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宜

出自专栏《特殊恋人:穿越荆棘拥抱你》

我死之前,许南娇掐着我的颈子,逼我将铜针咽下去:「驸马说您心肠太硬,如此才能软下心肠。 」 后来,我的驸马当真娶了她。
她却脱簪跪在城楼之下,哭着求我放过她。
1 我是大颐长公主沈晚宜。
父皇的宠爱,将我捧上云端,我垂帘听政,在大颐朝堂搅弄风云,前半生过得好不畅快。
稚子如何?我偏要捧幼弟上高台。 反贼又如何,杀了便是。
我天生不知娇花为何物,回首数年,当初反我、斥我,说我牝鸡司晨不得好死之人,皆是我的刀下鬼、阶下囚。
这一路走来,我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
忠的、奸的。
只要大颐江山永固,这天下的恶名便由我沈晚宜一人去顶。 便是下了地府,面见阎罗,我沈晚宜也绝不俯首。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
他从荆棘中走来,捧着我血淋淋的双手,心疼不已:「公主,您原本也应是一个娇贵的女郎。 」 一晌贪欢,我对楚逍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幼弟渐渐长大,正是我急流勇退之时。
我终于得偿所愿嫁与楚逍为妻。
婚后,他要我三从四德、乖顺谦卑,自己却一力承包了两个真爱。
大颐太傅之女许南娇和烟花柳巷的花魁应宵儿。
楚逍借我的名义弄权,在我被皇弟幽禁于公主府时,许南娇趁机诬陷我通敌。
她逼我吞下铜针的那夜,我咬破手指,血书传信给阿弟。
而我那亲爱的皇弟却亲自下旨,将我车裂示众。
一朝从云端跌落,重来一世,我沈晚宜要感谢的人何止万千。
我的好驸马是头一个。
我的好皇弟厥功至伟。
还有楚逍那两个功不可没的外室,都将是我沈晚宜功名录上浓墨重彩的颜色。
2 我重生时,长公主府华灯初上。
内室烛火摇曳。
榻上躺着的男子容颜清绝,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被麻绳捆缚在雕花床围之上。
我的呼吸停滞了片刻。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唇线上挑:「求公主垂怜。 」 麻绳粗粝,男子手腕的尺骨处甚至被磨得渗出了血。
如果我记得不错,我的准驸马此刻应当正跪在屏风之后,听我们欢好。
按照前世的发展,在榻上的男人哑着嗓音说完这句话后,我会赏他一巴掌,让他滚蛋。
然后赤足跳下地,去哄准驸马楚逍。
但是这一回,我不打算这么做了。
「你弄脏了本宫的床榻。 」 我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榻上的男人目光掠过我的脸,忽然笑了:「公主赏的酒很霸道。 」 屏风之后的人终于忍无可忍,推倒了软陶屏风。
沉闷的响声突兀而起。
楚逍踩在倒地的屏风之上,脸色铁青:「沈晚宜,戏演够了?」 原来,他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前世此时,楚逍还不是我的驸马,只是众人皆知,我对他情根深种。
他此番来公主府,是求我出手相救他的两位至交。
前世,我不忍楚逍跪求辛苦,以长公主的身份命人劫法场,救下楚逍那两个因醉酒杀了农户女的友人。
我知道事情败露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但是那时,我已经萌生了让幼弟独自处理朝政的心思,正好借此事急流勇退,又可卖楚逍一个天大的人情,从而得到他。
那时,我被朝臣们在皇弟面前参了好几本。
为平息臣工怒火,权衡之后,我让出摄政之权。
楚逍大为感动,终于肯求娶我。
那时候的我天真地以为,没了权柄在手,只要有楚逍便好。 只是我没想到,往后的噩梦,都是他给我的。
我神思恍惚,榻上的男人却唇角讥诮:「原来公主府上的人,这般没规矩。 」 楚逍闻言皱了眉,没有理会,一番挣扎过后,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抉择。
沉吟良久,他俯身一礼:「倘若公主肯出手相救,臣自甘为公主驸马。 」 我挑眉,意有所指:「楚公子倒是重义气。 」 楚逍大喜过望:「公主同意了?」复又面露难色,「女子当三从四德,公主如此抛头露面,怕是不妥,不如下诏一封,由臣带去刑场。 」 好家伙,恶名让我来,人情全让他收了? 我故作思虑,沉默不语。
楚逍却急不可耐道:「公主放心,臣乃君子,君子一诺千金,微臣定不负公主。 」 我坐起来,抱膝笑着看楚逍。
直到将他看得面色微红,偏过头去,我才慢条斯理道:「君子修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你哪几样行了?」 「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身板,如何陪本宫策马长街,脑袋也不够灵光,嫁进来又如何打理公主府的账务?」 「嫁……嫁进来?」 楚逍正色的表情终于有一丝破裂,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见他如此,我笑得满足:「本宫明日会亲自去刑场的。 」 楚逍大抵以为我在演一出欲迎还拒的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3 「你又是什么人?」我侧眸看向榻上的男人。
他抿着唇,显然忍得很辛苦,额角沁了一层细密的汗。
「草民的爹娘死于战乱,没钱安葬,族中人便将草民送来了公主府。 」 我来了兴致,伸手抚过他的下颌:「叫什么名字?」 他眉眼一深,嗓音有些哑:「谢云汀。 」 「什么?」我手一抖,男人的下颌骨便被我的护甲刺破,血珠顺着指隙滚落。
我抬手敲了敲床柱,唤人进来。
一个身形瘦削、容色秀丽的男子默不作声走进来,低眉等候吩咐。
「长辛,此人伺候不周,把人带下去,罚他三日不许进食。 」 等内室都清理干净了,我躺在榻上思索。
谢云汀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前世,参我的奏折里,就有他的手笔。
那时候,我一心扑在楚逍身上,公主府的面首,都被我打发干净了。
为了让楚逍吃味,我让公主府府令长辛随意找了个人过来,陪我演今日这出戏。
不想他找来的人竟是谢云汀。
当年我被幽禁在公主府等死时,谢云汀已是大颐首辅。
有不忿他的朝臣,当着他的面出言讥讽:「谢大人也曾委身侍奉过声名狼藉的长公主。 」 当夜,那人便在府中暴毙而亡。
由此可见,谢云汀对他在公主府的这一经历,很是不耻。
无妨,重来一世,我沈晚宜可以助他平步青云。 但用这枚棋前,总得先磨一磨他的锐气。
4 翌日,我带着公主府府令长辛去刑场时,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我在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许南娇。
人群拥挤,她被几个家丁牢牢护在中心。
长公主的仪仗到了行刑的法场。
高座之上,老迈的监斩官亲自下来迎我,却一脸难色:「老臣知晓这二人与楚公子之交,只是长公主殿下,法不可违。 」 我眯着眼看向刑场上,那两个身着囚衣枷锁,还一脸愤愤不平的「卧龙凤雏」。
「大人面对强权仍能坚守律法道义,实乃忠臣,」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谁说本宫是来刑场救人的,本宫今日是来观刑的。 」 监斩官一脸无措。
同样错愕的,还有台下的许南娇,她和楚逍怕是早已互许白头,笃定了我今日来刑场是抱着救人的意图。
前世,我被幽禁在公主府时,许南娇构陷我与使臣私通,出卖颐国利益。
虎落平阳被犬欺。
明明她的诬陷错漏百出,可从始至终,楚逍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
脸上还分明写了四个大字:干得漂亮。
许南娇一向很会演戏,恰如此时,她不忍咬唇,对左右道:「不过误杀了一个低贱的农户女,便要赔上性命。 」 我款步走入人群,在她面前站定:「许小姐替他们二人鸣不平?」 许南娇没有想到我会将话引到她身上去,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声若蚊蝇:「其中想是有什么误会。 」 「误会?」我反问,「这两位公子是把证据拍你脸上了?还是于卧榻之上,将委屈细细讲与你听了?」 身后的长辛咳嗽了一声。
许南娇瞬间涨红了脸:「长公主,你怎可无故污人清白?」 我冷笑一声:「眼下,你口中那个低贱的农户女尸骨未寒,尚未安葬,天理昭昭,犯案伏法,本宫身为大颐摄政长公主,亲自监斩,顺应天理、合乎民情。 」 我抬高嗓音:「纵身份微末者,亦是我大颐子民,长街杀人,人人皆是见证者,我大颐绝不使一人含冤。 」 话音甫一落地,底下群情激昂,呼应者众。
我跟着打马征战天下的父皇多年,场面话还是会说的。
刽子手准就绪,我示意长辛附耳过来。
「看看台下,那几个眉清目秀、话不多的,你一会儿留点儿神。 」 「公主是疑心有人借机生事,想要顺藤摸……」 诚然我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音一转:「本宫的意思是,抓几个俊俏的回去,顺便把先前送出去的面首们接回府。 」 长辛面露难色。
我叹了口气儿:「谁叫你青天白日的去抓,难道不会等天黑了再下手吗?」 许南娇脸上划过一丝惊愕,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趁着人群纷乱,想要偷偷离开。
我示意手下的侍卫拦住她的去路。
那些侍卫都是已逝的父皇精挑细选出来的,真正上过战场的儿郎。
太傅府的家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骇得腿软,被侍卫们顷刻间制住。
「本宫心善,就不施以杖刑了。 拖下去掌嘴五十,然后将许小姐交给太傅,好生教导。 」 在许南娇扭动挣扎的时候,刑场上人头滚落,鲜血溅了几尺。
不过半刻钟,许南娇的双颊鼓胀起来,眼神愤恨:「长公主此举,就不怕楚公子知道了会生气吗?」 我笑了:「你应该担忧,以楚逍的姿色,能哄得住本宫几时?」 马车摇摇晃晃驶在路上,我回头看了一眼捂着脸的许南娇。
不急,日子还长呢,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5 夜幕四合。
长公主府前苑的长亭里,已经有人候着,长辛吩咐下去,把先前被我送出府的面首们接了回来。
我在外面逛了大半天,他们倒是比我还回来得早。
亭内,香气袭人。
喜欢女子的脂粉,必然是苏括无疑了。
苏括曾是我南下瀛洲,在画舫上买下的乐师,生得一副好皮囊,昳丽的容貌在幽暗之地,更是生香。
他见到我,眼前一亮,挥手将长辛等人赶走,这才眼尾泛红,声泪俱下诉说这段时日,被我赶出府后,遭人欺凌的苦楚。 后来话锋一转,又说到有朝一日登高位,定然要扬眉吐气,欺负回去。
语毕,苏括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眼里甚至带了一丝期待。
我听明白了,他是想讨个官做。
「人有志向是好事。 」我不紧不慢地安抚他道。
他眉眼一耷,撇嘴道:「公主直接说但是之后的话吧。 」 「没有但是,本宫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甚好。 」 苏括扬眉:「公主也有志向吗?」 「自然有,」我神色一正,眺望远方,「本宫的志向,为天下的好男儿安个家。 」 苏括掩唇一笑,低眉揽过我的腰:「那阿括的本事,俱在阿括的名字里了。 」 他着重咬了「括」字的音。
我会心一笑。
身后传来脚步声,长辛走过来低声道:「谢公子现下昏迷不醒。 」 谢云汀?人食五谷不假,一日不吃,就能昏迷了?我有些怀疑。
