,父皇,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
皇帝抄起了手边的砚台。
「她仅是青楼女子吗?我问你,她仅是青楼女子吗?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还要干出些什么荒唐事?你以为朕非你不可吗,朕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
我猛地扑上去,砚台砸在我额角,我闷哼一声,温热的血顺着额角渗下来。
还好。
殿下生得好看,砸坏了不好。
「宁宁——」
薄厌捂住了我的额头,目眦尽裂地盯着皇帝:「她只是遭遇了不好的事,仅此而已。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叫她一次次受到伤害。
「是,您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您总是偏心薄昼,今日又故意做这一出叫我退却。 可分明,如今薄昼和她只是陌生人,而我同宁宁两情相悦,是他横插一脚,是他抢了我的,您却想让我放手。
「如果这是您的目的,您做到了,您满意了吧。 求您,将宁宁还给薄昼,以后,我不会再与他争了。 」
薄厌终于松开了捂在我额头上手,眸中微光闪动:「出去吧,找太医看一看,我同陛下还有要事相商。 」
皇帝拧了拧太阳穴:「王昭仪,你也出去吧。 」
我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殿下一眼。
有时候,我觉得殿下无所不能,总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
我从未见过比他权势更大的人,从未看他这样卑微过。
如今看到他这一面,心里却觉得很难过。
在挽花楼时,从他踏进门的那瞬间,我就在想,他下次什么时候会来看我呢?
只要他施舍给我一丝爱,哪怕是将我当成豢养的小兽,想起时看看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哪日厌倦了,不再来了,也没有关系,能够短暂地占有他一会儿就好了。
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情感,生怕露出端倪,殿下便厌烦我了。
他成亲那日,我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偷偷看他,他穿着红嫁衣,骑着高头大马,模样实在俊朗极了。
东宫的府卫朝地上撒喜钱,我与很多人挤在一处,争抢一个铜板,鞋都被踩丢了。
那日我手心握着一个铜板,光着脚走在回挽花楼的路上,没忍住泪流满面。
我一直都明白的,我太渺小了,太卑微了。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永远都配不上他。
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都会被抛弃,可独独没想过,最后竟会是这种结局。
20
皇帝在御书房宠幸我的事被季贵妃知道了,早上去给她请安的时候,她说我狐媚惑主。
有的妃子说我看着文静,背地里玩得倒是挺大。
立马就有人接,会咬人的狗不叫。
七嘴八舌便说起来了。
王昭仪站起身来,将我护在身后:「别骂了,陛下那个德行,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说话这么难听干什么呀?」
「怎么,你们两个走狐媚路子的,这可就倒惺惺相惜上了?」
宋充媛柔声开口:「小元不是那样的人,陛下执意如此,谁又能阻拦。 」
贤妃娘娘叹息:「可怜见儿的,好好的小孩子,头都给弄破了,陛下最近实在过了。 」
「好了,都少说两句吧。 」季贵妃揉了揉眉心。
她斥责了说污言秽语的人,但为了警诫后宫,罚我跪在她宫里抄书。
王昭仪觉得过意不去,给我送来了膏药和药酒。
「对不住,叫你替我受苦了。 」
她跟我道歉。
皇帝要我听活春宫,不是王昭仪想要这样做的,我没有放在心上。
王昭仪将我宫里的人打发出去,鬼鬼祟祟地关紧了门。
裙子被她撩起来,她两手啪啪一拍,将药油抹了一手,开始在我膝盖上揉搓,疼得我嘶嘶吸气。
「就是说,你真的跟太子有奸情啊?」她声音轻轻的,眼中却闪烁着八卦的小火苗。
我知道她不可能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探知了巨大的秘密,她也随时面临着被杀头的风险。
可我不太想说。
她见我不说话,倒是先开了口:「我是主动爬的陛下的床,当时宫里有个老太监见我生得漂亮,非要让我给他当对食。 后来,我做了皇上的女人,把他杀了。 」
她得意地笑了笑,脸上表情又变得厌恶,手上动作不停给我揉膝盖:「呸,呸,晦气死了,真该死,就凭他也配碰我,恶心死了。 」
我静静地望着她。
她真的好鲜活又好勇敢啊。
我也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我出身青楼,是真的。 你听到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
「你看起来就像被保护得很好的世家小姐,单纯干净又天真,就跟那个琉璃球一样,挺好的。 」
她好委婉啊,竟说我那是单纯和天真,其实是蠢笨吧。
我摇摇头:「我的经历跟你差不多,我也是这么跟太子好上的。 不过,他把我当太子妃的替身,他不舍得婚前毁了太子妃清白,所以才同我……」
「啊?不会吧。 」王昭仪给我膝盖上涂上一层膏药,吹了吹,将我裙子放下去了。
「可是太子看起来似乎很喜欢你呀。 」
我不再言语。
「唉,我明白了,男人嘛,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
王昭仪瞟我一眼:「不是吧,你怎么这个表情,你该不会喜欢太子吧?」
「怎么可能呢?我,我不喜欢。 」
「这样才对嘛,咱们就得只求荣华富贵,不图一丝真情。 我来给你支个招,改日你爬上皇帝的床,做太子名正言顺的小妈,再给他生个弟弟妹妹,膈应死他。 」
我震惊地张大了嘴,没忍住笑了。
「哎呀,你还有两只小梨涡呢?你怎么从来都不笑呀,我现在才发现你有。 」
21
天气渐热,太液池里的早荷都开了。
乘着小舟,到孤树池,池中有一洲,洲上不大点土地,却生着一株如盖的树。
坐在树下,四面八方都是明镜一般的池水。
宋充媛姐姐又给我推荐了一篇很好的文章,我靠在树上背诵。
里面写:「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还写:「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
我看上面浩渺的天空,看下面澄澈的池水,看身后高耸苍绿的大树。
我想,我实在很幸运,虽命途多舛,却实在没有过过坏日子。
清风将手里的纸张吹得呼啦作响,王昭仪划着船从荷花间荡过来。
「你还会真会找地方。 」
她端着坐在我身侧,将糕点递过来:「这是林美人做的翠玉豆糕,吃点吧。 」
我捏起一块吃起来。
王昭仪嚼着糕,脸上难得有些怅惘:「你能不能教我读书啊?这宫里,就我不识字,跟别人,我也说不出口。 你真像个名副其实的世家小姐,我还挺羡慕你的,你和宋充媛都能说得上话,她以前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平日可清高了。 」
她吃完糕,拍拍手上残渣说:「我不让你白教,我可以教你绣花,双面绣!」
我点点头,伸手将她嘴边擦渣抚去了:「好呀,我恰巧不会绣花。 」
她勾住我的脖子,往我脸上亲了一口:「真乖,真是姐姐的好宝贝。 」
「王蔷,我的翠玉豆糕是不是你偷的?你还回来,我做给我女儿吃的,你也要抢?」
林美人气势汹汹地乘着小舟过来,树下方寸之地,我们三人,六眼相对。
「姐姐,我只偷了一盘,才六块……」王昭仪垂着头,偷偷去瞄林美人的脸。
「好了,不吓你了。 小宝醒了,见你不在,哭着要找你呢。 糕点还有很多,回去一起吃吧。 」
林美人笑得很温柔:「元修仪也一起来吧。 」
她的小公主小名也叫小宝。
小宝。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啊。
22
我常去孤树池,坐在小洲上的树下,看四面环水。
最近去王昭仪宫中教她识字,常常看到林美人的小宝公主。
小宝……
小宝想哥哥了。
这日我靠着树睡着了。
一觉醒来,脸颊却靠在哥哥的肩膀上,身下荷叶绿的裙摆与他的红衣下摆交叠在一处。
他侧着脸望我,不知已经看了我多久。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他笑了,伸手将我鬓间散落的碎发理到耳后,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我的剪影:「小宝睡傻了?」
我的眼泪落下来。
实在是,好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哥哥,你快些走吧。 若被陛下发现,你会受到惩罚的。 」
他擦去我的眼泪:「今日不怕。
「季国公贪墨数额巨大,卖官授爵,侵占百姓良田,种种罪状,罄竹难书。 今日陛下下令抄了季国公府,季国公一行人都要被斩首,其余的家眷要被发配到岭南充军。 我奉旨抄了季府,这才过来。 」
去年冬日,我想寻太子妃报仇时,曾仔细查证过她的家世。
最早的季国公是开国大将,凭军功得以受封国公爵位,世袭罔替,到如今已经是第五代。
如此显赫,怎么就突然倒台了?
