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醉红妆:愿我如星君如月》
王爷叫道:「救侧妃」,王妃不再挣扎,潜入水底,凭着自己刻苦练出的水性,奋力潜游到了荷花池对岸,憋着最后一口气,抽出了她藏在发髻里的芦苇秆,一端咬在嘴里,一端伸出水面,猛地吸了一口气。
呕,春华那个死丫头,是从哪个角落里给我翻出来的这根陈年苇秆子,她主子在水下都要憋死了,好不容易换口气,嘴里居然是一股烂泥加水藻混合发酵的味道。
这味道太上头了,我差点就一发力从池底浮上去了。
幸好我忍住了,无他,唯习惯尔。
1.
我这贤王妃一做就是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夜,没有一天不是咬牙切齿捱过去的,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我要忍住,起码不能败在这一根苇秆子上。
烂泥加水藻算什么,比起我在贤王府吃过的苦头,这点味道实在不够瞧。 想当年,苏婉媚把我的脸按进她的洗脚盆的时候,我不是顺嘴连她的洗脚水都喝过了吗。 跟苏婉媚的洗脚水比一比,烂泥?那是护肤品吧。 水藻?算得上保养品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镇定下来,在水底安静地站在,换气,顺便极不情愿地品尝着烂苇杆的味道。
荷花池对岸满是呼喊声,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跳水声,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心想,这水下的黑暗,终于要见见青天白日了。
很快,对岸传来一连声的惊呼,岸边人声鼎沸,像炸开了锅一样,但嘈杂太多,我一点也听不到他们在喊什么。
虽然已经八月了,但这池水还是有些冰冷,一股寒意从我的四肢蔓延而起,蚀入了躯干,我在水里打了个寒战,小腹一阵阴疼。
就在我打算咬紧牙关,撑到最后一刻的时候,一双大手将我从水里捞了出来,下一刻,我就被扔进了一床厚棉被里,还不等我反应,便又被扔进了一顶小轿中。
我挣扎着,从厚棉被里探出头,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黑衣男子的怀里。 他没有看我,正微微掀起轿子上的小窗,凝眉看向外面,待看清了情景后,便冷笑了一声,吩咐轿夫继续前行。
起轿时,轿子猛地往下一沉,发出了「嘎吱」一声,想是因为里面多了我这个大活人的关系。 我有点恼羞成怒地瞪了那黑衣男子一眼,轻声骂道:
「江稹!不是让你换顶大一些,结实一些的轿子吗?怎么还是这顶小破轿?」
江稹冷冰冰地看着我,眼神好像在打量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死鱼,可能我现在的模样和味道,也跟死鱼差不多吧。
这怪不得我,荷花池是为了养荷花的,池底都是经年累月,营养丰富的淤泥,再加上苏婉媚又在池子里藏了些见不得人的秘密,那味道自然不是一般人能够欣赏的。 我刚刚在池底潜游这一大圈,可能已经把这所有味道都搅了个均匀,成了怪味的集大成者。
本来,我自己觉得这点味道没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但是考虑到江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叨人物,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蜷缩起来,尽量蠕动得离江稹远一些。
谁知道这个神经病不领情,他一把抱紧了我和我的棉被卷儿,低头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文清涧,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你再乱动,小心轿夫崴了脚。 」
他都这么威胁我了,我只能乖乖停下,安安静静地被他抱在怀里,但是我到底不服气,小声嘟囔着:
「那你倒是换顶大一些的轿子啊。 」
江稹冷哼了一声,颇有些不屑地回敬道: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蠢,为了掩人耳目,每次来贤王府都挑最不起眼的轿子。 若偏偏是今天,换了一顶大轿,这全府上下哪个人不要多看两眼,还怎么趁乱把你救出来?」
江稹此话不无道理,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能悄悄闭上嘴。 轿子里一时很安静,只能听到榫卯处发出的「嘎吱」声。
我和江稹认识多年,彼此成为同盟也有段日子了,但我还是第一次被他抱在怀里这么久,虽然隔了一层厚棉被,到底还是有点羞耻。
两个人若是能像平常一样斗几句嘴还好,但他现在就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被他盯久了,脑子里都是些不该有的泡泡。
正胡乱想着心事,突然身上又是一阵恶寒,我赶紧掩住嘴,压低了声音,打了几个小小的喷嚏。 江稹听了,眉心又皱了几分,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抱着我的手臂也收得更紧。
「清涧,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不会再有这样的苦楚了。 」
江稹的声音低了几分,语气也再不似从前那样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柔情,我轻声应着,抬头看去,才发觉他的目光里满满的都是心疼,一阵暖意漫上了我的双颊,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好累,有点压抑不住困意了。
也难怪,三年了,终于能脱离苦海,过上安心的日子了。
全靠我当初慧眼识珠,跟对了江稹这个大佬。
2.
长安城里,世家如云,贵戚遍地,文氏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户,忙活了两三代,勒紧裤腰,终于掏空家底换了一个楚山伯爵的虚衔。 没有封地,没有仪仗,府邸自建,纯属糊弄冤大头的赔本买卖,唯一的功劳,就是给长安城的名门望族,添了少许茶余饭后的小笑话。
第二代楚山伯很不齿自己的老爹花钱被人羞辱,便给自己制定了以三十年为期的宏图伟业。 头十年奋发图强,博一个功名;再十年官场厮杀,揽权敛财;最后十年要广结党羽,诛杀异己,独步朝中。
怎么说呢,思路清晰,目标明确,是个狠人,就有一点,他没想到自己袭爵后,只活了十五年。
不过也是幸运,第二代楚山伯早早去了,屁股也擦得干净,没给外人留下把柄。 长安亲贵们也因为这位楚山伯而对文氏刮目相看。 等第三代楚山伯袭爵时,正赶上新皇登基,趁着还有些声势就,将自己的女儿送进了后宫。 这位文氏女也争气,一入宫就是盛宠,连生了好几个皇子,被封为贵妃,末了,还给她老爹的爵位升了一级,从楚山伯变成了楚山侯。
后来先皇驾崩,文贵妃的次子继承皇位,又再次恩封外戚,将楚山侯变成了楚国公,就这样传到了第四代。
这位文贵妃就是我的亲姑姑,而我爹文胜,便是文氏的第一位国公爷。
听起来文氏好像挺威风,仗着当皇上的外甥,当贵太妃的姐姐,我爹这位国公爷应当满长安横着走。 哼,他倒是想,可实际上,我爹可能是全京城最鹌鹑的男人了。
我这位当贵太妃的姑姑目光长远,她还是贵妃的时候,就清醒地知道,文氏一族飞黄腾达全靠她肚子争气,其实一无军功,二无权位,哪天她嘎巴一蹬腿,文氏也就离凉透不远了。 所以她隔三差五就派人来敲打我爹,要他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好入朝为官。 奈何我爹不是读书的材料,每天早起晚睡,一日里有七八个时辰都在埋头苦读,就这样,还是气走了三四个老师,个个临走前都徒叹我爹愚钝不可教。
我姑姑看着这情形,心里也是哇凉哇凉的,便狠下心,给我爹选了个长安第一才女当娘子,把希望寄托到了下一代。
结果我娘连生了三个女儿,长女文清渠,次女文清溪,而我是幺女文清涧。 生完我们三个,我娘就再也没怀过娃了。 姑姑咽不下这口气,又想给我爹房里塞人,但我爹心疼我娘,说什么也不肯纳妾,就守着我们三个女儿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小时候,我姑姑还时不时找找我娘的麻烦,但后来还是看开了,开始把我们三个姑娘叫到宫里,陪她一起抹骨牌。
就是在姑姑宫里,我认识了江稹,还有他哥哥,江廉。
江廉人长得清俊,广有盛名,十三岁便被先皇封为贤亲王。 十四岁春猎时,策马挽弓,三箭射落北归大雁,也射落了长安一半少女的芳心。 十五岁时,与文人骚客在鸿鹄楼畅饮,醉后在影壁上题写一首《思倾国》,文采斐然,又俘获了长安另一半少女的春心。 从他开始议亲,长安城的待嫁姑娘就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人人都希望能把女儿奉给江廉这位绝世佳公子,翩翩好儿郎。
结果,这个烂桃花落到我头上。
你要问为什么,那就是我们姐妹三个抓阄,我中了。
你要问江廉这样的神仙人物,为什么非要娶楚国公家的女儿,那也简单,因为先皇不想让贤王继位,所以贤王妃也不能出身权贵之家,要尽量挑个好拿捏的。 而说到长安的鹌鹑,又有哪只能比我爹更好欺负呢。
于是,江廉没得选,十六岁就跟我订了亲,订亲后不久,他父皇就驾崩了。 丧期过后,他又拖着不肯成亲,还是我姑姑最后出面,强行定下了日子。 他拗不过自己的母亲,只能用一顶花轿把我抬进了贤王府。
我还记得,新婚那夜,他问了我的名字,然后沉默半晌,冷笑一声,吐出一句话:
「文清涧,还真是,闻之轻贱。 」
也就是从听了这句话开始,我确信,我大姐和二姐抓阄的时候肯定作弊了。 不然,为什么在家时,跟娘出门怎么都轮不到我,而等到跟江廉结婚的时候,我一抓就中了。
三年前,姑姑过世了,江廉好像也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讨厌我,我这个贤王妃,从无人问津的摆设,变成了人尽可欺的老鼠。
直到今天,我,终于能彻底摆脱江廉。
至于江稹,哈,他是当今皇上,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皇上好不好看,会不会骑射,作不作艳诗,很重要吗?
重要个鬼,他是皇上就够了。
乌泱泱地在下面跪了一地的臣子们才需要各种各样的花边传闻,他这个站在顶端的人,不需要这些额外的陪衬。
虽然,他确实很好看,很会骑射,极擅长写艳诗,方方面面都比江廉出色。
不然,你以为他父皇为什么选他当皇帝?
3.
我是楚国公府最早出嫁的女儿,进贤王府的那年只有十三岁。
那时候,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我娘唯恐江廉看不上我,便给我选了四个陪嫁丫头以壮声势。 这四人个个貌美如花,才情不凡,忠心耿耿。
就是,名字都取得比较土,分别是春华、秋实、夏蝉、冬雪。
谁都没想到,这四个丫头,谁都没能入江廉的法眼。 我们主仆五个在贤王府当了好一段时间的透明人,后来我姑姑过世了,江廉一出丧期便带回来一个侧妃。
这位侧妃乃是相国大人的独苗千金,闺名唤作苏婉媚,生得那叫一个不染尘埃,姿容天成,春秋夏冬四个丫头,根本比不过。
相国府教养女儿也极为细致,苏婉媚大到治家理财,小到刺绣缝纫,样样精通,色色出挑,又极通文墨,能歌善舞,闲来还会画个工笔花鸟以自娱。 春秋夏冬四个丫头,根本就没啥好比的。
你问我?开玩笑,春秋夏冬四个丫头都比不过,那我肯定更没法比啦!
首先,我娘虽然是京城第一才女,但是容貌平平,所以我们文氏姐妹三个都不是美人。 其次,我娘婚后就顾着跟我爹相亲相爱,从来就不记得好好教养她的三个女儿。
最后,我娘现在已经算不上京城第一才女了!这个称号已经有人拿来称呼苏婉媚了,她还同时兼有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
对此,我只能说一句实至名归。
别问为什么了,问就是我打不过苏婉媚。
对,我,打不过苏婉媚,她年纪跟江廉一般大,也就是说,她比我大三四岁,还有,她自幼练舞,我自幼体弱,你看过哪只鹌鹑能打得过凤凰的?
自从苏婉媚入了贤王府,我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苏婉媚和江廉的目标很一致,就是要弄死我,然后让她这位苏侧妃,变成名正言顺的贤王妃。
他俩联起手来整治我,只用了一个回合,就让我丢盔又卸甲。
我还记得,那也是个夏日,我在荷花池旁玩耍,远远地,看到江廉挽着苏婉媚的手,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沿着小径一路走来,时不时地贴耳私语,望之如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我一时看得出神,无意间喊了江廉一声,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喊的是什么了,但苏婉媚听到我的喊声,顿时就变了脸色。 她阴沉沉地走到我面前,口舌不停地说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大意就是我刚刚那样喊江廉非常不恭敬,不是贤王正妃应有的仪态。
我当时笑了,是真的挺可笑的,贤王府的后院,苏婉媚这个侧妃都能和贤王手挽手散步,我这个正妻喊一声又怎么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喊的这一声到底有什么不妥,反正,苏婉媚给江廉递了根鸡毛,江廉也就毫不含糊地拿来当令箭使。
江廉以我「蔑视夫权」为由,将我关进了贤王府的佛堂,让我斋戒,抄佛经,每日诵经百遍,还要每晚去苏婉媚房中跟她学礼仪。
学礼仪,说得好听,我去了,苏婉媚教我的第一课,是端洗脚水,不是江廉的,是她的,她刚洗过的。
我咬着后槽牙,端起水盆,刚走了一步,就被苏婉媚绊倒在地。 周围都是她的侍女,没人上前扶我,苏婉媚抓着我的头发,一把将我的脸浸在没洒出来的半盆洗脚水里。 另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不让我抬头,嘴里,还甜甜地说着:
「王妃,您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一下就摔倒了。 」
我挣扎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江廉。 苏婉媚一放开我,我就哭着爬向江廉,向他告状。 他却只是嫌恶地看着我,然后转身安慰苏婉媚,让她快些去换衣服,湿衣服穿久了,小心伤风
可我呢,我浑身湿透,头发被扯散,泪落了满地,江廉却故意不看我,只是厉声呵斥我,要我赶紧把地上的水都擦干净。
偌大的贤亲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侍候,他偏偏就要王妃亲自擦地。 我不肯,想站起身,但是江廉回手给了我一记耳光,他说,擦不干净,就不许我起来。
那晚,我哭了很久,也被他打了很多次,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磨我,与我和离,甚至给我一纸休书,不可以吗。
江廉说,不可以,因为我是先皇钦定的贤王妃,这辈子,他想我走,就只能将我放在棺材里抬出贤王府的大门。
我哭着哀求,我说皇上不会在意的,皇上早就知道,我是抓阄抓中了才嫁给他的。 江廉怒红了眼睛,将我推到了屏风上,琉璃屏风碎了一地,割伤了我的手脚。 但苏婉媚还是很心疼她的屏风,气不过,最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片,划破了我的脸。
鲜红的血从我的脸上蜿蜒流下,江廉俯身在我耳边说:
「文清涧,识相点,你不想日日都这样忍受折磨,就赶紧自我了结吧。 」
但我没如他所愿。
折磨我都受了,而且一忍就是三年。
我不能横着走出贤王府。
否则,我娘和我爹该有多伤心啊。 我的姐姐们,会一辈子悔恨自己抓阄的时候作弊的。 还有我的春秋夏冬,我还要给她们一个好归宿。
还有江稹,我舍不得江稹。
4.
不知过了多久,江稹的小轿子终于落地了,又是「嘎吱」一声巨响,将我从昏睡中惊醒。 一睁眼,就看到江稹还牢牢地将我和棉被卷儿抱在怀里,我扑腾着要起身,但江稹手疾眼快地抓住了我,轻声对我说道:
「没事的,朕带你出去,你不要动,小心被风吹到。 」
我红着脸点点头,江稹微微一笑,准起身。
但是他起身失败了。
轿子太小了,门也太窄了,江稹还没站稳就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压出了一声更响的「嘎吱」。
我心想自己是不是不配拥有浪漫。
江稹的脸色有点尴尬,他把我像抱小孩一样竖抱起来,终于把我运出了轿子,带进了一处房舍。
这里像是他早就安排妥当的落脚点,否则长安城里没有哪个神经病会在六月份烧炉子,把整座房子烘得像蒸笼一样。 偏房正中放着一架屏风,屏风后是热气腾腾的澡盆,我一看到澡盆就等不及了,甩开棉被,三五下就扯干净了身上的湿衣服,光溜溜地把全身连头都浸到热水里,好像自己是一颗水煮蛋。
热水微微有些烫,我觉得荷花池内的污秽和寒气终于都从我的周身被驱散了出去,但是还没等到我好好享受,就听到江稹在屏风另一侧催我:
「别泡太久,此处是专门给你驱寒的,不能久留。 」
大佬发话了,那我只有听话的份儿,我摘下满头的簪环,尽量将头发上的绿水藻和淤泥洗干净。 澡盆里已经放过皂角了,但还是冲刷不掉水底的那股异味。 我苦笑着闻了闻自己的胳膊,皱眉说道:
「江稹,我现在闻起来像只鱼。 」
屏风外的江稹听了浅笑几声,笑着应和我道:
「好鱼不搅浑水,快洗一洗就从澡盆里出来吧。 这里还不是万分安全,等你我脱身了,你再慢慢泡。 」
我趁着他看不见,偷偷翻了个白眼,匆匆擦干身子,尽我最快的速度套上一身衣服,头发还湿答答的,也没办法,正好看到那根芦苇秆儿还在地上,就顺手捡起来,绾了个发髻。
走出来,才发现江稹已经换了身华服,大红绣团龙纹的夏袍甚是精致别致,配上他那常人难及的相貌,可真是清雅俊逸,潇洒倜傥。
呃,就不能给我也来一套好衣服吗,他给我准的,可就是寻常百姓穿的细布素裙啊,是生怕我看起来不像丫环吗?!
也不知道他是小气,还是有心机。
江稹没注意到我阴沉的脸色,只是上前拉起我的手腕,急忙忙地就往外跑,边跑边说道:
「快走,快走,你大姐夫今天在贤王府通风报信,一会儿你二姐夫就会带兵来把王府围住,搞不好整条街都要给封了,到时候若是困在这里,可就不妙了。 」
我来不及跟江稹生气,只能跟着他匆匆上了一辆马车,车夫扬鞭催马往城郊跑去,一口气就跑到了江稹的上林苑。
动手之前,我跟江稹只计划到如何把我带出贤王府,后面的步骤我没来得及细问,所以现在一头雾水,不知他什么打算。 正想着,就看到江稹的四个贴身亲随策马从远方跑来,身后还跟着一匹御马,大概给江稹准的。
等等,我的马呢?莫非他们想把我扔在上林苑这个破地方?江稹不是卸磨杀驴的那种人啊。 难道因为我现在扮了个丫环,所以打算让我一路跑回去?天杀的江稹,你敢让我跑回长安,我就把你……我还真没法把你怎么着……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赖着江稹,不让他把我扔在这里就好了。
想到这儿,我伸手就把自己挂在了江稹的脖子上,江稹被我猛地一坠,差点闪了腰,莫名其妙地瞪了我一眼。 但是,他没有制止我继续挂在他身上,反而看着我笑了笑,伸手把我揽进了怀里。
看来他没打算把我这个小包袱丢下,还算他有点良心。
那群人到了我俩跟前,纷纷翻身下马与江稹行礼,我还是厚着脸皮挂紧了他的脖子,感觉自己也受了这四人半个礼。 江稹让人把马牵过来,先将我扶上了马,他自己才上马坐在我身后。
江稹上马后,他那四个亲随突然都嘿嘿笑了起来,直看得人发毛,怎么着,这四个人想反啊?
「陛下,这女子是谁?」
江稹听了此话,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冲着那四人说道:
「这是朕捡来的民女,看着喜欢准带回宫去。 」
「江稹,你胡说谁是民女?!」
我的怒吼被那四个糙汉子的起哄声冲散了,江稹也不做解释,只是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笑得格外开心。
「陛下,您登基三年都没有嫔妃,也从来没临幸过宫女,朝中大臣都害怕您有龙阳之癖。 」
不知道是四个糙汉子里的哪一个,梗着脖子喊了这么一句,江稹听了此话,非但不生气,还仰天大笑起来。
「朕看不上长安城的娇娇女,就喜欢有胆识的,此女甚好,朕带回去,让那些酸腐老头子开开眼!」
说完,这群混蛋都一齐笑了起来,我气得脸涨个通红,一边捶江稹的手,一边喊着:
「谁是民女啊!都说了,我不是民女!我是……」
「贤王妃」这三个字,就这样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江稹察觉到了我的失语,低头靠在了我的脸侧,他的鼻息轻轻喷在了我的脸上,语带温柔地对我说道:
「你已经不是贤王妃了,也没法再变回文家的姑娘,但是清涧,你还有朕,朕说过,那些日子都过去了,现在,朕再说一句,朕这辈子都不会再放你离开朕了。 你忍得够久了,朕也一样……」
我三年前发过誓,发誓我余生都不会再流泪了。 可是,在听到江稹的话那一瞬间,我麻木的双眼突然有些酸涩,让我忍不住仰起头来。
「江稹,我好久,没看过这样蓝的天了。 」
5.
当天傍晚,长安城里好多人都知道皇上带了一个民间女子回宫,坊间八卦之魂熊熊燃起,但刚到了晚上,就被城里更大的一个瓜,抢走了所有火力。
而这个泼天大瓜就是--贤王府被右金吾卫亲自带人给剿了。
今日,本是江廉的二十一岁生辰,不知道我和江稹一同送上的这份礼物,可会让他觉得惊喜。
我们这位贤王殿下一向好交际,生辰这样的日子呢,他是一定要大摆宴席,广请宾客的。 一则可以趁机熟络京中人脉,二则呢,这也是个抛头露面,自我炫耀的好机会。
所以今日午时,长安城有点排面的人物,基本都聚在贤王府了,甚至连苏婉媚的宰相亲爹都卖了他一个面子,亲自到场,给他一个小辈祝寿。
我爹文胜也去了,虽然江廉没请他,但是听说他带来了极为贵重的寿礼,也就没让人拦着,勉强把他放进来了。
说实话,江廉这态度可有点心虚,我爹几年前入仕了,现在也是与苏相不分伯仲的一朝重臣,他还这么看不起我爹,是怕别人知道贤王府专产酸葡萄吗?
哎呀,反正,府里当时是宾客如云,全天下的尊贵人物,没来的就只有皇上一个人了。
怎么说呢,其实江稹也偷偷到了,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江廉则是屁,都,不,知。
午宴时,江廉频频劝酒,酒过三巡,挥毫临场写了一篇《日月同辉赋》,辞藻华丽,骈赋精巧,当然又是大出风头,赢得了满座宾客的交口称赞。
行吧,也算不枉费他在家捶胸顿足憋了三个月,熬白了头发才攒出来这么一篇浮华过度,深意有限的文章。
生辰前一晚,他还熬了大半夜才把这篇赋文给背熟了。
这份愚钝,简直跟我爹不相上下。 我严重怀疑他被苏婉媚淘坏了身子,所以脑子才一日不如一日。
总之,江廉的《日月同辉赋》把午宴的气氛烘到了高潮,江廉的戏幕落了,苏婉媚就粉墨登场。 就趁着宴席上渐渐安静时,我们苏侧妃一身红衣,不近不远地在荷花池边的水榭中翩翩起舞,丝竹之声也恰到好处地从沿岸传来。
等宾客们的视线都被她吸引住了,苏婉媚才轻启樱桃口,清扬婉转地,将刚刚那篇《日月同辉赋》唱了出来,边歌边舞。
还是苏婉媚厉害啊,江廉改了那么多次稿子,每改一次,她这舞就得重排一遍,没想到她都坚持下来了,生辰宴上那跳得叫一个行云流水,飘逸无拘。
舞毕,江廉亲自上前,将他这位苏侧妃领到了宴席上,越过我,直接与他同席而坐。 满园宾客一开始都鸦雀无声,待苏婉媚祝酒后,才爆发出了雷鸣一样的称赞之声,什么「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所有好词都往这两个人身上堆砌,好像完全忽略了我这个摆设还在一旁。
对啊,我当然要出席啊,身为贤王正妻,先皇钦定的贤王妃,你以为这种场面我能躲得过吗?
躲不过,也躲不起。
趁着众人都在巴结苏婉媚,我冲着我爹偷偷使了个眼色,老爷子会意,就故意怒气冲冲地站出来,说此歌舞虽妙,但苏氏毕竟只是侧妃,不宜与亲王同席,恐日后有传言,说贤王偏宠妾室。
啧啧,不愧是我爹,精准地扎住了苏婉媚的两处死穴。
一处是「侧妃」,另一处是「妾室」。
虽然都是事实吧,但苏婉媚很喜欢掩耳盗铃。 在府里,她一向禁止下人称呼她为侧妃,只能叫她「苏妃」。 至于妾室这个词,更是听都听不得。
果然苏婉媚一下子就白了脸,江廉大概也酒意上头了,指着我爹「你你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囫囵话。 最后还是苏婉媚的老爹出场给自家女儿撑腰,说时候也不早了,看王妃已有倦意,不如让苏妃陪王妃回去安寝。
这父女俩是商量好了的吗?都爱用「苏妃」这个词。
还有,苏相这个老头子,打从进门就没正眼瞧过我,又是从哪儿看出来我有倦意了。 我爹赶苏婉媚走,他就让我也不能留在席上,果然当爹的都这么喜欢为了女儿互掐吗?
不过他这个建议也正中我下怀,我就精神抖擞地蹦了起来,高高地昂起头,好不得意地睥睨着苏婉媚,伸出一只手,要她扶我!
苏婉媚看向我的眼神像刀林剑雨,但是我没怂,就擎着手等着她,江廉想上来收拾我,但被苏婉媚制止了。
在场宾客太多,她不敢,也不能,让江廉有任何非议之举。 总之,她忍下了这口恶气,上前扶住了我。
我二人刚走到荷花池旁,苏婉媚就收起了那副温柔娴静的画皮,露出了一副狰狞的面孔。 我看得好怕怕,但是为了大局,我还是故作镇定,给了她一个轻蔑的笑容,还加上一句不能更侮辱她的话:
「相国大人的独生千金又如何,只要本王妃还在王府一天,你就永远是侍奉主母的妾室,上不得厅堂的侧妃。 苏妃?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只是苏,侧,妃。 」
我这一席话,成功激怒了苏婉媚,她被怒火冲得一点理智都没有了。 席上的宾客还能看到我二人,她就扬手,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
清清脆脆的一声,吸引到了所有宾客的目光。
我抓住她的手,用尽所有力气不让她挣脱,身子猛地向后一倒,终于将她一起拉入了荷花池里。
落水前,我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放开我!」
6.