长辛的目光投向我身侧的苏括,垂了眼:「半个时辰前,苏公子往西厢送去了一盏茶。 」 实名下毒? 我嘴角一抽,痛心疾首地看向苏括:「苏括啊苏括,你好本事。 」 他当即扯住我的袖子:「公主此时若是弃阿括这珍珠而去,去管那个死鱼眼珠子,明儿公主再想进阿括的门,可不能了。 」 我长吁了一口气,拍开他的手:「明日巳时,你去城东淮安阁,那儿有个腰间系双鱼玉佩的,是个拿钱办事的讲究人,他自会给你安排一个差事。 」 苏括神色一怔,唇边扯出笑来:「纵然公主多情,但阿括的心却永远为公主敞开,死肢不能语。 」 我拂了拂衣袖,眼神略带嫌弃:「矢志不渝,以后没事多读书。 」 怨不得前世楚逍一出现,这些个面首们便黯然失色。
楚逍的容貌不及苏括,但楚逍至少才藻艳逸,没事吟几句酸诗,也是情调。
我痛定思痛,决心明日让长辛去购几套典籍来,让府中的面首们好好学学。
6 我吩咐侍卫在外等候,去了后苑西厢。
室内烛火幽暗,镂空的雕花屏风,只隐约瞧见一个瘦削的轮廓侧影。
我绕过屏风,见谢云汀背对着我,漆黑的长发铺陈在背,发梢犹在滴水。
显然是才沐浴过。
明灭一线间,他修长的手指拈起外袍,慢条斯理地披在身上,折过身来。
四目相对,雾气朦胧中,是谢云汀寡情漠然的一双眼。
「未时有人送来了书,说是草民服侍公主不周,惹您不高兴了。 」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在桌角那几卷带图的、不大正经的书册。
谢云汀矜贵的眉眼,挟了雍容的意味。
他随手拿了最上面的册子走向我,唇角讥诮:「原以为,公主喜爱的是楚逍公子那样假正经的。 」 「你消息有误,本宫喜欢风情美人,」我有些迟疑,「长辛说你中毒了?」 「区区把戏,还奈何不了草民。 」 话音一落,我眼前的光线一暗。
谢云汀低头,左手持册,右手的指骨箍住我的手腕。
「草民潜心研习,定不负公主所期。 」他将册子在我面前展露,那一页页的图样让人脸红心跳。
耳侧男人微哑的嗓音,蛊人得紧:「良宵苦短,公主可敢一试?」 我笑了,沈晚宜一向敢为人先。
我反客为主,攥住他的手,指腹擦过男人的耳廓,幽幽道:「试试便试试。 」 谢云汀那衣袍碍事得很,剥开便费了好大一番气力。
骤雨裹挟疾风,这一试便是红烛高燃至天明。
以至于清晨,长辛说陛下要宣我入宫时,我眼底仍有淡淡的乌青。
我支着下颌,懒洋洋点评道:「你学得很好。 」 谢云汀莞尔:「能得公主夸耀,草民感佩在心。 」 他为我簪发时,我的目光瞥见侍立在门口的瘦削身影,心思一动,以前,长辛也做过这样的事。
「本宫听闻谢公子屡试不第,于此间倒是精通。 」 铜镜中,男人一哂,低声道:「大颐士子人才济济,草民才疏学浅,能侍奉公主,已然知足。 」 他手上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
前世,谢云汀参加科考,他背后无人,却碍了那些权贵塞人的道。
后来,皇弟沈平昭不知经谁指点,察觉端倪,从诸多殿试的策论中,找出谢云汀的,补偏救弊,封他做了工部左侍郎。
一年后谢云汀平调去户部,两年后任职户部尚书,同年,位极人臣,等同首辅。
大颐首辅经世之才,岂会是才疏学浅之辈? 「倘若本宫要你身居高位呢?」 他指尖的动作一顿,继而笑道:「下臣此生愿供公主驱使,绝无二心。 」 我笑着起身,真心或是假意,于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这施恩之人,这一世不会是我的皇弟沈平昭。
7 玄德殿内,沈平昭等候我多时,面上已经有些不耐了。
见我入殿,他摆摆手制止我行礼,从金銮座上径直走下来:「众人皆知,皇姊喜爱那个楚逍,朕干脆下旨,赐你们二人成婚,皇姊何必自苦,为了朕着想,要杀他那两位友人?」 我嗤笑:「哪个不长眼的闹到你跟前了?」 沈平昭见心思被戳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杀一平民便要偿命,几个贵族出身的老臣难免坐立不安,颇有微词。 」 那两个被处死的「卧龙凤雏」与楚逍同在礼部任职,大理寺按律行事,挑不出错。 他们不敢走明路,便私下来找沈平昭说项。
「仗着和父皇打天下那点儿功劳,各个吃得肥头大耳,他们还好意思坐立不安?」 「皇姊消消气,朕就这么随口一提。 」 眼前的少年,脸庞尚且稚气未消。
沈平昭和我一母同胞,那些年,我护着他,助他一步步登高位。
他也曾在我病时守着我,一遍遍地唤我阿姊。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相信,哪怕前世接到那封血书,也要逼我入绝境的人是我的阿弟。
沈平昭见我心思恍惚,有些担忧地唤了我两声,又讷讷开口:「即便如此,皇姊也不该当众拿太傅之女开刀。 」 我心知,这才是沈平昭今日宣我进宫的目的。
许太傅教导他多年,师生情谊,总归难以割舍。
「你如今已经是皇帝了,尚无所出,太傅一职本该取缔。 」 沈平昭闻言,神色有些黯然。
「明日你亲去太傅府,赐许太傅为帝师吧。 」 他一怔,顿时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儿,拍了拍他瘦弱的肩头:「平昭,一潭死水无波,总有人想要兴风作浪。 大颐的朝堂若想稳固,只有皇姊唱白脸,你这红脸才能唱得更得人心。 」 沈平昭的脸上这才有了笑颜色:「多谢皇姊提点。 」 大颐帝师看似尊崇,但并无实权。
许太傅若因此同沈平昭置气,便是他不懂事了。
我告诉沈平昭,往后我不再垂帘听政,只是将先前殿试的策论命人搬回了府邸。
他有些激动,只问我:「皇姊,真的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
皇家无亲情,这巍峨的宫殿锁住的又岂是沈平昭一人。
他太年幼了,弄权之术,从来不只在朝堂之上。
8 回府下马车时,仆从躬身搬来马凳,我看见长辛垂眸伸过来的手,顿了顿,还是搭了上去。
径直往前,便是公主府前苑。
长辛的身体有些僵硬,滞在半空中的手没有动,只是迟疑转了头:「公主?」 大颐都城位置偏北,没有南国那样温柔小意的诗情风光。
长辛这样秀丽细致的眉眼却在大颐宜城,奇异而悄无声息地绽开了。
我没有松开他的手,反倒仔细审视了他许久。
他习惯性颔着首,露出纤细优美的颈线,再不发一言。
仿佛被当作观赏的物件儿,也要做到尽善尽美。
「长辛,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同本宫说吗?」 自从他做了公主府府令,除了必要的吩咐,我与他几乎从未谈论过任何不相干的事。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轻声道:「回禀公主,长辛没有。 」 「六年前,本宫看你有几分姿色,将你留在身边,不事暗卫之职,只做仆从之用,你觉得委屈吗?」 自然,我问的是狗屁话,否则也不会六年后才有此问。
下首的年轻男子下颚如刀削般的一片,单薄得近乎锋利了。
他低下头,抿着唇道:「长辛不敢。 」 我松开手,反手掣住他的手腕,用了十足的气力,几乎可以听见骨质摩擦的响声。
「长辛,你背后的人是谁呢?」我漫不经心地开口。
他没有因为吃痛而皱眉,倒像是因为我的话,漆黑的长睫颤了一下,随后屈膝跪下。
「大颐暗卫,此生自当忠于大颐皇室。 」长辛秀气的眉眼是一笔一画的温顺。
很漂亮的一句话。
「这个回答本宫不满意。 」我松了手。
他的手蓦然垂下,恭敬地俯首:「那公主想要怎样的答案?」 长辛不会分辨不出谢云汀是否真的中了毒,却执意要引我去西厢。
我与他都心知肚明,此番不是我要捧谢云汀,而是他长辛要捧。
「那便在这里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本宫。 」 他闻言艰难地抬起头,却是笑了笑:「好。 」 9 来来往往的仆从自周遭而过,见到这一幕,皆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长辛笔直地跪在前苑,背影伶仃,仿佛这样的责罚于他而言是一种恩赏。
我心里烦闷得紧,还没踏进主屋,便被一个俊美的男人堵在雕花合闸门口。
他抓着我的手,语调委屈:「公主要苏括去的地方,苏括去了,他要苏括每日过去学习从商之道。 」 「这样不好吗?学成了,本宫大半的铺子都交予你打理。 届时分成,本宫八,你二。 」 苏括眼眸倏然一亮,拉了我便往里屋走。
待我坐下后,他殷勤地倒了茶水奉给我。
见我呷了口茶,苏括这才正色道:「阿括要当官,不想做生意。 」 我顿感头疼:「你当官是为了什么?」 他狐狸似的眯了眼,时不时偷瞄一下手心,义正词严:「阿括若是为官,自当为万民请命,肃清朝堂风气,做大颐继往开来第一人……」 他一番慷慨陈词,愈说愈来劲儿。
我从头听到尾,竟一个词也没有说错,不免讶异,捉过他的手,果不其然,其上歪七扭八,写满了墨迹小字。
四目相对,他眼里写满了尴尬。
苏括抽回手,讪笑道:「总之,公主,苏括新娘已决,就看您今个儿疼不疼阿括了?」 「心念已决,」我摇了摇头纠正,长叹了一口气,「如今国都宜城的几个差缺,不是什么好位置,去岁国库告急,抄的就是他们的家,一番折腾下来,银钱没搜刮几两,还耗费了大量人力,除过宜城,你若想去旁的地儿,倒还有油水可捞。 」 他若有所思,状若西子捧心:「您猜怎么着,公主一番话,阿括顿感提开水烫头,阿括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更何况,您舍得让阿括去那些个穷乡僻壤吗?」 说完,他还不忘抛给我一个颠倒众生的媚眼儿。
「醍醐灌顶!」我忽然有些心累。
「这不重要,」苏括抬眉,语气转为幽怨,「公主有阿括一人还不够,还接一些乱七八糟的惹祸精进府做什么?」 「你说得对,一个你已经够让本宫头痛了,但是不要胡诌,本宫先前的面首们个个乖巧听话。 」 「噫,阿括才没有胡诌,」他极力为自己辩白,「公主不是让长辛从刑场抓了人回来吗?就关在后院柴房。 短短两日,那厮打伤了六个下人,膳房的林掌事差点没给他开瓢了。 」 我安抚了苏括很久,最后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日前,我让长辛多抓几个,他竟只带回来一个。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方神佛,能让长辛也觉得可疑。
掌灯时分,我带着几个侍卫去了后院柴房。
柴房的门被打头的侍卫推开,发出「吱呀」的一声。
斜卧在草堆之上男人,挺括的眉眼,被斑驳的树影掠过。
顾承邑?我心里一紧。
男人咬着一节狗尾巴草,连接窗棂锁链的另一头,系着他的足踝。
见有人进来,他头也懒得回,啐了一口:「滚!」 我示意侍卫们将锁匙递给我便退下。
父皇在位期间,曾经爆发过武成侯之乱,在父皇的允准下,京竭门点将,是我亲自去的。
顾承邑一介白身,出身寒门,却在演武场上力战数位久经沙场的将军。
几个老将面子上挂不住,还是我力排众议,点他为揭字营参将。
那场战役打得很漂亮,顾承邑可谓是立下汗马功劳。
但也可惜,因了演武场这桩前事,他遭人排挤,被抢了功劳不说,奉旨回京述职,国都宜城的上官们推三阻四,后来渐渐被人遗忘,竟连个品阶都没混到。
领了功的同袍武将们,嬉笑着让他不如去讨个守城卒做算了。
前世,我曾暗示过父皇,不能让立了功的新贵们寒了心。
可是父皇却并未听取我的谏言。
我有意给他安排一个闲差,他却拒绝了我。
大概是站得久了,顾承邑也察觉到端倪,转过头来,语气有些迟疑:「长公主?」 「数年未见,顾卿的脾气见长。 」 他漆黑剑眉微挑:「那日在刑场,殿下口若悬河,为农户女行道,话说得很是漂亮。 我还道长公主殿下何时改了个光风霁月的性子,却不想背后却是小人行径,绑我来此。 」 「顾卿若真不肯来,没人奈何得了你,」我微笑道,「当初你拒绝本宫为你安排闲差之时,可还记得本宫说过的话?」 他像是认真回想了一番,嗓音微沉:「殿下说,但愿不会看到我顾承邑摇尾乞怜的那一日。 」 我扬眉,款步走向他:「顾卿,敢与本宫比试一番吗?」 「有何不敢?」他几乎没多加思考,脱口而出。
我屈膝为他解开锁链。
顾承邑锐利的眉眼终于柔和了几分。
接下来,如我想得那般。 投壶、射箭、骑术。