薄昼继续道:「只可惜,罪不及外嫁女,太子妃没受牵连,不过薄厌已经将他休弃,遣去了法善寺,要她常伴青灯古佛去赎她的罪孽。 」
怎么会?
他那样珍爱他的太子妃,又怎么会如此?
薄昼将两条腿岔开,打开携带着的酒,靠着树品起酒来:「小宝,我带你走吧。 薄厌不会再跟我争了,我不做王爷了,我带你游山玩水,我们去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我们在院子种一棵桐树,等桐花落下的时候,咱们俩还坐树下,吸花蜜。 娘最拿手的荷花酥,我会慢慢学,以后我做给你吃。 」
多好啊。
可我还是更想哥哥做王爷,一辈子位高权重、平安富贵。
做王爷好。
况且,我可以独自生存了,我不和哥哥在一起,也能活得很好。
「哥哥,我答应要教王昭仪读书,不能言而无信,我在宫中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
「小宝放心,跟哥哥走,这次陛下会答应的。 」
薄昼生拉硬拽地扯着我,一路到了御书房。
皇帝手执长鞭,狠狠甩在薄昼身上:「你竟还未死心?」
我扑上去,鞭子飞在我身上,额头上顿时布满细汗。
「小宝!」
薄昼攥住了长鞭,与皇帝僵持着。
皇帝血脉偾张,费力地想从薄昼手中揪出鞭子,却没能揪出来。
「我向你讨要我失散多年的妹妹,为何你就是不愿意还给我?这权势、地位、我统统还给你,我只要我的妹妹,你为什么不还给我,为什么?」
薄昼将长鞭猛地一拽。
皇帝因这蛮力踉跄了两步,更加怒火中烧:「你真以为朕不敢要她的命?
「来人,将元修仪打入冷宫。 」
「我看谁敢。 」
薄昼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为什么?薄厌放手了,你还是不愿意将小宝还给我,为什么?」
他一脚踹翻了一个侍卫,抽出侍卫腰间的刀。
「薄昼,你要造反?你要弑君?这里是皇宫!」
皇帝大喝一声,数十名羽林卫齐齐涌上来,将其包围。
我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眼前一片模糊:「陛下,求您饶恕怀王,一切都是臣妾蛊惑。 臣妾罪孽深重,愿意去冷宫思过,求陛下饶恕王爷。 」
我就感觉,皇帝不会答应。
果然如此。
皇帝阴沉着脸说:「南面山匪盛行,朝中正愁无人堪用。 薄昼,即日起,你便领旨前去剿匪吧。 」
23
我搬到了冷宫,只有宫女玲珑陪着我。
宋充媛托人为我送来了好几本志怪书籍。
王昭仪坐在冷宫外面,隔着一道门悄声问我:「宁宁,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怎么突然就被打入冷宫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听说了吗?太子竟然将太子妃休弃了,或许他没有将你当作替身?或许他是真的喜欢你。 」
「不重要了。 」
反正这辈子都得在宫中度过。
我问王昭仪:「姐姐,我上次布置给你的字,你写完了吗?」
「我早写完了。 」王昭仪蔫蔫的。
「宋充媛说,我如今身在冷宫,教你有诸多不便。 如果你不介意,她可以代我教你识字。 」
「我有点害怕,她可是有名的才女,我太粗俗了,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说话。 」
我在墙这边回她:「你别害怕呀,宋姐姐可温柔了,她主动说要教你的,你就去嘛。 你态度那样认真,她肯定高兴。 」
「唉……那好吧。 」
我每日都读书,在冷宫的日子并不难过。
之前我从藏书阁拿了一本剑谱,捡了根小树枝每天对着剑谱比划比划,我太弱不禁风了,我想变得强壮点。
在冷宫住了半月,这天吃了晚饭,肚子突然一阵绞痛,五脏六腑在一处撕扯,血从嘴角溢出来。
玲珑惊慌失措地拍着门,请侍卫们叫个太医过来。
无人答应。
玲珑拍着门大喊:「修仪娘娘中毒了,快点开门。 」
我蜷缩在床上,意识逐渐迷离。
我不明白,到底是谁要害我,我从不曾与人结仇。
我是不是要死了呀?