这场生辰宴,对于江廉来说,一定是毕生难忘吧。 可惜我没留到最后一刻,好好看看筵席的收场。
江稹很懂我的心思,他刚回宫,便让人把我爹和我两个姐夫都叫过来,说是要问问贤王府这场闹剧的详情。
那还用问吗?我和他都知道荷花池池底有什么东西,演员和托儿也都是江稹安排的。 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没出半分错漏,江稹连夜把这三人找来,无非是想给我这个提前退场的主角,补补后续的剧情罢了。
我爹今日心情极好,红光满面,站在两个忙得灰头土脸的姐夫们面前,更显得他鹤发童颜,老当益壮。 自打我出嫁以来,这是头一次,我爹见我的时候,没有瘪着嘴要掉眼泪。 老爷子给江稹草草行了个礼,然后大笑三声,冲着我挤眉弄眼,好不得意地说道:
「小清清,爹今日绝对给你长脸,贤王府的荷花池里有几根头发丝都要给你数清楚,可不能轻易放过那两个狗男女。 」
我爹这嘴脸,这语气,他演奸臣已经演得炉火纯青了。
我背后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希望等一切结束后,这老爷子还记得,自己只是在「演」奸臣
我两个姐夫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跟江稹说:
「陛下,渠儿一直闹着要见妹妹,臣恐怕拦不住了。 」
「陛下,溪儿一直嚷着要妹妹,臣不带好消息回去,怕是今夜入不了房门了。 」
江稹懒懒地撑着腮,慵懒地看了看我两个姐夫,然后又瞟了我一眼,贼兮兮地笑问道:
「有意思,大姐是渠儿,二姐是溪儿,文清涧,到你这里怎么就变成小清清了?」
我听了,恨恨地在桌子下拧了江稹一把。
「臭江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许叫我涧儿,涧涧也不行!」
江稹偷笑着把我搂在怀里,对我两个姐夫说:
「回去告诉夫人,小清清今晚留在宫里陪朕,明日二位姐姐可以进宫来探望。 」
说着,江稹转头看到了我爹充满期待的目光,只能又加了一句:
「国公夫人自然也能来。 」
我爹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也就不作他求,喜滋滋地在我身边坐下,手舞足蹈地给我讲落水后贤王府的情景。 说到激动处,还唾沫星子乱飞,我、江稹、还有我两个姐夫都未能幸免
据我爹说,筵席上所有人都听到了江廉的那句「救侧妃」,府中的下人们也都知道苏婉媚才是王爷的心尖尖,所以,我二人落水后,跳水救人的虽多,但硬是没有一人潜下去找我。 倒是苏婉媚,一下子就被七八双手托了起来,一出水面,就被江廉抱进了怀里。
我爹刻意落后了一步,落在了人群之外,他等着苏婉媚假惺惺地吐出来几口水,说自己已无大碍之后,才斜刺里挤进了人群。 一看岸边没有我的身影,立刻就红了眼睛,开始嚎啕大哭。 还拍着岸边大喊:「清清,我的儿,你怎么舍得抛下老父老母」,「我的清清今年才刚十六岁啊」,「爹就不该做什么国公爷,现在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反正什么话心碎,他就喊什么,江廉一边黑着脸劝他,一边压着怒火赶紧让人再下水去找我。 他肯定是不希望我被捞起来的,但奈何岸边目击者太多,他也没法放着水里的我不管。
王府里几个小厮下水摸了半天,但就是找不到我的踪影。 我爹一边骂,一边喊,涨紫了脸,哭肿了眼。
终于,我的大姐夫看不下去岳父这副凄惨的模样,也扑通一声跳进了荷花池,帮着找人。 我大姐夫一下水,他的几个至交同僚,左看右看,也都一齐蹦了下去,这一下子,池子里就多了七八个王府以外的人。
我爹边抹眼泪,边鸡贼地偷偷瞥了苏婉媚一眼,果然,这女人的脸色比落水时还难看。
还是我大姐夫几人精通水性,过了不久,就听人喊道:
「人找到了。 」
「人找到了。 」
对,两个人同时喊的。
岸上的人听到这两声,全都安静了下来,我大姐夫和他同僚互看了一眼,不给江廉阻止他们的机会,顺手就把水下的东西,捞出了水面。
两具尸首,一男一女,脚上都坠着石块,不知道已经在贤王府的荷花池里躺了多久。
据我爹说,那具男尸已近白骨,但女尸尚新,被我姐夫抱出水面的那一刻,女尸的两个眼球都耷拉了下来。 那岸边的贵客们哪里见过这幅景象,几位大人顿时就吐了。 这都还算体面的,还有几人失禁,几人晕倒,怕是来日没脸上朝了。
苏婉媚的爹,就是晕倒的其中一位。
他倒下了,江廉和苏婉媚根本镇不住这个场面,也就是趁着这阵骚乱,江稹把我从池底捞上来,带出了贤王府。 大姐夫的亲随也在这时偷偷跑了出来,去给我那当右金吾卫的二姐夫通风报信。
众目睽睽之下,从荷花池里找出两具尸首,任他是贤亲王还是贤天王,都别想全身而退了。 据我爹说,江廉后来反应过来,想让府兵封住王府。 奈何今日,他府上全是朝中显贵,这些人惜命如金,现在又亲眼见证他是个杀人的主儿,哪肯让他摆布,硬是放执金吾卫的兵马踏进了贤王府的大门。
等我爹和两个姐夫离开府邸时,荷花池底已经寻出了七具尸首。 两男,三女,其中一女尸还尚是孩童。
这些,都曾是苏婉媚的秘密。
7.
我爹兴冲冲地给我说完,我一转头,就看到江稹还在一脸嫌弃地擦口水,可能这大红的夏袍他明天就不要了,挺可惜的。
我爹说了半天,有点渴,可是又不敢使唤江稹身边的宦官,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也不敢使唤江稹的内侍啊,只能再可怜巴巴地看着江稹,果然,他无可奈何地望了我们父女一眼,抬手让内侍去茶。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江稹叹了口气,又把走了一半的内侍喊回来,让他再去准些宵夜。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听到「宵夜」两个字后,我那两个姐夫都精神一振,坐得笔直了起来。
不知道这俩人在家都是怎么被苛待的,一个左骁骑,一个右金吾卫,都是长安城里手握重兵的武将,听到有吃的竟会这么高兴。
很快,那几个内侍就搬了桌几进来,就在外厅调开了席面,我们几人坐定后,便又有内侍送来了几样精致菜肴。
我闻到饭菜的香味,才发觉自己已经饿了,虽然白天为了填肚子,已经在江廉的生辰宴上吃了很多东西,但毕竟过去很久了,我也该饿了。 一时间,我,还有我的姐夫们,都沉默不语,埋头苦吃,只有我爹和江稹还慢悠悠地品尝,偶尔还遥遥举个杯。
江稹他怎么不饿,是不是等我洗澡的时候偷吃了?
来不及细想,宵夜就已经进了我的五脏庙,我两个姐夫也很快就吃好了,我索性让他二人坐近点,把那七具尸首的详情说给我听。
我两个姐夫不敢当着江稹的面驳回我的请求,但看他两人的脸色,可能很后悔刚刚吃得太饱吧。
「第一具男尸,年纪很大了,死了大约有三年了。 」
大概是贤王府的老内侍吧,他从小看着江廉长大,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后来又跟着江廉从宫里搬去了贤王府,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但是有什么用呢,他不喜欢江廉做坏事,尤其不喜欢江廉脏了手,可是江廉的手早就脏了,也早就听不进劝了。
他曾经和江廉吵了一架,第二天人就不见了踪影,苏婉媚说把他送回原籍养老了,原来养老是假,给苏侧妃养鱼才是真。
「第二具男尸年轻,右手手臂受过刀伤,死了快两年了。 」
江稹的脸冷了下来,嘴角抽了一抽,我默默地握住他的手,不想让他失态。
那是江稹的暗卫,曾经替江稹挡了刺客一刀,右手留下了残疾,但身手还算可以。 江稹原来暗中让他去贤王府送信,送了一年多都没什么事,后来,派他去暗查贤王府,结果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一具年轻女尸,死了有一年了。 」
不知道这是谁,自苏婉媚过门,贤王府里消失的女人绝对不止三个,刚死了一年的也都不止。
大姐夫看了看我,深吸一口气,补充道:
「一开始没什么特别,但后来,听仵作说,这女尸已经有了身孕,马上就要显怀了。 」
我心头突然一阵恶心,恨不能把宵夜都一口气吐出来。 让我恶心的不是女尸,更不是给我讲细节的姐夫,而是苏婉媚。
那个身孕,让我对上号了。
这是苏婉媚自己的陪嫁丫环,对苏婉媚最是死心塌地,平日里苏婉媚让人欺负我,十有八九是这个丫环站出来对我下手。 府里其他下人都多少还顾忌着我是正妻,还有个当楚国公的爹,但这个丫环从来不想那么多,苏婉媚让她动手,她就一定动手,从不留情。
苏婉媚来葵水的时候,总会让她的陪嫁丫环服侍江廉过夜,次日当然都要饮避孕汤,却不知道为何,这避孕汤没有生效。 我说为什么用得这样得心应手的一个丫环,说没就没了,也不见苏婉媚动容,原来真相是这样。
苏婉媚她,是真的不怕遭报应。
「另一具女尸,刚死不到一个月,身上多处骨折。 」
一定是柳丝艺馆的歌姬了,这是个痴情的傻女人,对江廉错付芳心,掏空了所有积蓄给自己赎身,连绣花鞋都没穿,一路赤着脚,从艺馆走到王府,以为自己重获自由后,就能清清白白地踏进贤王府的大门了。
苏婉媚是让她进门了,但是没说她能活着见到江廉。
这个歌姬是被人从楼阁上推下来摔死的,江廉回府前,苏婉媚就收拾好了一切。 这位贤亲王,自始至终,甚至都不知有歌姬来找过他。
「还有那具小女孩的尸首,仵作初验,在七八岁左右。 」
那是小丫环芸儿,生得水灵灵的,初次见我的时候,还傻愣愣地开口喊我姐姐。 记不得她姓什么了,但她家是因罪没入奴籍的,后来她被人当作礼物送给了江廉。 江廉看她长得好,就送给苏婉媚使唤。
后来,芸儿失手摔坏了苏婉媚的一枚凤簪,苏婉媚发了好大的火,让人一直打她,直到把她弄死。
苏婉媚一个贤亲王侧妃,是不够资格戴凤簪的,这绝对不是宫中或府中给她准的,想来苏府也没有这个胆量如此僭越逾矩,不过,想想她当时那么生气……
想必这根凤簪,是当年江稹送她的。
8.
这世上,第一个让我动心的男人,不是江稹。
同样地,第一个让江稹动心的女人,也不是我。
我和江稹倒是很早就认识了,小时候,我每次进宫,一定会找他玩耍,比起青梅竹马,其实有个更好的词形容,那就是「臭味相投」。
这是我姑姑说的,因为每次在外面玩完了,我俩都会弄得一身脏,一身臭。 我还好,顶多被姑姑说两句,我爹很快就会心疼,然后不嫌臭地把我抱回家。
江稹就惨了,他母妃,他父皇,还有他老师,会轮番把他数落一遍,罚一遍,然后这事才算过去。
不过这些说教和惩罚对江稹都没什么用,我下次入宫的时候找他一起玩,他还是会跟我走,玩过了,还是一定会变得脏又臭。
作为一个玩伴,江稹特别喜欢我。
作为一个每次玩耍过后都会变得又脏又臭,还会让他挨骂挨罚的小姑娘,江稹对我一点特别的感情都没有。
不过很公平,老天也没有让我对江稹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他是皇子,是表哥,也不过就是这座肃穆庄严的宫城里,唯一鲜活的人。
十一岁那年中秋节,我入宫给姑姑请安,姑姑把我留在宫里住了一晚。 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破天荒地,我没有去找江稹一起玩耍,而是一个人在宫里冒险。
中秋的月亮好圆,好大,我突然就想爬到假山上,想离月亮更近一点。
我这个人呢,是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所以我偷偷绕去后殿搬了架梯子,特别开心地爬上了御花园里的假山。
假山上的夜风有点儿冷,但是月亮看起来好像真的比平时要大,要圆。 我就傻傻地在假山上看了一会儿月亮,等打算爬下去的时候,才发现梯子被人挪走了。
那一刻,我特别心慌,连喊都不敢喊。
不过喊了也没用,宫里人都在前殿宴饮,只有我一个偷偷跑了出来。
我一个人蜷缩在假山上,迎着冷风,听着虫鸣,头顶圆月,大声抽泣,生生把阖家团圆的中秋节过成了思悼日。
就这样被困了好久,我才听到假山下传来了笑声。
来人却不是江稹,而是他哥哥江廉,他搬来了梯子,还护着我,让我好好地爬下来。 我哭得满脸鼻涕泪,他就抽出自己的丝帕,给我擦脸,然后带我回了宴席。
他那年十五岁,已经猎过了大雁,写过了《思倾国》。
映着中秋佳夜的熠熠清晖,他就是我眼里最明亮,最温柔,最如水的一段月光。
我揣着他的丝帕,红着脸回了家,从此那方丝帕成了我的宝物,谁都不能拿走。
那一年,我大姐文清渠十六岁,却仍待字闺中,我娘正焦头烂额地给她张罗亲事。 大姐继承了我娘的聪慧,虽然她不爱填词作赋,但写文章针砭时弊是一把好手,倘若生得男儿身,未尝不能让文氏一族更上层楼。
我二姐文清溪也十五岁了,她和江廉一般年纪,从小熟识。 虽然,她没有我大姐那样的才气,但却有姑姑一般的玲珑心思,在京城贵妇圈里,是一等一的好人缘。
所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先皇要在文家选贤王妃的时候,我娘竟然让我们三姐妹抓阄决定。 大姐和二姐,哪一个都比我更合适,可偏偏,文家同意让鼻涕都没擦干净的我,跟江廉定亲。
待嫁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我每天都怀着期待,怀着憧憬,虽然这样的泡沫幻想,在新婚的第一夜就结束了。
可是,我不怪我的姐姐们,她们心里,只有那个抱着丝帕痴痴笑的傻丫头。
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被江廉的画皮蛊惑,没能看清他那纯黑的内瓤。
也是在我和江廉定亲的那一年,江稹被立为了储君。 我入宫给他庆贺的时候,突然发现他身边多了一个漂亮姑娘。
那姑娘稍微比他大一两岁,生得袅娜纤细,如出水芙蓉,说起话来莺声燕语,分外缱绻温柔。 江稹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她,连我的影子都挤不进去,姑姑跟我说,这女孩子叫苏婉媚,是苏相国的独生女。
那是我出嫁前,跟江稹见的最后一面,也是长那么大,唯一一次,他见到我,没想跟我一起玩。 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江稹,开始害怕自己变脏,变臭。
趁着我姑姑与苏婉媚说话,江稹把我拉到一边,非常紧张地递给我个荷包,我打开荷包,里面是枚小小的累丝金簪。 虽然小,但做得精致,金丝缠出了一只小凤凰,嘴里还含着一颗明珠。
江稹说,这是他亲自画了图样,让司珍坊私下给他做的。 我听了直摇头,这不就是姑姑担心的儿女私情嘛,可是为了苏婉媚,江稹就是豁出去了一回。
他让我把这枚凤簪悄悄送给苏婉媚,我接过荷包,跟他打趣说,送人家这枚凤簪有什么意思,这是皇后才能戴的首饰。
江稹看着我,格外认真地跟我说,等他继位以后,就要让苏婉媚戴上这枚凤簪。 我挺佩服江稹的勇气和决心的,为了我俩从小「臭味相投」的情谊,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个差事。
我在一棵梨花树下拦住了苏婉媚,把荷包和江稹的话都带给了她。 洁白的梨花花瓣兜头盖脸地从树上飘落,苏婉媚飞红了脸,踌躇了半晌,终于伸手收下了荷包。
她还笑着对我说:
「清涧妹妹,谢谢你。 」
我当时真的以为,她这声谢谢是真心的。
就像彼时,我对江廉的倾慕,和对江稹的祝福。
9.
当年的长安城,好比是全天下最大的鱼塘。
城中所有的未婚男女,无论出身,无论年龄,都是这鱼塘里的落单鲽鱼。 大家每天在一个池子里游走,互相吐个泡泡,或者甩甩尾巴,希望有一天,能遇到相濡以沫的另一半,共享鱼水之情。
我们这群单纯懵懂,羞涩中带着傻气的鲽鱼,从未曾想过,这个鱼塘之外还另有天地。 在鱼塘外的天地里,想要弄到一只鲽鱼,也不是非要吐泡泡,甩尾巴,那个世界里有两样鱼塘里没有的东西,叫做鱼钩和鱼饵。
曾几何时,我和江稹,都以为自己遇到了天下最好不过的另一半。 殊不知,我们两个傻鱼,只是开开心心地咬住了垂钓者的鱼饵,然后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挂在了鱼钩上。
忆往昔,只能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不过乐完了,还是要付出代价的。 睁开眼,看清了自己其实躺在菜板上的那一刻,真的挺惊心动魄的。
苏婉媚,就曾是池边最好的垂钓者。
她也算是一个非常有志气,有野心的女子,知道自己是老爹唯一的孩子,虽然生了个女儿身,但也立志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让他老爹扬眉吐气。
苏婉媚的志向也很明确,就是当,皇,后。
有这个志向鼓励,她从小学诗词歌赋,学琴棋书画,为了习得一身惊鸿舞技,更是从小就日日拉筋压骨,从无怨言。
有这样的努力,等她长成时,果真名动京华,长安城的世家公子,都一一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前仆后继地去咬她的鱼饵。
可是她看不上这些不入流的鲽鱼,只是耐心地等着,终于有一日,她得知,一条叫「江稹」的鲽鱼,被先皇贴上了「太子」的标签。 苏婉媚随即便很潇洒地甩了一杆,立刻就把这条江稹,啊,不对,这条被标记为「太子」的鲽鱼,钓了上来。
可能当时,苏婉媚也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另一个垂钓者,一个名叫江廉的垂钓者。
垂钓者是不会对鱼有感情的,但是对另一个垂钓者呢?大概就有很多很多种可能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在众多可能之中,无论如何,江廉和苏婉媚,都选择了最差的那一种。
一个是美名远扬的贤亲王,一个是风华绝代的宰相之女,确实是金风和玉露,一相逢,就把人间忘却了无数,也顾不上各自的身份,各自的志向,很快就天雷勾了地火,巫山逢了云雨。 春风一度,山盟海誓过后,苏婉媚心里眼里都是江廉这个弄惯风月,多才多情的潇洒郎君,还哪里能再甘心逢迎江稹那个不解风情,只会脸红的纯情小太子。
好巧不巧,江廉想当皇上也不是一两天了,而苏婉媚只要能当上皇后,也不在乎皇上究竟是谁,只能说这两个人真的是天作之合,就是不知道我和江稹到底哪里得罪了老天,非要成为这两人痴情故事里的绊脚石。
为免夜长梦多,先皇一过世,江廉便执意将苏婉媚娶进了贤王府。 苏婉媚一开始很不高兴自己堂堂宰相千金要屈居侧室,尤其贤王正妻还是文家那个出了名的鹌鹑老三,但为了江廉,她犹豫了少许时日,最后还是咬着牙进门了。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之前,也就在梨花树下见了苏婉媚一面,当初江廉把她当作侧妃带回来时,我根本就没发觉,这位美人就是被江稹私心定下的未来皇后。
不过江稹就比我凄惨多了,据他说,他当时刚下朝,坐着龙辇,哼着歌,突然就听说自己的心上人嫁人了!而且,还嫁给了自己的亲哥!而且,还是嫁给自己的亲哥当妾!
惊喜吧?意外吧?
江稹说他当时就蒙了,一屁股就坐到了我姑姑的绣花绷子上,绣绷上的七八根绣花针把他的屁股扎了个稀烂,他一点儿都没觉得疼。
不过,据他本人说,拔针的时候他缓过来了,身为九五之尊,被绣花针扎屁股已经很丢脸了。 为了不更加丢脸,他不想喊疼,准咬着被子角忍过去,结果到最后,把棉絮都咬出来了。
这可真是身心巨创!
不过,江稹不是一般的鲽鱼,他还没对苏婉媚死心,很快就派自己的暗卫去贤王府偷偷送信。 他不信苏婉媚会抛弃自己,看上江廉。 他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内情,苏婉媚肯定是被人胁迫。 他想把胁迫苏婉媚的人解决掉,来个英雄救美,夺回自己的心上人。
你看看,皇上当鲽鱼,就是当得不一样,我在菜板上看到菜刀,只能吓得瑟瑟发抖。 江稹这条鲽鱼看到菜刀,还能蹦跶两下,喊着「放马过来,吾还可一战」!
他这样急着挽回,苏婉媚当然求之不得,她骗了江稹,说她是醉酒后失身于江廉,才不得不委身于他。 江稹看了回信,男儿泪流得跟滔滔洪水一般,差点就准亲自提刀去踏平贤王府,多亏我爹抱着他的腿不放,最后好歹把他劝回来了。
当然,这一计没能激得江稹干傻事,苏婉媚也没有立刻失望,她准放长线,把江稹这条大鱼直接钓进热锅里。 不久后,她让暗卫传书给江稹,说自己过得不好,希望江稹能隐藏身份,偷偷来贤王府的侧院见她一面。
江稹不疑有他,立刻就答应了。
对此,我想再说一遍,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10.
再说说我吧。
苏婉媚入贤王府后,折磨我,只是她一项很小的任务。 反正她的最终目标是当皇后,不是当贤王妃,她的主要精力还是帮江廉拉拢朝臣,蓄积力量,若非如此,我就算再能忍,也没办法在贤王府苟活三年。
虽然这样说,但是早死晚死,我终究是活不成的,因为只要我还活着,就算江廉成了皇上,苏婉媚也不一定能当上皇后。
还好,我身边有春秋夏冬四个丫头护着,惹不起她,我们总算还是躲得起的。 我想躲得远一点,不也就能活得久一点了嘛。
反正江廉也已经说过了,没有他开口,我不许从佛堂出来,索性我就不占着王府正房这个茅坑了,就赶紧双手奉给苏婉媚和江廉当爱巢。
我当时想着,佛堂里住我和春秋夏冬四个丫头虽然挤了点,但好歹离苏婉媚远了些,她要欺负我,还要大老远地跑过来,想想都不划算,她肯定就作罢了。
但结果我还是太天真了,既然佛堂离得远,苏婉媚跑过来不划算,那把我叫过去欺负,不是一样的吗?在她的地盘,大门一关,我怎么哭怎么喊,都不会有人知道。
不过,她应该没想到这样做的缺点,我虽然性格鹌鹑,但从小受我娘和两个姐姐耳濡目染,人其实又敏锐又鸡贼,她房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苏婉媚要协助江廉夺得帝位,第一步,就是要帮他收拢党羽,她自己的老爹当然不必说,朝中助力也是越多越好。 但她毕竟是女流之辈,无法日日在外抛头露面,贤王府做这些事情,也是越隐蔽越好,所以有些不方便牵扯到贤王府的谋划,都是靠苏府的谋士出面传递
这些苏府谋士来见苏婉媚时,总是乘一顶非常不起眼的小轿,轿门上插一枚竹叶,贤王府上下,只要看到轿子和竹叶,就从不多问,一律放行。 这轿子从王府侧门而入,往往能直达内院,到了苏婉媚的房门口才停下。
江廉知道苏婉媚与这些谋士有来往,他自诩信任苏婉媚,所以对这些谋士的出入也绝不多嘴过问。 但不知道为什么,苏婉媚还是让这些谋士尽量挑江廉外出的时候进来,倒很有些做贼心虚的味道。
苏婉媚入府半年后,这些谋士来往得更加频繁了,几乎日日都能看到小轿子,我心里还担心过,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难道,是江廉和苏婉媚已经准万全,计划要动手造反了?那不是说,我的小命也要很快不保了?
我把我的担忧跟春秋夏冬说了,这四人却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不可能。
据春华说,江廉最近虽然搭上了好多朝中重臣,但这些大臣们,都只是因为附庸风雅才跟江廉交际的,谈谈诗词歌赋,猎猎飞禽走兽而已。
秋实也补充,说这些老狐狸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拼搏了大半辈子终于位极人臣,何苦又要把脑袋揣在裤腰带上陪江廉冒险呢,肯定不答应。
夏蝉又告诉我,如果要谋反,肯定要有兵马上的支持,但江廉到现在,连一个武将都没拉拢上,拿他的八百府兵造反,那不是鸡蛋碰石头的买卖嘛。
最后,冬雪总结,说这些谋士肯定不是因为江廉才来府里的,必定是苏婉媚在策划什么,很有可能,江廉根本都不知道。
这四个人把我说得哑口无言,我问她们,同样都是被困在佛堂里,为什么她们的消息能够这么灵通,而我就跟瞎子一样,两眼一抹黑。 春秋夏冬笑成了一团,然后跟我说,苏婉媚治家严谨,虽然让江廉高兴,但府里的下人们都苦不堪言,大家都纷纷怀念我管家的时候。
这些日子,看到苏婉媚总是欺负我,下人们嘴里不说,但心里都不好受。 虽然不能明着帮我,但至少私下里对她们四个丫头都挺热心的,大家本来都是熟人,这些事情在下人之间又不是秘密,自然就都说开了。
我听完着实有点感动,便问她们四个,能不能去厨房帮我要点荤腥,结果她们说已经要过了,但管家说,她们四个吃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实在不敢让王妃吃,怕一旦被王爷和侧妃发现了,罚的更重。
唉,都是为我好,我又能说什么呢,只能作罢了。
我其实也好奇过,既然江廉早就声名在外,为什么先皇不选择他这个长兄为储君,而非要次子江稹继位。 虽然江稹是比江廉优秀,但好像,江廉也没有很差啊,不然苏婉媚瞎了眼看上他?