「顾卿真厉害!」 「顾卿佼佼者!」 「顾卿人中龙凤!」 「顾卿真男儿!」 三场比试,在我一声声的赞赏中全盘皆输。
我抚掌大笑。
顾承邑终于黑了脸:「这就是当初那个手刃叛贼陈文忠的大颐长公主殿下?」见我神色丝毫不改,他咬牙切齿道,「沈晚宜,这么些年,你究竟在做什么?追个小白脸追得天下皆知。 」 我沉默了半晌,人人都道楚逍不值得。
前世,我与楚逍大婚前,顾承邑红着脸同我表白心迹,我冷冷回道「本宫已决意与楚逍成婚」,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在公主府等死的时候,顾承邑也来找过我,说要带我走。
四方的屋檐之上,他讥笑我:「沈晚宜,以你的本事,何至于自困于此?」 他说他偏不信,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沈晚宜。
我拒绝了,幼弟渐渐长大,朝堂之上,要他除了我的人不在少数。
飞鸟尽,良弓藏,是为人臣子亘古不变的局面。
可我与沈平昭毕竟一母同胞,血浓于水。
嫁给楚逍,已经是我给自己的体面,我始终不敢相信,沈平昭连我最后一点儿退路也不肯给我留。
我将自己所有的后路全都堵死了,亲手将那柄取我头颅的剑,递给了皇弟沈平昭。
后来的他,也真心让我失望。
前世那夜,顾承邑堂堂七尺男儿竟也落了泪,恨铁不成钢地唾骂我:「翱翔于九天的凤凰,竟也甘心为人铺路至此。 沈平昭,他也配?」 我给了顾承邑两条路。
一则,留在府中做面首。
二则,为大颐戍守荥州边关。
顾承邑为人太骄傲,他没有别的路可选。
他笑得肆意:「殿下就没打算给我留第三条路吗?」 「本宫自信,不会让顾将军失望。 」 「将军?」他微眯了眼,「沈晚宜,你这般放肆,真以为玄德殿中那位,还是当初那个唯你是从的幼帝吗?」 我懒洋洋道:「顾卿,富贵险中求。 」 顾承邑眉心微沉:「殿下是想做乾坤颠倒的那一人?」 我没有否认:「倘若真有那么一日,顾卿可愿站在本宫这边?」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破裂,良久,顾承邑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殿下能许何物于我?」 「本宫能许的……」我垂头思索一番,笑着开口,「倘若顾卿愿意,届时,你便是本宫唯一的驸马。 」 语毕,我将袖中的玄令给了他。
他凝眉片刻,终于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君子一诺,重逾千金,殿下谨记今日的承诺。 」 看着离开公主府那道修长的背影,我摊了摊手,只要大饼画得好,大颐何愁?本宫何愁? 接下来两日,我将谢云汀的策论送了出去,让朝中自己的人挑破了科考乱判一事。
皇弟沈平昭大为震怒,重罚了当初舞弊的主考。
为了安抚大颐寒门士子,沈平昭亲授谢云汀户部左侍郎一职,宣告天下,以示公允。
10 我没想到,长辛的性子太过执拗。
一连两日,我都没有得到那个令我满意的答复。
他烧得糊涂了,昏倒在前苑,仆从不敢擅作主张,禀明我后,才将人抬去了下人住的偏院。
谢云汀已有官身,不适合继续留在公主府,我将城东一处宅院送予他,亲自送他出府后,才去了长辛的屋子。
他是受罚之人,府医不会擅自施药。
我去时,竹榻上的人仍在昏迷。
雪白的里衣和凌乱的乌发,衬着他面色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我掀开棉被一角,年轻的男人体态修长,有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挺拔,只是他这几年一直躬身侍候,我竟也没有察觉。
榻上的人膝上的布料破了,露出瘀青溃烂的膝骨,在梦里犹不自觉地蹙着眉。
长辛应当很怕疼吧。
记忆里那个少年也曾柔和了眉目向我示弱:「公主可否允准长辛起身?要罚也等明日日头出来,可以跪得久一些。 」 我伸出手,指尖停滞在他的左颊前,顿了顿,还是挪开抚上肩胛,沿着衣袖一寸寸向下捻去,边缘的一截袖管也一点点塌下去。
竟然消瘦至此,平日里都不好好用饭吗…… 我安慰自己,定是衣袖太阔。
他的嘴唇也是乌青的,我知晓,仅仅只跪上一日多的责罚不致如此,毕竟大颐暗卫,哪个不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只是这月十五已经过了,暗卫每月领的解药,俱在十五那日。
他这是秘药的毒性发作了。
长辛攥着棉被的手指骨泛白,不自觉痉挛着。
在我收回手时,他睫毛轻轻颤着张开:「长辛惊扰到公主了。 」 我收回手,板起面孔:「躺着吧,不必行礼了。 」 他依言没有动作,漆黑的眸里情绪莫名,哑着嗓音开口:「属下……求公主赐药。 」 我微微一怔。
似乎每月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惦着暗卫的身份,自称属下。
「去找陛下拿解药吧。 」回过神来,我刻意冷了声色。
长辛动作温吞,却在起身后,倏然翻身下榻,直直跪下。
他右手勉力撑着支起身子,扯着唇角:「公主当真不信长辛至此吗?」 「大颐暗卫忠于大颐皇室,秘药的解药又不是本宫一人所有。 」我用他先前的话回敬他。
良久的沉默后,他抿着唇轻声道:「长辛明白了。 」 我余光瞥见他撑地的右手,腕上凹凸不平的狰狞疤痕,十分刺目,眉心一跳,我偏过头去。
原本,那腕上该是有一朵血色莲花的。
我攥着手心,不想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出了下人的偏房,再多留一刻,只怕又要做出什么昏头的事。
五年前父皇驾崩,留下我与皇弟沈平昭。
质疑小儿误国的人不在少数。
随父皇征战多年的老将们虽护着我沈家,却也有着同样的顾虑,文臣们一张嘴,就隐隐有倒戈的意思。
父皇麾下的陈文忠,等同大颐首辅,却在父皇尸骨未寒之际,意图逼宫。
想要幼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禅位于他。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那些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的人,皆在观望,等那日之后的乾坤巨变。
那不是我第一次杀人,却是最为惨烈的一次。
我深知,这天下,任谁都有许多条路可选,可我沈晚宜退无可退。
当我走下正殿,柔声问陈文忠:「幼弟年幼,但大颐还有我沈晚宜,陈大人觉得,颐国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陈文朗声笑我:「一介女流之辈也妄想担起颐国国祚。 」 可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因为我袖口藏着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割开了他的颈子。
而后我着人取来一柄刀,叛臣陈文忠的头颅被我亲手摘下。
血溅三尺的时候,我拎着那顶丑陋的首级,亲手将其瞪大的双眼合上。
满朝愕然时,我立于大殿之上,扬起右手,日头洒金般流泻进大殿里,鲜血涔涔,淋漓了我整只手。
那时候,我记得自己笑着对满朝臣工说了一声:「这朱红的颜色煞是好看。 」 陈文忠太大意了,最后的关头,还要拘着礼,不肯让近卫进殿贴身护着,想要求得一个体面的君君臣臣。
他谅我这女流之辈,也不敢拿他怎样。
我站在九阶之上,目光从每一个人的面上扫过,猜疑的、恐慌的、气愤的、赞赏的…… 「还有谁,想要本宫的丹蔻更红一些?」 群臣鸦雀无声。
我深知,杀鸡儆猴,那也只是第一步,有一个陈文忠,便会有第二个陈文忠。
从那以后,我每一日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敦促幼弟学习处理政务,肃清朝堂,老世族发难、武将犯上,一桩桩一件件,我事事躬亲,无不殚精竭虑。
父皇说,要为我选最尊贵的封号,要为我换上最华美的嫁衣,要为我择一位天底下最好的男儿,送我出嫁。
可这些,我沈晚宜注定无福消受了。
无数个午夜梦回,那些死在我手中的人,都幻化成面容可憎的鬼怪,在我的耳旁发出尖厉的叫声。
可沈晚宜要向前走,便只能不怕。
陈文忠成了我刀下鬼的那夜,下了很大的雨,长乐宫的烛火都熄灭了。
我将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饮了许多酒,不醉,便再饮。
殿内漆黑一片,无人敢劝。
我蜷缩在榻上,无助地看着我的双手,湿漉漉的血,都是血……明明白日里洗干净了的。
「小畜生,你知道我有多怨恨生下你吗?」年幼时,母亲疯癫的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她额间的莲花,比朱红的血色要艳丽。
我发出比她还要尖厉的叫声。
黑暗中,有人走近,轻轻抱住我,温柔的语气近乎诱哄:「公主别怕,没事了……没事了,长辛在这儿。 」 眼前女人的幻影逐渐消退。
惊悸过后,我与少年单薄温热的身体紧紧依偎着。
我告诉自己,沈晚宜,一刻钟,只一刻钟。
这样脆弱的沈晚宜,不能是大颐生杀予夺的长公主。
但这样的沈晚宜,却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刻钟,做一个耽于温柔、耽于私情的小女儿。
他哄着我:「哭出声也无碍的,公主也只是一个矜贵的女儿家。 」 雕花窗棂之外,雷声拼命震动,银绳呼啸划破长空。
揽着我腰身的那只瘦削纤长的手腕,在灼灼的耀光中,血色的莲花分外刺目。
我狠狠地推开他,俯身作呕。
良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着嗓子开口:「长辛,本宫真的很讨厌你腕上的莲花。 」 少年清秀的眉眼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嗫嚅着双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一刻钟后,少年折身回来,屈膝跪在我面前,手中却多了一把匕首。
「公主别怕,」少年仰着头,笑靥惨然,「公主厌恶的东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 我下意识伸手去抓,他却手起匕落,薄刃带血,生生剜去了那块皮肉。
那朵堪称漂亮的莲瓣胎记,在我眼前迅速凋谢枯萎。
我跳下榻给了他一巴掌,疾言厉色:「谁准你伤了自己的?」 长辛跪直了身子,伸出的手顿了顿,随后将血迹斑斑的右手藏于袖袍之中。
片刻过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拭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这才后知后觉,脸颊上已然一片湿色。
少年揉了揉膝盖,温声询问:「公主可否允准长辛起身?要罚也等明日日头出来,可以跪得久一些。 」 我没有应允,从多宝格上拿来药箱,为他包扎伤口。
伤口包扎得很难看,血越流越多,我气愤地摔了药箱,要去唤太医来。
他温吞地抬手,忍着疼摸了摸我的额发:「公主别怕,长辛不痛的。 」他轻叹了一声,「不值当的……为了长辛卑贱之躯深夜惊动太医。 」 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如梦方醒,怔怔望着他出了神。
我究竟在做什么? 什么时候,冷血的沈晚宜竟也会因为一个人……心疼了? 这是大忌。
父皇说,上位者不可以有任何软肋。
何况是在这个风雨飘摇、前路未知的当下。
我要将长辛,如同剜去糜肉一般,从疮口剜去。
后来,有人同我说了很像的一句话。
楚逍刻意接近我,故作心疼地说:「公主,您原本也是一个娇贵的女郎。 」 我恍了神。
每每,我看着楚逍的模样出了神,记忆里都是那个眼角眉梢都含笑,目光温柔且宁静的少年。
就连大颐的黄口小儿也编排了我沈晚宜对楚逍一见倾心的歌谣。
我心知,这是一种移情。