我不想死。
快要昏迷之际,我听见玲珑呵斥声:「混账东西,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太子的令牌,还不速速给我开门。 」
悠悠转醒之际,竟又回到了华清宫。
屏风后传来皇帝的怒喝:「查,给朕查,谁敢如此胆大包天,在后宫使这种下作手段!」
季贵妃应道:「是。 陛下,天色已晚,您先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由臣妾来照料。 」
我有点害怕季贵妃,听见她的脚步声,急忙闭上眼睛,觉得不好,赶紧睁开。
我有些说不成话,声音低弱地挤出来一句:「娘娘晚上好。 」
她皱着眉头在我床边坐下:「有人在你饭食中下了砒霜,好在量不大,没有伤及性命。 奸佞作乱,是本宫疏于管理,定会揪出幕后黑手,还你个公道。 」
我点点头,虚弱地朝她笑了下:「谢谢娘娘。 」
「素日里没见你笑过,你竟还有一对小梨涡呢。 」
她斜睨我一眼,耳提面命道:「行了,陛下心中还是记挂你的。 好好养好身子,到时候陛下会来看你的。 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往后你就算是复了宠,也不可由着陛下在御书房行事,那都是妖妃做的事,记住了吗?」
我有些困倦,无力地眨眨眼:「记住了,都记住了。 」
视线间,她眼神落到我脖子下面。
夏衫薄透,我觉得不妥,遂将衣服往上扯了扯。
「哪来的?你这玉坠哪来的?」
她猛地揪住了我脖子间戴着的玉貔貅,勒得我脖子一疼。
「娘娘,要勒死了……」
「我问你,你这玉貔貅哪里来的?」
「嫔妾自小就有……」
她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是问你,从哪来的?」
「自三岁被捡到时,就一直戴在身上。 」
「你分明是元家的三小姐,你的庚帖我都曾看过。 」
我见她发怒,挣扎着跪下,捡了些能说的说了,又说元三小姐是假身份。
断断续续地说完,我难受得歪倒在地上。
她愣住了。
慌忙我抱上了床,掖好被子,神情软了下来:「好孩子,你再对我笑一笑。
「你再对我笑一笑吧。 」
我扯出一个笑。
她表情很难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开锦被,掀开我的衣服,摸了摸我的肚皮。
我又困倦又难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就任由她随意摆弄。
「好孩子,乖乖闭上眼睡觉吧。 」
被子又被掖好。
头被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哭:「你为什么从来不笑?你到底为什么,从来都不笑,我不知道你也有一对小梨涡……」
24
贵妃娘娘查探之后发现,想害我的人竟然是赵婕妤。
我同她素来没有仇怨。
但是,修仪之位属九嫔之一。
赵美人在我刚入宫时诞下了一个公主,本来能封嫔。
可九嫔中的最后一个名额被我给占了,她怀恨在心,便想着趁我失宠时将我解决,好补这个缺。
她还买通了当时守夜的侍卫,所以他们才不给我开门。
贵妃娘娘为了惩罚她,将她的公主交给别的妃嫔抚养,赵美人也被挪到冷宫去了。
贵妃娘娘说,她知道我没有蛊惑皇上了,她跟我道歉。
「好孩子,皇帝的万寿节,我实在太忙了,你来我宫里,帮一帮我吧。 」
我不明白贵妃娘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叫我去帮忙,却什么也不让我干,准了八叠点心要看着我吃。
开早会的时候,她常常望着我,久久不能回神。
王昭仪都忍不住腹诽,贵妃娘娘该不是爱上我了吧。
不久后便是皇帝的万寿宴。
晚宴上,我看见了薄厌。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玄衣,身形线条流畅,一双黑眸冷冷清清,凝着疏离与冷淡。
我一杯又一杯饮着茶水,借着抬头饮茶的工夫,余光轻轻望过去。
在我望向他的那几眼里,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让我读书,他让我打算盘。
他说他寻了书法大家的傅欢的字帖让我跟着描,结果傅欢是他自己。
我想起在挽花楼的那年,有个外地富商想为我赎身,晚上我却等来了他。
我想起为我接上断指的白胡子大夫,其实是已致仕的王老太医。
我想起他曾跟哥哥说起,他娶季瑶另有隐情。
他说娶妻半年后娶良娣,如此娶我,不会惹人注目,我的假身份也不会引人怀疑。
他为了我忤逆皇帝。
他私下里给玲珑的令牌。
这些是爱吗?
我不知道。
明明话本上不是那么写的。
夏雨淅淅沥沥在殿外落下,有雷声响起。
以前这种天气,薄厌都会来挽花楼。
我十五岁那年夏天,天气不好,常常打雷又下雨。
我害怕这样的天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月,薄厌来了十六次。
我将桂花酒注入酒樽,一杯又一杯地饮起来。
我不想再陷入这种反反复复的痛苦中去了。
这一次,我要自己选择,我要自己做决定。
25
跌跌撞撞地回到华清宫,睡了不知多久,滚滚惊雷落下,将我吵醒。
打雷了,下雨了。
身侧多出一阵暖意,我嗅到一股熟悉的乌木沉香。
我在黑暗中,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一道惊雷劈下去,黑暗中薄厌的脸若隐若现。
他拥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蹭进他怀里:「殿下,你来看我了?」
「又醉了?」
接着是一声轻嘲:「也就醉了时才敢这样……」
好在喝了几杯桂花酒,那就当作我是醉了吧。
又是一道惊雷,我吓得一抖,搂住了薄厌的腰:「殿下,打雷了。 」
如火山一般炙热的感情在五脏六腑乱撞,就是找不到出口,快要把我烧化了。
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曾以为我不值一提,却没想到他是真的喜欢我。
曾经我那样渴求的一个人,当看清他对我是真心时,却永远也不可得了。
我闭着眼睛,一声接一声地喊:「殿下。 」
「我该走了。 」
他喘着气推我。
我死命搂着他的腰,不知因何流下了眼泪。
「殿下,你能不能不走?」
「能不能不要走啊?」
「你能不能不走?为什么要走啊?」
「宁宁……」
难道是,对,殿下知道那件事了……
殿下还是嫌我脏吗?
迷离的意识瞬间清醒了,我瞬间抖如筛糠。
心底的火苗被窗外的夜雨一浇,彻底熄灭了。
肮脏的记忆席卷了脑海,我又陷入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雨夜。
「小丫啊,你看看你,多脏啊,祖父来给你洗洗吧。
「小丫,你为什么要逃跑呢?祖父对你不好吗?下贱坯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
他猛地扯掉了我的裤子……
「祖父,我错了,求求你放了我吧。
「求求你,放了我吧。
「我再也不跑了,求求你,不要碰我,你不要摸我。
「救救我。
「来人啊,救救我吧…..」
一巴掌扇得我耳朵嗡鸣不止,嘶哑苍老的笑声从喉间挤出来,那双缺牙凹陷的臭嘴张张合合:「祖父这是在疼爱小丫呢。 祖父自己都养不起自己了,还救了小丫呢。 」
额头因痛苦渗出了满头的汗,有血流出来。
「嗬嗬,小丫真乖呀。 」
伴着雨声,我转头缩在锦被里,泪流满面。
我不想,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宁宁,是我。
「你看清楚我是谁。
「是我,你的殿下来了。 」
薄厌的声音重新响起来,我在窗外劈进来的白光中看清了薄厌的脸。
「殿下,我很脏,我不值得…..」
「脏什么,哪次我没给洗?」
人被重新捞进怀里,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
「宁宁,是我。 」
「是你男人来了。 」
是殿下来了。
我卑劣地渴求着殿下,洗去我旧有的污浊,让我也变得干净。
很多个日日夜夜,他是我唯一的念想。
「殿下,你,你再亲亲我吧,好不好?」
最后一次了,以后这个人,我再也不要了,我再也不想了。
热切的吻在全身流窜,我早已无法招架。
外头惊雷滚滚,夜雨淅淅沥沥,屋里却是另一个火热的天地。
26
第二日,我醒来,坐在床上,勾着一缕头发若有所思。
我想,昨晚是我这辈子最疯狂,最大胆的一个晚上了。
看到耳朵上无中生有的耳坠子时,我愣了愣。
那是一对栀子花式样的白玉耳坠。
我昨晚没喝醉,我是故意引诱殿下的。
我就是想看看,打雷下雨的时候,他会不会再来看我。
他来了。
我就失控了。
这日刚回屋,床上竟然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我大惊失色,急忙将门关上了。
「殿下,你怎么来了?」
薄厌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抬眸看我:「不能来?」
「怕什么,又不是头一回来。 」
薄厌朝我招手。
我鬼使神差就过去了,我总是无法拒绝他。
我在他身侧坐下,视线有意无意瞥到他左手上,他左手的中指跟我一样,是完整的,弯曲活动却不太自如。
是因为我。
我的心情又低沉下去。
「宁宁……」
「殿下……」
异口同声。
薄厌侧过身对着我:「万寿节那天——」
我垂下头:「不记得了。 」
薄厌气笑了:「什么事儿不记得?」
他揪住我的耳垂,欺身过来:「真不记得了?」
「殿下,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
他盯着我冷冷一笑:「你做了我父皇妃子,就要和我断了?」
「殿下,是你答应的,你说,你会放手。 」
「嗯,我骗人的。 」
片刻僵持之后,薄厌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颗药丸。
「此物名为蚕息丸,服食之后七日内便会如同结茧的蚕一般,呈现出假死之态,七日过后方可转醒。 」
他沉声嘱咐道:「秋狩出宫前夜,吃下此物,届时众人忙于秋狩事宜,我便可暗中将你接出宫去。 宫中不安全,我不能再放你一个人在这。 」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盒子,一言不发。
就算能出宫,也不过是像从前从挽花楼,到云庆寺,到元府,再到怀王府。
从来都没有什么区别。
我将盒子还了回去:「殿下,在宫里很好,我不走。 」
薄厌怔住了,因为我从来不曾对他做出的决定提出异议。
我冷静地看着他说:「殿下,万寿节那日,我没喝醉,那晚我是故意的。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
薄厌满脸震惊。
我大着胆子,迎着他的目光问:「服了蚕息丸又能怎么样呢?经此一遭,我或许永远都不能出现在人前了,我或许会被殿下偷偷养在东宫,或许被养在外面,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
「我不想做菟丝花,我也想成为能够独立生存的大树,能为自己遮风挡雨。 我现在不是,我可以跟着娘娘们学。 我跟着王昭仪绣花,很高兴的。 宋充媛又温柔又学识渊博,我跟着她读书,也很高兴。 林美人会做很多糕点,她还要教我做糕点,我已经和她约好了,贵妃娘娘对我也很好,我一个人在宫中,能活得很好,我不再需要你了。
「殿下,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
「那我呢?」
薄厌审视着我,猛地拔高了声音:「你说不要就不要,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你从来不把我当成你男人,你什么话都不肯同我说。 你对我不闻不问,你对我的一切没有一丝好奇,你不肯露给我一丝丝真心,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都可以等。 如今你却想要抛弃我?
