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乱我心弦:浅尝人间风与月》
他是我爹捡回来的乞丐,我爹却想让我嫁给他。
开什么玩笑?
我的夫君,必定是一表人才的好儿郎,怎么会是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呢。
可是,为什么小乞丐变成了大尾巴狼?啊呜一口就能把我吃掉!
1
「他如今是探花郎,怎还会想起我这个糟糠妻?」
我嘤嘤哭着念着台词,因着面部表情太过平淡配不上这样哀怨的台词,导致楚万川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他跳了出来,脸上是散不开的薄怒。
楚万川本是个翩翩佳公子,很小的时候家道中落,不得不跟着父母流落街头,我爹那时候还是事业成功的卖油郎,家中有间油行,算是中上人家,见楚家一行人气度不凡不像是逃难的灾民,便动了心思,将这几人带回家中安顿。
楚万川的爹一心想要翻身,便日夜逼着儿子跟自己一起苦读。
那时候的我在干什么呢?
拿着泥巴丢他,说楚万川你的名字读快了好像「串」儿。
楚万川忍了又忍,好看的眉梢眼角全是细碎的星光点点。
他对我用了美男计。
他说:「晚夏乖,哥哥读完了书就陪你玩儿,好不好啊?」
楚万川稚嫩的面庞上有着伪装出来的诚恳,唇角上扬,像是在笑。
我输了,输给了美男计。
果然,从小我就是一个外貌至上的人。
即便知道他是哄我的。
2
楚万川长成了儒雅俊朗的少年。
想要给他说亲的几乎踏破了我家的门槛。
人人皆知,卖油郎赵家有一个年轻的小秀才,前途不可估量。
可人人不知的是,这楚万川是要跟我成亲的。
爱慕他的女孩儿把好吃的好喝的绣的帕子和香囊等物全交予了我。
吃的喝的我私吞了,至于帕子和香囊嘛……
反正后门的乞丐天天都能捡到现成的。
楚万川对我的态度向来是疏离又客气的。
他知道,因着我爹的救济,他们全家才避免了颠沛流离。
同时,他也知道,我爹要的回报,也不是那么简单。
对于楚万川来说,自尊和骄傲不允许他同意。
但对于他爹来说,一饭之恩永生难报,更别提这么多年的饭了。
没有我爹辛辛苦苦卖油赚钱,他们凭什么安枕无忧地读书?
那些书本笔墨,哪一样不需要花钱?
难道靠他裹了小脚的娘,日夜熬瞎眼睛绣花?
还是靠他那伤了胳膊的爹,帮人代写家书还有情书?
楚万川心知肚明。
但他反悔了。
一朝中了探花,楚万川年少成名,凭着文采斐然和那张脸,皇上龙心大悦,把原本榜眼的楚万川挪到了探花,皆因第三名的探花是个耄耋老者,配不上这样的好称呼,楚万川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这是皇上给他的赏赐,也是皇上对他的赏识,他不能抗拒。
这下子,不光皇上开心了,皇上的闺女们也开心了。
反正我不开心了。
3
楚万川要尚公主了。
我爹娘肯定是头一个不答应的。
但楚家人不这么认为。
一朝翻身,楚家从那个破落户一跃飞升为京城之光,谁不想拥有这样优秀的儿子?
于是,楚家门前车水马龙,就连几百年前断了血脉的亲戚都跑了出来。
这可真是富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这句话是我在天桥听说书的时候听来的。
却不想正符合楚家。
我爹一瞧这到嘴的女婿还会飞,当下便拍板,由我亲自上京,捉拿女婿归案。
临行之前,爹爹殷勤嘱咐我:「儿啊,听爹的话,他们家若是不认账,你就给爹把这么多年他们在咱家的花销都要回来,凭你造谣生事的本事,怎么也能搅和得他楚家鸡飞狗跳鸡飞蛋打还有鸡什么的,爹学问不济也想不起来了。 」
爹爹眼含热泪,对我充满了期待:「爹信你!」
我背好了包袱,回头开始给自己加码:「那爹爹,再多给五十两行吗?」
爹爹假装耳背,大力地拍了一把驴臀,我就飞出去了。
驴蹄子哒哒,我跟着颠颠。
好不容易到达京城,就听说楚家要成为公主的婆家了。
这我怎么能忍?