便这样吧,与其无法把控自己的情欲,做出什么有损大颐的荒唐事,倒不如……清醒地沉沦。
11 近些时日,闲来无事,苏括扯着我摆弄那些脂粉。
公主府却收到了许南娇递给我的帖子,我听着苏括磕磕绊绊念着烫金印花帖子上的文字,总结出了核心内容。
许南娇要在秋日办一场寻花宴。
秋来百花杀尽,哪里有花可寻? 许太傅如今是大颐帝师,许南娇本就是帝师老来得女,这场寻花宴,欲逢迎之人不在少数,京中世家公子与贵女们趋之若鹜,听说楚逍也接了她的帖子。
这场寻花宴,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恰好也想看看这帝师府,如今是怎样的光景,碎金司的人安插了不少,是时候该收获成果了。
我带着苏括与长辛去了帝师府。
许老帝师没出现,七七八八的闲杂人倒是见了不少,我让长辛在堂外候着,只带了苏括进了正堂。
里面丝弦之声犹在继续,只是自从苏括和我踏进堂中,众人的目光便带了些鄙夷。
这些人虽然听闻我沈晚宜行事不羁,但这样堂而皇之将面首带去别人家的宴会,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许南娇愣了愣,率着众人向我盈盈一拜:「长公主莅临帝师府,臣女不胜欢喜。 」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私家小宴,年轻男女们不必拘着礼,饮酒作乐,一时之间倒也自在。
苏括因着俊美的容貌,倒是与女宾们相谈甚欢,只是时不时偷偷打量我一眼,生怕我因此而动气。
楚逍坐在对面男宾席的首座,自我进来这堂中,便全程黑着一张脸,刻意与人高谈阔论,就差将我沈晚宜对他不起写在脸上。
许南娇在恭贺声中多喝了点儿,她晋职的老子恐怕都不见得有她这么高兴。
楚逍离开席位,恰到好处地扶住她的手臂,低声道:「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仔细自个儿身子?」 一句话说得克制又关怀。
许南娇双颊微红,羞赧地转过脸,又状若无意般将目光投向我这边。
苏括递来一盏果酒,神色轻蔑:「世风日下。 」 我很欣慰,他终于没说错词。
只是恐怕在旁人看来,我与苏括才是诠释世风日下一词的典例。
人人皆知,我倾心于楚逍,许南娇此举是公开与我叫板了。
她大费周折办了这寻花宴,却只拿出这么点儿手段,实在不够看。 我不动声色饮着酒,等她的后招。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两个仆从打扮的人跌跌撞撞冲进来,见了许南娇便跪下高声道:「杀人了……杀人了,大小姐……出人命了。 」 众人见状,一脸惊骇,不知道底细,一时间坐立不安。
那两个仆从故作面色惶急。
许南娇细细询问,他们看着如此心绪不宁,竟也能将事情的始末事无巨细地朗声讲述一遍。
重生一遭,楚逍的这位心上人,将路走得很宽,不仅自己演得好,教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那二人说,是长公主府府令长辛在花厅与帝师府的侍卫言语不合,争执中杀了帝师府的侍卫。
许南娇花容失色,就差没当着众人的面,哭啼出声,她垂着泪,看向我时,言辞已经带了不卑不亢的愤慨:「长公主殿下,即便楚逍公子与南娇情投意合,您也不该令公主府的人杀人泄愤。 」 这么快就为我找准泄私愤的定位了。
我笑了:「仆从一面之词而已,许小姐还未亲眼得见,便这般笃定吗?」 「沈晚宜,众目睽睽,你要是敢颠倒黑白,为难于她……」 楚逍一向拎不清,大庭广众之下直呼我的名讳,似乎以为自己真有那么大的脸面,替人撑腰。
我嗤笑一声:「你当怎么着?」 他一时词穷,噎了一下。
许南娇似乎为了能顺利进展下去,用眼神安抚楚逍,又对我略一福身:「您既这般说,为顾及公主府颜面,还请殿下移驾花厅一叙。 」 她一副有理不在声高的模样,让堂中那几位与她交好的手帕交都不由替她捏了把汗。
我随许南娇移步花厅,见帝师府的管家正指着长辛的鼻子,叱骂他狗仗人势,污言秽语难以入耳。
长辛若真如他们栽赃那样杀了人,这帝师府的管家也算是个人才,还敢拿言语去激怒他。
这里似乎已经打扫干净,那个所谓被杀了的侍卫也被人拖了下去,只有灌丛旁干涸的血迹,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见我盯着地上那摊血,长辛细密的睫毛颤了一下,低头正欲开口。
「不必解释了。 」我打断道。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一僵。
许南娇见状屏退仆从,自袖间取出一叠书信:「这些红笺,殿下还是瞧上一瞧。 」 我蹙眉接过,随手拆了几封,粗略扫过,其上皆是楚逍写给许南娇的信,其中不乏满腔抱负的倾诉、腻歪的情诗,还有一封,是许南娇以红颜知己自居,鼓励楚逍日后必将青云直上,大展宏图。
她探究地看向我,似乎试图从我面上寻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我脸上透出些不耐烦来。
许南娇继续道:「其实,臣女不过是区区帝师之女,怎敢不畏天高与公主相争?今日这寻花宴出了这等事,望殿下能肯给臣女、给帝师一点儿颜面。 」 她低眉靠近我,神色有些哀伤:「同为女儿家,臣女心知那日刑场一事,殿下的做法,无非是气楚公子迟迟不肯给您一个交代。 只要公主想,臣女自会规劝楚公子,向其解释清楚,今日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个误会。 」 我攥着手中的书信,问她:「什么条件?」 许南娇眼神从一侧的长辛身上掠过,一字一顿道:「公主府府令长辛,殿下可舍得?」 她轻笑一声:「一个低贱奴才的命,换殿下与心上人恩爱白首的可能,臣女以为,这个交易很是合算。 」 我捻着手中的信件,漫不经心道:「听起来,是一桩不错的买卖。 」 许南娇瞥了一眼依旧神色淡漠的长辛:「臣女也并非真的想要他的命,只不过今日之事,众人皆有所闻,只要长辛在帝师府,过上一遍刑罚,三两日后,他若熬得住,臣女自然完璧归赵,将人送回殿下府上。 如此,殿下与帝师府的颜面皆能两全。 」 许南娇看着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她笃定我对楚逍并非一时的兴趣,何况长辛跟了我多年,留长辛三日,用刑逼迫,或可以挖出我这个长公主更多秘辛。
今日的寻花宴,无论我给她怎样一个交代,都意味着大颐长公主向帝师府低头,只会无端遭人耻笑。
算盘都快拍我脸上来了。
只可惜她押错了宝,楚逍在我这儿,还上不了赌注的台面。
「许南娇,你真是愚蠢得有些好笑。 」我语气轻慢。
她有些错愕,面上故作镇定:「殿下,强扭的瓜不甜,如果臣女不从旁劝说,楚公子并非心甘情愿,公主即便强取豪夺,只怕不会顺心遂意。 」 「许小姐芳龄几何?是自小在宜都住着吗?你看本宫是在意名声之人吗?大颐的规矩,本就是本宫定下的。 」 我眯了眯眼,为她讲了一个故事:「不知道许小姐可听说过,帝师曾为大颐太傅之时,曾拿本宫所掌控的碎金司说过事,说他们专事暗杀,上至文武官员,下至江湖走卒,朝臣们人心惶惶,生怕哪一日便成了碎金司的刀下鬼。 」 「朝臣之中,有人替本宫驳了,不过帝师猜得不错,碎金司的确专事暗杀之职。 」 她神情大变,这样的朝廷秘辛,能这么有恃无恐告诉她,一者是行事嚣张根本毫无顾忌,二者,便是知晓实情的人,活不过当日。
我扬了扬手中的信:「帝师之女也想走陈文忠的后路吗?」 许南娇一连后退几步,神情惊恐:「殿下,这是帝师府。 」 她抖如筛糠,不待我上前,便颓然跌坐在地上。
「莫怕,自然不是现在,」我略一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一般都是夜里才动手。 」 我招手让长辛去叫人过来。
等那些公子哥儿和宜都贵女们都拥了一团,这才背着手扬声问她;「本宫记得,许小姐叫本宫过来,是要说公主府府令长辛与贵府的侍卫起了争执。 」 她眼里陡然升起希冀,连连摇头:「不……不是,是那个侍卫言语上对殿下有所冲撞,公主府府令出手教训是为本分,那侍卫性命无虞,已经被送去诊治了。 」 「长公主殿下参宴,老臣未能亲迎,实在失礼。 」 身后,一道沉着的嗓音响起。
众人的目光皆投向拄着蟠杖的老帝师身上。
许南娇面色煞白,她拿这些信件,本为了向我表明,在楚逍心里,她的地位有多重要。 更知道为了自己的颜面,我不会将这些书信的内容让第三人知晓,否则我沈晚宜先前倾心于楚逍,便成了宜都一大笑柄。
我笑着转身:「帝师,府里得了这么好的一个佳婿,还要藏着掖着,本宫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之人。 」 老帝师面色微冷:「长公主说笑了。 」 我将那书信当着众人的面,让长辛交给老帝师:「红笺上的诗写得不错,一口一个逍郎,叫得很是狎昵。 楚公子的回信也是情深义重。 」 老帝师皱眉翻过那些书信,脸也彻底黑了下来。
这年轻男女们来参加寻花宴,有不少是听说了我与楚逍都会来,想看看这场戏有多热闹。
如今陡然生了这样的变故,一个个窃窃私语,眼底是隐隐的兴奋。
许南娇前后的措辞不一,这会儿只怕是有不少人觉得她是莫须有生事,污蔑长辛杀人,只为了让我退一步,成全她与楚逍。
我主动打破这沉默:「本宫理解,之前宜都传言,本宫对那楚逍甚是喜爱,帝师之女亲自办了这寻花宴,想是生怕本宫不依,还要私下将本宫带到这花厅来恳求。 郎情妾意,帝师也不好棒打鸳鸯,便由本宫亲自赐婚,成全这对璧人。 」 老帝师死死攥着那些书信,眼神恨不得将许南娇给生吞活剥了,全城的世家公子贵女们皆在这小小的帝师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皆无,自己的女儿便与人私下里红笺传情。
很快他的怒意便转移到恨不得掘地三尺的楚逍身上。
这件事情的结果,很合我心意。
许老帝师亲自为他们定下婚约,一月后完婚。
回府的马车上,我心情大好,看着惴惴不安的苏括,翘着唇角问他:「许南娇漂亮吗?」 苏括一怔,随即郑重道:「不及公主万一。 」 我敛眉笑了:「苏括,你说本宫直接杀了她如何?」 苏括一愣:「这么……草率吗?」 我透过风吹起一角的锦帘,看向马车行驶路过的街市:「本宫想了想,真正的报复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手段。 」 「可如果碎金司出手,事情一旦败露,帝师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帝师曾为大颐太傅,如今虽无实权,但朝中半数文臣多与其有牵连,届时弹劾公主的折子会只多不少。 」 我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看着他:「你猜本宫当初为何要让许太傅做这大颐帝师?」 苏括登时一愣,似乎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将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有些懊恼,只好直言他不知。
我抚了抚袖口薄薄的册子,是今日在帝师府,有人趁乱塞给我的东西。
「本宫听说,这许太师自成了帝师后,在朝中没了话语权,往来的朝臣少了,倒还是有些惦念着师生情谊的文臣,时不时去帝师府里看望。 」 朝臣去了帝师府,谈了什么,做了什么,送了什么,悉数被记录在册。
碎金司要是这点儿本事都没有,也枉费我苦心经营多年了。
作为大颐帝师,圣上体恤,无须参政,但私下里与文臣往来,谈论国是政要。 究竟是桃李报恩的师生情谊,还是结党营私意图犯上,皆在上位者许与不许之间。
只要他敢纠集文臣出手弹劾,我便会送他一顶塌天的帽子。
如今之所以按下不表,是体恤他曾悉心教导过沈平昭,也曾为大颐殚精竭虑。
苏括低着头,似乎一瞬间便失去了平日里那股机灵劲儿。