「宁宁,我会有办法的,你再等一等我。 我不会让你没名没分跟着我。 你不想吃蚕息丸也可以,你可以继续住在宫中,我寻时间来看你,我们还是——」
「不必了。 」我舒出一口气,「殿下,不必麻烦了。 」
我毫无遮掩地、坦坦荡荡地同他坦白。
「殿下,其实,我一直偷偷爱慕着你。 我曾经那样喜爱你,不敢宣之于口,甚至连喊一喊你的名字,我都怕玷污了你。 」
我双手攥成拳,浑身发抖,脸颊因羞耻通红一片。
不是因为害羞产生的羞耻。
是作为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而羞耻。
是肮脏的尘泥妄图沾染明月的那种羞耻。
是低贱者小心翼翼奉上仅有的一颗真心,却害怕被辜负的那种羞耻。
我强忍着不适,攥着拳头继续说:「我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性子,我曾经有娘亲,有哥哥,我也很爱跑出去玩,我也曾很活泼的。 那两年后,我见到个人就想流泪,见到个男人就忍不住害怕,我因为没有安全感,一日比一日更沉默。
「在遇到你之前,我在挽花楼待了两年,是挽花楼头一号顽固分子,我总是要逃跑,总是挨打,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遇见你的那天,是祖父的祭日,我想起他对我做的那些事,实在不想活了。 那天是我人生的转角,遇见你之后,我再也没有挨过饿,还在挽花楼有了自己的小院。 」
我如同不怕死的小牛犊一般,与自己的自尊心殊死搏斗。
我双目通红,咬着牙说:「殿下,我将你看得太重了,将我自己看得太轻,等待你的出现,是这些年我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 我永远都在等待,我不想再这样了。 如今我虽人在深宫,却从未觉得这样自由过。
「假使我身份高贵些,即便是个平民,我都能为了你冲锋陷阵。 可我太低贱了,我太自卑了,我太不好,我在你面前总是抬不起头。 我总是在揣测,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等如今我看清了你的真心时,我却只觉得痛苦。 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下去了,我们真的不要再见面了。 」
我感觉,我毕生的勇气都在此刻耗尽了。
薄厌不知为何也红了眼眶。
「你不想做菟丝花,以后我慢慢教你,不行吗?
「我脾气古怪,我会改。
「我从不哄人,我改。
「我霸道专制,我改。
「我自大狂妄,我都会改。 」
他一字一句道:「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我只有你。
「季瑶的事情,我慢慢跟你说,还有很多事情,我可以解释——」
一阵热意在我脸上翻腾,我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了。
乱伦不好,放纵一次便够了。
「殿下,你很好。 你什么都不改,我都爱你,我从没有因为季瑶对你心存怨怼。 在这段感情里,我太卑微了,我连怨恨你都做不到,明明你很可恶啊,可我还是那么喜欢你,我太傻了。
「其实仔细想想,你虽然从不对我说喜欢,却实在为我做过很多事。 而我明明那样爱着你,却什么都不曾为你做过。 我不会爱人,我不敢爱人,我陷在过去的伤痛中无法自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都只有深深的厌弃。
「殿下,我要告诉你。 我的贞洁的确是被手指捅破的——」
「宁宁,不要再说了。 」
我吸了一口气:「不,我要说。 不是因为你做得好,我才没有落红,我根本就没有贞洁。 那个何有志的确对我做了不好的事情,不过已经很多年了,我不会在意了。 我会渐渐成长,不再卑微软弱,我会变得更好的,所以你再担心我。 」
「你成长了,然后呢?一辈子困在宫里吗?」他问我。
「也没什么不好。 」
「没什么不好。 」 薄厌喃喃重复一遍,又抬起头问我:「宁宁,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爱我?」
他不解地问:「既然你爱我,你为什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殿下,我不再需要你了。 」
「我再问你一遍,我,你真的不要了?」薄厌双目通红,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点点头。
薄厌轻嗤一声,笑出了眼泪,他将装蚕息丸的盒子随意一抛:「那好,如你所愿。 」
殿下从不可能被我得到的。
他也从来不曾属于过我。
是我太傻了。
27
我跟着王昭仪绣花,小有所成,能用双面绣技法绣团扇了。
宋充媛又给我推荐了两本游记,我读了觉得仿佛身临其境,很有意思。
我跟着林美人学会了做荷花酥、糖蒸酥酪、梅花香饼、如意糕,还学会了青梅羹和竹韵露。
天呐!
孙婕妤竟然觉得我很有上进心,前途大大的光明,还想把她的琵琶技艺传授给我。
她不知道,我可是弹琵琶老手了。
只是,我的左手中指很僵硬,按弦的时候有些不是很灵活。
我不知为什么,心里很抗拒弹琵琶,抱着琵琶迟迟不敢拨弄。
在众人的鼓励下,我终于提心吊胆弹了一曲《秋月颂》。
王昭仪张大了嘴,怎么回事啊,宁宁,琵琶,你又会了?