实在没有人能解答我这个疑问,所以很久之后,我亲口问了江稹,结果他说,他父皇并不是看不上江廉的才华,若以才华论,那江廉和他其实旗鼓相当,并没有很大差距。 但是他父皇不喜欢江廉在外传扬名声,收罗人心,说白了,就是刻意给自己造势。 江廉能够凭着声势耀武扬威,是因为他父皇尚在,若江廉真的坐到了帝位之上,难道还能凭着几个虚名,让群臣俯首吗?说到底是德不配位,不堪大任。
现在想想,苏婉媚这个女人也挺能折腾的,明明有江稹这边的捷径,她偏不走。 既要风流俊雅的美郎君,又舍不得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鱼与熊掌兼得的结果,就是不得不义无反顾地扶持江廉这个绣花枕头,结果经年累月地操心费神,点灯熬油。
呵呵,她现在还算年轻,看不出疲态来,这样熬久了,可是老得很快的。
等苏婉媚发觉自己的容颜不再的时候,她会不会比我更后悔遇到江廉呢?
我猜,会的。
11.
又过了段时间,可能是计划进行得不顺利,苏婉媚心情不好,欺负起我来,下手也格外地狠。 之前还经常让我抄抄书,或者给她捶捶腿,现在动不动就打我,还经常不给我晚饭吃。
眼看我饿得眼睛都要抠进去了,春秋夏冬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她们四个人发现佛堂和外街其实就隔了一堵院墙,所以就铆足了劲儿,悄悄给墙上掏出一个「狗洞」来。 以后苏婉媚再克扣我的吃食,她们就悄悄溜出去,给我买些点心,也不敢多买,怕我吃胖了被苏婉媚发现。
至于买点心的钱,一半是拿我的首饰去当铺换的,另一半,是她们卖针线活换的。
跟她们四个一起厮混了这么久,我也长了些心眼儿,费了好大的劲儿,在我的衣箱里做了一个夹层出来,每次一听说苏婉媚派人来了,我就赶紧躲进去。 她们找不着我,我不就没办法挨罚了嘛,得意~
可惜我又低估了苏婉媚,她连着两三次找不到我,索性就把冬雪叫去,狠狠地打了一顿,说她们没有照顾好我,所以该罚。
冬雪回来的时候,双颊肿得有二寸多高,两个嘴角都破了,右边的耳朵也有些听不清了。 我又后悔又心疼,当时就要冲出去跟苏婉媚拼命,但是冬雪拦住了我,她说,打已经挨了,至少没挨在我身上,就已经是大幸了。
那晚,我怎么都睡不着,第一次觉得自己特别窝囊,特别没用。
江廉这个夫君,是我抓阄抓中,一心要嫁的,即使他现在这样折辱我,我也不想告诉家里,让家里担心。 国公府虽然没有实权,但若是家里人知道,我被欺负成了这样,一气之下,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样的祸事,有可能,当晚就把贤王府烧了。
我爹这个国公爷啊,没官位,没权势,也没才华,全仗着有个生下了皇帝的亲姐姐撑腰。 如今,贵太妃也已经过世了,江稹又不重用文家,我爹这个国公爷只是表面风光,全长安的世家没谁瞧得起楚国公府。 甚至我出嫁后,两个姐姐的婚事都难有着落。 与楚国公府旗鼓相当的世家高门,看不起我爹这样的草包外戚,家世稍差一些的,我爹又担心姐姐们受委屈。
我这个贤王妃,已经是文家最后的荣耀,若是此时传出与贤王不睦,让我爹得罪了贤王,那文家,才真的一点活路都不会有了。
为了不让楚国公府受牵连,我挨打,受折磨,也就自己认了。
可是今天,她们连冬雪都打了,若来日,还要打春华,打秋实,打夏蝉,我该怎么办呢。 天蒙蒙亮时,我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但是梦里,我也没有找到答案。
第二日,苏府谋士的小轿子又如约进了内院,我却是一点窥探的心思都没有了,冬雪的脸还没有消肿,我心里特别难受,很想一刻不离地守着她。
那天,江廉本来是要去拜访朝臣,说好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但有可能,在那里吃了闭门羹,他刚走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折回来了。
江廉一回府,苏婉媚的房中就起了一阵骚乱,远远地,我看到苏婉媚故作镇定地迎了上去,想拖住江廉。 但江廉也不好糊弄,他好像察觉了什么,一边敷衍着苏婉媚,一边大步就往她房中走去。 院中的轿夫见势不妙,只能慌忙抬起轿子走了,走后,苏婉媚房内才蹿出一个男人来。 那男人没看到轿子,愣了片刻,随即腾身翻过院墙,向后门跑去。
这男人小瞧了江廉,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还没跑到后门,全府上下就被江廉命人封住了。
我很久没看过这样的戏码了,顿时觉得很带劲儿。
不过,我很快就不觉得这事有意思了,因为那个男人好像早就熟悉贤王府的布局,直直地就冲着佛堂跑了过来,我吓得赶紧跑回屋里,紧紧地抵住了门。
但是没啥用,佛堂的破门连只狗都拦不住,那个男人拼命推了两三下,我就敌不过,摔在了地上。
门扇发出了「吱呦」一声特别不自然的巨响,我赶紧抬头,害怕门扇要掉下来了。
这一抬头,就对上了满脸慌乱的江稹。
好久不见啊……
这个重逢的场景,真是该死的尴尬。
「文清涧……你,你怎么在这儿?」
江稹大概没料到这个荒僻的佛堂还有人住,而且住的人还是贤王妃,一时都忘了要躲进屋。
他呆住了,我不能乱了手脚,万一他今天折在了贤王府,那江廉岂不是要一步登天,我的小命也就更难保了。
我刷的一下就从地上蹿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江稹的手腕,动作之果断,甚至让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快进来,江廉把王府都封了,你先躲好,一会儿再逃出去。 」
我打开衣箱,急火火地就把江稹往夹层里塞,动作有点粗暴,江稹都忍不住闷哼了几声。 他身材虽然比我还高大,但好歹还是钻进了夹层里。
我深吸一口气,把衣箱里的衣服收拾好,装作没事的样子,出门看了一眼。
一看不要紧,乖乖,江廉发现那顶小轿了,正满府里找人呢,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别把江稹闷死在箱子里了。
不过闷死了也活该,好好的天子不做,非要做苏婉媚的「奸夫」。 人家都嫁人了,天天跟夫君不知道有多亲热,多恩爱,江稹这个死鬼还巴巴地追到贤王府内院来偷腥,真该把他拖出去,游街!示众!
虽然事后,我发现我冤枉江稹了,他真的没偷腥,也不是奸夫。
但是我不信那天江廉如果晚点回来,他还能保住清白!
毕竟那个时候,江稹也只是条鲽鱼。
12.
我看那一群人还没有搜到佛堂这里,就赶紧折回来,打开衣箱叮嘱江稹:
「喂,江廉开始满府找你了,你可千万别出来。 」
谁知道,江稹这个神经病居然不领情,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喂什么喂!文清涧,朕现在是皇上了!别跟朕没大没小的!」
我听了江稹这句话都要气糊涂了,天杀的,这个人怎么会这么不知好歹,先皇在天有灵,会一道雷劈死他的。
「臭江稹,你给我小声点!你是皇上,怎么还躲在我的衣箱里呢?你有本事撩苏婉媚,你有本事出来呀!」
我这句激到了江稹,他真的就要起身出来,这一动可就吓破了我的胆,我赶紧按住他的头,把他硬塞了回去,边塞边说着:
「祖宗!天爷!您消停点儿吧!让江廉找着你,真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活着出去啊!」
江稹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冷笑一声说道:
「朕不信他敢。 」
我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死死地按住江稹,一边哀求道:
「你不信他,求求你信信我吧,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不知道是我的话,还是我的眼泪,还是江稹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良心,终于起了作用,反正,他消停了,默默地缩回了衣箱里。
我终于松了口气,赶紧合上衣箱,还没忘了故意留条衣带在外边,好让箱子有一丝缝隙,给江稹透气。
做完这些,我就缩回到炕上,冬雪昨夜发了高烧,现在还没退烧,我本来说好要看护她的,谁知道,又出了这档意外。
我刚给冬雪喂了几口水,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这破烂的门扇经不住这般摧残,终于倒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苏婉媚铁青着脸,带着一众侍女,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王爷命人搜查王府,还请王妃勿怪。 」
话音未落,她那些爪牙就四散开来,将我这小小的卧房翻了个底儿朝天。 我故意不去看她们,只是冷笑着,放下水碗,施施然地走到苏婉媚面前。
「王爷在找什么人,侧妃心里没点数吗?何必自欺欺人,跑到我这里来贼喊捉贼。 」
平日里我面对苏婉媚,一直就像只鹌鹑,但昨天冬雪被她打成那个样子,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自她入府以后,我便一退再退,对她忍让至极,我无非就是想多苟活几天。 不过今日,我也不能再退了,如果这回我保不住江稹,那可能就真的要给江稹陪葬了。
苏婉媚轻蔑地飞了我一眼,又瞥了瞥卧在炕上的冬雪,娇美的唇瓣上弯,好像下一刻,就要有毒牙从她嘴里冒出来。
我没退,但我心里早就怂了,只是硬撑着,狠狠地瞪着她。 苏婉媚扬了扬手,她身后的陪嫁丫环立马会意,走上前一拳打在我心口上。
这一拳下手极重,我眼前一黑,旋即便倒在了衣箱前,我好不容易才缓过了一口气,用尽全力站了起来,然后撑着衣箱咳个不停。
还算是因祸得福吧,只要我一直倚着衣箱,她们一定就找不到江稹了。 你看,我就是这么积极乐观的一个人。
苏婉媚看我一脸的狼狈,摇了摇头,轻移莲步走到我面前,用轻柔低沉,像毒蛇一样的声音对我说:
「王妃,我今日没空修理你,但还是要劝你一句。 人,要知好歹,不要自不量力。 」
说完,她的纤纤玉指猛地掀起了衣箱盖,紧接着就松了手,任凭那箱盖重重地落在我手上。 我尖叫了一声,眼泪奔涌而出,感觉自己的指尖像被切断了一样疼痛。
苏婉媚见了我这副模样,居然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说道:
「王妃还真是笨手笨脚的,快看看,有没有伤到手指。 」
她说完这句话,身后的陪嫁丫头眼睛一亮,分外谄媚地对苏婉媚说道:
「奴婢听说,手指受伤的话,要用绣花针扎一扎,看看痛不痛,这才好判断手指还能不能用呢。 」
那陪嫁丫头说完,苏婉媚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说道:
「那还不快给王妃扎一扎,手指若坏了,要赶紧切掉呢。 」
我心里真的开始有些害怕了,边嘶喊着,边往衣箱上躲去,但她的侍女们一拥而上,紧紧地抓住了我。 苏婉媚从我房里找到了绣花针,就这样拿着针,笑着,向我走来。
吵闹声终于惊醒了冬雪,她看到我被人抓住,强撑着病体就要跑来护着我,但是被苏婉媚的陪嫁丫环推开了,我眼看着她头撞到了炕沿上,整个人都昏了过去。
我哭喊着冬雪的名字,却突然感觉一阵剧痛从我的指尖传来,那种痛意撕心裂肺,让我不禁喊破了嗓子。
苏婉媚抬起头,浅笑着,温柔地对我说:
「恭喜王妃,这根手指还没坏。 」
13.
苏婉媚一下又一下地扎透了我的手指,很快,地上就落满了鲜红的绣花针,我的手指被她扎得鲜血淋漓,针落下的感觉从十指直达骨髓,让人痛不欲生。
佛堂内的嘈杂传到了外面,春华、秋实、夏蝉终于陆续跑了回来,三个人哭喊着,想要扑上来护住我,却被守在房外的小厮们拦下,踢打了几下弄晕过去,扔在墙角。
苏婉媚又打量了一眼我痛到扭曲的脸,好像终于有了一丝厌倦。 她命人放开我,我浑身颤抖着,再也直不起身,只能滑落在地,蜷缩在她脚旁。
江廉带着他的人马姗姗来迟,他一进屋,就是一副嫌恶的表情,看了看我,又转头对苏婉媚地说:
「你要么就把她弄死,要么就别留痕迹,若让外人看到她身上带伤,你要如何收场?」
这是第一次,我看到苏婉媚流露出一丝受伤的眼神,她的双眸里很快盈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让人望之生怜。
「夫君为何要这样冷冰冰地跟我说话,难道你还是怀疑媚儿吗?」
江廉的脸色有一丝缓和,但还是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地看着苏婉媚。
苏婉媚眼中的泪珠巍巍滚落,如同牡丹花瓣上滴落了几颗露珠。 她向着江廉跨了一步,飞扑进了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夫君,媚儿倾心的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为了夫君,媚儿可以不要名分,甘愿做小。 夫君今日对我这般冷言冷语,是忘了那夜在雨花阁许下的诺言了吗?!」
我躺在地上,痛得动都动不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思考着苏婉媚这段话里的内容。
雨花阁,听说是苏相专门为爱女苏婉媚建的一处楼阁。
但苏婉媚嫁人之后,因为是嫁作侧室,就再也没回相国府上住过了。
所以,她和江廉在雨花阁过了一夜,这,是她出嫁前的事情?!
不知道该说苏婉媚有胆有识还是色令智昏。
但她这句话好像对江廉还是挺有用的,他一手揽住苏婉媚的纤腰,一手扼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本王自然是相信媚儿的,只是那晚在雨花阁,媚儿对本王所说的话,不知还算不算数。 」
苏婉媚脸上一红,却止住了泪水,陷在江廉怀里,不无痴狂地凝望着江廉,一字一句地说道:
「自然记得,媚儿说过,自己的平生夙愿就是做皇后,但那晚过后,便又多了一个夙愿,就是做王爷的女人。 媚儿和相国府,会倾尽全力,辅佐王爷夺得帝位,媚儿今生只属于王爷一人,至死不渝。 」
「媚儿还记得就好。 」
江廉说完,邪笑着,狠狠地咬在了苏婉媚的嘴唇上,苏婉媚娇躯一颤,随即便绵绵地化在了江廉的怀里,隔了半晌,她才娇喘一声,出声嗔怪江廉。
江廉则将她打横抱起,邪魅地说道:
「本王今日怒火中烧,还需媚儿回去,帮本王泄一泄这满腔的怒火。 」
说完,他就抱着苏婉媚走了,江廉和苏婉媚既然走了,他们那些侍女和随从也就都散了。
这场「抓奸」的闹剧,也就总算结束了。
我还趴在地上,觉得自己心脏都快要被吓成一堆屑屑了。
我怕什么?我当然是怕苏婉媚和江廉调情的时候,江稹忍不住从箱子里跳出来啊!
不过,他没跳出来,不会是因为箱子盖得太严实,把他闷昏过去了吧。
我想到这里,强忍着手上的疼痛,赶紧打开了衣箱,还好,江稹还清醒着,虽然看起来有点蔫儿了。
不对,好个鬼啊,他既然还清醒着,那不就是说苏婉媚刚刚那些行径,他都听到了?!
我不担心苏婉媚和江廉,就是,就是觉得在老熟人面前,被这么欺负,非常丢脸……
江稹阴着脸地从箱子里爬出来,终于脚一软,倒在了我身上。 我扶着江稹,整个人欲哭无泪,只能手忙脚乱地先把他扶到炕上躺平。
门外的春华醒了过来,又叫醒了秋实和夏蝉,三个人赶紧进屋,先把冬雪抬上炕,再来帮我收拾残局。
江稹应该是在衣箱里待得太久,憋昏过去了,虽然有缝隙,但空气可能还是不够。 我不敢让他躺平,只能把他半抱在怀里,让他容易顺气,果然过了一小会儿,江稹的脸色就缓和过来了。 但他还是不醒,我一心急,也不顾忌他现在是皇上了,伸手就啪啪地打在他脸上
这招还是挺好用的,刚打了两下,江稹就猛地睁开了眼睛,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我以为他要骂我,谁知道,他反而问我,手指疼吗?
江稹的声音里带着些哽咽,倒是让我听得想哭了。
「受了这样的欺负,为什么不跟楚国公说?为什么不来找朕给你撑腰?!」
江稹压低了声音质问我,但他话音里的颤抖却更明显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所有的泪意。
「告诉了家里,我爹也压不过江廉,最后,也只是让他们白白伤心罢了,还有,就是,你现在烦心事已经很多了吧,我也不想让你徒增烦恼。 」
江稹听了我的话,苦笑着问我:
「清涧,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特别差劲啊。 」
我微微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江稹啊,你如果是个差劲的皇帝,江廉早就把你取代了,我也就不会还活在这个世上了。 」
我还是落了一滴眼泪,只有一滴,正正地落在江稹的眉心。
14.
江稹抬起头,环顾了一下我这寒酸破败的小卧房,又躺回了我的怀里,声音飘飘忽忽地说道:
「清涧,朕觉得自己在做梦。 」
我也不由地苦笑了一声,是啊,自我嫁给了江廉,就好像一直在做梦,一个没有尽头,没有任何希望的噩梦。
「朕的暗卫一直在帮朕和苏婉媚传信,她说她是被江廉算计了,酒后失身,被他玷污了清白,无奈之下才去贤王府上做妾。 」
江稹说着,痛苦地摇了摇头。
「雨花阁,那是相府的深闺,连朕都未曾去过,她刚刚却说,曾在雨花阁跟江廉共度一夜,山盟海誓……她,她是把朕当天底下最可笑的剩王八。 」
江稹这话严重了,不至于是剩王八,只不过是条从鱼塘里钓起来的鲽鱼罢了。 可能江稹这些日子受惯了尊崇,接受不了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摆了一道吧。
「所以,你今日为什么要来贤王府?为了见她?」
江稹听了我发问,虚弱地点了点头,他的嘴唇还是很苍白,不知道是因为被憋坏了,还是太过伤心。
「她让暗卫传话,说想见朕,说再见不到朕就活不下去了,要朕扮成苏府的人来和她私会。 今日如果不是闹出这场意外,朕本来打算偷偷把她带走,再也不让她留在贤王府了。 」
啥?!带着苏婉媚开溜?!江稹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苏婉媚可是贤王侧妃,他把自己亲哥的小妾拐走,是打算在青史上遗臭万年吗?!
再说,他现在都是皇上了,还偷偷摸摸地干这些事,没出息!是我的话就硬抢!
不过硬抢好像也会遗臭万年……
江稹摇了摇头,好像要极力把苏婉媚这个人从他的脑海里甩出去,他撑起身,吃力地坐了起来,又再一次环顾了一下我的小房间,皱紧了眉头,看着我说道:
「你不能再留在贤王府了,朕回去以后,就立马下旨让你和贤王和离。 」
「不行!不能下旨!」
江稹听了我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轻轻地托起我的手,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我满手的伤痕,眼中不觉就冒出了怒火。
「文清涧,别对江廉存什么幻想了,你再不走,命都要没了。 」
我无奈地笑了笑,从他手中抽开了双手,低声说道:
「江稹,别这么小看我,从新婚的第一夜起,我对江廉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是,江廉有一句说得有道理,我和他,是先皇御赐的婚事,是楚国公府的无上荣耀。 我想离开贤王府,只能十里缟素,横着抬出去。 江廉不会同意和离或者休妻的,这是对先皇的大不敬。 再说,我也想明白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姐姐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呢,楚国公府本来就只有个虚名,现在我这个贤王妃如果被赶出王府,她俩恐怕就要被连累,一辈子老死闺中了……」
说罢,我深吸一口气,瞪着江稹说道:
「再说了,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也绝对不能下旨,你登基刚满一年,犯不着为了区区文清涧,做出对先帝不敬不孝,要让满朝文武指摘的非议之举。 」
江稹的瞳仁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低下头,半晌没有再说话,秋实端了一盆温水到我面前,要给我清洗伤口。 江稹见状,便说了一声让他来吧。
绣花针留下的伤口都不大,但密密麻麻的针伤浸入水中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稹轻轻地帮我洗净血迹,用秋实递来的手巾替我拭干双手,又从胸口摸出来一瓶药,一边给我上药,一边说道:
「这金创药挺管用的,就是上药的时候很痛,你且再忍忍吧。 」
行吧,绣花针扎出来的伤口,也勉强算是「金创」。
江稹给我上完药,自己沉默着低头思虑了一会儿,好像想通了什么一样,开口对我说道:
「清涧,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万一他们狠下心来,你就真的……既然你觉得没办法明着离开贤王府,那就来点暗招吧,假死如何?来个金蝉脱壳,总比日日受折磨要好。 」
这主意不错,唯一的顾虑是,我如果假死,江廉和苏婉媚会不会拿我的尸首出气?万一我装尸体的时候,苏婉媚在我心口上捅上一刀,那我不就假戏真做了?
还有就是,我这个人吧,虽然鹌鹑,但也是有血有肉的,在他们俩手底下受了这么多气,要我咽下去……呵,我才咽不下去呢!老子恨不能亲手剐了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奸夫淫妇,把他俩细细地切成一堆精肉臊子,一堆肥肉臊子,还有一堆寸金软骨臊子。
「江稹,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江廉是铆足了劲儿要篡位,但他毕竟是你亲哥,你打算怎么办?」
江稹挑了挑眉毛,非常果决地对我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这种亲哥不趁早收拾了,难道留着过年不成?
我听了江稹此话,心里窃喜,忙接着问他,江廉自然容易料理,但在苏婉媚和苏相的「努力」下,江廉恐怕也拉拢到了几个朝臣,江稹打算拿那些白眼狼臣子怎么办呢?
江稹回答,自然是要把这些官场败类都一并收拾了。 我非常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在他面前露出了一副阴险的表情,贼兮兮地对他说道:
「江稹,我来帮你吧,我继续留在贤王府给你探听内情,让你日后能把这些杂碎都一网打尽。 」
江稹听了我的话,忍不住伸手扶额,直问我是不是有特殊癖好,受折磨上瘾了?
我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他腰上的痒穴,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当我脑子坏了?我可不是白在贤王府受折磨的,今时今日,我受的每一次摧残,来日,你都要帮我从他们二人身上找回来!」
说完这句话,我还有点惴惴不安,唯恐江稹还舍不得苏婉媚,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跟小时候,他答应跟我一起出去玩一样干脆。
15.
好,同盟就此成立。
不过江稹还是很担忧我的安危,他说会派个暗卫来监视贤王府,顺便保护我。
我倒是很看得开,现在傍上了江稹这个大佬,我也算有了依靠,既然知道江廉和苏婉媚不会有好下场了,受再多的苦头,我也肯定能忍得住。
不过当务之急,是帮江稹从贤王府上脱身。
说到脱身,我和春华、秋实、夏蝉四个人互看了好几眼。 呃……恐怕除了那个「狗洞」,江稹没有别的选择了吧。
真龙钻狗洞--权宜之计,一个新的歇后语就这么诞生了。
「现在还不能走,搜寻才刚刚停下来,王府上现在还是草木皆兵,一点异动都不放过。 现在逃出去,肯定立刻就被发现了。 」
春华说着,往窗外看了两眼,脸上一片凝重的表情。
「熄灯后佛堂附近的守卫会松懈一些,那时候府兵都重点布控在正房附近保护王爷和侧妃,平日里我们也是趁着这段时间溜出去,在夜市上给王妃买点心的。 」
秋实这话说得挺有道理,连江稹都不由得点了点头。
「皇上最好还是换上我们几个的衣裳再逃,这『密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其他人知道,平日里大家为了王妃,缄口不言就是了。 但今日事关重大,最好不要出一点错漏。 」
啊,这,夏蝉这主意虽然有点屈辱,但谁让江稹只身困在贤王府呢,为了保命,女装就女装吧,江稹不同意我就强行给他换上。
「我,我要喝水。 」
说这话的是冬雪,我们四个一看冬雪醒了,连忙都围了上去,倒水的倒水,端碗的端碗,全体把江稹晾在一边。
离熄灯还有好一段时间,我不敢放江稹出门,就让他坐在衣箱里,陪他闲聊,这也方便一来人就把他藏起来。
我这佛堂里难得来个「客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只能请他喝了点热白开水,然后吃了两块陈年点心。 呜呜呜,那几块点心还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想留着救急,一直没舍得吃。
我跟江稹聊了聊那些日日都来府上的「苏府谋士」,今日,江稹能混进贤王府,想来,那些专挑江廉出门时拜访的「谋士」里,也有不少人不单单是为了苏府做事吧。
苏婉媚曾有不计其数的裙下之臣,如今她要为了江廉结党,未尝不会在这些人身上动点心思。 我这揣测虽然龌龊,但谁让苏婉媚行事也不光明磊落呢。
我原本以为江稹会没心情聊苏婉媚的事情,但没想到他不但听了我的猜测,还跟我分析了起来。 他终究有帝王的杀伐决断,牵挂了那么久的女人,一朝看清了嘴脸,也说放下就放下了,看来先帝爷还是有眼光的。
江稹听了我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他自幼就是被先帝这样教导的,不要在没有指望的人身上费一点心思。 既然苏婉媚想要他的命,那他对她有过再多的私心和私情,也都算就此作罢了。 被玩弄了一场,说不上毫不难过,但总不至于,要把脖子伸过去,为美人引颈待戮吧。
我有点不合时宜地多了一句嘴,问他,什么样的私情啊?