我眨了眨眼逗他:「说笑的,留着许南娇这惊弓之鸟,也挺好看的。 」 苏括往日最顾颜面,此刻也不管马车外面的人是否会听见动静,倏然跪下来:「公主直言告诉阿括是意图敲打,阿括对天起誓,倘若阿括有半分异心,许南娇的今日便是阿括的明日。 」 我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你是很聪慧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 苏括为了保命,装傻充愣,这些年他的这些小心思,我也看在眼里,只是从不点破。
他昳丽的容颜,骤然间有些沮丧。
我笑得开怀:「放心吧,本宫会对你负责的。 」 12 我原本以为,我遂了楚逍的心意,他该高兴才是。
可听公主府的下人来报,说楚逍神色黯然,经常在公主府外驻足很久。
我只装作不知。
半月后,我收到顾承邑的来信,信中没有半句废话,只是讲了最近荥州与南国边境常有摩擦。
荥州为大颐最南关,与南国只隔一条河域,两国贸易并未阻隔,来往商队的人时有龃龉,但都不是什么大事。
南国与我大颐多年未打过仗,但自父皇之时,便因坑杀俘虏一事,结下过梁子。
前世,我被幽禁,大抵在三个月后,这点儿边境摩擦,愈演愈烈,南国纠集大军进犯。
他们秣马厉兵已久,那场仗颐国最后虽是赢了,但打得很艰难,战线一度拉得很长,负责押送粮草的户部官员办事不力,因皇弟沈平昭迁怒,很多人受了责难,被处死的便有好几人。
国难当头,那些平日里叫嚣着要为国出力的人,一旦征收粮草,却个个心有盘算。
这种夹板子气,都是户部之下运粮的人在受。
我去信顾承邑,要他不可小觑,警示上官,做好开战的准。
既然这场战役避无可避,我思来想去,还是由楚逍去受这种委屈比较合适。
碎金司的人说楚逍婚期将近,却与一青楼女子终日厮混在一处。
看着密笺上「应宵儿」这个熟悉的名字,我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楚逍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秉性,无论前世今生,都改不了。
烟花柳巷中,欢笑声不绝于耳。
我带着侍卫推开二楼厢房的门,见到里面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垂眼阖了门:「走错了厢房。 」 楚逍着急忙慌地起身,理好衣袍。
他追出来,在外间回廊口堵住我,眼底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沈晚宜,你怎么来了?」 我抬手叫侍卫退下,这才后退了半步:「帝师府待嫁的许小姐,可知道楚公子这般风流吗?」 楚逍整个人醉醺醺的:「朝事烦闷,何况是那女子勾引我在先,」他低笑,「你肯来,我便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 言罢,他手上的动作变得不大老实,又低头好言相哄:「晚宜,你若是肯,我便退了帝师府的婚约。 」 帝师还是太傅时,楚逍不会轻言如此,现在相较之后,却想要取对他有利的一方。
迟了,我推开他,眉目一嗔:「那今夜这位姑娘呢?」 楚逍肩头一颤,眼里的醉意也消退了几分,似下了什么决心,倏然抬头:「勾引朝廷命官,应当……乱棍打死。 」 我冷笑,跑到烟花柳巷,还要栽赃别人引诱他在先,是觉得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吗? 我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咬牙切齿:「楚公子当真君子之风。 」 在楚逍看来,这却是我太过在意他,醋意横生的表现。
身后的合闸门处,应宵儿脸色煞白,整个人几乎要站不稳。
我心下冷嗤,这便是你心心念念以身相许的好男儿。
我招来侍卫,用眼神示意后,又吩咐下去:「没听到楚公子说的话吗?将人带出去,乱棍打死。 」 楚逍一僵,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他大抵以为自己表表心意便好,没想过我会如此草菅人命。
前世,应宵儿屈从于许南娇的声势,对我多次出言不逊,但也仅仅是言语上占占便宜,听从楚逍和许南娇的吩咐行事。 我心知,她与许南娇不同,只是依附于楚逍,想要求得一处傍身之地罢了。
我自然不会真的将人乱棍打死,不过是在楚逍面前演一场戏,但前世的仇怨,让我并不想在宜都里继续看见她。
我会让她离宜都远远的,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楚逍向我诉苦:「晚宜,我知你气我从前待你冷淡,你可知自我那两位友人被处置后,我在礼部也是举步维艰。 」 他这些话正中我下怀,我笑着说会将他调去户部,任户部右侍郎,如今大颐还算太平,现下无战事,户部的人自然不必行督运粮草之职。 但再过几月,就未必了。
快入冬时,荥州的战事果然一触即发。
战报传来宜都时,沈平昭在朝堂上发了很大的火,不过数日,又命父皇在时的几位老将军前去驰援。
而我也逐渐意识到,这世与前世所闻并不相同,十日后,边境连失六城。
顾承邑每半月一次的来信也中断了。
我在府中着急上火,隐隐察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但又不敢轻易下定论。
将新写好的信揉成一团后,身后忽然有人靠近我。
来人伸手按向我的额角,指腹温热的触感,几乎让人溺在那莫名的温柔里。
鼻尖若有若无的清香传来,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渐渐松缓下来。
手边的炭盆上迸溅出微小的火花。
我下意识攥住那只手,闭着眼吩咐:「不必了,这些事让婢女去做便是。 」 那人指尖一僵,良久,有些艰涩地开口:「长辛知错。 」 我张开眼,对上眼前男子漆黑的眼眸,嗓音微沉:「你来见本宫是有什么事吗?」 他顿了顿,眼里的情绪莫名,有那么一点儿……委屈。
见我盯着他,长辛眸色一暗,垂眼轻声道:「陛下召您进宫。 」 13 马车一路颠簸,我思索着沈平昭见我是要说些什么。
但我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便成功往我心头拱火。
「边境六城失利,今晨老将军的折子入了宫,瀛洲怕是也守不住了。 」 沈平昭背着手,踱步来去。
我很清楚,瀛洲一旦失守,意味着南国的兵便是一马平川,直指宜都。
「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几日前,朕已修书南国,皇姊若肯和亲,南国便可立止兵戈,与我大颐修盟。 」 玄德殿中的人俱已被沈平昭屏退。
我低低笑出声来:「很多年前,父皇曾送给本宫一只小马驹,你说你也喜欢,夜里,那马驹便被人残忍地杀害,本宫没有继续追究,没想到事到如今,本宫也成了那匹毫无还击之力的马驹。 」 沈平昭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避开了我的视线:「皇姊左右朝廷命官任用,已经激起那些世族不满,你可知,这些年来,有多少人逼着朕对你下手?」 我抬眸看着九阶之上的少年:「所以,你便听了那些人的忠言,只要与本宫相关,事无巨细,都会让人送来这玄德殿。 」 他垂下眼帘,声音也低微下来:「不管皇姊信不信,长辛并不是朕的人。 」 我指尖泛凉,即使心中的怀疑被证实,那点儿涩然还是一点点漫上来。
可是很快,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那莫名的情绪压下。
我笑着看他:「本宫在父皇临终之前,答允他,要好好护着你,护着颐国。 沈平昭,你知道吗?本宫做过一个梦,梦里一场豪赌,本宫将自己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赌你沈平昭心中有我这个皇姊,可是最后,本宫一败涂地。 」 沈平昭脸上逐渐露出些迷惘来。
我拂了拂衣袖:「罢了,本宫会去和亲,只要你沈平昭守得住这大颐江山。 」 十二旒的紫金冠冕将少年微垂的眼眸尽数遮掩。
九阶之上的沈平昭低下了头:「皇姊,朕一直知道,你比朕更适合这个位置。 」 我唇边讽刺,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玄德殿。
和亲的队伍出宜都的时候,有很多人来送我。
楚逍是带着许南娇一起的。
她站在马车外,趾高气扬告诉我,她与楚逍的婚事,便是明日。
「公主此去南国,山高水远,臣女特携准夫君拜别长公主殿下。 」许南娇笑吟吟开口。
而站在她身侧的楚逍,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我笑了笑:「那本宫便祝二位郎情妾意,恩爱白首。 」 许南娇皱了皱眉,神色有些不悦,正要说什么,远处却有个紫衣华服的人冲过来,将他们二人撞了个趔趄。
苏括看见狼狈摔倒的许南娇,邀功似的冲我一扬眉。
楚逍将许南娇扶起,好言安抚。
「长公主殿下,管好你的人。 」楚逍将许南娇护在身后。
他如今维护许南娇的模样,倒真像个好郎婿,浑然忘了自己之前赌咒发誓说要同许南娇退婚的嘴脸。
我没有戳破,他们二人绑在一起再好不过了,有恩一起承,有罪也一起受。
苏括气死人不偿命:「推便推了,有能耐你给我治罪啊。 」 我唤了他一声,这段时日,没有我的庇护,他这样张扬,还真可能获罪。
我将苏括叫上马车,四周锦帘相隔,他便再没了顾忌,哭哭啼啼个不停。
像是真心觉得我这一去便不回了。
「行了,你便在宜都好好打理本宫的铺子,届时本宫在南国没有银子花,记得多给本宫弄点儿银票过来。 」 他哭得更大声了。
泪眼模糊中,他抬起一张艳丽的脸:「公主此去南国,是要嫁予那南国陛下,公主可知此人的秉性?」 我摇了摇头。
南国皇帝是怎样的秉性不重要,重要的是护送我去南国的是这大颐宫中的禁军,还有两位朝中新晋的将军随行,文使臣是老臣,这些人来做见证者,分量足够。
马车出了宜都。
远处干枯的柳树下,马背之上的男子,似乎已经在城外等我良久。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谢云汀气质如华,翻身下马。
我听说,短短一月有余,他在户部做得游刃有余,印证了我前世记忆里的经世之才。
谢云汀唇线微挑,开门见山:「下臣曾说过,甘愿供公主驱使,绝无二心。 」 我心下一愣,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会不清楚谢云汀这句话的分量。
其实我与他都清楚,当初入公主府,未尝不是他的权宜之举。
即便我已有筹算,也不得不承这份情。
我叹了口气儿:「沈平昭与我一母同胞,他并非昏庸之人,谢大人在他身边,会有更好的前程。 」 他眉眼一黯:「未尝一试,怎知蚍蜉不可撼树?」 我笑着递给他一张帕子,这才开口道:「谢云汀,或许再过几年,你可挥斥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如今,谢大人还没这个能耐,能在满朝反对声中,留得下本宫。 」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与白衣男子擦身而过。
马车驶出了很远,我掀开锦帘,他似乎原地驻足了很久。
14 路上行行走走,耽搁了十日有余,到了永州的一个茶馆,我命队伍停下稍作歇息。
吃茶之时,却有一人策马而来。
他穿过茶馆,无视众人纷纷侧目走向我,随后屈膝半跪在我面前,眸光微颤:「公主身边,不能无人照应。 」 和亲之前,我借口让长辛去别庄一趟,自马贩子手里淘几匹好马,做明年春狩之用。
两国交战并未停止,盟书未换,和亲之事在军中不可声张,为了不让战役之中的将士们心生退意。 这一路上我们特意避开了关卡要寨,直至永州。
虽队伍庞大,但刻意掩盖了行踪,想要赶上,仍是不易。
我垂眼看他:「你应当知道本宫支开你,是不愿意带着你。 」 一旁的使臣文舒不忿,冷哼一声,眼底的鄙夷之色尽显:「伤风败俗。 」 长辛肩头微颤,秀丽的容色,如灯盏破碎般黯然。 他瘦削漂亮的手骨搭上我的膝头,语气近乎乞求:「公主不愿吗?」 我余光瞥见文使臣厌恶的目光,回握住那只手:「自然愿意。 」 我们在此盘桓半日,便来了一个身着南国服饰的女人,她将这一行人接入一处别庄中,说要与文使臣商谈南国盟书之上的条件。