找了个人声鼎沸大婶子多的地方,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诉说那些年被楚万川伤害的过往。
比如,他吃瓜子我嗦瓜子壳。
其实楚万川根本就不爱嗑瓜子。
比如,他吃鱼眼珠子我吃鱼尾巴根子。
其实楚万川把肉都夹给了我。
比如,他看书花钱我绣花赚钱。
其实这都是楚万川他娘绣的。
凭借我这三寸不烂的舌头,楚家终于来人了。
正是楚万川那抛妻弃老丈人的家伙。
「赵晚夏!」
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传来,我快快乐乐地回了头。
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探花郎来啦。 」
楚万川眉头拧成了「川」字,他伸出手来,扭着我的耳朵就把我带了回去。
剩下一堆无辜的老婶子们和一地的瓜子壳。
4
其实我原本叫赵晚霞,是楚万川给我改的。
他说,晚霞虽美,却已经是一天的暮时,听起来总有些哀伤之感,不如叫晚夏,清凉舒爽,让人眼前一亮。
我那时候知道个屁,我爹还不如我知道得多,反正后来我就叫了晚夏。
晚夏和万川,听起来很相近。
恋爱中的傻女,即便是名字被稍稍改动,都能往生儿育女那方面想去。
可惜了,我的一片真情和我爹的银子,始终要付之东流了。
楚万川他娘一改往日怨叹哀愁之感,摇身一变成为了贵妇人似的。
这几个月以来,楚家远亲们大把大把地往这儿送银子,即便是穷苦人家如今也置办上了宅子和仆人。
更何况,楚家原本就是钟鸣鼎食之家,只是后来没落了而已。
楚万川她娘冯氏,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非要认我做干闺女。
她打量我傻啊?
干闺女跟儿媳妇,虽然都要叫她一句娘,可其中的关系可远了去了。
我一见冯氏这假模假样的热情,便知他们家要反悔。
我是谁?我怕谁?
刚要开口劝她不如认我当祖宗吧,逢初一十五他们给我供奉好银子,我保佑他们家发大财。
却不想,被楚万川截胡了。
他像是一尊上好的玉石雕刻而成,冷冷地站在那里,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母亲慎言!赵妹妹如何能成为您的干女儿?」
我的一颗心,就这么沉了下去。
楚万川还是变了。
他终究迷失在纸醉金迷的京城里了。
是啊,以今时今日我们的身份地位来说,我一个卖油郎的女儿,如何能跟他们楚家相提并论?
冯氏盯了儿子几眼,可能是仗着儿子出息了,冯氏也不敢跟他犟嘴。
「是啊,我这样的好人家,怎么会认你们这等不仁不义翻脸无情低贱下流卖儿求荣的人家做干亲呢?」
一通话说得又快又急,不枉费我在天桥天天跟着说书人练嘴皮子。
为的就是今天啊!
5
我强迫自己没有流泪,只暗地里把碎成八瓣的心偷偷藏了起来,再也不让人看到它的难过与哀伤。
我支棱着自己像一头斗赢了的老母鸡,怀里揣着讹来的五百两银票,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楚家。
临走之前,我还威胁楚万川,从今往后,路归路,桥归桥,谁也不要提起这一茬了,莫妨碍我嫁人!
楚万川难得给了我一个笑脸,我把它划分为临别前最后的尊严。
应该是怕我们最后的一面他在我心里的印象分下跌吧?
其实早就跌烂了。
去求的,姑奶奶有了五百两银票,谁还管他是哪个?回头我就去票号把银票一分为二,三百两给我爹,二百两我自己偷偷昧下,简直美滋滋!