江稹瞪了我一眼,只说苏婉媚那些手段,说给我听,我也解不出其中风情。 我听了有点不服气,他就能解了?他要是能解了,会傻兮兮被苏婉媚遛这么多年,最后在我的衣箱里大彻大悟?哼,半斤在八两面前还真是要面子。
聊完了苏婉媚,太阳才刚刚偏西,算起来,江稹被困在我这里已经大半天了,宫里竟然一点骚乱都没有传出来,算江稹有点本事,起码驭下有方。
但毕竟皇上失踪不是小事,瞒不了太久,不管风险多大,今晚他必须脱身回宫,不然明天肯定会天下大乱。 我趁着还有点天光,好说歹说,才给江稹套上了一件夏蝉的外衣,又随手给他挽了个女人的发髻。
选夏蝉的衣服也是我们五个人抓阄决定的,这算是楚国公府的一个小传统吧。
本来我还有点担心,害怕江稹被送饭的人发现,不过我多虑了,今天的晚饭又被苏婉媚一笔勾销了。 无法,只能又给江稹喝了点热水垫垫肚子。
天黑了,所有人都饿得发慌,人都恹恹的,索性就没点灯,早早上了床。 没有多余的被子给江稹,他也不客气,索性就钻到了我的被窝里。
也没啥大不了的吧,我们俩都还整整齐齐地穿着衣服呢。
「熄灯后,王府上夜的会各处巡视一遍,也会来佛堂,到时候小心不要被她们发觉了,等她们走了,就可以帮你逃出去了。 」
江稹点点头,他的脸凑得很近,嘴唇就快贴到我的鼻尖上了。 不得不说,被窝里多了一个人,比平时暖和多了,看来以后我可以拉着春华或者秋实一起睡,夏蝉不行,这丫头睡觉蹬被子。
「小时候,我们俩也一个床睡过午觉呢。 」
江稹听了我的话,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压低了声音说道:
「是啊,越长大,越怀念小时候,回想起来,还是跟你一起玩闹的那些时光最快乐。 」
说着,他刮了刮我的鼻尖,有些动容地说道:
「清涧,能遇到你,真的是朕命中……」
他还没说完,我就看到巡夜人的灯笼,连忙催促他把头缩到被窝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紧张了,看到那灯笼越来越近,我一个激灵,也把头缩进去。
黑漆漆的被窝里,我能感觉到江稹的鼻息不安地喷到了我脸上,一瞬间,我的双颊像火烧一样。
「江稹,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跟男人同寝,哈哈哈,没想到吧,江廉从来没在我房里留宿过,就连新婚夜也是如此。 」
我以为江稹会笑的,但是他没有,黑暗里,我感觉有一个温软的东西落到了我冰冷的唇上,停留了不短不长的一瞬。
江稹缓缓伸手将我揽进了他的怀里,我贴到了他的脸上,觉得自己的脸颊湿漉漉的,可是,我并没有哭呀。
我在江稹的怀里待了有多久,一刻钟吧,我没有再说话,提耳听着巡夜人的脚步声,顺便,还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那脚步声走远了,我沉下心,冷静地对江稹说道:
「好了,你该走了。 」
我带着江稹来到那个狗洞面前,看清了「密道」的真面目,江稹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就躬身爬了出去。
我趴在地上,看着他,果然,他出去后,也回头趴在地上看我。
隔着这个「狗洞」,我和江稹的对视,好像跨越了我至今为止的所有人生,我俩,又是一身脏又臭。
「清涧,朕走了。 」
我点点头,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道:
「江稹,我如果没能活到贤王府倒台,你可不可以给我报仇?还有,要记着我,千万不要忘了我。 」
黑暗里,江稹的眼睛亮了亮,像夜空里突然滑落了一颗星星。
「别说傻话,朕会带你安全离开的。 」
我笑了笑,轻声对他说道:
「再见了,江稹。 」
他点点头,对我格外温柔地说:
「清涧,等着朕。 」
16.
江稹离开后的第二日,长安城里风平浪静,一切如旧,我早起看着江廉如常出门早朝,如常下朝回府,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春华知道我担心了一夜,劝我回床上小憩一会儿,躺在被窝里,我好像还感觉得到,江稹昨夜留下的余温。 我轻轻按住自己的嘴唇,忽然就觉得失魂落魄。
江稹他没怎么变,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不论他在别人面前有多潇洒,多缜密,多深不可测,但唯独在我面前,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啊。
如果没有对江廉心动过,如果没有嫁入贤王府,可能我永远都不会觉得,这样的江稹有什么珍贵的地方。 可惜,算是命运捉弄吧,偏偏是在那样不能更糟糕的境地,才让我和他重逢,才让我知道,这样单纯的真心,比潇洒的皮囊和浮华的虚名,都更加难得,更值得珍惜。
想起他说要下旨让我和离,想起他颤抖着问我他是不是很差劲,我的心脏突然有一丝刺痛,沿着血脉,一点点痛到了我的肌肤里。
我以为自己的心脏早就麻木了,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了。 可江稹,他还在乎我,还关心我,还愿意当我的救命稻草。 我不想重蹈覆辙,可我的心,终究是疼了,好像在提醒我,身不由己时,最不该心动。
回想起昨晚黑暗中的一幕幕,不知道彼时,江稹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不是只是因为,在这个冰冷的贤王府中,唯有我是真实的,温暖的,能给他一丝依靠和慰藉,他才会……
我没有勇气去揣测他的真心,但这世上,我唯独不希望江稹可怜我。
苏婉媚得知江稹平安脱身后,仿佛也松了一口气,这些天,她无心刁难我,行事也谨慎了许多,那些「苏府谋士」的小轿子,已经多日不曾出现了。
江稹如约派了一个暗卫来我身边,据那暗卫说,江稹糊弄住了苏婉媚,让她以为,自己在江廉封府前就脱身了,只是因为没了随扈,才费了些功夫回宫。 那暗卫还说,苏婉媚还在接着跟江稹哭诉,好像还打算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哼,她想得美。
数月后,长安城里消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看在眼里,知道江稹应该对楚国公府透露了一些内情。
首先,我爹入仕了,他做了一辈子富贵闲人,年逾不惑,却突然领命,前去吏部当了一个正五品郎中。
虽说皇命难违吧,但江稹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我爹固然是个实心肠,可也着实没什么才能啊,要当官,还不如让我娘去呢。
其次,我的两个姐姐也比赛一样地出嫁了,虽然嫁得远不及我风光,但也挺让人羡慕。 大姐嫁给了左骁骑,二姐嫁给了右金吾卫。 这两个姐夫各辖十二卫府中的一卫,按理说,当是长安城抢着嫁女的香饽饽,怎么就全让我两个姐姐给占了,给他俩下蛊了?不会吧!
婚事办得也挺匆忙,大姐先出嫁,之后过了三天,二姐也赶紧出阁了,这,这该不是我娘染了什么重病,为了不耽误女儿的婚事,把她二人赶上花轿了吧?不像啊,前几天,还听人说她又在诗会上出风头了,怎么看也不像因病催嫁啊。
我一边躲着苏婉媚的明枪暗箭,一边使劲全身解数去打听情况,但外界都说我两个姐姐是长安城最好命的夫人,一过门就把夫君收服得服服帖帖,小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滋润。
我爹也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人都以为皇上这舅舅是便宜草包,没想到,我爹入仕后却一鸣惊人。 处理政务兢兢业业,没有一丝错漏,还经常得到江稹的褒奖,升官的速度跟窜天猴一样,不过半年,就从一个五品郎中,迁升到了吏部尚书,再高一级,就能跟苏婉媚的老爹并肩了。
眼看着楚国公府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众人好像也终于想起了我这个毫无存在感的贤王妃。 眼看求见我的拜帖越来越多,头几次,苏婉媚还自视甚高地替我出面,结果来者看到是她,都颇为失望,敷衍了几句,扭头就走了。
苏婉媚越想越气,忍不住又在我身上解恨。 但架不住楚国公府的声望越来越高,江廉虽然严禁我在府上待客,却也没办法再压着,不让我出席正式场合。 从前,苏相压过我爹太多,京中的势利眼们,也都装作看不见我这个贤王妃。 如今我爹平步青云了,江廉还不卖我爹面子,怕是苏相都不同意。 不过江廉一向很小心,我偶尔受邀出去应酬,他一定都会紧紧跟着我,从不许我离开他的视线,尤其是在会遇到我家人的场合。 偶尔,他戏瘾上来了,还在人前演演体贴恩爱,呕,真的挺倒人胃口的。
苏婉媚等人也不敢再打我了,生怕被人看到我身上带着伤。 不过,她也不是就此放过我了,我还是住在连门扇都坏了的佛堂里,日常也是缺衣少食。 苏婉媚那样一个七窍玲珑的人,也少不得发明了许多不留痕迹折磨我的办法。 比如,最近她动不动就喜欢把我扔到荷花池里,再让人在岸边赶我,不许我上岸,直到我扑腾得就剩最后一口气了,才叫人把我捞上来。
这样的黑心肠,真是天诛地灭,不过没关系,我文清涧咬牙奉陪到底,就当练习水性了。 多说一句,我当时确实没想到,最后真的是靠着我练出来的好水性扳倒了苏婉媚,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苏婉媚心里一定也挺恨的吧,当初没能狠下心,趁着我爹无权无势的时候把我除掉。 如今,楚国公府炙手可热,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我这位贤王妃,再想偷偷弄死我,已经没那么简单了。
我想,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江稹吧。 他果然没有忘了我,贤王府的日子依旧不好过,但再难熬,也难不过我想见他的心情。 我生来就是个喜欢扑火的飞蛾,明明还不知道他的心意,便就迫不及待地想向他飞去。 我不知道自己再见他的时候,会有多少勇气,也许,我也可以像苏婉媚一样,有一夜,让所有的一切都稀里糊涂地发生。 他对我只是怜悯也好,我只是填补他空虚和失落的慰藉也好,只要有那样一夜,我可以义无反顾地被火焰烧成灰烬。
江稹,从你开口说等着你的那一刻,除了等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了。
那一年,到了我姑姑的忌日,宫里早早就派人来王府替我打点,准让我入宫祭拜。 江廉如今是外臣,无法出入内宫,又不好叫我不去,思忖再三,也只能叫了好多苏婉媚的心腹牢牢看着我,还是放我进宫祭拜了。
我再回姑姑的寝宫,只觉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婢女们不能入内殿,在寝宫门口就被宫女拦了下来。 我甩开这些苏婉媚的爪牙,只身迈过门槛,走进殿门,第一觉得这深深宫阙,让人感到那样自由,那样无拘无束。
我跪在姑姑的灵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时,身侧突然传来一声陌生又熟悉的呼喊:
「清清!」
我转身望去,是我娘,我大姐,和我二姐,她们三人一瞬间就扑了上来,将我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而她们三人身后,站着江稹,他含笑望着我,目光里却满是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我娘和我姐姐们才堪堪放开了手,我娘轻轻推了推我,我终于无法再忍耐,提裙飞入了江稹向我张开的怀抱。
光阴无情,命运捉弄。
蓦然回首,那个年少相知的人,终于变得难以忘怀。
17.
我突然回想起了幼时的夏日,我午后贪眠,被姐姐们笑着唤醒。 睡眼惺忪间,她们一人一匙,给我喂下了绿豆百合汤。
骄阳刺目,暑热难消,绿豆百合汤入喉清甜,又带着冰镇后的凉意,闭目间,让人倦意全消,心宁神安。
而江稹的怀抱,就好像盛夏里最清凉回甘的一口绿豆汤,倏尔便驱散了漫无边际的酷热和焦躁。 在贤王府的那些提心吊胆,留在我脑海里的那些遍体鳞伤,都在江稹温暖的怀抱里,渐渐化为尘埃。
岁月不曾从容待我,但至少,还有江稹信我,挂念我,心疼我,他好像,垂入地狱的一道蛛丝。
江稹有些颤抖地拥我在怀,伸手抚摸着我的发丝,仿佛这一刻,他已然等待了很久。 一时间,我好像又回想起了年幼时的那些日子,我和江稹,总有些莫名的默契,淘气的时候,总能想到一处,挨骂的当口,也总能惺惺相惜。
而今日,那些少年时的心有灵犀,突然就重新在我的心头跳动。 我陷在江稹的怀中,感受着他的气息和体温,突然便想向他确认,我们没有见面的这些日子里,他是不是也在日日夜夜地惦念着我。
我还很想知道,那晚,他在贤王府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也想知道脱身后的这些日子里,他是怎么想我的。 我更想问他,对于怀中的我,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意。
可我没有开口,既然已经装了糊涂,那便继续装下去吧,如果这个美梦,一定要有破碎的一日,那我也情愿等到从贤王府脱身之后,再将它亲手戳破。
我很贪恋江稹怀抱中的温暖,但毕竟时间有限,江稹不舍地摸摸我的头,又轻轻啄了啄我的脸颊,悄声问我:
「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我听了他的话,脸上又是一片红晕,余光更是看到我娘和两个姐姐都抿嘴偷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缩在江稹怀里,却又止不住心里的窃喜。
虽然,我自始至终都清醒地知道,欢馨过后,我终究,还是要回贤王府的。
我并不是不怜惜自己,想刻意让江稹和家里人难受,但我真的不甘心,我已经受了这么多苦。 江廉,苏婉媚,还有所有与他二人同流合污,为虎作伥的朝堂败类,我真的,真的,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人,绝对不要让他们好过。
听到我还是要走,江稹脸上笼上一层深深的忧愁,锁住了眉宇,他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好像生怕一放手,我就会随风而去。
我娘也皱起了眉头,她的眼眶红了,伸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背,柔声劝我:
「清清,不要回去了,你平安地活着,才是所有人希望的。 」
我当然也希望能让所有人安心,可我一旦离开王府,怕是会正中江廉下怀。 他们没有留下任何折磨我的证据,就算让我在御前指认,也只是空口无凭,他们就是想逼着我自己离开,然后让所有的罪行,就永远留在黑暗里。
我走后,苏婉媚会如愿成为王妃,更方便帮衬江廉。 苏相也会苛责文氏背弃婚约,对先皇不敬,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 即使江稹能护着我,但到时候,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不知内情的朝臣,愤而倒向江廉。
大姐抹了把眼泪,也凑了上来,她说自己和二姐的婚事,其实都是江稹牵线的,一则能抬高楚国公府的声势,二则也是江稹在笼络这两卫府,等时候到了,铲除贤王,我这两个姐夫便会身先士卒。
二姐看我娘和大姐都哭了,不想再添眼泪,便故意笑着安慰我,说两个姐夫都是人品正直,性格率真的好儿郎,她们两夫妻间都再和睦不过了,倒像是托了我的福,才让她二人嫁了如此的好郎君。
一席话说得几人都破涕为笑了,笑着笑着,我的眼睛却酸涩了起来,只能强忍着,好不容易见到我娘和姐姐们,我真的不想花时间来掉眼泪。
细算起来,我入贤王府已经快三年了,早就不是初为人妇时的那个文清涧了。
我天真过,卑微过,懦弱过,但在和江稹重逢的那一天,我真心地想重新来过。
现在的文清涧,哈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江廉和苏婉媚死得太痛快!
我这样说着,作出一副豪情壮志的模样,不停地安慰着我娘和我两个姐姐,她们脸上的笑容很勉强,最后,不得不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江稹。
江稹的眉头还是纠结成一团,他叹了口气,伸手捏捏我那已经不剩什么肉的小脸,无奈地开口道:
「你啊,还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你当真以为,凭你爹和你两个姐夫这三座靠山,你就无所顾忌了?真以为苏婉媚是吃素的?一年多前,朕派去贤王府的暗卫,她都能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她若真的狠下心来对付你,谁都不敢说能保你万全。 」
我听了江稹的话,突然一个激灵,想通了不少事情。
「江稹,你查江廉的党羽,都摸清了没有?」
江稹说,已经摸清了七八成了,余下的应该不成什么气候,但小心起见,他还是想排查清楚了再说。
我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鹌鹑如我,也终于想出一个对付苏婉媚的办法了。
「江稹,不如动手吧,先不着急对付江廉,把苏婉媚除掉,他们不就自乱阵脚了?有不少人都是因为倾慕苏婉媚才追随江廉的,苏婉媚一出事,他们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可能剩下那两三成,都不用你出手,就自己露出马脚了。 」
江稹思忖了片刻,说此计可行,但苏婉媚一向心思缜密,行无错漏,要如何才能将她铲除呢?
我深吸一口气,幽幽地问他:
「你猜,苏婉媚把你的暗卫弄死之后,把尸体藏在哪里?」
答案当然就是,贤王府的荷花池!
这还是我某天晚上,被饿醒时,无意间发现的。
苏婉媚,活该你也有今天,让你不给我饭吃,现在我要戳、戳、戳、戳你的死穴,让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你才不是什么第一美人,更不是什么第一才女!
你唯一配得上的称号,是天下第一蛇蝎妇人!
18.
我能在宫里停留的时间不多,所以只能草草商量出一个大致计划。 我们选定在江廉的生辰宴上动手,要当着众宾客的面,由我将苏婉媚拉入荷花池。 如此一来,江廉肯定先救苏婉媚,压根儿就顾不上我。 我自可以凭借着这些日练出来的好水性,一口气游到对岸,然后趁乱混出贤王府。
我爹就在岸边一直哭我,等贤王府的人在水里怎么也摸不到我,我大姐夫就趁势跳入池中「帮忙」,然后让水下的尸骸,重见天日。
一旦尸骸出水,我二姐夫就有借口带兵冲入贤王府,拿下江廉和苏婉媚,等查清了尸首的身份,苏婉媚自然脱不了干系。 苏婉媚不在了,江廉一个人是压不住他那群党羽的,到时候说不定就会露出什么破绽。
要研究的细节还有很多,但我已经不能再在宫里多待了,我最后又安慰了我娘和两个姐姐几句,然后抱住了江稹,仰面对他说道:
「别怕,离江廉的生辰只有三个月了,我会很小心,不让自己出事的。 」
江稹收紧了他的手臂,又吻了吻我的额头,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生辰宴那日,朕亲自去救你出府。 」
我很想说服江稹不要以身犯险,但他说什么都不肯松口,甚至看着我离开时,还是眉头紧锁,满脸忧愁。
「清涧,朕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朕的心思。 」
我心里虽然也舍不得江稹,但为了不让他一直担心我,还是一直笑着,就这样踏出了殿门。
只可惜这微笑,总也带不出这座宫殿。
一出宫门,苏婉媚的婢女便把我团团围了起来,我麻木地跟着她们,默默地回到了贤王府。
一进内院,就有人奉苏婉媚之命来带我走,她们也不跟我客气了,上来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拼命地挣扎着,奈何身子太瘦弱,根本就是蚍蜉撼树,只能任由她们将我直直地带到了荷花池前。
苏婉媚一身青色的衣衫,正半倚在树荫下的一张贵妃榻上,手里缓缓摇着一把轻罗团扇,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端的是如花美眷,幽闺自怜。
婢女们将我推到苏婉媚面前,我踉跄着,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好不狼狈。 苏婉媚却是以扇掩面,轻笑了几声,甜甜地对我说道:
「王妃何须行此大礼。 」
一席话,说得四下的婢女们都笑了。 苏婉媚似乎心情不错,她一手玩着团扇,一手托腮,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说道:
「你进宫这一趟,见过什么人了吧,看来,属实不能再拖了,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
我脑子嗡了一声,我不傻,我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恐惧伴着一阵恶寒从我的后颈匝遍了全身,仅存的理智在嘶喊着,让我快逃,可手脚就是不听使唤,只是变得冰冷,不住地发抖。
苏婉媚把我的丑态都瞧在了眼里,她笑得更甜了,边笑着,边对我说:
「正好你今天进宫祭拜过贵太妃了,想必心里对她也很是思念,一时走神,失足落水也是有的。 」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的恐惧更深了一分,拼命地挪动着手脚,向后躲去,我这走投无路的样子逗得苏婉媚大笑了起来,她挥挥手,几个粗使的下等丫鬟便涌上前来,将我死死地制住,直接拖到了荷花池边上。
还来不及反应,我就被抛入了冰冷的池水之中,我慌乱地挣扎着,呛了几口水,苏婉媚的声音从岸上传来,这次带着些怒气:
「没用的东西,说了让你们淹死她,扔下去干什么!她扑腾起来没完怎么办,赶紧拖到岸边淹死,做事这么拖泥带水的,不够让人生气。 」
求生欲让我的脑子清醒了起来,重掌了手脚的支配权,我赶紧划动手脚,拼尽我所有的力气,游到了荷花池的中心。
现在苏婉媚的人够不着我了,虽然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好汉不吃眼前亏,能苟一回是一回!
苏婉媚看着我像落水狗一样在她的荷花池里搅合,气得把手中的团扇都折成了两半。 那是内造的扇子吧,最是结实耐用,想不到她力气居然这么大,难怪我没有一次打得过她。
「好,好,好,文清涧,你有本事就永远别上岸,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在池子里坚持多久。 」
苏婉媚着实被我气到了,那张好看的脸都被气歪了几寸。 她把手里的破扇子掼在地上,四周的下人们见她真的动气,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时间,整座院里只剩下我不断划水时的哗哗水声,怎么说呢,有点尴尬,但我能怎么办呢,不划水就真的淹死了。
可是划水也活不了太久,我身子本就羸弱,在水里浸了一会儿,便觉得体力快要耗尽了,接连呛了几口水。 苏婉媚正要得意,院外突然跑进来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冲到苏婉媚面前,对她耳语了几句。
苏婉媚的脸色猛地变了,抬手便赏了那侍女一记耳光,也不出声,闷头就往外跑去。
她那些心腹都跟着她走了,岸边其他下人见苏婉媚走了,也都纷纷散去了。
我终于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游了回去,扒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再也没有力气翻身上岸。
我文清涧,算是又苟赢了一回。
19.
有时候,遇到了一个愚蠢的对手,你也是很难输的。
苏婉媚这个对手,最愚蠢的地方,就在于她觉得自己可精可精啦~可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呢~哼哼~
她确实很玲珑,很剔透,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每走一步,都是深思熟虑,滴水不漏。 就算在长安这个鹤唳凤鸣之地,她也是个拔尖的谋士。
可是,杀人这件事情吧,不能细想。
她入府三年了,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杀个下人就跟宰鸡一样顺手,但偏偏,就是下不了决心弄死我。
道理很简单,我身为先皇钦点的贤王妃,这个身份地位牵扯的方面太多太广了。 杀了我,会不会让人察觉贤王府的野心?会不会让人觉得是宠妾灭妻,坏了她的名声?种种细节抠起来,能抠上三天三夜,我都替她觉得累。
三年来,她孜孜不倦地折磨我,天真地希望,我能受不住煎熬,自我了断,省掉她一个大麻烦。
也太天真了,你的敌人,怎么会让你轻易如愿呢。
看看今天,她都当着满府下人的面对我下手了,结果半路突生变数,她还是撒手就走了,大姐啊,杀人也能这样虎头蛇尾,半途而废吗?
苏婉媚,不得不说一句,你有个放屁的才华,懂个吃屎的谋略,嚣张个搅蛆的气焰。
我的刀都攥在手上了,虽然,还要三个月才能落下,但这一下,绝对要捅死你,才不会像你一样犹犹豫豫。
虽然我心里跟一面明镜一样通透,但身子却好像变成了一整块石头,又冷又沉又僵硬。 我拼命勉强着自己往岸上继续爬,既然老天没收走我这条小命,我就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报仇,活下去,去见江稹。
心里想着江稹,身体里好像又突然涌出了不少力气,我紧紧拔住岸边的石板,觉得手指已经磨出了血,身子还是好沉,可是我不能松手,一旦松手落回水里,我就再没力气爬上岸了。
挣扎了一会儿,眼前的视线突然有些模糊了,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在慢慢松开石板,任凭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控制。 就在我满心绝望,以为自己又会落回水里的时候,我感觉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紧接着,我的身子腾空而起,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是江稹吗?他来救我了吗?
身体再也撑不住了,眼皮沉沉地合了起来,我陷入了一个黑长的梦里,想醒却醒不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耳畔传来了轻微的嘈杂,意识也回到了我的脑海,我强迫自己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江稹的怀里醒来的。
刚刚的那个人,果然是他,我心里一暖,忍不住就看着他,傻傻地笑了起来。
不知怎的,他看上去有点狼狈,头发乱了,脸上还有擦伤,衣领大敞着……嗯?嗯嗯嗯?
我把自己的视线往下挪了挪,看到了江稹赤裸的胸膛,又往下挪了挪,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胸脯,再往下……还有必要再往下嘛?!
「江,江,江,江稹,你,你你……」
江稹脸上刚刚还满是沉重,看到我醒了,又听到我结结巴巴的声音,突然那沉重就一扫而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没皮没脸,轻浮放荡的坏笑。
「文清涧,你的衣服被朕扒了,怎么样?」
「不要,要要要,要脸……」
我吐字都吐不出来了,一口咬到了舌头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比刚从荷花池里爬出来还要无力,整个人都要向后翻过去。
江稹翘着嘴角,适时地伸手环住了我的腰身,方才拉开的一点点距离,现在又不复存在。 他的身体滚烫,而我冷得像个冰块,越是跟他贴在一起,就越要化成一摊水。
江稹收起了坏笑,但是没有松手,他把脸凑过来,用嘴拨开了黏在我唇边的一缕头发。 一瞬间,我觉得有条蛇滑过了我的全身,酥酥的,麻麻的,所到之处毛发根根直立,五脏六腑都要沸腾了。
「文清涧,你知不知道,你快把朕吓死了。 」
江稹的手臂收得更紧,将我不能更紧地搂在怀里,他的手腕处有些颤抖,声音也是前所未有地僵硬,全然没有他平时那种不动声色的从容淡定。 他现在,不太像皇帝,倒很像我从小就认识的那个江稹。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就莫名地释怀了,不再紧张得想逃,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身上,觉得好温暖,好安心。
他的手没有乱动,只是紧紧地托住了我的后脑和后背,江稹在我耳边说,我走后,他突然坐卧不安,说不上为什么,带了两三个暗卫就跟了上来。 谁想到,一潜入贤王府,就看到我在荷花池里挣扎,眨眼间就要沉下去。 为了救我,他来不及多想,赶紧让几个暗卫去引开苏婉媚的注意。 果然,苏婉媚一听说府上有人潜入,就马上放弃了杀我,唯恐被人看到她暗下毒手。
「都说了,不要回来了,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朕的话。 」
江稹的声音比小时候挨骂时还要委屈,我抬手摸索着,环住了他后背,轻轻地拍着,抚摸着。
「对不起,江稹,我错了。 我应该听你的话,再也不回来。 」
江稹的头埋在我肩上,很响地抽了抽鼻子。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红着脸对我说,他真的不是想轻薄我,但他带我回到佛堂后,哪儿都找不到春秋夏冬四个丫头。 他堂堂一介天子,也不会生火,眼看我身上越来越冷,情急之下只能想了这个办法,用他自己的身体来给我取暖。
一席话说完,他从耳廓边,到额头顶,到脖颈,甚至锁骨都泛红了,像只煮熟的虾子,看得我忍不住笑起来。
江稹见我笑话她,又把他那张俊脸贴了过来,咬着我的耳垂说道:
「文清涧,你再笑一个试试,信不信朕让你尝尝男人的滋味。 」
说完,他的手一路缓缓下滑,越过了肩胛,越过了腰窝。
「江稹,住手,不要……」
「不要?你说不要就不要?」
「……不要抓我的痒痒肉!」
20.