这里虽然是大颐境内,但别庄中却处处是她安排的人。
那个女人,我虽是头一次见,但却再熟悉不过,那张脸即使生在大颐,也艳丽无匹。
景司的掌令——姬芮。 虽年过四十,却面貌艳冶,风韵犹存。
南国的景司,与我大颐的碎金司用途相似,直属于南国君上。
让这样的臣属来接和亲公主,南国皇帝的用心,昭然若揭。
没过两日,在此送亲的颐国臣子便察觉到不对。
每个院落的厢房,都有武艺高强之人把守。 他们遍寻文使臣,他却不见踪影。 驻守的侍卫,推三阻四,只说还没商议出来结果。
终于,禁军副统领傅平之带着两位将军来找我,说南国使臣分明是有意耽搁。
「长辛,帮本宫温一温晌午的粥吧。 」我起身吩咐。
长辛垂眸应是。
现在的时日也差不多了,我带着送亲的臣属去找南国景司掌令姬芮。
正堂里,姬芮见颐国臣子们来势汹汹,只吩咐侍卫们看茶,让他们去去火气。
伸手不打笑脸人。
姬芮饮着盏中茶,慢条斯理道:「还请诸位大人再等几日。 」 南国人畏冷,堂中已燃了炭火,间或有火星迸出。
我伸手烤着火,感受着掌下炙热的温度,漫不经心道:「英州尚远,颐国盟书递过去,的确需要些时日。 」 「公主所言不错,」姬芮下意识道,随后眉目一凛,「长公主如何知晓如今战事?」 此话一出,在座的人皆是脸色一沉。
宜都的奏报之上,分明说六城失利,南国大军此时却盘踞在边境英州,任谁都能察觉出此间端倪。
堂内的气氛瞬时剑拔弩张。
姬芮冷了脸,堂中悄无声息摸进来的黑衣人将颐国之人团团围住。
我抽回手:「贵国景司这些年对本宫调查甚多,应当清楚我沈晚宜的性子,说一不二。 」 话音甫一落地,我将袖中的短匕倏然抽出,横在自己的颈间。
锐利的匕刃霎时见了血。
我抬眉微笑:「端看姬大人是要大颐长公主与这些人今夜命丧于此,还是留一个最有利用价值的。 」 南国皇帝若与沈平昭做了交易,绝不是想在此取我性命,否则昨夜别庄便无活口。 何况,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大颐长公主死于南国人之手,这事泄出去,南国皇帝与沈平昭都会头疼。
就算沈平昭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这场战事也将生死一线,避无可避。
禁军副统领傅平之瞬时红了眼:「殿下,何至于此?」 他目光如炬,瞪着姬芮:「使臣是欺我颐国无人?今日我大颐之人,若不能将长公主平安带出,便枉为人臣。 」 在这别庄之中,颐国的人多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纵然有武将,可战场上,或许他们可以以一当十,但这别庄之中,尽是南国景司的精锐,素日训练的皆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
与他们交手,我们毫无胜算。
那些黑衣人紧握袖剑,等待姬芮的指令。
我手中动作未变,只是凝眉:「大颐武将,听从上令,傅统领要抗命吗?」 随行的文臣们面色愤慨,一言不发。
我直视着姬芮,却是对傅平之下令道:「走。 」 良久的对峙,傅平之终于抱拳咬牙:「谨遵长公主令。 」 姬芮抚掌大笑,她抬手,令黑衣人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直到所有人走了个干净,堂中黑衣人俱未动。
半刻钟后,她起身走近我,将我手中的匕首拿走,低低笑出声来:「沈晚宜,即便我放了他们,你以为你们颐国的皇帝会留这些人的性命?不必等到宜都,他们的小命便保不住了。 」 随后,她钳住我的下巴,将一粒药逼我咽下去:「公主见谅,您的性子太烈了。 」 喉间的涩味滚过,她在我耳边道:「放心,无毒,我怎敢伤及公主这千金之躯?」 姬芮的药是无毒,但却让我周身乏力,身上与房中的利器皆被那些黑衣人搜刮走。
长辛扶着我在软榻上歇下,又去取了热好的粥。
但凡我的命令,他总是不问缘由地遵从。
他一手持着白瓷小碗,拇指扣在碗的边沿,小心翼翼地喂我喝粥。
「烫。 」我自牙关里逼出一个字。
他低头吹着小匙里的粥,远山眉微蹙,似乎有些生气:「公主为何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我忽然起了调笑的心思,右手攀上他青衫的衣袖,一开口却是声色哑然:「这样不是很好,没有外人打搅你我温存。 」 他一怔,唇角哂然,挪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继续喂我喝粥。
无趣。
我恶狠狠咽了几口粥,推开他再度递过来的小匙:「长辛,今晚月色不错,我们做一些有趣的事吧。 」 「有趣的事?」他于唇齿间轻声呢喃了一遍。
紧接着,他扣住我的手腕,一手解开我华服腰间的束带,将我的手抬高束在床围,缠绕上几圈。
「要玩得这么……别致吗?」我眼神晦涩。
他好像轻笑了一声,敛眉俯身,温热的呼吸瞬时沾上我的颈间。
近在咫尺,我看见,银河迢迢似乎也倒映在他温柔的黑眸中。
长辛的指腹擦上我的脖颈,从袖中取出了什么物什。
下一刻,那点儿温热散去,沁凉的药粉敷上伤口。
他将束带解开,眉间闪过一丝狡黠:「权宜之计,委屈公主了。 」 我一时语塞……是啊,再不及时上药,就要愈合了。
夜色如晦。
我躺在榻上,等身上的药效退却。
今日只有我留在这里,他们才有可能安然离开。
我早知碎金司出了问题,经他们之手,传来顾承邑的信,总会比原应到的时间晚上一两日,想必这中间耽搁的时日,是递进了玄德殿。
最后一次去信时,我没有让碎金司经手,亦在信中嘱咐顾承邑换了条路子,若未接到我的回信,便将递来的信放在永州一处茶馆。 那是父皇还在时,我便有的一处暗桩。
那日,趁吃茶间隙,我从顾承邑留下的字条中得知,边境连失六城实乃无稽之谈。 如今不过是荥州、英州两城因援军迟迟不至,死守数日沦陷。 瀛洲杜老将军的七万大军,因无上令,一直按兵不动。
沈平昭刻意营造出边境六城失利的假象,让我忧心大颐疆土之损,答允和亲一事。
实际上,他恐怕早已与南国的皇帝做了交易,以我大颐两城或是更多真金白银的利益,借和亲一事,将我沈晚宜从大颐的朝堂除去。
而随我来行和亲之职的人,注定成为沈平昭的弃子。
我亦在永州茶馆向顾承邑留下信息,令他将我在宜都给他的玄令带至瀛洲,请杜老将军出兵援救。
父皇临终之前,将玄令一分为二,我手中和沈平昭手中的玄令,皆可调动当年的铁骁营,而杜子龙老将军是曾经铁骁军的上将军,见此玄令如见先皇,是他们刻在骨血里的准则。
前世,南国调集的人数约有十七万之数,刨去占据六城城池要留有兵力、后续粮草接应之人,南国的战线也要拉得比大颐要长,即便南国大军已兵临瀛洲,总数也不会逾过十一万之数。
老将军是尸山血海打出来的将军,瀛洲盘踞七万大军,不会短短几日便守不住。
沈平昭说那话时,我便觉察其中有猫腻,顺势应下。
毕竟,即便不答允和亲,我也要亲去永州茶馆一趟,得知边境最真实的消息。
如今被困于此,也在意料之中。
只希望顾承邑的人拦下他们的速度,比他们抵达宜都要早。
15 白日里,姬芮没等到英州的消息,山庄便已经被一队人马包围了。
别庄在山坳之间。
虽踪迹难寻,但也意味着,他们不可退避至北边的孤山。
姬芮给我服了新的药,这药比昨晚的更要烈一些,服下后只觉得周身麻痹,动一动便如千斤之重。 姬芮令几个随从将我与长辛带至孤山山腰,她则带着景司的精锐做最后的抵抗。
一行人只停在山腰,再往上,马车便上不去了。
我背倚着老树,权衡着自己多久后可以恢复几成气力。 看着高耸的云山,我知道一旦到了最后的关头,姬芮难保不会以我为质,胁迫顾承邑退兵。
杜子龙老将军的人马要集中起来应对南国的进攻,即便肯在这个关头分出一队兵马给顾承邑,所带来的人也绝不会太多。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要么负隅一战,如若败了,云山深处纵身一跃,也算我沈晚宜死得干净。
长辛将存着的半块干饼掰碎了,喂给我。
我有时候想过,假如不是自己当初的一念之差,或者再心软一点儿,或许他可以有不同的际遇:在日头最盛的时候,眉眼矜贵的公子手执缰绳,策马长街,哪怕观的不是我颐国的山河,也是世间壮阔秀丽的颜色。
看守我们的人,紧紧盯着山下厮杀在一起的两方人马,临近冬日,朱红碧绿鲜少,血色也烧得一片天出来。
我食不知味地吞咽着嘴里的东西,听见身侧的长辛讲:「在南国,凡心有爱慕之人,总要赠予一样东西,以示珍视。 」 我眼底略有疑色,只不动声色听着。
长辛垂眼莞尔,很遗憾的模样:「可惜长辛每月的俸禄几乎被公主罚光了。 」 他看着那几个看守之人的背影,叹了口气儿,抬手将发间的白玉簪取下。
乌发凌乱,在诡秘而耀白的日头下,是玉白漂亮的一张脸。
他半跪在我的身侧,小心翼翼地将玉簪簪进我的发间,用几乎恳求的语气道:「公主可否回答长辛一个问题?」 不待我拒绝,他便兀自开口:「公主是更喜欢长辛,还是更喜欢苏括?」 我没想过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沉默片刻后,长辛垂下眼,瘦削的食指压上我的唇:「是属下僭越了。 」 他低笑道:「其实,长辛一直都很羡慕苏括,这么些年,公主只有在他面前,会毫无保留地做着最真实的自己。 」 那是因为遍观公主府邸,唯有苏括最笨。
我抿着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眼眶有些涩然,这话听着有几分道别的意思,我与长辛相识多年,此刻大约猜出他想要做什么了。
「公主曾问过长辛很多遍的问题,如今长辛也可毫无顾忌地回答了。 姬长辛,随母姓。 」 他说的话极委婉,但也表明了最关键的信息。
思绪百转千回,我想过很多可能,却没有想过他会是景司掌令姬芮所出。
长辛见我有所思,颔首笑了笑,缓慢地站起身,山腰间的长风卷起,长辛那比刀刃尚要单薄的下颌抬高了几分。
他一向是乖顺的,一种……藏起锋芒的乖顺。
而此刻,立在天地之间的男子,眉眼间锐利得像是森然出鞘的利器。
我想起曾经很多时候,在我身边,长辛总是低眉侍立一侧,久而久之,我差点儿忘了,他曾经也是碎金司一把锋利的刃。
更是属于我沈晚宜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雪白的日头将他秀丽的容颜勾曳得招摇,他在那片刺眼的光耀下冲我笑:「长公主,给属下下最后一道指令吧。 」 他学着我往日的腔调。
仿佛懒懒散散地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大颐长公主敕令谢长辛,手刃敌寇,杀出重围。 」 那点儿声音四散开去,如同擂鼓。
守卫们早就察觉出不对,虎视眈眈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长辛的身影很迅疾,冲出去与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处,不过几个回合,便劈手夺了对方的刀。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回身将马车牵引的长绳砍断,马儿瞬间挣脱四方车厢。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置于马背之上,动作温柔。
那些人似乎有所顾忌,几番交手下来,都不敢下死手。
他抬手擦干嘴角的血迹,唇边很快又溢出新的血来,这不是被暗卫所伤,是大颐暗卫秘药发作的症状。
长辛颔首:「如您所愿,您驯服长辛了,我是公主最好的一柄刀。 」 此话一出,为首的黑衣人眉目一凛:「死间之棋,叛者……斩!」 他们的脸色倏然变得阴狠起来,将我们团团围在中心,招式与先前的不同,招招致命。
长辛几乎不躲不避,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扛下,狠厉地撕开一个缺口。
他用鲜血淋漓的手将缰绳塞进我的手中,掌心包裹着我的手,将那缰绳攥得更紧了些。 随后他又抬起右手,用刀背狠狠击向马背。
马儿沿着先前的辙印,一路向山下而去。
「若属下还能活着,公主可愿原宥长辛?」 那几不可察的低微声音,在我身后顷刻间消散。