我擦擦眼泪,愉快地骑着我的小毛驴,然后没走多远就摔了一身泥。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
几名人高马大穿红橙黄绿衣裳的男子在我的驴旁边戳了一根树枝。
吓了驴一大跳,一尥蹶子,我就跟着摔下来了。
「好汉饶命!」
我很识时务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还不忘蹭了自己一脸的烂泥。
「好说好说,小姑娘,你若是乖乖把钱留下,哥哥们定然放你一条生路,不然嘛……」
几个人淫笑着凑了过来。
我眼一闭就开始胡说八道:「哥哥们饶命啊!我乃是一名弃妇,相公依靠我家出钱读书,可怜我爹娘卖了宅子供他进京赶考,一家老小吃糠咽菜,谁料他一朝得势心狠手辣,翻脸无情,将我从家中赶了出来,还扬言见我一次打我一回!爹爹还在家中等我回去照料他,哥哥们不知,我爹,我爹他……已然要不久于人世了!」
一边说我一边哭,鼻涕眼泪混着烂泥糊了一脸,还故意喷了个鼻涕泡泡出来。
就这副尊容,即便是混混们都不想再下手了。
「驴留下,快滚!丑八怪!」
有个男人踢了我一脚,我一见性命无忧清白也保住了,赶紧拔腿就跑。
不就是一头驴嘛!我肚兜里还藏着五百两银票呢!
想到这儿,我乐开花的大牙还没收回去,就听另一道熟悉的男子声音传来。
「各位莫放过她,她身上还有五百两银票。 」
回过头来,却见对方气定神闲,那副模样,倒像是游山玩水,不像是被绑票。
我磨了磨后槽牙,只觉得倒霉。
「楚!万!川!」
6
我哭了,真的,出门在外就该听我爹的,没事儿多看看黄历。
但我太自信了,自信到自己竟然躲不开楚万川那混球!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改行当跟踪狂了,青天白日的,跟了我一路,竟然也被抓了!
堂堂探花郎!这么没骨气地出卖我这个可怜无助的小娇花!
果然我狮子大开口讹他五百两被他记恨在心了!
愤恨地剜了他一眼,我被歹徒们给捉了回来。
打头的大哥凶神恶煞地威胁我:「掏出来!」
我听话地从身上掏出来在京城买的驴打滚儿,都压扁了。
「大哥,您吃吗?」
我讨好地问道,就是不肯正面承认五百两银票。
大哥生气了,他把驴打滚儿打翻在地:「别逼我搜身!这个人说你身上有五百两!快给我交出来!否则,哼哼!老子先砍他一条胳膊下来!」
一听这话,我瞬间怒从胆边来,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姑娘,我怎么能对恶势力低头?
于是,我大义凛然地说道:「要砍就砍!我相信楚大哥绝对不会皱一丝眉头!」
「好说,刚刚老子还在想,这小子怎么能知道你身上有银票,这下明白了,你们两个果真是熟人!」
那匪徒猖狂地大笑一声,我两股颤颤心虚地捂住了嘴。
楚万川脸都绿了,他万万没想到我能比他还歹毒,嘴比脑子还快,几下就被人套出了实话,当下就冷笑起来。
那些歹徒显然没了耐心,他们步步逼近已经开始对我上下其手。
楚万川这下才急了,他对着远处高呼一声:「还不动手?」
话落,周围的树丛里突然钻出来一伙拿着武器的彪形大汉们,他们将歹徒几下就打翻在地,我还在尖叫挣扎抠出烂泥丢了他们一头一脸,甚至还试图对他们进行猴子偷桃。
不巧被我偷了的男人捂着裆部夹着腿跟猴子叫似的疼得哆嗦。
楚万川的脸现在算是彻底地黑了。
「不要不要你们不要摧残我!楚万川比我嫩!你们去搞他!!!」
我闭着眼哀嚎道,却不想被楚万川砸了个爆栗在头上。
「楚大人,这位姑娘……」
有人恭敬地问道,楚万川没好气儿的道:「此乃我的同乡,原就是个泼皮,且不用管她,将这群歹人送交官府后,咱们继续赶路!」
截道的几个人被五花大绑提走了。
我这才知道,救我们的原来是楚万川雇的镖师,他好像要去外地做官儿,所以要路经此地,而不是我以为的跟踪。
他早就知道这附近有歹徒经常拦截路人索要钱财,干脆跟镖师们演了一出戏,谁料我跑得比他快,抢先一步跟歹徒们会了面。
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他绝对是故意看我出丑!