江稹是幼稚鬼吗?
越阻止他,他越执着于抓我怕痒的侧腰,来来回回好几次,我又不敢笑出声,忍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江稹看到我整个人都憋红了,这才慢悠悠地将我重新抱回了他怀里,心满意足地问我:
「暖和了吗?」
听他这么问我,我才反应过来,想是刚刚闹得太厉害,等回过神时,才发现全身都已经缓过来了,连手脚都暖了。
我贴在他怀里蹭了蹭,说已经无大碍了。 江稹看着我撒娇,一脸无奈地摇头。
「刚刚连小命都差点没了,现在这副得意样,尾巴都要上天。 」
我从他胸前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小小声的说:
「我没有尾巴呀。 」
江稹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把我裹进了他的胸膛,不知道为什么,江稹的体温一瞬间升得好高。 我有点不知所措,闷在他胸口也动不了,只能尽量张开嘴问他:
「江稹,你是不是不舒服了?身上好热啊,发烧了吗?」
江稹冷笑了一声,低声说,他是有点不舒服。
我一下就紧张了起来,一叠声地追问他,到底哪里不舒服。 要不然我们二人把衣服穿好,我扶他躺下歇一会?
江稹也不动弹,就继续抱着我,继续冷笑,仿佛不想理我。 隔了好久,他才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朕的尾巴不舒服。 」
尾巴?尾巴?!
啥,原来,钻狗洞真的会长尾巴?!我还以为是我爹骗我呢!!
我在江稹的怀里唧哇乱叫,但江稹就是不放开我。 他好像开始臭屁起来,也不说话,就时不时地冷笑一声。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江稹终于长舒一口气,放开了我,我的脸都被他压红了,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伸手掐了掐我的脸,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对我说:
「不急于一时,也不能不挑地方,朕得当个君子。 」
说完,他沉下脸,瞪了我一眼,让我赶紧去穿衣服。 我从衣箱里翻出衣服穿好,回来的时候,还不忘给他带了一件外衣。
四个丫头既然不在,那就只能把我的衣服给他了,呜呜呜,这些衣服可都是我最后的嫁妆了。
江稹看了看我手上的外衣,问我,定情信物的话,能不能挑个轻便些的给他。 我说这是掩护他脱身用的,江稹听了,一脸嫌弃地将衣服给我扔了回来。
他说今天有好几个身手一流的暗卫陪他一起来,他可以翻墙出去,不用钻狗洞了。
那是不是,也从侧面说明,江稹一个人翻不了外墙,会不会是需要暗卫给他搭人梯啊,哈哈哈哈。
时候也不早了,虽然今日满府上下都重点保护苏婉媚,注意不到我这偏僻的佛堂,但毕竟江廉快回来了,江稹绝不能在贤王府久待。
很快,他穿戴整齐,站在我面前,认真地问我:
「还要继续留在贤王府吗?」
我环顾了一下这间破屋子,苦笑了一声,今天闹了这样一场,连命都差点丢在这里了,再不走,我怕是永生永世都离不开贤王府了。
「不留了,江稹,你带我走吧。 」
「确定要走?不报仇了?」
我冲着江稹笑了笑,轻声说:
「有你在,我就不亲自出手了。 」
江稹的目光微微一动,又伸手摸我的头,摸完,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对我说:
「再等半个时辰吧,他们这么欺负你,朕也不想放过他们。 」
说完,他俯身飞快地吻了我一下,接着就出门了,他那几个暗卫,不知道从哪里就闪了出来,护在他周围。 我看在他消失在远处,心里终于泛起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突然就好想追出门去,再也不要跟他分开。
可终究,我没有这么做。
江稹走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担忧,这么久了,四个丫头一个都没回来,我克制不住地往坏处去想,会不会,是苏婉媚在我回来之前就……
好在我的四个丫头最是贴心,她们还没等我继续想下去,就一起推门回来了,个个都灰头土脸的。 春华说,她们四个趁着我不在家,想出去换点绣品,听说早市比夜市开价更高些。 谁知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全府戒严,倒霉催的,那个狗洞被苏婉媚的人发现了,她们四个就被困在了府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四个人正纠结要不要走侧门回来,但又怕被管家发现了抡棍打死,结果刚好就遇到了江稹,被他的暗卫翻墙送了回来。 夏蝉看我头发乱得跟逃荒似的,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便跟她们讲苏婉媚打算淹死我。
这四个丫头比我还紧张,立刻就要带我逃出府去,但是被我拒绝了。 我信江稹,就再等半个时辰,又如何。
半个时辰后,江廉回来了,还带回了一道江稹的旨意。
旨意上说,今日贵太妃的忌辰,祭扫者寥寥,陛下甚为不悦,责令京城三品以上宗族家眷,亲往护国寺斋戒,为贵太妃祈福,三个月后方可归家。
江稹还特意给江廉带了句话,让他一回家,就马上把我提溜到护国寺去,说今日来上香这些人里,就数我最不诚心。 当着江廉的面儿,我故意显得有些委屈,其实心里乐开了花,有全京城的贵夫人给我作伴,我不信苏婉媚能只手通天,在护国寺把我怎么样。
更别提,还有护国寺的素斋可以吃,虽然也没有荤腥,但那滋味肯定比贤王府上的剩饭剩菜好多啦,春华她们也能去街上给我买肉吃啦,简直不要太美好。
再看看苏婉媚,她三个月后的生辰宴上要献舞,生怕多长一丝赘肉,最后那一个月,她每天怕是只能喝一碗纯参汤,太惨了,实在太惨了。
想想我就美滋滋的!
就这么着,我在护国寺悠哉悠哉地逍遥了三个月,天天不是吃素斋,就是在山上散心,四个丫头还带我到山下吃遍了久违的荤腥,直到江廉的生辰宴前几天,宫中才传旨来,说皇上「大发慈悲」,特意恩准我回家陪夫君待客。
结果一回府,就听说江廉为了写那篇《日月同辉赋》,把头发都愁白了。
没事,值得,因为这篇赋文,注定会成为贤王府的绝唱!
21.
三个月前,被人扔进荷花池的时候,我绝对想不到,自己还会有命活着上岸。 更不会想到,我手里的刀子真的可以落下,可以狠狠捅进贤王府的心脏,誓死不给苏婉媚翻身的机会。
可我做到了,时至今日,我身处宫中,面对着江稹、我爹、还有我两个姐夫,听着他们诉说夜剿贤王府的细节,恍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大梦初醒,还是仍在梦中。
贤王府啊,长安少女的魂牵梦绕,五陵少年的魂不守舍,会从今夜起,会为人所不齿,直至被世人所遗忘。
苏婉媚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帝王并肩,名留青史了,但大约,她还是有机会遗臭万年的。
夜色渐深,殿外传来隐隐虫鸣,江稹再三暗示我爹该走了,他却还是笑呵呵地坐着,东拉西扯,屁股稳如泰山。 我爹这种地方最是可爱,让你分不清他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真的不通世故。
终于,江稹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开始拼命给我两个姐夫使眼色,我大姐夫叹了口气,上前搀住了我爹的右臂,说岳父该回家了,我爹还想用笑来糊弄他,我二姐夫也叹了口气,上前搀起了我爹的左手。 两个大汉架着我爹,向江稹行了个礼,然后扭头便往宫外走。
我本以为我爹会喊的,谁知这小老头儿只是委屈地憋了憋嘴,一言不发,就一路回头望着我和江稹,直到出了大门。 那眼神,可怜到一旁的内侍都不忍心看了。 我被他看得心酸死了,差一点就起身抱住他,跟他一起回家了。
如果,我没被江稹牢牢地箍在怀里,动都不能动的话。
我爹他们走了,这殿内就只剩下我和江稹了,江稹打了个哈欠,伸头闻了闻我的头发,一脸嫌弃地说:
「文清涧,你还是再去洗个澡吧,闻起来还真的挺像条鱼的。 」
我就等他这句话呢,真到了这一刻,我心里着实有点小激动,一时满脸通红,惴惴不安,开口小声问他:
「那,洗完了澡,做什么?」
江稹笑眯眯地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在我耳边说道:
「洗完澡,自然就是睡觉啦。 」
睡觉!睡觉!和江稹睡觉!!
我觉得一股热浪从我的耳朵根冲上了头顶,整个人都要蒸腾成一片红云了。
「乖,你自己睡,朕还有奏章要批。 」
啥?他说啥?奏章?今晚这种日子,批奏章?江稹你没毛病吧?你不会真的长了尾巴?怕被我看见?
江稹看我整个人愣在原地,好像非常满意,他抬了抬手,就有一大群宫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把我从江稹怀里拉起来,半哄半骗地带走了。
说我心里不失落,是假的,但承认很失落,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我眼前好像能看到江稹那张欠揍的脸,在坏笑着反问我,知道什么是矜持吗?
呸,当然知道!
我不仅知道啥是矜持,矜持反过来的那个啥,我也知道!虽然我出嫁三四年了都没吃过猪肉,可架不住我隔壁的那两头猪每天撒野一样地跑啊。 耳濡目染,我,我,我就还是,被带坏了一些……
那群宫女把我带到了一处汤沐所,我自小就在宫里走动,自以为都把这皇宫的角角落落看干净了,怎么今天这处汤沐所我从来都没见过?倒像是凭空蹦出来的。
宫女们看我来精神了,都窃笑了起来,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褪尽衣衫,解开长发,舒舒服服地泡进了池子里。
宫中的汤沐所就是不一般啊,白玉砌成的浴池足有我的小佛堂那么大,整个人都能在池中伸展开。 水面上满满地漂浮着玫瑰花瓣,连水面都看不到,满眼深红浅红,花香袭人。 我就在池边安安静静地泡着,身后的宫女在池边跪成一排,帮我洗净头发上的怪味。
澡豆、木槿叶、茶油轮番其上,不多时,我头发上的怪味便消失了,只留下淡淡清香,整个人都松快了起来。 最后,宫女们又用手巾一点点地将我的长发擦净,只有一支长玉簪松松地挽在脑后。
我身后的宫女也一一起身,到了外间等候,只留我一个人在浴池里。
我见四下无人,就大着胆子在浴池里游了几圈,自觉水性极好,正开心着,想再玩一会儿,却突然听到室内传来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我吓得不轻,赶紧护住胸口,抬头望去。
江稹穿了一身素缎寝衣,赤着脚,边低头笑着,边向我走来。 他也解开了发冠,墨黑的长发沿着颧骨散下,像掺杂了星辰的丝绸。 他的长相本是清俊中带着些文弱,不知为何,配上这样的长发,倒让他那丝文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肆又妖孽的美艳,像灵魂深处的欲望被夜色蛊惑。
他走到浴池边坐下,双脚探进了水中,双臂拄在膝头,毫不遮掩地打量着我,当真是狂浪至极,不知廉耻。
「江稹你出去!」
江稹听到我这样说,扯起一边唇角,不怀好意地笑了。
「这是朕的皇宫,你叫朕出去?」
「你不是去批奏章了?奏章呢?」
「朕批完了。 」
他压根就没有奏章要批吧,刚刚就是在捉弄我,我想起来了,他从小就喜欢这样捉弄我!
我不想让他得逞,就悄悄地含了一口水,游到江稹面前,全都喷到了他身上!江稹竟然一点都没生气,他不紧不慢地抹了一把脸,又在寝衣上擦了擦手掌,继续笑眯眯地对我说:
「文清涧,就这么想让朕下去吗?」
我还来不及反应,江稹就纵身跳进了浴池里,溅起的水花太多,我一时间睁不开眼睛,等反应过来,才发觉江稹已经用双臂将我圈在了他怀中。
我憋了一口气想潜下去逃跑,他却比我更快收紧了臂圈,我湿漉漉的身子整个贴了上去,再也无处可逃。
「江稹,你到底有多喜欢把我抱在怀里?」
「那就要看你,有多喜欢逃跑了。 」
22.
如果,我尽全力扑腾……
如果,我尽全力挣扎……
结果,没有那么多如果,江稹伸手就将我从池子里抱了起来,他的手指触到我大腿的那一刻,我简直,羞到后悔刚刚没把自己呛死在洗澡水里。
尤其是,那群宫女又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啦!她们递给江稹一件白纱长袍,江稹单手抱我,另一只手随手就把那件白纱袍扔到了我身上。 白纱轻薄柔软,一沾水就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身子上,倒勾勒得我全身肌肤若隐若现。 我羞得捂住了脸,江稹又笑了,依旧笑得不怀好意,一路抱着我大步前行,等再停下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他的寝殿之中。
我突然明白,为何我从前不曾见过那处汤沐所了,那是!帝王御用独享的汤沐池啊!我会见过才怪!
寝殿中早已空无一人,江稹终于放缓了脚步,带着我慢慢走到了床边,却偏偏还不肯把我放下来,他低头凑过来,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谁知等了半天,他只是低声笑了出来,边笑边说道:
「真厉害,现在闻起来一点都没有鱼的怪味了。 」
我又气又恼,一下子就睁开眼,涨红了脸嚷道:
「江稹,我不是鱼!你闭……」
闭嘴的「嘴」字被江稹堵了回去,江稹的嘴唇毫无预兆地落下,让我无从抵抗,下一刻,我落到了床榻上,他落到了我身上,舌尖缠绵,不曾停断。
我感觉自己浑身绵软,四肢酥麻,仿佛化为了他掌中的一朵莲花,越是羞于盛放,越激得他欲罢不能。
他的寝衣,我的纱袍,早已不知去向。
江稹沾湿的发梢,攀沿上了我的腰肢,像蜿蜒在玉栏外青青藤蔓。 他温软湿润的嘴唇贪恋地游走,似乎并不想留下一丝丝空白。 我整个人遍体无力,只由得他细细摆布,初经缱绻,已觉蚀骨销魂。
今夜的江稹,好像再度找回了年幼时的那些任性与顽劣,我越是求饶,越是噙泪,他便越是随心所欲,放纵无拘。
秋雨梦凉,暮风瑟瑟,芙蓉帐内,却唯有高唐云梦,荒台云雨。
待我睁开眼时,江稹已在我身侧沉沉睡去,床前有两支红烛高照,映得罗纱帐影影幢幢。
我轻轻动了动身子,只觉得身下一片酸痛,该死的江稹,今夜这一句骂,你挨得一点也不冤。 我翻了个身,想看看江稹的睡颜,奈何江稹从来浅眠,翻个身发出的窸窣之声,就立刻惊醒了他。
江稹揉了揉眼睛,显得一脸疲倦,动都动不了,只是含含糊糊地问我:
「怎么醒了,是龙榻太舒服了,睡不着吗?」
我知道他在揶揄我睡了三年的冷炕,少不得飞了他一个白眼,江稹强忍着困意笑了笑,对我说:
「过来吧,枕着朕的胳膊。 」
他这样说着,我便依偎到了他身侧,头枕着他的肩窝,整个人都半抱在了他身上。
江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很快又睡了过去,不知为何,我却突然没有了倦意,只是睁眼望着罗纱帐顶,目光勾勒着上面精工绣制的仙鹤祥云。
突然间,一幕幕往事像潮水般涌入了我的眼帘。
小时候的江稹,穿着合身的华服,陪我一起爬树,捉蝉,我的风筝掉在了池塘里,他不忍心我哭成个小泪包,脱了靴子,挽起裤腿,下水替我捡。
初订婚时,我在家中嫁,拿着绣花绷子,战战兢兢地绣我自己的喜帕,他来楚国公府给我送贺礼,顺路嘲笑我,给自己的喜帕上绣了一对鸭子。
我大婚那日,他来观礼,隔着喜帕,我看不到他,却在对拜时听到了一声轻微又熟悉的笑声。
我们明明相处过那么多日夜,有过那么多机会,却又是为什么,总不曾在青春年少时,有过一丝丝情动。
倘若那时未曾错过,该有多好。
经历过了那些波折,那些痛楚,有些东西,终究会变得不一样。
我们在彼此一生的最低谷重逢,就好像两个迷失在茫茫黑暗中的人,突然在不见边际的孤寂中,抓住了一只流萤。
明明知道是萤火之光,却也会觉得,这便是世间全部的光明。
我想,我们虽然从不怀疑彼此的真心,但大约,这真心已不是少年时那般清澈单纯。
深山中相遇的困兽,会互相舔伤口。
溺水者抱住了浮木,也会感激涕零。
我对他的感激,他对我的怜悯,虽然说不出口,但两厢都心知肚明。
他已经是我此生能遇到的最好不过的良人,有此夜,有此生,我别无所求。 可我到底是贪心不足,倘如他能给我的,是最纯粹,最无暇的倾慕与爱恋,不掺一丝丝的歉疚和怜惜,会不会更好一些?
会这样想,大约也是因为,我真的希望,江稹爱的,是那个原原本本的我,而不是那个被贤王府折磨掉了半条命的文清涧。
出嫁前,姑姑送给我一句话:「嫁乞随乞,嫁叟随叟」。 这是长安贵族,所有人都默认的体面。
可是那日,他从我的衣箱里翻出来,那样失魂落魄,好不狼狈,却想着要救我出贤王府,甚至不惜下旨让我和离。 我从未想过,从未期盼过,除了家人之外,还有人会真心替我着想,为我担心。
我对他的喜欢,从那一刻起,就像久埋岩下的泉水,经历了漫长的光阴,当我都以为那泉水并不存在的时候,突然奔涌而出,一泻千里,无可阻挡。
我唯一的祈求,便是江稹对我,也是真心的喜欢,而不是像可怜一个受欺负的小兽般的同情。
不知道世间女子,春宵一夜过后,是不是都会像我一样胡思乱想。
东方渐渐泛白,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江稹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坐在龙书案前,看到我翻身坐起来,笑着嘴快咧到耳朵根儿了。
「小清清,朕刚刚跟你二姐打了赌,朕赌你肯定睡得连午膳都吃不上,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
我还在闹困,有点不想理他,摇晃着又要躺下,江稹一个箭步飞到床上,扳着我的两个胳膊,不让我再睡过去。
「朕忙了一个早上加一个上午,你就不能来夸夸朕吗?」
「夸什么,你都老大个人了。 」
江稹听了,眼睛里亮起一抹贼光,阴笑着对我说:
「朕今天早上办的可都是贤王府的案子,刑部连夜审理,朕一早就批,江廉现在被废除爵位,软禁在府了。 」
我听了他这话,突然有了精神,连忙接着问:
「那苏婉媚呢?」
江稹冲我眨了眨眼睛,轻声说:
「当然已经下狱了!」
23.
我从床上腾空而起,长发飘飘,衣角翻飞,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实话实说,脚有点麻。
「人呢,人呢,来人,我要更衣!」
外间的宫女听到我的声音,赶紧跑了进了,结果一进屋就脸色煞白,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拼了命地喊着「皇上恕罪」。
我转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江稹,这才发现我飞身下床的时候,把被子蒙他脸上了……
江稹扯开被子,脸色不能更难看。
我急吼吼地就要去打落水狗,但却被江稹制止了,他说我娘和我两个姐姐已经在外面等了我一上午了,我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穿戴好了,先去见她们。
我这才想起来,江稹说过,我娘和我姐姐们都能进宫来见我,唉,这都是昨天晚上太激烈了,让我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我赶紧让宫女过来给我更衣,那个宫女从地上爬起来,还有些心有余悸,手抖个不停,连衣带都抓不住。 江稹看了直摇头,只得又叫了更多人进来,大家齐心协力,终于把我打扮体面了。
呜呜呜,我在贤王府的破佛堂里摸爬滚打了三年多,都快不记得绸缎衣裳有多舒服了。 江稹真的够意思,我身上这身衣服,连里子都是上等的白绸,穿上去那叫一个丝滑透气。
江稹看我穿戴整齐了,走过来牵住我的手,亲自陪我去见我娘和我姐姐。
据他说,我娘和我姐姐在前殿嗑了一上午的瓜子,瓜子皮都快把整个桌面盖住了,我娘还硬是不让宫女来打扫,说要让我这个不孝女看看,她一个老人家等了多久。
老人家?我娘好意思自称老人家?
哪府的老人家年年去诗会上抢小年轻的风头,头筹一拔就是十几年,简直有瘾,更有病。
腹诽归腹诽,见了我娘,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行礼,行完礼就忍不住大哭一声扑进了我娘怀里。 我娘抱着我喊了几声「清清宝贝」,干嚎了两嗓子,接着就把我推开了,毫不客气地问江稹,她嗑瓜子嗑得有点上火,能不能给她上点菊花茶。
江稹忙不迭地答应了,一时菊花茶端了上来,他还很殷勤地亲自给我娘斟了一杯,对我娘说道:
「舅母这些日子辛苦了,多亏有舅母在背后指点,舅舅做事才能让人挑不出错漏。 」
这一席话把我娘哄得高高兴兴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也忘了要教训我让她白等小半天。
喝完茶,江稹便离开去忙他的政务,我们母女四人许久未聚了,立刻就开开心心地坐下,开始一起抹骨牌。
刚打了一半,我大姐就开始对我连珠炮似的发问,她问我,听说我在贤王府不准走大门,只能钻狗洞出入,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被她问得差点噎死,这哪里来的谣言,怎么都传到我大姐耳朵里了。 天杀的,苏婉媚不是号称把贤王府看得跟铁桶似的密不漏风吗?怎么狗洞这种事情还能传出去?!
我连忙矢口否认,但大姐一脸「我懂,你那时候苦」的表情,连忙让我别逞强了,说完,她摸了一张牌,自摸!胡了!
第二圈牌刚开局,我二姐又开始冲我挤眉弄眼,问我,听说我在贤王府吃不上饭,经常摸黑潜入王府的荷花池里摘莲蓬充饥,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喂喂喂,这一个比一个不着边际啊,我自己都清楚荷花池底下藏了什么,怎么还敢吃那池子里长出来的东西啊。
我二姐听了,挑眉打了张牌,不依不饶地问我,那知道之前呢?
呵呵,知道之前肯定也……也打过这个主意呗,就摘了两次,那莲子不怎么充饥,偷莲蓬又容易被发现,后来就没怎么干了。
说完,我红着脸顺手扔了张牌出去,二姐眼睛一亮,哗啦一声就把牌推了,我点炮了……
到了第三圈,我直接转头看向我娘。 我娘笑嘻嘻的,说她不会问这些浑话的,不过,不知道我刚刚有没有摸到二饼?
还是我娘好啊,知道外面的都是谣言,信不得。
二饼?有啊,刚刚摸了三张呢~
啊………………
姜还是老的辣呀,谁能想到她在这里等着我呢。
四圈牌打完,我输得简直没眼看。 我娘打了个哈欠,说时候也不早了,先把帐清了,说完这三个人就直直地盯着我,一齐伸出了巴掌。
伸巴掌,也没用,我在贤王府的时候,连自己的嫁妆都没保住,被江稹救出来之后,更是只剩下一身衣服,就那衣服还是江稹给我的。
我二姐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贼兮兮地笑着对我说:
「小丫头,少给我耍嘴皮子,你一个贵妃娘娘,会给不起这几个钱?少说废话,赶紧清帐!」
「二姐,你傻了?什么贵妃娘娘?姑姑早不在了。 」
此话一出,她们母女三人的眼睛都瞪成了汤圆,我娘看了看我大姐,我大姐看了看我二姐,最后,我二姐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
「文清涧,人啊,最好都是睡醒了再下床,你这穿戴整齐,起来晃悠大半天了,就没发现,你身上这身衣服,头上这些插戴,是宫中贵妃才能用的规格吗?」
啥?我一入宫,就是我姑姑穷尽一生,才爬上来的贵妃之位?江稹,也太大方了吧……
我有点迷惑,问我二姐,会不会是江稹那里没有合适的衣服,就随便给我找了这么一套。
我娘听了我的问题,不小心咂了咂舌,好像不敢相信她生了个如此愚钝的女儿。
「瞎猜什么,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娘说着,叫了一个大宫女进来,指着我问她,她怎么给我请安?
那个大宫女冲我行了一礼,朗声说道:
「给贵妃娘娘请安。 」
居然还真的是……
24.
贵妃也没什么用,我这个贵妃娘娘就是口袋空空,我娘和我两个姐姐听了,翻了个白眼,让人找了纸笔来,写了欠条,让我签字画押。
这三个女人真狠啊,怪不得我爹是鹌鹑,我两个官居十二卫的姐夫,也服帖得小羊羔似的。
刚刚的大宫女见我要画押,还非常贴心地给我拿来了贵妃宝印……
这……江稹要是知道,我这贵妃宝印第一次是用在了欠条上,那,那我还有什么脸面。 我扭扭捏捏地问我娘可不可以只签字,我娘笑着摇摇头,抓着我的手就把印章按了下去。
完了,刚当上贵妃第一天,我就欠钱了!
本来以为可以就此把我娘她们打发过去,谁知我娘转身就让宫女把这张欠条带去给江稹看。 我扑上去要阻止,但是没能成功,被我大姐和二姐架回来了。
那宫女回来的时候,手里果然拿着银子。 还有一句话带给我,说宫中禁止赌博,违者本该重处。 但念在我是初犯,就小惩大诫,罚我本月的月例银子就罢了。
这都是什么娘亲,什么姐姐,什么夫君啊!怎么感觉这宫里要比贤王府还要水深火热呢!
我娘心满意足地把银子收好,狞笑着对我说:
「贵妃娘娘怎么好意思呢,你可是让我们文家人三年都没有睡上一个踏实觉,天天都为你提心吊胆,今日输几块银子,就当赏我们的安眠费了。 」
听我娘这样一说,我突然一点都不生气了,心里有点酸酸的,凑到我娘身边,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我娘长舒了一口气,轻拍着我的后背,低声道: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娘也就放心了,清清找到了一个好归宿,以后要跟皇上好好的。 让你娘也休息休息,不用再天天给你那个缺心眼儿的爹擦屁股了。 」
我把头埋得很深很深,抱着我娘,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稹已经答应,我可以留我娘和我姐姐们在宫里住几日,但我娘不肯,也不许我的两个姐姐留下,她说小两口新婚燕尔的,哪能让丈母娘和姐姐们夹在中间。 于是用过了晚膳,就带着姐姐们出宫了。
江稹晚上还有政务要处理,我就让几个宫女陪着我,散步消食,我的四个丫头还在护国寺等我呢,真希望,江稹能早点派人去把她们接过来。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当年的那座假山下,时过境迁,这座假山早已不似我回忆里那样高大,好像不需要梯子就能爬上去了。
要不试试?这宫里还没有皇后,我应该可以说了算吧?