孙婕妤笑着跟我说,那根手指看起来不很灵活,说不定多用用,就会很灵活了。
我想起了殿下的坏手指,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我想起以前,殿下来挽花楼,他说,别弹琵琶,我不想听。
我很有些委屈,我每天都要练习的,要不手该生了。
我不知干什么,只好抱着琵琶,愣愣地盯着窗前的栀子花出神。
他脸上阴云密布,好半晌才道,不让你弹琵琶,你就没别的事干了?就知道弹琵琶,那你弹吧。
我于是又开开心心地练习曲子。
明明有很多好的时候啊。
是我太自卑了,是我从来都不敢深想。
现在,什么都没有啦。
书上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做得很对,没什么可难受的。
孙婕妤手足无措地给我擦眼泪,她说,小可怜,别哭啦,你可是贵妃娘娘的心肝儿,万一被贵妃看见我欺负你,她该罚我了。
宫里的姐姐们都比我大,性格各异。
有喜欢我的,有不喜欢我的。
但她们都是光明灿烂的人,没有害过我。
我才知道,原来世家大族的女子并不是都像前太子妃季瑶那样,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世间女子,各有各的精彩,各有各的温柔。
我跟着她们好好学习,日复一日,我一定要成为能独自生长的大树啊。
28
季贵妃宫里来人,将我唤走。
宫人说,贵妃娘娘的家人来看望娘娘,正在屋里。
季贵妃是季国公同父异母的姐姐,贵妃是原配所生,季国公是继室所生。
季国公一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贵妃倒是还有一个同胞妹妹,不过,也去世了。
贵妃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再说,人家家人团聚,我去的话,太冒昧了。
我抱着柱子不肯去,嬷嬷们死劲儿将我往屋里捉。
一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健硕的中年男人就从屋里出来了。
他又高又黑,脸上都是岁月留下的印记,看起来很凶,看走路姿势,像是行伍出身。
我见他一直在看我,于是从柱子里探出头:「将军,你好,我是元修仪。 」
威严肃穆的脸上漾开一个笑,两个小梨涡出现在黝黑的面颊上。
他俯视着我,点点头。
「你好。 」
不知怎么就感觉很难受。
我有点想走,贵妃娘娘却从屋里冲出来,捂着手帕泪流满面:「宁宁,这是你亲爹,你别走,其实,我是你亲姨母啊……」
我人蒙了。
那次贵妃看了看我的玉貔貅,表现得特别奇怪,但也没说什么。
怎么今天她就给我找来个爹,她还说她是我姨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贵妃说,那人叫崔湛,是她的妹夫,自妻子病逝后,便一直在北疆,他是特意为了我回来的。
她说,我本名叫崔雪凝,上元节崔家一家去看花灯,我被嬷嬷抱着,嬷嬷放下我,在小摊上买把锁的工夫,我便丢了。
我走丢时,脖子上挂着一个玉貔貅,此外再无他物。
是我肚皮上铜钱大小的胎记,叫贵妃认出了我的身份。
「这,那,我这样矮小…..」他却那样高。
我八岁到十二岁都没吃过什么饱饭,或许,我本来能长得很高呢,也不知道现在吃,还有没有用。
那要是这么说,我和季瑶还是表姐妹的关系,怪不得我同她相貌有些相似。
胡思乱想一阵,我想回宫了,好尴尬呀。
我的玉貔貅被那个男人攥着看了又看,他伸手想摸摸我眉间小痣,我下意识一抖,往后退了一步。
他将手缩了回去,无措地笑,又露出两只小梨涡。
「小时候还没有这粒小痣呢。 」
太阳烤得人发慌,我盯着脚尖问贵妃娘娘:「娘娘,我能回去了吗?」
「好孩子,你……」
「崔湛,你说话呀。 」
崔将军约莫是个寡言的性子,他嗫嚅着,渐渐湿了眼眶,只机械性地挤出一个又一个笑,两只小梨涡显出来又隐去,如此反复,后来鼻涕也流出来了,看起来很是狼狈。
「孩子,我去求圣上开恩,你随我回家吧……」
他捂住脸颊,眼泪成串往下落。
我被这气氛影响得太难受了。
我大约是出不了宫的,我已经决定在宫中好好生活了。
我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嘴角现出两个小梨涡,很是开朗道:「您看,我健康平安地长大了。 我生得漂亮、性格开朗,大家都喜欢我。 我入宫前,有两个男人狂热地追求我,为了我打得不可开交,拦都拦不住!我琴棋书画都没落下,字写得很好,很擅长弹琵琶。 入宫后,我读了很多书,还学会了做糕点,绣花也小有所成。 所以,不用担心我。 您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安心保卫边疆便是了。 」
我大声说:「爹爹,您千万不要愧疚或者自责,我虽丢失了,却遇到很多好人,没有受过苦,您一定要放心呀!」
以前竟不知道「爹爹」会是世上最难的词汇,实在是,太难了。
29
季贵妃执意扯着我和崔将军到皇帝面前陈情,哭得肝肠寸断。
她说,当年她本定了亲,父亲为了继弟的前途,强行将她送进宫。
她就一个嫡亲的妹妹,早早病逝了。
她就剩下我一个亲人,求皇帝陛下开恩,不要将我囚于深宫。
皇帝沉吟许久,长叹了一口气。
「秋狩前夜,华清宫侧殿走水,烧死了元修仪,陛下忙于秋狩事宜,将元修仪的身后事交予季贵妃打理。
「这些天,朕会派人去牢狱中寻一具同元修仪身量相仿的死囚。 」
我震惊地抬起头。
待到屋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时,皇帝沉沉道:「跟着你父亲回北疆后,也得好好学习上进,有空也去骑骑马、练练武,增强体魄。 」
又要去另一个地方了吗?
我居无定所,漂泊得太久了,我想安定下来了。
「陛下,我能不能不走?」
「你既找到父亲,该随他回家。 」
「陛下,我不认识他,能不能不走啊?」
皇帝叹了口气:「朕的那俩儿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走了,对大家都好。 都说皇帝得爱民如子,朕亏待了你。 朕不是一个好皇帝,朕还是更爱自己的孩子。
「往后,无论是太子还是怀王,都同你再无关系。 一年之内,你不许出现在京城。 」
「陛下,我哥哥还在南面剿匪,我说要等他回来,我——」
「你离开了,他们都会好好的。 你若不走,他们只会一直痛苦。 」
也好,我怎么都可以的。
30
秋狩前一日夜,华清宫侧殿火光冲天。
我躺在贵妃娘娘的床上小睡,只等明日一早随着采买的人出宫。
贵妃娘娘穿戴好,朝着那边望:「烧掉一座宫殿,真是奢靡,还好值钱的物件都拿出来了,罪过罪过。 等火再烧上一会儿,我再过去。 」
我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娘娘,不好了,太子往后宫闯,侍卫们拦不住了。 」宫女匆忙来报。
我穿着宫女的衣服赶到华清宫时,大火还未被扑灭。
因为泼了很多酒。
火舌舔舐着雕梁一路向上,光将暗夜照得亮如白昼,浓重的黑烟滚滚窜向天际。
我看见薄厌在水里打滚,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火海里去了。
他边冲边喊,说:「宁宁,你别怕,我来了。 」
「你别怕」这样温柔缱绻的话,他从来没有同我说过。
我不知道他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许他还没有死心,他在等我吃下蚕息丸,假死出宫。
我高估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也低估了他对我的感情。
我还是更爱自己。
窒息的感觉像是万丈高山压过来,像是无边的海水吞噬我,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炸裂了。
有人在喊「殿下」。
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不顾一切地往火光中冲去。
没有人告诉他,那里面是女尸,不是我啊。
贵妃大力揪住我,命两个侍卫死死扯住我。
最后一眼,我看见薄厌踉跄抱着那具尸体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殿门口。
他和那尸体本在一处,又很快被分开扯走。
远处传来太监惊慌失措的呐喊:「快叫太医来,殿下被掉下来的横梁砸到腿了,快叫太医,快叫太医啊……」
密密麻麻的疼痛快要将我撕裂了。
在这瞬间,我后悔了。
31
贵妃说薄厌并无大碍,要我不必担心,安心离去。
我和素未谋面的父亲能有什么感情呢?