我咬牙攥着缰绳,风很大,身后的动静渐渐在耳后变得模糊,我忽然想起六年前,我在碎金司看暗卫训练,他们也是如野兽争斗一般,争得你死我活。 血像泼漆一般,沾上长辛墨玉般润泽的眼眸。
他走近高台,很认真地抬首问我,如今的他够不够资格站在我身边。
思绪翻涌,我想起了更多……不相干的事。
譬如,他有胃疾,吃不得太辛辣的东西。
譬如,长乐宫那夜我醉后随口一言,他险些伤了手筋,差点儿就再也拿不起刀。
譬如,那个雨夜相依偎的温度。
我眼眶微潮,双唇在寒风中翕动,慢慢地,发出很多无意识的单音节。 我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状况。
只要不落入南国之手,便有更多的可能。
人的潜力,总能在逆境中得到最好的激发,身上的气力在背上沁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后,终于恢复了大半。
当我出现在山下对峙的两方人马前,银衣素甲的顾承邑眼前一亮。
拼杀之前,他们甚至动用过火矢,只不过如今射程近了,容易伤到自己人,只能以肉身互搏。
没燃尽的火舌烧着周遭枯黄的野草。
山腰之上,抬眼而去,甚至看不清那些在云雾中模糊的身影。
姬芮一勒缰绳,见顾承邑挡在我面前,放眼望去,远处颐国的军队在山与山之间影影绰绰。
她拧眉望着我:「长公主殿下好筹算,以自戕威胁,便是刻意留有后手,让那些颐国臣子们亲眼瞧见,大颐陛下如何舍弃他的将士。 届时回了宜都,见证的人将其大白于天下,贵国皇帝难免遭臣属诟病,这也是您乾坤颠倒的第一步。 」 「能将自己尚且年幼的孩子送去异国作棋,我沈晚宜自愧不如。 」我出言相讥。
姬芮闻言神色骤变。
「沈晚宜,你知道死间的棋子一旦暴露会是什么下场?」 她一字一顿咬牙道:「景司人人皆可诛之,沈晚宜,你的心比石头还要冷。 」 「长辛是谁的人?」姬芮的声音在冷风中战栗,「你从前当真不知吗?」 女人美艳的一张脸因为滔天的恨意一点点扭曲起来。
她的嗓音陡然变得尖锐无比:「沈晚宜,你当真不知吗?」 「沈晚宜,你当真不知吗?」 姬芮一遍遍地质问我。
她眼尾的胭脂艳丽得如同一只泣血长啼的杜鹃。
那点儿血色,也渐渐顺着周遭的火光映进我的眼底,火烧金般将一切撕裂灼烧,那点儿滚烫的灼热似乎顺着女人的质问,舐上我的皮肤。
我知道的。
我一向都知道。
自我幼时将他从人牙子手中买下的那刻起。
自我发觉南国的人与他接触开始。
自我亲手将他送进大颐碎金司训练。
自六年前,我将他重新带回身边。
我想要的,从未变过。
我是父皇一手教出来的,无可避免地继承了他的遗志与野心。
大颐江山永固,容不得半分错漏。
死间的棋子一旦暴露,南国便会有其他的后手。
我留着他,不拆穿他,以暗卫的秘药桎梏着他。
他是碎金司最出色的一柄刀。
长辛不从我这儿拿解药,就得从沈平昭那儿拿,想要拿到,便得向沈平昭透露些公主府的消息来。
我用那点儿秘而不宣的情牵制着他,我知道,这天底下任何人都可以对我沈晚宜弃之如敝屣,可长辛不会。
久而久之,得不到公主府任何底细的沈平昭也会厌弃此人。
我借秘药一事,让他在我与沈平昭之间,沦为弃子。
不管是我沈晚宜还是他沈平昭,只要身居高位,都不能把信任砸在这样的一枚棋子上。
今日或是来日,我沈晚宜可以用自己的性命去赌,却不敢用大颐的江山作赌。
姬芮向山腰望去,策马追去,那些黑衣人也随着她离开。
顾承邑说,如今杜子龙老将军已经接长公主诏令,驰援沦陷的英州。
他看向姬芮一行人,眼底有些挣扎:「不如臣去……」 我喝止他,口吻不容置疑:「回宜都。 」 大军未至,顾承邑所带的人,也只够在山间故布疑兵,一旦对上,时间久了,不见大军,难免会被对方察觉,届时只会功亏一篑。
回宜都的马车上,顾承邑忽然道:「长公主可知,臣是何时对公主倾心的?」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兀自道:「京竭门点将,公主一身红衣猎猎,对臣说,无论出身贵贱,为大颐洒热血之人,公主不弃,大颐不弃。 」 我合上眼,攥着的指尖有些颤抖。
我知道顾承邑想说什么,长辛身为南国人,却自小长在大颐,他没有半分背叛过大颐,甚至,不惜拿命去换我的安然。
而此刻的我,仍然在赌。
赌上天怜见,赌一个母亲的怜悯,赌姬芮虎毒不食子。
回宜都之前,我派人将正往宜都而去的楚逍捉拿。
我命侍卫将他揍得鼻青脸肿,才吩咐人将他捆在马车后,随队伍一同去往都城。
楚逍被狠狠揍了一顿还不老实,嚷嚷着说自己是奉旨行事。
前线交火,荥州和英州两城粮草供应不上,按先例,宜都户部会临时调出一人,作粮草督运。 从宜都南下,押运粮草去边境。
沈平昭要做局,便不能忽视督运官南下之后,层层递上去的奏报,是以沈平昭一定会在粮草督运未出宜都前,便私下与其会面,令其回呈虚假奏报,以周全他的计策。
我在宜都城郊,递给谢云汀的帕子上,只有一句话,便是务必让此次战役,户部的督运官一职落到楚逍头上。
宜都城门之下,我命人将楚逍吊在城楼之上,告诉顾承邑,如果明日巳时还未见我,便将楚逍就地正法,告诉宜都百姓,他是如何欺上瞒下,谎报边境军情的。
顾承邑面上微微一滞:「长公主既要入宫,臣便随你一同前去。 」 城楼之下,楚逍聒噪的叫声不绝于耳,渐渐有百姓们经过,认出狼狈不堪的楚逍,对其指指点点。
我冲顾承邑笑了一下:「无碍,本宫自有安排,若……顾将军,本宫的妆奁盒里有个锈了的胭脂盒,明日陛下若问起楚逍之死,降罪于将军,便用那件东西做交代吧。 」 顾承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英挺的面上,唇角微微翕动,到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
16 长乐宫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宫里的侍从说沈平昭在那里等我。
这是我曾经住过的宫殿,回廊曲折,每一处都长燃着烛火,那时候的我怕黑,父皇宠我爱我,哪怕最沉寂的夜,这里也如长明灯一般璀璨。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怕黑了,长乐宫却还是原本的模样。
花苑之中,风卷起沈平昭衣袍的一角,他只穿了最简单的常服,没有半点儿帝王的架子。
见我来了,他靴头压在鞠球之上,立在苑中招手冲我笑:「阿姊,要陪我踢鞠球吗?」 「好啊。 」 我径直走过去,抬脚将他足底的球钩过来,一脚踢开。
鞠球飞了出去,落地时滚了几滚,才缓缓停在井边。
沈平昭脸色一白,继而嬉皮笑脸道:「阿姊还是不肯让我。 」 这句话使我和他都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我打破这静默,主动开了口:「沈平昭,我从未对任何毁我之人仁慈过。 」 我静静注视着眼前少年,语气比我想的要平静:「我沈晚宜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心头最后一点儿善……都留给了你。 」 你要登高位,没关系,阿姊助你。
你要朝政大权,没关系,阿姊让你。
你要拿阿姊的血为你的大业铺就一条坦途,没关系,阿姊给你。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拿我大颐将士的性命和领土开玩笑。 」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父皇和那些埋骨沙场的将士们用血汗换来的。
我没有资格,你沈平昭也没有资格——以此作赌。
「援兵不发,拱手让城,沈平昭……你觉得传扬出去,你这皇位还能坐得稳当吗?」 我一步步走近他。
眼前的少年这两年竹竿拔节似的,长高了许多,他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熟悉的那个幼童,变得太过陌生。
「阿昭知道,阿姊最厉害了。 」沈平昭一愣,笑着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给我嬉皮笑脸?」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这皇位,我沈晚宜既给了你,便也收得回。 」 沈平昭眼里澹静无波,只是看着我动怒,哑然失笑。
「下一步呢?」我沉下脸,「故意输掉大颐城池,营造假败的迹象,与敌国签订盟约,知道我忧心国家必然会嫁,成功从朝堂除去我这块绊脚石,下一步呢,沈平昭?是待我去时,再发兵夺回城池,敌国恨你沈平昭背信弃义,撕毁盟约,免不了拿我这个和亲公主泄愤?两国交战从无儿戏,身为大颐帝王,你就是这样拿边疆战士的血来开玩笑?」 「我今日不太想听这些,」他固执地推开我的手,孩子气似的开口,「从小到大,阿姊让我听你的话,听得太多了,就这一次,我也想让阿姊听听我的话。 」 他嘴角笑意不减:「阿姊啊,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唤我一声阿昭了?」 我心中微颤。
沈平昭闭了闭眼,正准说话,身子却剧烈地颤了一下,腰身猛地佝下去,捂住胸膛,不住地咳嗽。
我有些迟疑:「你怎么了?」 他咳着咳着,直起身子又笑起来:「他们说你牝鸡司晨,不得好死。 有时候,我真想拔光那些人的牙齿,要他们给阿姊登门道歉。 」 眼前的少年笑得狡黠:「阿姊不会真的以为,杜老将军是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同意发兵的吧?」 我心中一紧,便听见他无谓地摊开手:「从小我便知道,阿姊比我要更适合那个位置。 父亲不懂,我的阿姊可不是被人豢养的金丝雀,阿姊……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姊,是浴火而生的九天凤凰。 」 我眉心一点点沉下去。
「阿姊啊,我怎么会向你下手啊?」他扬起嘴角,扭过头去,额角凸起的青筋不自然地抽搐。
「阿姊是个笨蛋,我怎么会向阿姊下手啊?」 再看向我时,他眼里写满歉疚,仿佛此刻才有了帝王的做派:「沈平昭辜负阿姊的教导,是阿昭任性了。 」 这样的正色还没持续多久,他便再度勾起唇角:「不过,阿姊今日可不能罚我。 」 见他这样,我有些恍惚 沈平昭扳正我的肩头,直视着我的脸,语气激烈:「碎金司的人真的如父皇临终之前所言,听命于你吗?」 「阿姊的马儿不是我杀的。 」 「阿姊的那半块玄令当真有用吗?」 一声声的诘问中,我的脸色木然,心忽然变得很冷。
那年的父亲还未建立大颐,只是奔走于倾颓的山河,忙碌于诸侯之争。
在篝火旁,父亲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半里外都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他将红枣马驹牵到我面前,说虎父无犬女,这匹马就当作我的生辰礼。
年幼的沈平昭说他也要,父亲却拉下脸,让他不许瞎凑热闹。
可是当夜,那匹红枣马驹便被人杀死在马厩。
那是我第一次对沈平昭动手,冲进他房里,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
那件事秘而不宣,成了我与沈平昭之间化不开的隔阂。
除了沈平昭,我不敢去怀疑任何人,包括父亲,我怕我最后所留恋的温情,也是触手一碰便坍塌的浮土。
这么些年过去,我渐渐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他当然对我是有爱的,只是这爱里,难免掺杂了别的,不及他的江山永固。
不是没有怀疑,只是我不敢去想,不想将自己置于一个可怜可悲的境地。
沈平昭背了父亲的锅,这么多年毫无怨言。
而我从那夜起,我便成了父亲亲手打造的,沈平昭最好的一块磨刀石。
我继承了我那父皇的遗志,也同样继承了他的冷血与固执。
所以沈平昭不能玩物丧志,所有同龄孩童喜欢的东西,我不许他喜欢,他小小的年纪,就要背晦涩的书文。
学习典籍,学习循规蹈矩,学习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君主。