我这么想着,就挽起衣袖,两三下爬上了假山,跟着我的宫女们看得眼神直勾勾的,一个个连忌讳都忘了。
我在假山上坐下,抬头看了看天上,今天的月亮不圆,也不亮,高高的,远远的,离人间万里。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
当真是夜风凉了,入宫第一日,想起来的,居然是这首《西宫秋怨》。
芙蓉不及美人妆吗……这写得可不像是我,该是个像苏婉媚一般,可堪入画的绝代佳人。 我抱起双腿,将头伏在膝间,眼睛还盯着半空中的残月。
就是这样的月亮,让人明明没有什么伤心事,却依旧能万分感慨。
我是江稹的人了,也是后宫唯一的女人,天下唯一的贵妃,可终究不是他的……他的皇后。
我轻声笑了笑,笑自己不识好歹,我这嫁过人的贤王妃,怎么还敢肖想后位呢。 看看我娘,我姐姐,今日知道我是贵妃,就已经心满意足,感恩戴德了,我也应该这样,不是吗?
贵妃之位,是天下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尊荣,是长安多少世家翘首以盼的荣宠,他赐我贵妃之位,难道不是这世间最贵重,最显耀的礼物吗?
是,自然是,文清涧和楚国公府,该痛哭谢恩。
可是我的心里,还是像少了些什么一样,空荡荡的,没着落,不由得心虚。
因为,我在意的终究不是位分。
我也想要,一支凤簪。
一支他亲手设计,费尽心思做成的凤簪。
无关地位,更无关荣华,只是给我挽起长发,让我安然入梦的一份心意。
我是个挺傻的女人吧,明明知道江稹真的在意我,却还是这样无理取闹,说什么都想看一看他对我悄然心动的样子。
年少时错过了太多,蹉跎了太久,越是好不容易遇到他,越是想把年少的青春岁月,都与他重新走过。
更何况,这段欢爱中,如果没有他的真心喜欢,那我不是也早就知道,该将这个泡沫亲手戳破吗。
「又在想什么呢,看上去这么可怜。 」
江稹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我看到他带着人大步走来,一时慌张,差点从假山上滑下去。 江稹被我吓了一跳,纵身就跃上了假山,抓住了我一支胳膊。
我有点悻悻地,跟他道了声谢,然后又抱膝坐回了原地。 江稹皱了下眉头,冲下面的人挥了挥手,那些宫女和内侍会意,顺从地与我们二人拉开了距离。
江稹在我身旁坐下,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荷包,递到了我面前。
「打开看看吧,小心点,可千万别弄坏了。 」
我深吸一口气,接过那荷包,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着,快要从肋骨间挤出来了。
荷包里是两股青丝,以红缨紧缚,一绺柔软,一绺粗硬。
这是,我二人的结发?
江稹他昨夜什么时候……
25.
「当初江廉把你救下来的假山,就是这座吧?怎么自己一个人跑来了,可是你心里还放不下那个薄情郎?」
江稹一边发问,一边将我搂了过去,我靠在他的身上,默默地摇了摇头。 江稹微微笑了笑,低头对我说道:
「清涧,你知道朕的心意,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朕此生只愿与你结发,只想和你白首不离,难道就这样,你的心事都不能跟朕说吗?」
江稹一席话说完,我的眼眶有点发胀,喉头像哽住了一块石头,噎得人难受。 我小心翼翼地把结发放回荷包,把荷包贴在胸口,然后偏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你呢,你心里,可有放下那个多情女?」
江稹浅笑着望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泉水。
「早就放下了,朕的清涧这样惹人怜惜,朕心里,又怎么还会记挂着别人呢?」
「江稹,那你……分得清自己的怜惜,和自己的真心吗?」
问罢,我的眼泪不由分说地夺眶而出,心里酸涩得难以形容,仿佛整整三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刻肆意宣泄了出来。 可是,明明折磨我的人,从来都不是江稹呀。
「江稹,我,我喜欢上你了,但是我不想让你可怜我,如果你只是可怜我,那我不想当这个贵妃,我想出宫,想回家。 」
话虽然说得这样倔强,人却是忍不住扎进了江稹的怀里,双手把他抱得死死的,生怕他会推开我。
「清涧啊,那你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感激吗?」
我在江稹怀里发出了一阵抽泣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我知道……就是喜欢啊,不喜欢你,为什么昨夜要留在宫里。 我……我怕……,我怕你来日想清楚了,连这样一夜,都……都不会有了……」
江稹的手臂又将我环抱在了他胸前,他抽了抽鼻子,声音颤抖着,有些跑调地对我说道:
「你还真是傻啊……你就不想想,你这样的傻妞都能想明白自己的心意,朕怎么就会不明白呢?」
江稹说着,将他的头埋了下来,他的嘴唇抵在我的发髻上,拼命遏制着他声音里的颤抖,想放缓语气,却止不住地哽咽。
「清涧,朕也喜欢你啊,是真的喜欢,别再对朕说什么不能留下,想走,想出宫的话了,朕真的会难受,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
说着,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喉头拼命地涌动,后背抖得像一片树叶,仿佛在竭尽全力忍住眼泪。
他说,对于我,他有过歉疚,有过怜悯,也曾在不知所措时拥我入怀,试图在无边的黑暗中找到一丝丝慰籍和温暖。 可贤王府一晚过后,他再回想,却怎么都忘不掉我落在他眉心的眼泪,他见过太多女人流泪,可唯有我的这一滴,他毫无保留地相信,那是真心的。 而他这个富有四海的帝王,心底最为希求的,不过就是一颗真心。 一颗能让他不必提防,不必猜忌,可以容下他所有落寞甚至落魄的真心。
曾经,他脑海中的文清涧,只是一个天真烂漫,单纯灵动的小丫头,总会想出无数精致的淘气。 贤王府一别,他脑海里的那个小丫头再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她历经风霜,受尽苦楚,可终究,还是像从前那样灵动,又真实。
她被人折磨得形销骨立,一开口说话,却还是那样没轻没重,让人忍俊不禁。 她的生活里好像没有一点儿盼头,但依旧沉着自持,把利害关系看得清清楚楚,毫不气馁。 甚至,她嘴里说着,自己要报仇,眼睛里,都还是那样坦坦荡荡,干干净净,像秋日最澄澈的一泓湖水。
他这辈子最危险的时候,唯有这个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小姑娘,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他藏身的衣箱之前。 他说,他离开贤王府后,连着好多晚,都会梦到我的尖叫和苏婉媚的笑声。 每每从恶梦中惊醒,都是一身的冷汗,可怖于苏婉媚画皮之下的恶鬼心肠,又不能更牵挂至今还困于贤王府之内的我。
那一日,他和这世上最阴毒的恶意之间,只隔着一个我。
那日过后,这世上,若还有谁能让他托付真心,那便也只有我,从小到大,都只有我一个。
岁月给所有人的眼前都蒙上了一层云雾,雾里看花,总是看到镜花水月,直到他再一次握住了我的手,看到了我为他受下的累累伤痕,那层云雾,才终于散去,化作了永世难忘的心疼。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拯救我,与其说是在救我,不如说是在救赎他自己。 九重宫阙,高不胜寒,刀枪剑影,伤人无形,可他回首,看到我站在尘世间,仰着头对他笑,问他,可不可以不要忘记自己。
如何能忘记,此生,他只想与我生死不离,决计无法再一人面对万丈寒凉。
江稹说完,终于肯稍稍松手,让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他的鼻尖泛红,声音有些滞塞,可是我又能好到哪儿去呢,眼睛肿了,喘不上气,再看他一眼,眼前就又变得模糊起来。
「江稹,那,我们是结发夫妻,我能当皇后吗?」
我既然知道了江稹的真心,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也就顺口问了出来。 江稹听了,暗笑了几声,问我是不是真的很想当皇后,我重新扑进他怀里,说我无所谓,但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江稹是文清涧的夫君。
江稹大笑着,抚过我的头发,轻声说道:
「清涧自然是我的皇后,朕许诺你,这是天子之诺,一言九鼎,出口无悔。 」
江稹耐心地给我解释,说现在刚出了贤王府的事情,没有人盯着宫里,他册封一个贵妃也不会引来太多注意。 本来嘛,他早就到了该有后宫的年纪了。 贵妃虽然尊崇,但毕竟不是正妻,而且朝中众人一时摸不清我的身份,也不好多嘴过问。 等风波都过去了,他的皇位也坐得更稳了,我再给他添上一两个小皇子,到那时候再立我为皇后,就更顺理成章,让人信服。
虽然,如果现在要强行立我为皇后,也不是做不到,但江稹说,此举必然会引来朝中的诸多非议,就算有他全力压着,到底也还是会波及我。
年少时,总是年轻气盛,总要轰轰烈烈。 喜欢一个人,就要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奉上给她,就算戴不得凤簪的姑娘,也要塞给她一支凤簪,哪管外界洪水滔天,口诛笔伐。
可现在,和我一同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他只想护我周全,不让我受半分委屈,半点闲气。 所以,他不能只看到眼前的恩爱欢愉,而将我放在火堆上烤着,关于我的一切,他都要从长计议,这也是他对我的一片心意。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托起了胸前的荷包。
「江稹,我懂的,我喜欢你对我的这份心意,有了这束结发,我什么凤簪都不稀罕。 」
江稹笑眯眯地看着我,嗖得一下从我手上把荷包夺了回去,速度快到让我都愣住了。
「你知道朕的心意就好,这个荷包是朕的宝物,没说给你。 」
「江稹!你个小气鬼!你还给我!还给我!」
「不行,你毛毛躁躁的,一眨眼就弄丢了,那朕百年之后,还怎么带入皇陵。 」
「再做一个吧!这个给我!」
「不做!朕怕你隔三差五丢一个,最后把朕剪秃了。 」
26.
江稹到最后还是没把那个结发荷包还给我,他还气我,说如果他走在我前面,就把这个荷包留给我当个念想。
真的是!花好月圆夜,他怎么能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就算花园里已经没有花了,月亮也不圆,但是他就不能看看气氛嘛!
江稹看我气鼓鼓的,最后笑着把我抱回了寝殿,然后一晚上都没让我好好睡觉。 他还说,头一晚怕我经不住疼,他都极尽温柔了。 我说,第二晚还是有点痛的,结果江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那应该多试试,适应好了就不会痛了,常言道,食髓知味~
我真的挺害怕我这个贵妃,被他生生拖累成了绝代妖妃,红颜祸水。
真不知道这个人折腾一晚上,第二天是怎么好好地爬起来上朝的,难不成这就是采阴补阳吗?
就这么在宫里没羞没臊地过了十几天,这天江稹下朝回来,神采飞扬地对我说,刑部正在整理供词,基本可以给苏婉媚定罪了,苏婉媚现在已经被移到了天牢,问我想不想去探监。
当!然!想!
现在!立刻!马上!就去探监!我要打落水狗!
等等,先让我给我化个妆,换身华丽的衣服,我要好好让苏婉媚自惭形秽。 江稹听了我的话,非常不屑一顾,他看了看我,说已经打扮得很好看了,那苏婉媚在刑部尉狱住了十来天,肯定已经没有什么人样了。 再说了,我是赢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跟好不好看,有关系吗?
我觉得江稹的话乍听之下很有道理,正好我也等不及了,就赶紧拉上他,直奔天牢。
这是我第一次来天牢,天牢跟我想象的还挺不一样的,我本来以为这里是又脏又冷又臭,但没想到,牢里虽然阴暗潮湿,但打扫得却很干净。
江稹告诉我,这天牢里都是重犯,个个都身负大案,自然马虎不得。 除了要严加监管,小心戒护,也不能让他们住得太肮脏,万一犯人染病,案情没能审结就一命呜呼了,那典守者可是要问罪的。 所以天牢内一向重视清洁,若有犯人生病,甚至可以请动太医来出诊的。
我听了,止不住地点头,但是又觉得有些失落,这是不是说,苏婉媚可能住得也不是特别差?
来不及多想,就快到她的牢房前了,她是贤王侧妃,皇室眷属,身份贵重,所以被单独关押在一处牢房里。
眼看要走到了,江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对我说,他就不现身了,先藏在墙后,让我去会会她,看她会不会放松警惕,再说出什么秘密来。
啧啧,江稹啊,九五之尊啊,偷听墙角不太像回事吧。
不过,我心里也痒痒的,便答应了下来。 一时,江稹藏好了,我扶着宫女的手,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脚步,尽量端庄地走进了苏婉媚的牢房。
心脏咚咚地跳啊,入宫第一夜都没有这样紧张。
牢房里很阴湿,没有床,只能睡在干草上,在这里住久了,肯定会湿气侵体,天一冷,一下雨,骨头就生生地疼。
牢房里没有点灯,只有一处狭小的窗口,透进来一束惨白的日光,苏婉媚靠墙坐着,那道日光,就正好照在她的脸上。 她的神情还好,看上去竟还有点淡然,就是脸色一片惨白。
苏婉媚看到我进来,眼珠无神地动了动,过了许久,脸上才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有些吃惊地问道: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用丝帕掩了掩嘴,看了一眼身后的宫女,宫女会意,抬声对苏婉媚说道:
「贵妃娘娘驾到,罪妇苏氏,还不行礼?」
苏婉媚的表情一瞬间非常丰富,接连变了好几个颜色,那叫一个五光十色,我都以为她吃了个烟花棒下肚。
这平日里不可一世,从不把我放在眼里的苏婉媚,突然就崩溃了。 她扯着头发恸哭起来,哭到一半,又好像想起什么一样,四肢着地,像母狗一样,一路爬到了我的面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头。 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马上变成了污物,弄得整张脸都脏兮兮的。
「王妃……不!不!不!贵妃娘娘,贱妇知错了,贱妇真的错了!求贵妃娘娘饶恕,求您开恩,贱妇求您了!您开恩救救贱妇吧!」
我看着苏婉媚这副可怜相,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认出我了。 她对我求饶?让我救她?我一直以为,她最多只会让我给她个痛快。 原来苏婉媚这么怕死吗?怕死,还干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还是曾经的那个苏婉媚吗?!
苏婉媚没给我深思的机会,她哭得凄厉无比,声声都好像要扯破她自己的喉咙,一边哭着,还一边伸手到栏杆外,试图抓住我的裙角。 我被她这副癫狂的模样惊呆了,好在身旁的宫女清醒,连忙护着我,退到了她够不着的地方。
但即使够不着我,苏婉媚也没有将手收回去,还只是一味地向前伸着,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一边抓,还一边哭喊道:
「贵妃娘娘,贱妇以前真的只是一时糊涂,嫉妒娘娘,所以才对娘娘不恭不敬。 贱妇真的知道错了,贱妇,贱妇这就把知道的都告诉娘娘!与贤王结交的有吏部侍郎,有户部尚书,还有,还有十二卫府的几个中郎将,贱妇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求娘娘饶命,求娘娘救命啊!」
她喊得太过刺耳,我整个人都被震在了原地,感觉自己的耳朵要被她喊聋了。 苏婉媚就这样声嘶力竭地哭喊,指天发誓地跟我一个一个吐露着同党的名字,连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我。
就在我快要听麻木了的时候,突然,她停了下来,双手紧握着栏杆,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不知道是哭得太激烈,还是瞪得太厉害。
苏婉媚直直地盯着我,看起来像坠入地狱的人一样绝望,她张了张苍白的嘴唇,声若游丝地对我说道:
「娘娘,贱妇知道自己犯下大错,死不足惜,但是,但是娘娘,贱妇有了身孕!孩子是无辜的啊,还请贵妃娘娘开恩,可怜可怜贱妇腹中的孩儿吧!」
她的话一出口,我便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窒息,仿佛有人扼住了我的脖颈,要生生将我掐死在苏婉媚的牢房里。
27.
我甚至都没有勇气低头扫一眼她的小腹,立刻就转身,丢盔卸甲地逃出了她的牢房。 身后,苏婉媚还在凄喊着,说孩子是无辜的,一声声哀呼追着我的脚步,好像怎么都摆脱不掉的怨魂。
我一口气冲到了天牢外,江稹也紧接着跟了出来,将我一把抱入怀中。 我感觉自己全身发凉,浑身颤抖,只顾着语无伦次地问他: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怀孕!可是……,可是孩子……,江稹,我们不能把她……」
江稹冲着我轻轻摇了摇头,制止了我再说下去,我换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倒在了江稹的怀里。
江稹抱着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不住地轻声安慰我,等我完全镇静下来了,才低声对我说道:
「清涧,冷静一点吧,小心被苏婉媚骗了。 」
他将我抱起来,一路抱到了龙辇上,我躺在江稹的怀里,虽然冷静了下来,可苏婉媚那副癫狂绝望的模样,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从我的脑海里消失。
我的样子吓坏了江稹,他不住地自责,说刚刚就该陪我进去,不该给苏婉媚什么可乘之机。 但我只是摇了摇头,没有人能想到,苏婉媚会有这样的反应。
快到宫城了我才想起来,苏婉媚刚刚一口气说了好多个名字,可是偏偏,我受了太大的刺激,一些名字竟都记不全了。 我有点懊恼,只能把脑海里仅存的几个名字告诉江稹,江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只让我好好平复心情,不要再操心了。
明明到了我该耀武扬威的时候,我却怂了,文清涧啊文清涧,你怎么这样鹌鹑,真的一点出息都没有啊!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有大仇得报的畅快,但自从知道苏婉媚有了身孕,我就一点都畅快不起来了。
只是觉得恶心,恶心到快要窒息了。 我不想知道她腹中这个孩子是从何而来,她若一口咬定孩子是江廉的,那便是吧。 反正这个孩子还在娘胎里,就是被苏婉媚利用,被拿来博同情的一个工具罢了。
孩子啊,你投胎的时候,为什么不仔细看看呢,托生在那样一个娘亲的肚子里,让人怎么救你才好呢!
江稹回宫后,又陪我好一会儿,内侍反复来催,他才离开,匆匆赶去处理朝事了。
江稹临走时说,他会让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去给苏婉媚问诊,如果她撒谎,绝对要让她现出原形。
我笑着对他点头,心里却有些厌倦了,我自己也没想到,真的把苏婉媚抓进天牢了,我却一点都不想折磨她,把我受过的屈辱都找回来了。
我现在,只想要她死。
是凌迟还是毒药,是白绫还是斩首,都不重要,只要她,终究有一死。
人死万事空,她死了,活着的人就能好好活下去,总不会时刻想着凌辱一个死人,那是跟自己过不去。
可这个孩子,这个身孕……呵呵,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苏婉媚罪行滔天,死千百回都不够解我心头之恨。 但本朝以仁德治世,我就算再恨,再不甘心,也不能让江稹背上一个处决孕妇的罪名。 一旦这样做了,江稹他这样一个好皇帝,早晚会被民间谣传成一个刨腹观婴的商纣王!
可是,拖上十个月,整整十个月啊,有太多变数了,谁也没办法预料到,十个月间会发生多少事情。
我承认,我不敢想象,到最后,她如果死不了,我会不会疯掉。
我不得不面对现实,苏婉媚,当真是个厉害的对手。
贤王府一夕倾覆,江廉自身难保,而她身陷囹圄,还有手段能让这天下至尊都拿她束手无策。
我在窗边坐下,拄肘看向远方,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待到夕阳西下,月上柳梢,都未曾换个地方。
心里给苏婉媚设计了一万种结局,却偏偏,哪一种都无法让我满意。
掌灯时分,江稹回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我强打着精神,笑着迎了出去,给他更衣,陪他用膳,一晚上都挑着最好笑的话哄他开心。
江稹只是摇头,只是叹气,终于,我也觉得食之无味,放下了筷子,静静地在他身旁坐下。
「朕总觉得这事情不对。 」
江稹低头把玩着手中地酒杯,皱紧了眉头,低声,半自言自语地说道:
「她在刑部待了那么久,有过那么多次明堂过审的机会,却一直不对主审官说她怀有身孕的事情。 刑部是可以用刑的,那么危险,她都不说,偏偏今天,你一进去就开口了。 」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觉得有些懒得开口,但还是又问了他一句:
「太医回来了吗?怎么说?」
江稹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道:
「回来了,说确实诊出了喜脉,但胎象还不明显,说要多去几次,才好确诊。 」
虽然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但终究,我又不甘心地问了他一句:
「真的没出错吗?会不会是太医失误?」
江稹又摇头,看起来好像心烦意乱。
「去的是吕太医,他长年照料太后的身子,是宫里有名的妇科圣手,他都这么说了,应当不会有错。 」
我心里一沉,感觉胸口没由来的烦躁。 伸手把面前的杯碟都推开了,整个人往后一倒,瘫在了椅子上。
江稹看到我的样子,终于起身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捏着我的脸蛋。
「清涧,别这么担心,身孕而已,绝对不是一道保命符,而且,她今天的言行举止,绝对有问题。 」
「到底有什么问题,让你一直念叨不停?」
江稹听了我的话,蹙眉笑了笑,刮了一下我的鼻尖。
「那些人名不对,她今天说出来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会和贤王府同流合污,这是她故意说给你听的。 」
她故意说给我听的?以那样疯癫绝望的演技?
太可怕了,这女人,到底有多深的心计啊……
28.
江稹和我那天晚上都失眠了。
我俩在床上肩并肩躺着,四眼瞪着罗帐,大约躺了小半个时辰,我终于忍不住了,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冲着江稹嚷道:
「江稹,我饿了!」
江稹也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说道:
「朕也饿了。 」
「我想喝肉粥。 」
「朕想吃饺子,羊肉馅儿的。 」
我俩对视了一眼,同时转头,对着外面齐齐地喊道:
「来人啊!」
「来人啊!」
又过了半个时辰,我如愿喝上了肉粥,觉得心满意足,江稹的饺子也端上来了,我看得眼馋,便死皮赖脸地要他分我一个。
江稹给了我三个,哈哈哈!
吃完宵夜,我俩都积食了,更睡不着了。
我有点不敢相信,我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竟然就能因为吃太饱而觉得难受了。 当年在贤王府的佛堂里,我晚上如果不能入睡,那一整夜都会饿得抠心挖胆一样。
我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觉得人的胃口就像人的命运一样,真是变幻莫测。
江稹看我拍肚子,突然嗤嗤地笑了起来,我抬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江稹边笑边对我说:
「你肯定又想什么傻事情了。 」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但仔细一捋,好像我刚刚想的事情就是挺傻的?江稹看我想说又说不出的表情,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摇头,直到笑得肚子痛,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看着江稹笑得那么夸张,心里有点鄙视他,便指着他说:
「你也老大个人了,当了好几年皇上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孩子气呢。 」
江稹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我说道:
「朕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变得跟小孩一样,什么事情都好笑。 」
过了好半天,江稹终于停了下来,他坐起身,冲我招招手,我有点不情愿地走了过去,坐在他腿上。
江稹伸手摸了摸我乱糟糟的头发,眼神里都是温柔的笑意。
「越是跟你在一起,便越觉得未曾虚度此生。 」
江稹这话说得肉麻,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脸。 我两人在一起腻歪了好一会儿,天南地北地,说了好多不堪与外人说的傻话,终于,白天的那些忧心与焦虑开始散去,麻烦依旧存在,但剩下的无非就是面对罢了。
窗外的夜色渐淡,虫鸣声弱了,只留下黎明时分的一片宁静。
江稹给我拿了一件衣服披上,突然问我,想不想再去天牢看看苏婉媚?
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江稹带了我和几个身手极高的暗卫,乘一顶极不起眼的小轿,匆匆赶往天牢。 当值的典守认得江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还是江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典守才好歹把惊呼给咽了下去。
江稹嘱咐典守不要声张,只要带他去苏氏的牢房即可。
天牢里比白天还要冷上几分,我不由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这样阴冷,仅靠白日里看到的那堆枯草,不知道苏婉媚是怎么熬过一整个晚上的。
但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睡在枯草上,苏婉媚的牢房里多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她缩着手脚,尽量让自己躺在那床棉被上。 不过能看出来,她睡得不是很舒服,就算在梦里,也还是微微皱着眉心。
江稹看到这棉被也愣了一下,回头疑惑地看着典守,典守陪着笑,小声说,这是宫中太医吩咐给准的,说地上太凉了,再住下去,保不住孩子的。
就只是这几句话的声音,苏婉媚就警醒地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典守,又扫视了江稹和我一眼,但无奈我二人站的地方太黑,她并不能看清楚。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天牢,是不可以随便进来的。 」
嚯,这话从犯人嘴里说出来可真是稀罕啊,到底谁是犯人,谁是看守啊?
典守听了她的话,脸上很是挂不住,但碍于江稹在他身后,也并不敢大肆责骂苏婉媚,只是呵斥她不要出声。
苏婉媚丝毫没有听典守的话的意思,她缓缓地坐起身,抱着棉被缩到了牢房最深处的角落里,一边挪动着身子,还一边在大声质问典守是何居心,为何夜半带陌生人进她的牢房。
她还知道这里是牢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闯的是苏府的雨花阁呢。
江稹默默地看着她,她好像察觉到了江稹的视线,不再说话,只是把自己隐入黑暗中,也默默地注视着江稹。
这阵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一失神,竟然把手里扮大夫用的药箱掉在了地上,磕出了好大一声巨响。
这下坏事了,这药箱本来就是个道具,是江稹那些手眼通天的暗卫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 我为了追求真实感,还往里面塞了些棉纱和瓶瓶罐罐,连我的胭脂盒子都放进去了。 这要是被苏婉媚看清了里面空空如也,那不就露馅儿了!