只有不自在和尴尬。
我倒宁愿留在宫里,若是能时不时听见哥哥和殿下的消息,那就更好了。
山河远阔从来对我没有吸引力。
见我盯着宫墙出神,崔将军递过两块饴糖,是京城很时兴的糖瓜形状。
以前在挽花楼的时候,兰儿总给我买。
我接过了一块,含在嘴里,垂着眼睛说:「有人曾欺负了我,你能带我去报仇吗?我与她素不相识,她却杀了我的朋友。 之前她位高权重,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杀她。 如今她已经失了势,家人也都被流放,杀掉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
他静静听我说完,脸上的沟壑动了动。
我吸了口气,继续道:「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清白之身,也在青楼待过五年。 你们那种大家族,有我这种女儿,也是为家族蒙羞。 我想杀的人在寺庙中修行,等我杀了她,我便在她待过的寺庙削发为尼,去赎我的罪孽。 我不敢自己去,你陪我去,我感觉很有底气,你能带我去吗?」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
等了很久,他才问我:「宁宁,怎么不管我叫我爹爹了?」
他扯出一个笑,两只梨涡浮现在面颊上:「什么家族不家族的,那时你和你娘都没了,我又执意不愿续娶,早和家里闹翻了,同京城的崔侯家不再有干系了。 咱家就咱爷俩,小门小户人家。 」
我眨了眨眼,心想,他好可怜啊。
我们一起去了法善寺——季瑶的修行之地。
他去拜菩萨,我去找住持。
住持说,那位女施主在此地修行,每晚被打断腿骨,早上再被接上,如此循环往复,十三日后,她咬舌自尽了。
送她来的那位玄衣公子,不曾来收尸,于是寺人们便将她的骨灰撒在山间,愿她自由。
他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阿弥陀佛。
我站在后山上,忽然想起了庆云寺漫天的风雪。
那时元家人来接我。
马车渐行渐远,我偷偷悄悄掀起车帘一角看殿下。
他穿着狐裘大衣,站得笔直周正,看起来很是威严。
慢慢地,他的身影变成雪白世界中的一点墨。
我觉得我怎样都抓不住他,心里忽然很难过。
我于是吩咐人停下马车,提着裙子在雪地里狂奔,嗓子干涩疼痛,终于撞进他怀里。
「殿下,我舍不得你。 」
那时,我劝自己说,我是为了对付太子妃,所以才向薄厌求爱。
这样的话,我从来都说不出口。
薄厌好像很高兴,潋滟的丹凤眼中微芒闪动,勾唇笑起来:「瞧你那点出息,我送你去元府。 」
如今,我站在山寺间,眼泪突然失去了控制。
崔将军出现在我身后,没忍住笑:「天意不叫你做姑子,随爹爹回北疆吧。 」
离京途中,一个八岁的乞儿偷了我的钱袋。
我将钱袋里的碎银悉数给了他,还有一张二十两的银票。
他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揣摩我的意图。
我从耳间摘下两只栀子花耳坠,请他秘密帮我送到京城去。
一只给玄衣公子。
一只给红衣公子。
给他的钱便是他的报酬。
他「哎嘿」一声,小大人似的拍着胸脯保证:「贵人,你放心,就没我李三儿办不成的事儿,京城那一带都是我的地盘。 」
「你真是个又聪明又乖巧的孩子,才八岁,便已经这样厉害了。 你千万小心啊,可不要被坏人抓走了。 」
「贵人,我已经很大了……」小孩捏着衣角,脏兮兮的脸上晕出些红。
我揉揉他的小脸,将脏污擦去:「那,姐姐走了啊。 」
不知小孩儿能不能将我的信物送到。
不能也没关系。
32
到达北疆时,大雪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天高山远,满地银白。
我从未见过这样深的雪,和这样空旷辽阔的天地。
府中嬷嬷教我看账本,管理庶务。
崔将军的手下兵卒教我骑马、射箭。
一开始,我连马都上不去,连弓都拉不开。
后来,渐渐有所成效。
我开始习惯随身携带酒囊,时不时喝一口暖身。
每日累得倒头就睡,甚至开始打呼噜。
有时午夜梦回,一醒来便是一脸泪。
我将手叠在脑后,睁眼看着黑漆漆的房梁,总会忍不住怀疑,似乎梦中所有仅仅只是一场梦。
我拼了命地训练骑马射箭,我固执地想证明自己,我可以做很多事,我可以变得更好。
有一日回府,爹爹收走了我的弓。
「你并不喜欢骑马、射箭,何苦勉强自己?」
「你的长处在于坚持,你的天赋在乐器上,所以在琵琶上能小有所成。 你身形瘦弱,气力也小,过大强度地训练骑马、射箭于你是负担,既无乐趣,也无益处,以后不必再勉强。
「北疆这样辽阔,你却将自己困住了。 你要学着直面自己,不要畏怯、不要逃避,想要就去勇敢追求,不要就得坦荡洒脱。 你若将自己当成行尸走肉,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有长进。 」
「爹爹,可是我骑马射箭的确进步了,怎么能算没有长进呢?我不觉得是负担,我觉得我在变厉害。 」
他只问我:「外强中干是什么意思?心为形役又是何意?」
我说不出话。
原来内心软弱,是这样难以摆脱的一种顽疾,好似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里,如影随形。
可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
「我没有。 」
他叹了一口气:「你这样,我怎能放心你呢?」
我骑着马出去,揪住马儿的鬃毛给它编了一头的小辫子,也没想明白。
不知不觉转到了街市上,我看到了一把琵琶,突然走不动路了。
我鼓起勇气将那把琵琶买了回去。
左手中指不太能弯曲,其实可以克服。
我相信我勤加练习,会渐渐越来越好的。
我想起在挽花楼的日子,我和姐妹们相处得很不错,回忆也很美好。
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
四野寂静,灯火微茫,我坐在油灯下弹琵琶,乐声飘出去好远。
月余之后,当我再弹琵琶时,有古琴之声相和。
我和那位弹古琴的姐姐一见如故。
她叫何莹,爹爹一位副将的女儿。
她梳着妇人髻,头上一把梅花簪,旁人说她并不曾有过情郎,也不知为何如此打扮,旁人还说,她有些不正常。
我看她挺好的。
我们后来一起去草原上骑马,她背着她的琴,我背着我的琵琶,或是到湖边,或是到小溪边,我们共奏一曲。
那日她请我喝酒,喝得满面潮红时,她取下簪子,放下如瀑般的青丝。
「宁宁,其实我是有一位情郎的。 他在军中做前锋,不知为什么,明明我不爱出门,可一出门,回回都能偶遇他。 三年前胡人进犯,他送我一把簪子,要我等等他。
「他不曾说回来如何,只红了脸,要我一定等他。 后来,我再也没有等到。
「我挺恨他的,明明我还没答应跟他好呢,他却这样,叫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三年了,我为他守了三年孝,以后我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要想他了。 」
何莹姐姐搂着我哭得肝肠寸断,我抱着她也泪流满面。
生离死别太痛苦了。
我想起有个人也说,要我等一等他。
我曾经很喜爱他,却觉得永远无法得到。 。
我想,要不,再试一试吧。
如今我有爹了,我和别的小姐相比,也不差什么,我也能算得上是个优秀的人吧。
我就是有点笨,不太聪明。
但何莹姐姐说,性格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她觉得我特别好。
我觉得,我也不那么差。
一年时间到了,我想回京城了。
爹爹派了四十名护卫护送我,他摸摸我眉心的小痣说:「你自己回,我还是不太放心。 」
我脸红得不像话,揪揪衣角说:「爹爹,今年我都快十九岁了。 」
33
回到京城这年冬,我即将满十九岁了。
听说朝廷在改革青楼楚馆的营业纪律,青楼只允许卖艺,不允许再进行皮肉交易。
很好笑,我回京之后,竟会想着到挽花楼里去。
毕竟这里有我的很多年。
老鸨说,挽花楼以前是薄厌的产业,这名不见经传的小破楼,有了人庇护,日子好过多了。
后来,薄厌把挽花楼充作官营,如今正在依照律令改革。
青楼的姐妹们以为我成了太子偷偷藏起来的外室,纷纷劝我赶紧走吧,不要再与她们搅和在一起。
她们还问我,太子腿瘸了,性格更阴郁了,没有打我吧,那方面还好吗。
我惊住了。
我坐在刚买的宅子里,听着侍卫的回禀,如坠冰窖。
「小姐,太子的确不良于行。 听说去岁华清宫大火,皇帝宿在那处,太子为救陛下,才被砸伤了腿,是以朝中虽有废太子之言,却也被皇帝压了下来。 」
贵妃娘娘明明说,他并无大碍,怎么会呢?