沈平昭轻轻唤我:「阿姊,我赔了你生辰礼的,阿昭知道,阿姊也喜欢胭脂,也喜欢水粉,和漂亮的衣裙,那时候,阿昭攒下银子,买下那盒胭脂时,期盼着阿姊日日会搽着我送的胭脂。 」 他眼底哀伤愈演愈烈:「可是阿姊不收,摔了我的胭脂。 有时候我在想,什么样的礼物会是阿姊喜欢的。 」 沈平昭一点点靠近我,将脑袋埋在我的肩头:「这些年,我做过无数回的梦,便是那年的冬日,我们一家人在茅屋外的院子里,围在火堆边,父亲会给我们讲故事,阿姊会唱着歌哄我睡去。 」 「后来啊,什么都变了。 父亲变了,眼里只有他的大业。 阿姊也变了,看着我的眼里,只有猜忌。 」 「玄德殿好冷啊,阿姊说过,会陪着我一直一直走下去,可最后,终究只剩下阿昭一人了。 」 他声色渐渐委屈:「阿昭好喜欢吃甜的。 可是阿姊,你说男子汉不该碰这些。 我知道,阿姊是为了我好,所以阿姊不喜欢我做的,我便不会去碰。 」 沈平昭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肩头一片滑腻的湿色。
他紧紧抱着我的手也慢慢松开:「阿姊今日是来取我性命的吧,阿姊放心,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 我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儿,用力推开他的身子,沈平昭却似站不住一般,无力跌坐在地,嘴角溢出乌黑色的血。
「沈平昭,你做什么?」我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他仰着脸,冲我笑:「我把他们都支开了。 罪己诏、禅位诏书,阿姊想要的,我都替阿姊好了。 」 我脸色煞白,蹲下来,捧着他的脸:「沈平昭,你等着我……我去找御医……我去找御医。 」 顷刻间的变故,让我方寸大乱。
他却倏然间,死死抓住我的手:「来不及了阿姊,别怕,现在我要死了,杜老将军那样的老顽固们,他们没得选了。 其实死于阿姊之手,沈平昭甘之如饴,只是我怕……怕阿姊下不了手。 」 脸上的泪水肆意滚落,眼前沈平昭的脸变得模糊不堪。
他扯着笑,语气近乎乞求:「阿姊可不可以……抱抱我?」 我颤抖着抱住他,怎么这样傻? 我自小便知道,母亲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沈平昭。 父亲起初争夺天下,仅仅因为她额间的一朵莲花,被称为祥瑞,便被部下抢来,献给父亲。
我知道,母亲不止一次想过逃离,连带着年幼的我们,都被她视为仇敌。 我不曾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丝温情,沈平昭也是。
我紧紧地拥住他,如同跨越记忆的罅隙,拥着曾经那个不得一丝关怀的自己。
久久地,直到长乐宫的灯火灭了,天倪处渐渐勾出一抹新白。
沈平昭的身体在我怀中一点点冷掉。
我惶然松开手,下意识呢喃: 「阿姊许你吃甜的。 」 「阿姊许你吃甜的。 」 我找遍长乐宫,终于从膳房的瓦罐里,找出一颗裹挟着沉灰的蜜糖。
我来到花苑,跪在他面前,一遍遍地告诉他:「蜜糖被我找到了,阿姊许你吃甜的。 」 可是沈平昭却已经死了。
他的尸首不会回应我。
那个年幼时拉着我衣角的孩童,也不会仰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甜甜地叫我「阿姊」了。
长乐宫静谧无人之处,我终于抱着沈平昭,崩溃大哭。
最后,我抬手擦干他唇边的血迹,轻轻叹息一声:「阿昭,你可知,今日阿姊也是孤身一人进宫的。 」 想着给他上最后一课,想着若他能守着颐国,带着我的那份未了的心愿,继续走下去,我便束手就擒又何妨。
17 一个月后,我即位了,作为大颐第三任君主,颐国史上的头一位女帝,承担大颐国祚。
阿昭说得对,他死了,他们没得选。
我将楚逍以通敌叛国之罪腰斩示众,尸首吊在城楼之上示众。 我要沈平昭干干净净地走,不背负哪怕一点骂名。
而楚逍的下场,是他应得的报应。
许南娇在城楼下跪了两日,她已是楚逍的妻,通敌的大罪,迟迟等不到连坐的处置,难免惴惴不安。
城楼前,她脱簪素服,明为为夫哭丧,却是想要借着宜都的舆论声势,见我一面。
想我给她一条活路。
两日后,我遂了她的心意。
曾经一脸骄矜的许南娇,被内侍扣着肩头跪在我面前。
她忍不住痛哭流涕,说她悔不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不识楚逍的不臣之心。
我命女官将提前好的东西拿来。
漆木红盒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几排铜针。
「将这些吃了,朕便给你一条生路。 」 许南娇掀开锦帕,只看了一眼,登时便昏了过去。
「许小姐幡然醒悟,与贼人楚逍划清界限,难能可贵,朕登基时日不久,理应宽仁待人,让她去守皇陵吧。 」 女官默不作声听完,转头问道:「起居郎,记下了吗?」 一旁的臣下颔首示意:「记下了,陛下实乃宽仁之君。 」 我摆摆手:「朕累了,要休息了。 」 他应声退下。
在暗无人处,我低声吩咐:「待载着许南娇的马车驶出宜都,就把人杀了,别让她脏了阿昭的眼。 」 「是。 」 碎金司的暗使悄无声息地退下。
我上了一月有余的朝,朝中的臣工们便急不可耐,让我立后君。
女官筛选后,递交上来的册子人选,其中有家中人送来的,也有自愿参选的。
我看着册子上,几个熟悉的画像,不由开始头疼。
顾承邑、苏括、谢云汀……这些朝中栋梁之才,不想着如何巩固朝局,却打起了这样的主意。
与此同时,女官向我禀报,说南国送来一份贺礼。
女官将南国的贺礼安置在长乐宫。
我在处理完朝政后,去了那个曾经熟悉的宫殿。
那里烛火通明,曲折回廊尽头的青衫男子,似乎驻足等了我很久。
「长辛?」我在这头轻声唤道。
冬寒料峭,不远处,单薄瘦削的身影一僵。
他回过头来,笑靥如初:「还未曾恭贺陛下。 」 我知姬芮护不住他,便利用他最后的价值,游说君主。
将这个抉择递给我,也将这把刀递给我。
她杀不了自己的孩子。
按照我以往的行事方式,人应该处死才是,可是这一次,我不打算这么做了。
我看着长辛,轻声道:「朕曾对府上的面首说,朕的志向,是为天下的好男儿安个家。 」 他亦轻声回应:「那么,长辛甘愿入彀。 」 (正文完) 【番外】 沈晚宜十六那年,乔装改扮,在茶楼里听了一整日书。
说书人的故事里,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沈晚宜深以为然。
一回去,便寻了错处,把长辛的月钱全部罚光,让他没办法去外面寻欢作乐。
没两日,沈晚宜又哄着他,说要为他寻一位佳人,小心翼翼地问他:「这都不心动?」 长辛婉言拒绝。
等沈晚宜走后,他哑然失笑,只怕他答允了,公主会更生气。
上一世,他看到了旁人看不到的、铁腕长公主的另一面。
也看到了那个看似无情的少年帝王背后的一面。
沈晚宜借着刑场救下楚逍友人被弹劾一事,自愿退出朝堂。
可是那些人,并不会因为沈晚宜的让步而放手。
过去的,她经手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被翻出来,那些人言之凿凿,说她手段残酷,罪该万死。
哪怕只是因为当初朝堂不稳,颐国风雨飘摇的权宜之计,也成了他们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的罪行条目。
说到底,他们就是见不得一个女子,曾在大颐只手遮天,弄权朝堂。
沈平昭大怒,将已经嫁给楚逍的沈晚宜幽禁。
意外地,沈晚宜停止了一切自救。
长辛知道,公主她……是太累了,数年如一日地殚精竭虑,护着她的阿弟,护着这颐国的江山。
终究还是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心力。
长辛头一次,不惜忤逆犯上,去找沈平昭,斥责他忘恩负义。
岂料沈平昭认真听完那些斥责之言,笑得颇为玩味:「朕知晓,阿姊不过是不想让朕难做,她喜爱楚逍,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朕都遂她的意。 」 少年帝王望向玄德殿外,目光深邃:「再等等,等朕让那些人学会闭上嘴,等这朝堂之上,再不会有一人说朕的阿姊一句不是,她还是颐国的摄政长公主。 朕会给阿姊一个全新的颐国朝堂。 」 沈平昭与长辛做了约定,瞒着他的阿姊,等一切尘埃落定。
可是他们低估了楚逍的野心。
长辛知道,只要沈晚宜愿意,她有一百种法子脱困。
可是她太心寒了,心寒那个亲自教养的弟弟,给她编织了最冰冷的囚笼。
于是,她束手就擒,等着死期将至。
楚逍与许南娇却还是不满意,他们联手做了一场局。
构陷她通敌叛国,伪造圣旨,说她的皇弟,要将她车裂示众。
她万念俱灰,自刎之时,许南娇还得意地告诉她,即便她死了,也逃不掉尸首被车裂的下场。
来不及了,也不能再瞒,那夜的长辛,拿着沈晚宜的血书,想要去找沈平昭,却被南国景司的人在暗巷里堵住。
他们要他记着自己的身份,死间的棋子,背叛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景司的精锐几乎都出动了。
他的母亲姬芮,出面将奄奄一息的他带离颐国。
在南国的那段日子,他只是一个背叛景司的囚徒。
后来,他听母亲说,那个被他的阿姊一直护得好好的少年,终究手染鲜血。
亲手将楚逍、许南娇一众,屠戮得一人不剩。
哪怕被天下人诟病,那个少年帝王也毫不在乎。
对沈平昭来说,这世间的泼天富贵与权势,都不及他的阿姊真心一笑。
他在南国的地牢里,割开自己手腕,鲜血汩汩而出,他只盼着他的公主等一等,再等等他…… 很快,他便去陪着她。
沈晚宜最怕黑了。
怎么能安心在不见天日的九幽之地,做一抹孤魂? 上苍终归是仁慈的。
长辛重生了。
这一世,他暗自发誓,他只是沈晚宜的长辛。
只是,如若不是上一世,他没有将沈晚宜的血书送到沈平昭手中,他的公主便不会横遭劫难。
他将自己视作让沈晚宜万劫不复的罪人,他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
那日,沈晚宜眼神探究,问他:「长辛,你究竟是谁的人?」 「大颐暗卫忠于大颐皇室。 」他如是回道。
有句话,长辛藏在心里不敢说,倘若沈晚宜不再是大颐皇室中人,那他长辛便作为仆从侍奉着她。
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可他身为南国死间的棋子,一个终身不得自由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后来,他终于也可以有为他的公主身先士卒的机会了。
他不敢问,公主是喜欢楚逍多一些,还是他姬长辛多一些,因为早便知道答案是什么,他只能寻个不相干的人。
什么人都好,那便拿苏括作比吧。
可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怕自己在公主眼里,连苏括也比不上。
但是这样的关口,公主又不得不言不由衷,说更喜欢他。
他从不让沈晚宜难堪。
这是他的长处,被公主赞过的长处。
他赠她玉簪,抱着必死的决心,将她送下山。
意识模糊之时,姬芮救下浑身是血的他,在南国养了足足一月。
她的母亲不忍亲手处决他,便劝说南国皇帝,将他送去大颐,作为新帝登基的贺礼,可止十年兵戈。
新帝将信将疑,却还是听了景司掌令的谏言。
他重新回到大颐。
他一向知道,她的公主,为了大颐江山永固,是不会容许死间的棋子留在身边的。
他为自己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怎样的死法儿都可以,权当还上一世他有辱使命之罪。
却不曾想到,他的公主还是心软了。
他说他甘愿入彀。
姬长辛知道,长乐宫会是他往后的囚笼。
但那又有什么紧要的? 这大颐深宫,锁着的又何尝是他姬长辛一人,不还……有他的公主作陪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