我想到这里,赶紧伏在地上,把东西往药箱里扒拉,顾不得手上的镯子叮当乱响。
「你们出去!我不需要外面的人给我诊治!」
苏婉媚突然无缘无故地喊了这样一声,害得我一惊,差点又把药箱打翻了,好在只差两个小瓷瓶了,我赶紧抓起来握在手里,退到了江稹身后。
「吕太医呢,去叫吕太医来,别的什么人,都统统不许进来!」
29.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江稹,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典守窘得出了满头大汗,苏婉媚仿佛看出了他的不安,更加防起我们二人来,整个人恨不得能嵌进墙壁里,让人抠都抠不出来。
江稹稍稍偏头,和典守耳语了几句。 典守会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凶狠地威胁了苏婉媚几句,大意就是苏婉媚有了身孕,天牢自会特别对待,我们二人就是刑部特意安排来给她诊脉的,让她不要不识抬举。
苏婉媚听了此话,冷笑一声,吊起眼梢,如有深仇大恨般质问着我们几人:
「刑部?你这狗官不要说笑了!刑部早就审结了案情,还会再花心思在我身上?就算要派人来诊脉,那又为什么要趁黎明时分前来,你们安得什么心,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们,安得什么心?
我们安得什么心,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真的是「吃饱了撑的」才来看你的啊。
江稹听到这段话,微微动了动身子,好像有些不耐烦,他又往前倾了倾身,打算跟典守说句话,但还没等他开口,苏婉媚就突然拔高了声音,不怀好意地冲着江稹问道:
「阁下,是贵妃,哦,不,是文清涧那个贱人派来的吧?」
唉,唉唉唉,苏婉媚不是我说你,都到这个地步了,嘴上就不能积点德吗?是真的害怕死了之后,落不到地狱的最底层吗?
你,有,种,再,骂,我,一,声,贱,人,试,试。
再说了,还用派人来吗?!我这个贵妃娘娘,是不够资格亲自下场吗?!
我咬了咬自己的后槽牙,放下了药箱。 我想好了,她怀孕归怀孕,两个巴掌还是受得起吧!老子把她按在干草上,扇一顿再说,按不动的话,身旁不是还有两个男人吗?!他俩不屑于动手打女人,我来!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到最后小心着了苏婉媚的道!
苏婉媚见我动了,紧接着便发出了凄烈的尖叫,听得江稹都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这叫声,真的挺像待杀的肥猪。
但我非但没退,还又往前走了一步,简直整个人都站在了烛光里,若不是我头上兜着帽子,她几乎可以看清我的脸了。
苏婉媚见我又向前了一步,也不再尖叫下去,她忽然猛地扑向了牢房的正中,江稹见状,忙将我一把拉到了他身后。 牢房中响起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苏婉媚将她的水碗打碎了,然后如见救星般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瓷片,狠狠地抵在了自己的玉颈前。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她可能真的太过慌乱了,这一下都没有留意手上的轻重,我和江稹还动都没动呢,就看到嫣红的鲜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
我今晚一见到她,就觉得她和白天有些不同,但直到这鲜血顺着她的肌肤逶迤而下,我才发觉,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她身上,仍是那身又脏又旧的衣服,可是她的脸,她的手,甚至她的脖子,都变干净了,就像被刻意洗濯过一样。 映着烛火,更显得一片莹白,温润细腻,就算她身上穿的衣服肮脏至极,但仍遮掩不住这一副绝好姿容。
江稹拉着我的手,又站了一小会儿,直到苏婉媚的手都有些颤抖了,他才转身带着我离开。 临走前,他阴着脸对典守说,今天晚上就当他没有来过,一切如旧,就连那个砸碎的瓷碗,也要给她换上新的。
说罢,江稹带着我匆匆钻回了小轿子里,我问他今天晚上到底演的是哪出戏,他不紧不慢地对我说道:
「你问的是苏婉媚呢?还是朕?」
江稹演戏了?他今晚不就一直站在暗处吗?连句话都没有说,这也算演戏?皮影吗?
「苏婉媚心里有鬼,我们来的时间又微妙,再加上典守又是那副不敢得罪的模样。 想来,她把我们二人当成你这贵妃娘娘派来的太医和宫女,来探查她是不是真的怀有身孕了。 」
哦,原来如此……那,那她今天这个死都不让人近身的反应……
江稹看我有点明白了,便笑着对我说:
「做戏做全套,回宫后,我们就辛苦一点,再好好会会那个吕太医吧。 」
回了宫里,天色已经发白,我和江稹虽然彻夜未眠,但都激动得毫无睡意。 我们两人换好衣服,江稹钻进龙榻里假装酣睡,我则坐在妆台前,装模作样地描眉画眼。
殿外,我早就派了几个高大健壮的内侍,守在太医进宫的官道上,就等着半路截下去给太后请平安脉的吕太医了。
可能是我心里太过激动了吧,明明眼睛看着铜镜,但就是不知道手里的螺黛在往哪里画,好在不过多时,内侍们便带着吕太医进门了。
这吕太医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许多,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面容清秀,身材瘦小,穿着太医院的官服,倒看不出品级。
吕太医慢慢跪地给我请安,我在镜中冲着他莞尔一笑,将声音放得极尽婉转,娇滴滴地问他:
「吕太医,本宫知道你牵挂太后娘娘的玉体,不会久留你的,就问你一句话。 天牢里的那个人,当真是有了?」
吕太医将头深深地低下,毫无迟疑地答道:
「是。 」
他这答得太干脆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套话!再说了,他白天跟江稹禀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果断!这是看不起我吗?!
我只能对镜又扭捏了一番,继续问道:
「吕太医,你不要再想想吗?」
吕太医又是很决绝地答了我一句:
「微臣的诊断绝不会有错。 」
得了,人家根本不想跟我多说,我非常扫兴,只能挥手让他起来。 吕太医极快地起身,又周到地躬身行了一礼,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坐在铜镜前,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起身时,我无意间在镜中看到了他的目光。
要有怎样的仇恨,要怎样恨毒了一个人,才会有吕太医刚刚看向我时,那样的目光。
这个吕太医,可能真的有问题。
30.
「你刚刚那个挤着嗓子的小声音真要把人笑死了,是故意要整朕,让朕憋笑憋死吗?」
吕太医一走,江稹就从罗帐里伸出了脑袋,笑着望向我。 我把头转过去,江稹看到我,整个人一愣,紧接着便发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一串大笑。 他整个人都从龙榻上滚下来了,还差点把罗纱帐都扯掉。
「文清涧,你,你的脸……」
江稹笑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伏在脚榻上捶地。 我回头看了眼镜子,切,不就是两条眉毛画得粗了点,胭脂涂得红了点,香粉擦得多了点,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等江稹笑完了,我才把吕太医刚刚那个可怕的眼神告诉了他,江稹一边看着我偷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会想个办法,让吕太医露出马脚的。
我想让江稹跟我说说,他具体有什么打算,但可惜,一则上朝的时辰到了,二则,他一看我就要笑出声来,连句人话都说不清楚。 就这么嘻嘻哈哈地,连滚带跑地上了龙辇。
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情非常复杂,好好的皇上,交到我手里就变成了一个傻子,这样真的好吗?
江稹走后,我的困意终于上来了,我让宫女给我洗了脸,然后爬上龙榻,舒舒服服地补了一觉。
江稹好可怜啊,他不会在朝堂上睡过去吧,今天晚上一定要让他早点休息!
可算是我又小瞧了江稹,这家伙一下朝,就生龙活虎地跑了回来,生生地把我从被窝里往外拖,我困得五迷三道的,问他又要去干什么。
他有点意外地对我说,当然是去看苏婉媚了。
我听了这话,满脸的不情愿,看看看,光看也不让我动手。 江稹见我没有热情,赶紧对我说,天牢又来传报,说苏婉媚昨夜胎象不稳,想请宫中太医前去诊治,来报的人说,太医院得到消息后,吕太医马上就动身去了。
给天牢的人看病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脏活儿,这个吕太医这么上心,那还真是有点意思。
他都这么说了,我就赶紧爬起来,草草穿好衣服,长发用玉簪一挽就了事了,江稹带着我就急奔天牢,这两天之内来了三回了,简直比上朝还勤快。
到了天牢,江稹没着急进去,反而是带着我绕到了天牢外侧。 远远地,我就看到墙上架了一架梯子,江稹带着我爬上屋顶,我们生怕发出声音,蹑手蹑脚,一步一挪地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挪到苏婉媚的牢房正上面。
这上面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偷偷扒开了一个小洞,洞口正对着窗口的日光,不仔细看倒是很难发现。
我迫不及待地趴了下来,往下一瞅,那吕太医已经在牢房里了,苏婉媚一副娇弱不堪的模样,正把自己被瓷片割伤的一段纤细的脖子伸到吕太医面前,她胸口的衣衫大敞,露出一片细腻雪白的肌肤。
我看了都忍不住咽口水。
那吕太医神色如常,手都不带抖的给苏婉媚上了药,接着翻了翻药箱,好像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便对身后的典守说了些话。
典守点了点头,便让身后的狱卒出去准,那狱卒刚走,天牢另一端便传来了一些细微的骚乱,典守脸色一变,仿佛很想冲过去看看。
吕太医见状,又转头对典守说了些什么,那典守拱手谢了谢,然后转身将吕太医和苏婉媚一齐锁在牢里,他自己小跑着去处理骚乱了。
就在典守离开牢房的一瞬间,那个淡定自若的吕太医突然就变了脸孔,转身就向着苏婉媚扑了上去,苏婉媚咬住了唇瓣,轻哼一声,顺从地倒在了棉被上。 这一男一女在天牢里极尽淫乱之事,乐在其中,当真已忘却身在何处。
我一时间看得眼睛都顾不上眨,心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震惊,震惊,还是震惊。
该,该说这两个人谁更厉害呢?
苏婉媚,你可是堂堂贤王侧妃,江廉虽然不算男人,但唯独把你当作宝贝一样,你和他不是真心相爱的吗?不是山盟海誓过,说今生只有他一个男人吗?
这,这,这是说明,她已经放弃让江廉来救自己,满脑子只想弄来一个孩子,能再苟活十个月就行?
这十个月内到底会发生什么,让她这般不择手段地要活下去,哪怕,哪怕让她做这样天下女子最为不齿的腌臜事。
还有,还有还有,还有这个吕太医,这种关头,你怎么还有这么多花样呢……
一时,这二人完事了,苏婉媚这才慌乱地看了眼牢房门口,匆匆掩上自己的前胸和玉腿,一边捋着头发,一边静坐在棉被上。
吕太医立马就变回了一本正经的模样,波澜不惊地提上了裤子……
他刚跟苏婉媚拉开距离,典守就回来了,真险啊,我都差一点倒吸一口冷气了。
典守给吕太医开了锁,二人寒暄几句,吕太医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好戏看完了,江稹这才将小洞遮上,又带着我蹑手蹑脚地爬了下来,这个皇上可真够呛,为了看戏,把好好的天牢都拆了个洞。
一落地,就有暗卫来报,说吕太医没有回太医院,也没有回府,而是直接上街去了。 江稹立刻命人跟上,从现在起,不管他去哪里,暗卫务必都要盯紧了。
刚回宫,便有人来报,说那吕太医乘一顶素色小轿子,轿门上插了一枚竹叶,在京中转了好几个府邸,最后去了贤王府。
这吕太医怎么这样勇敢,竟然还敢去贤王府,不怕江廉活剐了她吗?
而苏婉媚,又是有什么样的消息,宁可出卖色相,也一定要传递出去呢?
31.
我着实被苏婉媚的行径恶心到了,一整天,我都觉得自己嗓子里被人喂了一勺苍蝇,还是活的,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就这么趴在龙榻上虚度了半日。
晚间,江稹处理完政务回来,看到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暗笑了几声,坐在了我身边。
我趴在江稹的膝头,他解开了我的发髻,宫女递上梳子,江稹便接过来,一遍又一遍地给我仔细梳着头发。
他梳得轻柔,下手极慢,生怕扯痛了我。
倘若无事,真想让他就这样一直给我梳下去。 从前,在楚国公府的时候,爹也是这样给娘梳头的,这样一梳就梳到了白头。
「清涧,你这里有根白发,要朕给你拔了吗?」
……这还真是,一梳就梳到了白头……白头发。
我微微嘟起了嘴,轻声对江稹说道:
「江稹,从前看那些传奇画本,人家那些才子佳人,不都是款款深情,你侬我侬的,为什么到了咱俩这里,就是,两个长不大的小孩?」
江稹的唇边勾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他将我的头轻轻托起,搁在了他的臂弯上,一边低头点着我的小鼻尖,一边反问我:
「小清清这样问朕,是不喜欢当一个小孩吗?」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想啊,但是,会担心你不喜欢这么孩子气的……女人。 」
江稹听了我的话,笑意更加明显,连两个酒窝都加深了。
「清涧不要担心这点,朕最喜欢的,就是你孩子气的地方。 」
说着,他低头在我的唇间轻轻落下一吻,然后也不抬头,只贴得很近地望着我,仿佛在认真看我眼眸里的倒影。
「因为,朕也是个非常孩子气的人。 朕在外人面前是皇上,要威严肃穆,要恩服天下,可是,在清涧面前,朕就想当江稹。 只要清涧还喜欢这个孩子气的朕,朕就要一直当,直到我们老去,朕也是个清涧的老小孩。 」
我望着眼前的江稹,忍不住就微微抬头,吻了上去,手指滑过了他的耳垂,我笑着,也认真地对他说:
「我喜欢孩子气的江稹,特别特别喜欢。 」
江稹回笑着,他的孩子气很快就上来了,一边搔着我的下颌,一边问我:
「小清清,你都没有爱称起给朕的吗?就连名带姓,江稹,江稹的喊。 」
「那要么,喊你二哥?从前一起玩的时候就喊二哥。 」
江稹好像很不满意,抓起梳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委屈地捂住脑袋,嘴都瘪了进去,小声嘟囔着:
「我就是喜欢喊你江稹啊,反正这个天下,能这样连名带姓喊你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
江稹听了我的话,果然又柔软了下来,他扶我躺在床上,支肘望着我说:
「别再想贤王府了,那里已经是过去了,听宫女说,你今天一整天都心事重重,朕不想让你这样担忧下去。 」
「可是……」
江稹不容我多言,他俯身吻住了我的双唇,缠绵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清涧,你终究不是个残忍的人,朕知道你恨,你想复仇,但朕怕你承担不起折磨一个人的负担,就算那个人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
说着,江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所以,这些事,都交给朕来处理吧,朕会做得让你满意的,这世间有很多折磨,并不一定要落在人的躯体之上。 朕不会让他们二人好过的,朕要杀人,但杀人之前,更要诛心,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这才是世间最残忍的折磨。 」
我望着江稹一脸的认真,忍不住就点下了头,江稹依旧温柔地笑着,终于欺身压了下来。
又是一夜暮色迟来,春意晚去。
第二天一早,江稹便召了我两个姐夫入宫,不知道与这二人说了些什么,但当晚,我娘和我两个姐姐便也入宫来陪我了,我们四人高高兴兴地在后宫抹骨牌。 我娘说,我爹也入宫了,还有好多大臣,今夜都被江稹留在了宫里。
我突然有些担心,忙让人去问问,生怕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谁知那问话的内侍,笑眯眯地回来了,连声安慰我,说皇上那里并无大碍,只是在给我商讨册封贵妃的仪典,因是江稹的第一位嫔妃,所以要格外花些时间。
我听了,点点头,但是,这样的事情,把我爹留在那里是做什么呢?我娘好像知道点内情,便跟我说,我是以民女的身份入宫的,面子上不太好看,江稹就想办法要让亲舅舅把我认为「养女」,楚国公府的养女,当个贵妃还算绰绰有余。
至于贤王妃文氏,已经被侧妃苏氏推落水中,溺毙在了王府的荷花池里,尸首被池底的石头勾住,直到第二天才浮出水面。 大姐说,她从大姐夫那里听说了,最后以贤王妃名义下葬的,是那具歌姬的尸首。
说不感动是假的,他是皇上,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他都能占有,可他就只愿为我费尽心思。
不但为我彻底解除了贤王府的枷锁,又让我有个理由,继续做文氏的女儿。
我的眼眶有些温热,我娘见了,一脸的嫌弃,让我别在她面前这样惺惺作态,她看了我的眼泪又不感动,该留到江稹来的时候再哭。
正说到江稹,他就派内侍来找我们了,说要带我们母女三人去登宫城的城楼。 我大姐和二姐听了便怨声载道,说登城楼那么累,大晚上的能不能不去。
我好想见到江稹,便催着她们三个马上动身,连拉带拽地将我大姐和二姐弄到了城楼上。
江稹一见到我,便笑着将我揽进他的披风内,我大姐和二姐看了,也不甘示弱,不由分说就钻进了我两个姐夫的怀里。
我两个姐夫吓得动都不敢动,唯恐御前失仪,但我眼尖,还是看到我大姐夫偷偷拉起了大姐的小手,二姐夫悄悄搂住了二姐的细腰。
还是我爹最痛快,一见到我娘,就顾不得江稹这个皇上了,一个儿劲儿地对我娘嘘寒问暖,直到我娘烦了,呵斥了他一声,才乖乖住嘴,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受用。
当鹌鹑,比当鲽鱼幸福啊。
我仰头问江稹,带我们来城楼干什么,江稹笑着说,来看烟火。
一听说看烟火,我两个姐姐眼睛都亮起来了,我娘也止不住地笑。 我也喜欢烟火,便乖乖依偎到江稹的怀里,满怀期待地望着夜空。
等了好久,也没有看到烟火升天,我正想开口问江稹,却听到他「嘘」了一声,伸手指向远方。
入夜了,长安城应当已经宵禁,但不知为何,街道巷口,突然冒出了无数的火把,像一条条火龙,瞬间便照亮了刚刚沉睡的长安。
这一条条火龙快速地汇聚在一起,若有指引一般,顷刻便直冲宫城而来,等这火龙的身影足够近了,我才后知后觉地听到其中传来的胄甲碰撞、刀枪曳地的刺耳巨响。
这火龙在宫门口短暂地集结,接着便合力冲撞向了宫门,喊杀之声冠绝于耳。
江稹,这,是你说的,烟火?!
32.
「还真的敢来啊,朕赏他们一句勇气可嘉,对于这些有勇无谋之人,朕若不全力相迎,那才当真是失了礼数。 」
江稹一边冷冰冰地说着话,一边搂紧了发抖的我,他向我大姐夫使了个眼神,大姐夫随即放开我大姐,走到城楼最前方,大喝一声:
「放!」
号令一出,我便看到城楼上有数十个漆黑的大瓦罐应声而落,城楼下响起一片不小的哀嚎,紧接着便传来了浓浓的灯油味儿。
「射!」
我大姐夫又是一声号令,话音还未消散,宫城城楼上便向着宫门处飞出了箭雨,箭矢上都燃烧着熊熊火焰,无数羽箭闪耀着划破夜空,远远望去,当真绚烂如烟火。
宫门处很快便燃烧起来,喊杀声瞬间变成了呼救声,火光越燃越烈,很快,连焦肉的味道都能闻到了。 叛军阵营中一阵大乱,士卒们不是在挣扎着熄灭身上的火焰,便是在奔走着躲避燃烧的战友,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后退,我听到远处,有人声嘶力竭地嘶喊道:
「不许退,都不许退,不准后退一步。 」
这声音,听起来分外熟悉,像是一位不要脸的故人。
江稹的嘴角勾了起来,眼神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二姐夫乘势递上了一把长弓,江稹接过,向前一步,搭上了一支被点燃的羽箭,长弓拉满,江稹一松手,这支羽箭,便如鹰隼般越过了宫门上方,越过了泱泱叛军的队伍,如有神明操控般,坠击而下。
叛军队尾很快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想必刚刚那一箭,真的射中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我看到我大姐夫和二姐夫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惊叹之色,回想起江廉当年那三箭才射落的大雁,简直就如同儿戏。
夜色太深,又有浓烟升起,我这个夜盲眼越发看不清下面的局势,只觉得火光刺目,越想看清,就偏偏什么都看不见。
不一会儿,我听到二姐夫对江稹说,叛军准撤退了,江稹点了点头,我二姐夫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伸手从靴内掏出了一支烟火,点燃后,便迅速扔到了夜空之上。
烟火在宫门的正上方炸开,一瞬间,又有无数兵勇从街巷中涌了出来,将来不及逃散的叛军紧紧围住。 那些叛军一开始还准奋力突围,但不久,这些人便意识到自己的反抗不过是以卵击石。 十二卫府兵力充足,严阵以待,任何一个叛兵,都插翅难飞。
「朕只要几个主谋,其余的,就地处决。 」
我听到这句话,禁不住偷偷看了看我娘的脸色,没想到我娘一脸淡定,目光中甚至还流露出来赞赏的意味。 我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也把吊起来的一颗心,放回了肚里。
看来,连我娘都觉得,江稹,真的很适合当一个帝王。
江稹好像察觉到了我刚刚的那阵不安,便又将我拉到了他身边,轻声问我:
「吓到了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他说:
「有你在,我不会怕的。 」
江稹虽然笑了,但眼神里,还是露出了一丝内疚,他俯身在我耳畔轻声说道:
「本来是不想带你来看这种残忍的场面的,但今夜毕竟有危险,朕害怕宫中有叛军的内应,所以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后宫,只能把你,还有文家人,都带在朕的身边。 」
我听了,心里一暖,踮脚轻轻亲了亲江稹的脸颊,江稹笑着捏了捏我的手,有些依依不舍地对我说道:
「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朕还要去继续处理这些叛军,你先乖乖和姐姐们在一起,好吗?」
我点点头,悄然后退了两步,站到了我大姐身边。
我大姐挤到我身边,低头偷偷对我说:
「皇上也真是的,也不告诉我们是这样的好戏,早知道,我带些瓜子来。 」
这句话被二姐听到了,她皱了皱眉头,我以为她要数落大姐,没想到她从袖口里抓了一把瓜子给她!
「文清渠,你也不知道问问我有没有,我这磕了半天了,唉,就怕回去又要上火。 」
我不想理这两个人了,只是远远地望着江稹,只听到我二姐夫上前回报,说宫中无虞,没有任何一处宫门被叛军攻破。
江稹点了点头,又问他,那天牢呢?
二姐夫说,对天牢的进攻极为猛烈,不逊于攻击宫门的兵力,但好在天牢有提前布防,最终有惊无险,将叛军都击退了。 那些从天牢败走的叛军还想逃奔出城,但也被十二卫府拿下了。
之后,又有数名我叫不上名字的武官来回奔走回话,他们向江稹回禀的事情,我并不能一一听懂,但好像,今夜一切顺利,皆如江稹所料。
终究,这长安城里的所有风起云涌,都逃不过他这位主人的掌控。
江稹忙碌了好久,最后才转身,对着城楼上的众人说道:
「今夜让大家受惊了,叛军已被剿灭,都随朕回宫吧。 」
说罢,他大步走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对我说:
「清涧,我们走吧,去给所有恩怨,画上一个结局吧。 」
我轻轻地点点头,和他并肩走下了宫城城楼。
33.
江稹带着我,一路就走到了大殿后侧,他命人将我偷偷带到屏风后,依祖制,嫔妃不得进入朝堂正殿,但江稹说,不管祖制如何,我必须亲眼见证贤王府的结局。
朝堂上,已经站满了被江稹留下来的臣工,我在屏风后站定,刚看了眼大殿的模样,江稹便进门了。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龙椅上坐下,然后传旨把那些罪人都带上来,神色平淡得好像他只是在要一杯茶喝。
不一会儿,便有八九个五花大绑,满身狼狈的男人被带到了江稹面前,几个人一进门就哭着趴在地上,一边痛骂自己,一边哀求江稹饶恕。 只有一个人,远远地站着,也不说话,一脸麻木,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那些大臣们见到这一幕,也都是交头接耳,议论不绝。
我透过屏风仔细看去,只见站着那人脸上有好大一处伤口,左眼被纱布包了起来,还在不断渗血,脸上脖子上有多处烧伤,样貌已然全毁了。
江稹好像一点也不急着发话,只是静静地翻看着手上的一份名册,任由这些人失声痛哭,等到他们嗓子都有些沙哑了,他才咳嗽了一声,只这一声咳嗽,便收住了满殿的嘈杂。
「众爱卿,今夜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朕很久,这些罪人想要朕的命,朕都知道,可为什么,还要进攻天牢呢?朕刚刚将羁押犯人的名册都翻了一边,可还是不得其解,众爱卿说呢?
江稹此话说完,列位臣工中立刻有一人站出来,对着伏地颤抖的几人厉声喝道:
「尔等贼子还不召来,为何攻击天牢?若再有一丝隐瞒,绝不轻恕!」
此话问完,那跪在地上的几人反倒不出声了,互看了几眼,有些面面相觑。 终于,其中一人微微直起身,一边断了线似地往地上落泪珠,一边声如蚊蝇般说道:
「回陛下,罪臣攻击天牢……是为了贤王侧妃。 」
听到这个答案,朝上那些大臣,又开始了窃窃私语,那个问话的臣子眉头紧锁,又再次厉声喝问道:
「休得胡说!那侧妃不过是一介罪妇,就算救出来,也只会连累贤王,焉值得你们花这样多的兵力去救?!还不速速如实招来!」
说话的那人哭得更厉害了,一脸的悔不当初,边哭着,边颤抖着开口说道:
「陛下,陛下恕罪啊,罪臣并非要劫狱救贤王侧妃!臣等是为了了结她的!罪臣本不想掺合贤王府的这趟浑水,实在是,被侧妃拿住了把柄要挟,陛下明鉴,臣是被逼造反的啊!」
江稹默默地听着,出神地看着这几个人,手里把玩着他自己的玉玺,好像并不关心这几人在说什么。
那问话的臣子却是八卦,又向前踱了几步,斥责几人还不将实情全盘托出。 那几人一时面红耳赤,羞愤交加,最后,还是痛哭着,说出了背后窝囊到极点的实情。
「回陛下,臣,臣等几人,俱曾是贤王侧妃的倾慕者,想当初,侧妃未嫁之时,是何等骄矜,丝毫不曾将罪臣几人放在眼里。 待侧妃出嫁后,却不知怎的,突然对臣等刮目相看,极为青睐。 一日,臣收到侧妃私信,说对臣分外想念,让臣假扮苏府的人,乘一顶小轿子,轿门上插一枚竹叶,前往贤王府与她相会。 」
说罢,那人又大声抽泣了一番,被问话的臣子申饬了几句,才咬牙说了下去。
「那日在贤王府,侧妃对臣格外亲热,臣一时没把持住……就……。 事后,侧妃便以此事相要挟,让罪臣扶持贤王,若不答应,就将此事告知贤王,来个鱼死网破!」
说着,那名罪臣往大殿的地砖上狠狠叩了好几个头,声音之响,令我以为他的脑袋要裂开了。
「罪臣糊涂啊,心里一时害怕,就答应了,侧妃又以美色诱惑,让臣常来府上联络,臣就不知不觉,越陷越深。 直到,直到侧妃下狱,才如梦初醒。 臣本想趁着侧妃入狱,就此和贤王府划清界限,谁知,谁知侧妃那个失德妇人,竟还阴魂不散,派人来微臣府上传话,说怀上了罪臣的骨肉。 逼罪臣与贤王一道造反,还说贤王手上,攥着臣私下与之结党的证据啊!」
这脸上已经扭曲成一团,让人看不清容貌,只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在继续说着:
「陛下明鉴,臣真的是一时糊涂,臣只想趁着贤王作乱的时机,攻破天牢,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侧妃解决,以绝后患。 都是贤王,都是贤王和侧妃威胁臣等,臣等鬼迷了心窍,才会犯下这样的滔天罪行啊!臣等几人,若是早知道那苏氏心怀叵测,生性放荡,裙下之臣无数,哪里会甘心为了她,给贤王造桥铺路呢!到如今,她肚子里那个到底是谁的种,臣等都说不清楚啊!」
这人说完,一同趴在地上的几个人也都纷纷抬头,一边痛哭,一边七嘴八舌地诉说,自己也是被苏婉媚设计,被江廉威胁得糊涂蛋。 只剩下那个远远地站着的人,仍然一言不发。
江稹没有再理会这些人的痛哭哀求,倒是抬眼,看了看远处站着的人,冷笑着问他:
「江廉,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江廉也冷笑了一声,抬头,用仅剩下的右眼瞪着江稹,轻飘飘地说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若不是父皇当年昏庸,无视本王这个皇长子,执意将皇位传给了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江廉,岂会有今日。 」
说完,他顿了顿,突然爆发出了惊天一吼:
「江稹!我沦落到这步境地,都是你害的!」
34.