我想起遗落在元府的一匣子首饰,都是薄厌来看我时,带来的大金簪子,很丑,我从不曾戴过,也不敢去卖。
当时我在元府被哥哥劫走,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
我想找回我遗失的物件。
到了元府,元夫人说,当时我的东西都被太子拿走了,什么都不剩下。
什么都不剩下了啊?
我走着走着就到了东宫。
我在外面徘徊了良久,被侍卫们以行迹鬼祟可疑为由,抓了进去。
薄厌坐在树下喝茶。
他抬起头淡淡瞥我一眼:「你是何人,竟敢擅闯东宫?」
他不认识我了?
若我真的鬼祟,怎么侍卫不对我严刑逼供,还抓我来见太子。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颗心沉静下来:「殿下,我叫崔雪凝,我爱慕你良久,所以忍不住登门拜访了,你愿意和我重新开始吗?」
「我很凶,不哄人,是个瘸子。 」
我点点头:「知道了,那我等你会哄人了再来排队。 」
薄厌定定地望着我,语气软了下来:「其实,我学了。 我读了很多话本,我也明白了等待的滋味,我每一日都在等待,每一日都在祈求你还能爱一爱我。 你也看到了,我瘸了,你真的还愿意与我重新开始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重新开始。 」
他站起身,朝我走过来,姿态很正常。
我瞪大了眼:「你,你,你的腿…..」
「嗯,骗人的。 」他舒了口气说,「没想到,我父皇还挺在意我。 」
他送我回家,我们走在青石路上,什么话都没说。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很有些紧张。
他说,他早就知道我没死,华清殿的那具女尸,根本就不是我。
殿下怎么这样聪明呢?
袖下的手被牵住,我挣扎了下,却挣不脱。
我脸热得不像话:「殿下,这,这是在路上呢。 」
「怕什么,又不是偷情。 」
他将我送回城南的宅子里,然后问:「下次你什么时候去找我?」
「我不知道,家里还没收拾好呢。 」
「那好,我等着便是。 」
我邀请薄厌进来看看我的宅子,方一进门,薄昼正盯着我看。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观望了我们多久。
「小宝,你非要同他搅和在一起吗?他到底哪里好?他究竟有哪一点值得?」
「就,挺好的。 」
「他可以,我不可以吗?你这辈子只打算要一个男人吗?」
「哥哥,我们是兄妹。 和你分开的九年,我有了很多经历,有好的,有不好的,很多都和殿下有关。 没有他,我都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我挺喜欢他,我打算和他重新开始。 他,真挺好的。 」
薄厌将我拽在身后。
「你手里的一对栀子花耳坠本是我送给宁宁的,她本意给我二人一人一只,好叫我们知道她尚且生还,可两只都被你占了去。 」
他走到薄昼面前道:「父皇不忍你伤心难过,露了线索给你,让你发现宁宁还生还,我却是从火海中得出的真相。 父皇将偏爱都给了你,宁宁的爱,你也要全部占有吗?
「皇兄,算是我求你,我不能再失去宁宁了。 」
「你不能,我就可以吗?」
「宁宁爱的是我。 」
「是啊,她爱你,为什么呢?明明是我先认识的她,失去她的九年,我心中没有好受过一日。 你那样对待她,却轻易得到了她的爱,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总说不好受,可这些年,她的不好受更胜你千倍百倍。 你什么都不做,她就亲近你、爱重你,这还不够吗?你永远是她最爱的哥哥,这还不够吗?」
薄昼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薄厌牵起我的手:「宁宁,嫁给我吧。 」
「好啊,如果可以的话。 」
薄厌瞥我一眼,意气风发道:「你的殿下无所不能。 」
我回握他的手,笑出两只小梨涡:「是,我的殿下无所不能。 」
这年我将要十九岁,与殿下相识快七年,终于敢在「殿下」前,加上两字,「我的」。
【番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成亲这日,是万物复苏的春日。
宁宁被薄昼背进花轿里,他穿着一身红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新郎官。
他将宁宁背进花轿里,却久久不能回神,眼神很是复杂。
我猜他一定在想,两小无猜时许下的诺言,怎么只有自己当了真。
明明小时候,是宁宁说要嫁给他。
他其实是个温朗舒和之人,可一遇到有关宁宁的事,他就偏执疯狂得不像话。
他们分离时,宁宁才只有八岁,他都已经十四岁了。
宁宁怎么可能喜欢他?
他对宁宁到底有没有男女之情,我也说不清楚。
他因宁宁而痛苦,说不定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是在去岁的初雪时候。
那时我去崔府找宁宁,我将她抱在腿上,她小手捧住了我的右侧脸颊,痴迷地看着我,小鸡啄米一般,将吻接二连三地印在我的左脸上。
我揽着她,在她的瞳孔中看到,笑得肆意张狂的我。
余光一瞥,薄昼就站在屋檐下,不知看了我们多久。
他微眯着眼,神色很平静,却在看到桌上的糖炒栗子时,手中的栗子掉下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他看向宁宁的眼神就像毒蛇,充满一种病态的、暴戾的占有欲。
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要破坏、要摧毁、要和所有的一切同归于尽。
我皱眉,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初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我们无声地对峙着。
宁宁发现了薄昼,立即从我身上跳下去,提着裙摆小跑着奔过去。
「哥哥,你来了!」
那一刻,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柔软,脸上漾出一抹微笑。
他叹了口气,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栗子:「是啊,有些晚了。 」
宁宁蹲在地上帮他一起捡,仰头看着他,笑出两只小梨涡:「不晚的,我会一直等着你,不会先吃饭的。 」
薄昼眼眶红了,表情特别难看。
他那时的神情与现在别无二致。
我感谢他,谢谢他的成全。
其实之前,我一直很嫉妒他。
昼,光明灿烂。
厌,憎恶厌弃。
他是父皇生命中的白昼。
我却是父皇最深的憎恶。
我母后与父皇的关系,约莫就相当于季瑶与我。
母后害了后宫不少条性命,却说是为了我。
她越如此,我就越不想按照她的期望生长。
我越来越暴戾狂傲,我行我素,事事与她作对。
她在世时,总歇斯底里地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扶不上墙的废物?