江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靠在了龙椅上,半晌,他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玉玺,开口问道:
「江廉,朕听说,贤王妃还活着的时候,在你府上受了很多苦。 如今,她死在你的荷花池里,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点点难过?一点点内疚?」
江廉听了此问,仰头大笑了两声,笑着对江稹答道:
「难过?!内疚?!本王倒是觉得,终于把那个没用的女人弄死了,是我此生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 一个永远粗野,永远肮脏,永远没心没肺的野丫头,简直让本王想吐,父皇将她许配给我,就是想折煞本王!迎娶文清涧,就是对本王最大的侮辱!她和她父亲文胜,都不过是没用的蝼蚁,弄死一只碍眼又碍事的蝼蚁,又有什么值得难过?值得内疚?」
我在屏风后捂住了嘴,拼命地掐自己的手背,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遏制住心里的怒火,不让自己冲出去,掐死江廉。
江稹听到他的这个回答,好像一点怒火都没有,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说:
「听到你这个回答,朕对于接下来要对你做的处置,就没什么可踌躇的了。 」
说完,江稹从龙椅上起身,负手走到玉阶之前,从高处睥睨着江廉,语气淡漠地说道:
「回想当年,朕十一岁,你十三岁的时候,少傅曾教授我们二人策论。 朕还记得,你的第一篇策论,写得平平,没有得到少傅的称赞。 你自以为耻,从此,就再不屑于练习策论,只专注于钻研你一向擅长的诗词文藻,写一些浓词艳赋,还交给人到处传诵,一下子就让你自己被传成了长安城人尽皆知的才子。 江廉,朕现在再问你一遍,你,会写策论了吗?
江廉很明显没有料到江稹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又好像,这个问题确实戳到了他的某个痛处,他向后退了半步,双唇一阵颤抖,最后,还高声对江稹喊道:
「你从小就是个俗物,如何能懂得词赋之精妙!你在诗词上比不过本王,一向嫉恨本王比你更有才名,退一万步讲,以本王的才华,什么策论,什么少傅,何须本王放在眼里,你岂可与本王相比!」
江廉这段话说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些臣工中竟然传出来少许讥笑之声。 江廉有些恼羞成怒,他向前大跨了一步,却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这一摔,让那些讥笑声更明显了。
「你们,你们这些只知阿谀奉承的无知小人!都是走狗!都是嫉妒本王!」
江廉从地上勉强抬起头骂着,原本就没什么好肉的脸,变得更可怕了。 江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笑过,反而还看着江廉,面试如常地说道:
「朕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第一篇没写好,你就从此对策论不屑一顾了。 朕的第一篇策论还不如你,简直狗屁不通,但朕再写第二篇,第三篇就是了,总有写好的一天。 你刚刚说,朕的词赋不如你,朕就姑且算是吧。 那你跟朕说说,词赋之外,你又有哪一点强过朕吗?凡是你不擅长的,就立刻放弃,所以早从你放弃写策论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没有资格,跟朕一争天下了。 」
「那不过都是父皇偏爱你罢了!本王哪里不比你强,哪里不胜过你,如果不是父皇偏心,哪里轮到你这个庸才来当皇帝!」
这一席话,引起的讥笑声更多了,我在屏风后又捂住了嘴,好怕自己忍不住骂出声来。 世上还有比江廉更无耻的人吗?他不成功,不成才,反怪先皇没有识人之明,偏心江稹?
正想到这里,朝臣中也有一人站出来,对江稹说道:
「回陛下,听贤王所言,都是陛下太过优秀,才害他与帝位无缘。 依臣愚见,贤王此人当真顽冥不灵,不堪教诲,还望陛下从速发落,夜已深,陛下还须保重龙体,早些安寝。 」
这也是个耿直的人,看不下去江廉这副嘴脸,开始催江稹早点回去睡觉了。
江稹点了点头,叫了人上来,准把这几人都带下去,伏地的几人听闻此言,一脸惊恐,都忙不迭地向江稹求饶,唯有江廉任凭摆布,好像无所谓一般。
眼看他们都要走出殿外了,江稹又突然喝住了众人,一行人在殿门口停下脚步,江稹走回到龙椅上坐下,对江廉问道:
「关于你的侧妃,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廉听了,突然低头暗笑了许久,笑得一声比一声大,仿佛想起了什么格外好笑的事情。
过了好久,他才勉强止住笑声,看了看他周围的那些人,又看了看江稹。
「你们,都想问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吧?」
江廉说着,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知道她老爹为什么肯让她屈尊当个侧妃吗?因为她小时候练舞,意外受过伤,大夫说,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生育了。 她爹早就知道此事,为了不让她伤心,才一直瞒着她。 我到苏相府上提亲的时候,还没开口说出我们俩的私情,苏相就感激涕零地答应了,还许诺,给她陪嫁几个标致的丫头,只求日后把通房生的儿子,过继一个给她。 」
说完,江廉又是一阵大笑,好像他真的觉得这太好笑了,一个站不稳,又跪在了地上。
「可是,可是她那个通房刚怀孕,就被她弄死了!蠢物,真的是蠢物啊!不过虽然蠢,但是可真好利用啊,只要我开口,不论什么样的男人都能被她拉下水来,不枉费我平日里对她花了好多心思,不然,我黄泉路上,岂会有现在这么多的同伴!」
他身侧的那几个人都听愣住了,突然间,那些人都挣开了护卫,对着江廉就是一顿乱踢,江廉本就受了重伤,这一段乱打,更是吐出血来,昏了过去。
护卫们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几人拉开,拖走。
而我站在屏风后,只觉得感到一阵阵地无力,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35.
不知道过了多久,朝臣们都散了,江稹才出现在屏风后,我一见到他,便忍不住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怀里。
江稹一边安抚着我,一边将我抱起,一路往寝殿走去。 我缩在江稹怀里,全身不住地发抖,问他,贤王府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多少腌臜,多少为人不齿。
江稹紧紧地抱着我,对我说,一切都过去了,都已然化为往事。 今晚,我也算看到了人心最黑暗的一面,这些黑暗是无底的深渊,既然我知道了这深渊有多恐怖,那日后,就绝对不要独自面对这样的黑暗。 他会一直站在我前面,不会让我再被这样的恐惧折磨。
可我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万幸当年,江廉只是在身体上折磨我,并不屑把这些细碎的黑心思,用在我这个无用之人的身上。 否则我真的不知道,等这些黑幕被戳破的时候,我该有多痛苦,多疯狂。
想想苏婉媚吧,她绝对想不到,自己害了那么多人,使了那么多下作的手段,甚至不惜用身体为江廉抓朝臣的把柄。 可最毒的,却是江廉用在她身上的心计。 他居然从开局之初就知道,苏婉媚不能生育,相国府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她成为什么皇后。
雨花阁的一夜欢愉,换来的是一条不归路,不知道她当时怦然心动,对江廉意乱情迷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已然成为了江廉的愿者上钩。
那一晚,我睡得极不踏实,每每合眼,便是大段的噩梦,一入梦便是满身的冷汗,整整一宿,我在江稹的怀里惊醒了无数次。
江稹每次看到我被噩梦惊醒,看向我的眼神都好像有人在拿刀剜他的心头肉。 他将我抱在怀里,反反复复地安慰我,甚至懊悔他今日为何要带我去大殿上,让我听到这一切。
终于,我向江稹开口了,不是求他饶了苏婉媚,而是求他让她死得明白。 至于她和江廉的下场,就都交给江稹决定吧,我想,至少对于苏婉媚而言,这个真相,就是这世间最大的折磨了。
我听老人说过,人如果死得不明不白,死后是会化为徘徊世间的厉鬼的,至少,我不想让苏婉媚带着怨恨在这人世间永远游荡下去。
而我,也不能因为执着于当一个好人,而让我的仇恨将我吞没,我还是想做回从前的那个文清涧,陪着江稹一同到老。
江稹一口答应下来,随即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不断地安慰着我,这一回,我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朝中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江稹下旨,凡是参与贤王谋逆的府邸,一律抄没,主谋下死牢,府上男子羁押,等候审判,女子为奴,充入掖庭。 以苏相为首,朝中约有三成的权贵官员受到此事波及,或被查抄,或受连坐。
天牢内,一时人满为患。
江稹命他的亲随,亲自带了江廉去见苏婉媚,据亲随回报,苏婉媚一开始,都没认出眼前这个满脸伤疤,面容尽毁的独眼龙,是她那风姿翩翩的好夫君。 还呵斥着,命江廉滚出去,直到江廉开口说话,她才瞬间变得面如死灰。
江廉将那天在大殿上说的话,又跟她重复了一遍,苏婉媚听后,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筋骨,一下子就瘫在了牢房的地上。 江廉见她这般失魂落魄,还耻笑她,说兵变那日,她的那些「苏府谋士」,集中了火力进攻天牢,就想把她杀了,好永远堵住她的嘴。 她该庆幸自己如今还能安然活在天牢里,虽然,也活不久了。
苏婉媚撑着最后一口气,红着眼睛对江廉说,她不信他的鬼话,否则吕太医为什么会帮她,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拒绝她。
江廉笑了,笑得极为开心,对她说,那吕太医可能是唯一一个对她有情有义的男子,他早就诊断出苏婉媚不能生育,还愿意陪她演戏,帮她通风报信。 甚至,去见江廉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他会保护好苏婉媚,给她伪造医案,等她到了该生产的时候,会偷一个婴儿进来给她。
只要苏婉媚能活下去。 活到江廉能兵变成功,救她出来。
连江廉都好奇,他为什么会对苏婉媚这样死心塌地,他问了苏婉媚好几遍,她最后,也只是木呆呆地说了一句,她曾经在吕太医受人冤枉的时候帮过他一次。
江廉听了,似乎很是不屑这个答案,他冷笑了一声,然后以恶毒的口吻对苏婉媚说道:
「本王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恩情,到头来,他也只是馋你的身子罢了。 」
说完,他不待苏婉媚反应,转身便走出了她的牢房,这句话,也就变成了他此生对苏婉媚说的最后一句。
据天牢的人说,苏婉媚就这样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地坐在地上,坐过了白天,坐过了黑夜,连眼睛都不知道有没有眨一下。
第二日,吕太医如约来给她诊脉,典守忙着安置天牢新来的囚犯,一时疏忽监管,没顾得上监视苏婉媚的牢房,过了好久都不见吕太医出来,等有人进去查看时,才发现他已经被苏婉媚割喉而死。
苏婉媚手里握着一块破瓷片,眼神呆呆的,再也没有恢复清明。 吕太医的尸首被抬走后,一有人想接近她,她便狂喊乱叫着,说自己有身孕,不许人靠近。
她就这样,生生绝望到疯了。
朝中很快就有了对于苏婉媚的处置,判处苏婉媚斩首示众,但她疯了之后,没人能帮她诊脉,就算强行按住了,也会因为脉象紊乱而诊不出任何结果。 江稹虽然有意尽快给她一个了断,但奈何朝中众臣还是纷纷奏议,硬要江稹等上十个月,看她确实产不下婴孩,再做处置。
如作茧自缚般,她就这样疯疯癫癫地,终于还是在天牢里又熬过了十个月。 据典守说,她每日食量都很大,又爱吃酸辣的东西,嘴里一直说着不能委屈了孩子,没过多久,昔日的长安第一美人,就已经变得痴肥呆傻,不堪入目。
十个月过去了,她却没有任何要生产的迹象,医女诊治后,说她那隆起的腹部,都是痴肥而已。
不久后,她被架上囚车,游街示众,最后身首异处,换来了一个解脱。
至于江廉,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江稹终究没能将他处决。 他将被终身圈禁在了贤王府的佛堂里,日常待遇,与我在王府时相同,吃冷饭冷菜,每日抄佛经,提水擦地。
据看守说,他日日都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睛咒骂江稹,在小小的佛堂里困熬了三年,终于在一日清晨悬梁自尽了。
冥冥中,所有冤冤相报都终于迎来了终结的那一日。
36.
我有想过很多次,等江廉和苏婉媚死后,那种释怀,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可实际上,我不用等到他们真的一命呜呼,就可以释怀了。 江稹告诉我这两人的判决时,我便感到自己的心里一阵轻松,又是一阵畅快。 这轻松,就好像一根深埋骨肉中的毒刺,被一下子拔了出来,这畅快,又好像伤口被抹上灵丹妙药,一瞬间便恢复如初,全无疼痛。
在听到判决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江稹说的「诛心」是什么意思。
比输了一局棋更可怕的是什么?是在棋局结束时,输了,还突然被告知,这局棋,从开局的时候,你就没有赢的可能。 棋局中的那些布局,那些谋划,那些让你捏了一把冷汗的兵行险着,都没有任何意义,到最后迎来的,都不过是同样的结局。
江廉和苏婉媚这两个名字,终于开始从我的心头淡去,听取她们二人的近况,很快就变成了索然无味的例行公事,后来索性都中断了,直到先后听到她们二人的死讯,我才茫然间发现,对这二人的恨意和怨忿,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的册封大典早就如约举行,我以楚国公府养女的身份,被正式册立为贵妃,代掌皇后凤印。
原本以为,册封时,会有很多人认出我,但没想到,只有与我娘交好的几位夫人私下跟她说,贵妃的眉眼有些像从前的贤王妃。
但她们也还说了,虽然像,但贵妃生得比贤王妃好看太多了,贤王妃出嫁后还是又瘦又小,脸儿常年蜡黄,头发粗粗硬硬,像枯草似的,哪里有贵妃这样肌肤莹润,纤侬合度。
从前在贤王府受了那样的折磨,又怎么会好看,能养出如今这样的容貌,也都是因为我已被江稹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
更多人说,贵妃只是眉眼有些相像,气质完全不同,贵妃端庄凝重,哪里像贤王妃一般冒冒失失,言语无状。
我听到这个评价,心里冒了大概一脸盆的冷汗,这要是被她们发现,我私下像个小孩子一样,那不很快就露馅儿了?!
仪典过后,我开始很认真地学习宫规礼仪,江稹也很乐意在我学习的时候,在一旁看笑话。 他说我越是努力练习走路,就越走得僵硬,简直像有鬼附身的木偶。
有他这样在我身边打岔,我学习宫规礼仪的道路就非常不顺利。
我一时心急,扯着江稹就问他,我这么愚笨,倘若我管不好这个后宫怎么办?
江稹一边贼笑着,一边说,反正他今生就打算要我一个女人,我能管好我自己就可以了。 我听了,双手一叉腰,问他,如果我连自己都管不好呢?
这一问,倒是把江稹给问住了,第二天,他就火速把春华、秋实、夏蝉、冬雪给弄进宫来。 这四个丫头见到我,那是一阵……拳打脚踢,她们连成一排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过了那么久才来接她们?她们在相国寺住得都快发霉了,每天都在跟来上香的香客讲我的故事,什么贤王府的狗洞啦,摘莲蓬充饥啦……
等等,狗洞?摘莲蓬充饥?!
我说我大姐二姐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传言,感情是这四个死丫头传出去的!
局势瞬间逆转了,我追着这四个人满后宫跑,累了一整天,等晚上江稹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自己一个人睡着了。 据江稹说,他发现,我累了的时候,打呼格外响亮,而且节奏感还很强。
第二天起来,春秋夏冬四个丫头,用近乎吵架似的讨论来决定自己帮我看管哪一部分宫务,我一边吃葡萄,一边问她们,这样真的好吗?她们就愿意一直跟着我,不准出去嫁人了?
春华瞪了我一眼,说我嫁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从前嫁到狼窝里,她们四个都不离不弃,如今钓上了金龙鱼,别想推开她们四个。
倒不是我想推开她们四个,但若是在宫里,我不会委屈她们一辈子当宫女的,早晚要给册封她们位分。 但是我担心,她们如果真的成了妃嫔,会一辈子都有名无实。 结果,这四个人齐声问我,谁需要坐实了?!她们就想当个只吃份例,不用侍候皇上的富贵闲人!
我去问了问江稹,能这样干吗?
江稹听了,第一次因为我去打扰他而放下了手中的笔,还有奏章。 他俯身将我按在了龙书案上,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不怀好意的小白牙。
「清清,你这是要给朕举荐你的侍女?」
我听了,赶紧拨浪鼓似的摇头,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家四个丫头,惦记的就是他的钱,根本不是他的人!
江稹听了,脸上的冷笑一点都没有变暖,一张俊脸又凑了上来,盯着我说道:
「清清就一点都不担心朕会惦记她们?你对朕这么信任,朕很不满意。 」
我看着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地闭上了眼睛。
你猜,抓痒和亲热,到底会是哪个?
答案是两个都有。
江稹先是将我按在桌上,好好唇齿缠绵了一番,待我神思迷乱,想入非非的时候,压着我便抓痒,直抓到我笑得岔了气。
第二天,江稹给我身边单独设立了四个正三品女官的职位,月例那叫一个丰厚。
四个丫头心满意足地当了女官,江稹来我宫里时,这四个人第一件事不是磕头谢恩,而是义正词严地跟江稹说,她们都是我的人,请皇上自重,绝对不要自作多情,随便打她们四个人的主意。
哈哈哈,江稹气得脸都黑了,直接跟这四个人对呛,结果,一人难敌四口,毫无悬念地败下了阵来。
37.
我被封为贵妃的当年就怀了身孕,江稹很是得意,上朝吹嘘,说自己仁德天佑,此胎必得贵子,还顺口夸了我爹文胜,说他传授的房中术果然灵验。
呸,这种事情也敢拿来在大殿上信口胡说,是生怕自己当不成昏君吗?!
结果朝中大臣果然都骚乱了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后来更是都毛遂自荐,要给江稹传授房中术。 甚至联起手来排挤我爹,不许他再私下跟江稹说些有的没的。
这算得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吧,江稹一开始也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后来才打听清楚,原来那些朝臣看我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生怕我爹的房中术让江稹也净是女儿。 我爹那样一个好脾气的鹌鹑,终于也恼了,大殿上就把小手手一甩,不干了!辞官!回家!哄我娘!
女儿是他一生的死穴,谁说女儿不好,他准跟谁急。
我大姐和我二姐很是羡慕我,经常进宫来沾沾我的喜气,可能这龙胎确实有点意思,不过一两个月,我这两个姐姐也都先后诊出了身孕,算算,小孩生出来,最多差不过一个月。
我娘被我们三个人惊得咬牙切齿,她说,要么就都没有消息,要么就三个一起来,三个丫头的产期都临得这么近,到时候让她照顾哪一个?
我们姐妹三人互相看了看,我二姐说:
「要不然抓阄?」
我娘噌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我二姐说:
「文清溪,我提醒你,再敢抓阄,我把你从文氏的宗谱上剔出去。 」
虽然我二姐的名字本来就不在宗谱上,但她还是吓得那叫一个哆嗦,忙说再也不敢了。 唉,楚国公府的传统这是说没就没啊!
我们姐妹谦让了好一阵也没商量出结果,最后又都甩手给了我娘,对我娘说,左右不可能都生在一天,谁生产了,我娘就跑去谁那里呗。
结果还真的没生在一天,我生在八月十五,我大姐生在八月十六,我二姐生在八月十七。 可怜我娘,整整三天没合眼,她说快把她这个人都熬完了,脑子都快成一块木头了,可能明年诗会她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我生产时很顺利,但据秋实说,江稹还是在房外脸色惨白地候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两只手上,都满满的是他紧张时咬出来的牙印,第二天我醒了,他在床榻旁守了整整一天,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罢朝。
出了月子后,江稹亲自将我抱进了他的汤沐所,亲手替我解开了发髻,为我浣濯涤净长发,我二人在温热的池水中肌肤相亲,恍然间,又宛若回到了我初入宫时的那般忐忑,又心动。
我和我大姐都是男孩子,唯有我二姐生了一个宝贝闺女。 听我二姐说,她这小棉袄,从生下来就很好哄,每天吃饱了,就是咯咯地笑。 我二姐夫喜欢得什么似的,天天就想在家哄女儿,这小女儿快把我二姐夫的官儿都笑没了。
我和我大姐很是羡慕,甚至江稹都说,既然有了小皇子,下一次可以要个小公主。 他做了父亲后,性子还是没怎么大变,每次来陪我,都能跟小儿子玩上好一会儿,据夏蝉说,还看到过他,偷吃小皇子的苹果泥。
我听了,气得要揪他耳朵,结果江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吃苹果泥了,后来长大了,姑姑就不许他再吃这么幼稚的点心了。 一席话说得好委屈,我这个刚当娘的,一时没忍住,亲手给他做了满满一整碗的苹果泥,江稹吃完以后,一整个晚上都开开心心的。
两年后,我们姐妹三个又差不多时候怀孕了,这回,我和大姐如愿生了女儿,换我二姐生了儿子。 过年的时候六个孩子凑在一起,用江稹的话讲,哭声能把长安城半城的人从睡梦中惊醒。
生下小公主的第二年,江稹信守他当年的诺言,册立我为中宫皇后,从此,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他并肩,世人也就此都知道,江稹是我文清涧的夫君。
我册立皇后不久,宫中太后薨逝,她是先皇的原配发妻,也是先皇遗留下的最后一个女人。 江稹说,她只比我姑姑早一年入宫,生前待六宫众人一向恩慈,所以我姑姑到临终前都甘心只做一个贵太妃,更嘱咐江稹,她死后一定要善待太后。
我受江稹所托,亲自为太后收敛,在整理太后遗物时,从她的枕头下,发现了一束枯黄的结发。
我握着这段已有了不少年头的发束,突然心意纷乱,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 直到我亲自出宫,将这段结发供奉在了太后灵前,看着牌位旁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心头才终于有了一丝宁静。
回宫后,我突然就很想见江稹,虽然知道会有些不合规矩,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他了。
一进他的御书房,我便看到他临窗坐着,正在笔走龙蛇地写着什么,偶尔微微皱一下眉头,好像发觉了什么不通顺的地方。 好像从很久以前,我每次来到御书房,就总能见到这样的江稹,但不知为何,我今日格外贪恋他这幅模样,便悄悄倚在门口,痴痴地看着他。
看了很久,江稹才察觉到我来了,他放下笔,起身招我过去,我笑着走到他身边,江稹牵起我的手,有些意外地说道:
「清清,今日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朕,既然来了,为何不叫朕呢?」
我看着江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开口问他:
「江稹,那束结发,你还留着吗?」
江稹听我这样发问,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他伸手,从衣领里拽出一个荷包,还是那个熟悉的荷包,只不过,过了这些年,荷包的颜色有些黯淡了。
「清涧和朕的结发,朕一直都贴身戴着。 」
我托起那荷包,仔细看了看,然后就郑重地放回了江稹的衣领里。
下一刻,我踮脚抱住他了,脸贴在他的胸口,轻声说道:
「要好好戴着,要一直好好戴着。 」
我就这样紧紧地贴在他胸前,将我刚刚去太后灵前的事情跟他说了。 江稹听后,有些伤感,他对我说,太后从前也是个有才华的女子,但是一生无宠,也没有生育过子女。 先皇去世后,她便幽居宫中礼佛,不许宫中人去打扰,更鲜少见人,就这样枯守宫中,直到身子再也撑不住了。
江稹年少时,曾在太后住处,看过一篇她写的长诗。 大意是说,宫城如一座牢笼,将众多青春年华的女子困于其中,牢笼狭小,寂寞无边,女子们想要逃离,却又毫无希望。 就仿佛鱼儿一生被困于鱼池,明明知道这只有方寸之地,却又没有半点办法,能脱离池水。
江稹还说,那首诗写得非常哀婉,他看过后便久久不能忘怀,即便登基为帝后,也常常警醒自己,要真心待我,不能让我的一生,也如太后诗中众女子一般哀怨。
我笑着回望向江稹,对他说,他从来就不是那样的帝王,有他在,有他的深情如许,这宫城,一直都是世间最令我留恋的地方。
即便,这宫城,当真若一处鱼池一般,要令我一生洄游其中,那其实,我也不会有半点被困其中的幽怨与哀怜。
世人看向长安城,看向皇宫,多半只会想起,书中所写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又有几人能得知,自从与江稹相知相许,我便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就算在长安城这座天下第一的鱼塘里,文清涧和江稹,也是众多鲽鱼中,最般配,最恩爱的一对!
鹣鲽有情,何惧苍天,何畏江湖。
江稹啊,子非鱼,焉知我不安于你的一池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