我是中宫嫡出,按照历代传统,我该是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
可直到母后去世,我才被立为太子。
我娶了季瑶之后,越来越能理解父皇了。
父皇不喜我,是应该的。
若是季瑶灌醉我,有了身孕,我不会纵她生下孩子。
这个女人,仗着家族势力,想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她竟买通了我身边的侍卫,冲进挽花楼砍断了宁宁的手指。
就因为新婚之夜,我没有碰她。
我恨不得掐死她,却也碍于她还未倾覆的家族,轻轻将此事放下。
我不禁有些佩服父皇,在我母后想要杀死薄昼时,他才要了她的命,真的够仁至义尽了。
可是,她毕竟是我的母后,要我怎么释怀呢。
母后讨厌我也是应该的,我是她的亲生儿子,竟然这样对待她。
我以为父皇厌极了我,没想到我假称断了腿,朝臣请求废弃我时,他却说,那晚华清宫起火,我是为了救他,才会伤了腿。
我震惊不已,原来他这样在意我。
在我求娶宁宁之时,他竟然没有再阻挠。
他说,我像他,他年轻时也曾有过怒发冲冠为红颜的时刻,他没能如愿,那是他一生的遗憾。
他竟然说,我出生时险些夭折,民间有种说法,若能选个情绪强烈些的名字镇住,或许可保幼儿平安康健。
他斟酌许久,才从「厌」、「弃」、「离」三字中选定了我的名字。
我一直以为他厌弃我,原来竟会是这样。
他让我别再装瘸腿了,他知道我是不想娶妻才会这样,他说,他每日看我一瘸一拐地上朝,心里难受得很。
这样软和的话,他从不曾对我说过。
我竟有些想哭。
他还说,宁宁是个好孩子,虽受过苦,却仍纯善坚强、心怀怜悯。 他说,宁宁这种品性,可堪国母,要我好好待她。
父皇说他曾经那样对宁宁,每每想起,夜里都无法安眠。
他还说他亏欠薄昼良多,薄昼一生的平安富贵就交到我手里了。
我看这端坐在高堂上的父皇,竟发现,他鬓间已生华发。
出了御书房,天光照在我脸上,我恍惚间觉得,像是做一场幻梦。
我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儿子,却觉得从未了解过他。
父皇竟然真的有在意我。
我不记恨他了。
他也挺好的。
其实他不用说这么多,他肯让我娶宁宁,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一路鞭炮齐鸣中,花轿总算到了东宫。
我挑起宁宁的盖头时,发现她哭花了脸,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枚铜钱。
我剥了她的衣裳,抱她去沐浴。
她搂着我的脖子,哭肿了眼睛:「殿下,你当时宠幸我,真的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季瑶吗?」
我此刻觉得真晦气,季瑶也晦气,当时那个外地来的富商,淮扬柳音巷的赵冠深也晦气。
「你胡言乱语什么?当时薄昼那个疯子二话不说砍了季瑶的手指,我怕她跟季府通风报信,当晚就给毒哑了,她早死了,这会儿提她做什么?」
真是晦气,我把她住过的殿宇都拆了,挖了个湖种荷花,还是觉得晦气。
还有那个淮扬柳音巷的赵冠深,当时挽花楼谁不知道宁宁是我的人,他一个外地人,屁事儿不打听,就死皮赖脸非要给宁宁赎身。
要不是老鸨消息传得快,我媳妇儿就跟他跑了。
我本来就对宁宁怀有贼心,那晚披了件衣服,喝了坛酒就去了。
宁宁见来人是我,诧异了一瞬,又忙前忙后给我准醒酒汤。
她跟我道别,说她要走了。
我就扛起她,不顾她的扑腾,抱着她往床边去了。
她睫毛颤了颤,她问我,知道她是谁吗?
我说,别说废话。
之前她趁我小憩时勾引我,我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哪个宫女,一脚给踹下了床,还骂她不知廉耻。
我拉不下脸道歉,又觉得算了,她该挨骂。
我让她在挽花楼读书写字,她倒好,跟着她的那些好姐姐学这个。
我们第一次那会儿,她没有落红。
太医曾说过,只要做得好,初夜是不会有血的。
我念着她初次,特别小心,没有流血多正常。
但她的表情却很奇怪,浑身都在颤抖,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晚上都在做噩梦,满头都是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紧张。
后来我派人去查,才明白了真相。
原来她整个灵魂都已经破碎了。
我不敢想象,她是怎么战战兢兢修复好自己,才以这种姿态来到我面前。
我的五脏六腑都在因她而疼痛,我觉得不妙,我好像爱上她了。
我不敢见她,过了一个月,才收拾好心情去看她。
我竟然跟她说,我做得好,她才没有流血。
我竟然会说出那种话。
后来打雷下雨的日子,我都去陪她。
有天晚上,我因朝中事务烦躁,迟迟睡不着觉,干脆闭着眼睛假寐。
宁宁不知为何醒了,起身给我掖了掖被角,捏了捏我的脸颊,然后小心翼翼地拱进我的怀里,抱着我的腰睡了。
她从来不曾这样大胆过。
我觉得,她对我也并非是委曲求全,她应该,也有点喜欢我吧。
我很想要这样的日日长长久久。
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他们都觉得我坏,我暴戾,我不是好人。
只有宁宁,她觉得我好。
恰好父皇想清算季国公府,我就有了个主意,我自认为特别妙。
后来,阴差阳错,一败涂地。
还好她坚持,还好她痴情,还好她还爱我。
她将自己变得更好,还肯来寻破破烂烂的我。
我得好好爱她。
初次见她时,她身上插着箭,发髻乱糟糟,眼泪大颗大颗从她脸上滑落,她笑着落泪:「贵人们,还要继续吗?」
我失了神,脑中只剩下两字:「真美」。
有一年除夕,我无处可去,不知不觉走到了挽花楼。
她站在阁楼上,伸手去接外面的白雪。
我站在楼下看她,鬼使神差就上了楼。
她说,她从记事起,就是被捡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在何日,每年新年便是她的生辰。
我将身上的玉玦给了她。
她眼含热泪,可怜巴巴地说,谢谢殿下,你真是个好人。
我早就沦陷了。
我早就无法回头。
「不管你爱不爱我,我是爱你的。 」
以前觉得说这种话很难,如今却觉得没那么难。
如果她喜欢听,多说几次又能怎样呢。
「以前我做得不好,以后,我会加倍疼你,宁宁,你一直爱我吧。 」
宁宁的眼中又开始渗出泪水。
「我不爱你,又能爱谁呢?」
果然,情话还真是动听啊。
其实我知道的。
宁宁给了我毫无保留的爱。
我永远都不会让她输。
- 完 -
□ 一川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