我擦了擦脸上的脏污,小毛驴早已经跑没了影儿,且不管楚万川要去哪儿,我决定,再讹他一回!
7
「楚大哥。 」
我一脸荡漾地跟在楚万川身后。
他一直在忙着交代什么事情,比如走哪条路比较近,哪座山头有洞可以休息,哪里的野草能薅来充饥,哪条河的水流最清浅等等。
听得镖师们连连点头,夸他竟然不出门即可知天下事。
楚万川没空理我,反而意有所指地说道:「当初进京赶考,为了给某人省下钱财买零嘴,楚某当真是走遍了这万水千山!」
我心中一个「咯噔」,当下便羞愧地低下了头。
若是他说得没错,那个「某人」大约正是在下。
全家老小最馋嘴的只有我了,在他临走之前,还扯着他的袖子让他给我带点儿京城特产回来,谁料再见面的时候,我们之间竟然变成了这样。
我爹怕他进京赶考身上盘缠不够,特意多给了他一百两的银票,这可是压箱底的钱了,也是我爹的孤注一掷,我原以为楚万川一路上肯定是游山玩水,却不想竟然过得如此艰苦。
一时感慨,我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才发觉这群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我只能看到马屁股对着我扭啊扭的,扬起了一地的烟尘,还有的正一边走一边拉,仿佛在蔑视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
「喂!楚万川!楚哥哥!等等我啊!」
来不及多想,我一路狂奔,跑得气喘吁吁,楚万川就坐在马背上,悠哉悠哉的。
我仰起头,看到他的脸在树叶斑驳的光影下,散发出了点点荧光。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做什么都不紧不慢,除了在面对我的时候。
他已经不再是我的楚哥哥了。
「楚……大人,出门在外讲究的就是缘分,您瞧这荒山野岭,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要马没马,要驴没驴的,您不得帮帮我?好歹咱也有青梅竹马的情意在呢不是吗?」
一听到我说手无缚鸡之力,另一边骑着马的男人不自然地夹紧了双腿,满脸怒容:「就你还手无缚鸡之力????」
我心虚地扭过脸不去看他。
只把目光转向楚万川身上。
他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青?梅?竹?马?」
每一个字都像是抽在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那总不能是血海深仇吧?再说了,咱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嘛!」
我把死皮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
楚万川放缓了步伐,尽管如此,我还是需要一路小跑着。
累死我了!
他停在了我的面前,马儿咴咴地叫着,似乎在抗议什么。
马尾巴扫进了我的嘴巴里,害得我「呸」了老半天。
这记仇的男人!
「可是没有多余的马匹供你骑乘……」
楚万川皱着眉头,仿佛在认真思考我的去处。
顺杆爬是我的优点,我赶紧扬起大大的笑脸,狗腿地说道:「没关系,您看我人又娇小,跟谁共乘一匹也行,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我自可找个地方买头驴,一路骑着回去就行!」
说着,我还大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以示诚恳,这一拍不要紧,不小心竟然拍到了银票。
恰逢楚万川适时地开了口:「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毕竟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不看僧面看佛面,赵叔对我家有知遇之恩,我不能行小人行径。 」
他的话语停顿了片刻,我就这么仰着头目露崇拜地看着他。
「不若你给我二百两,我勉为其难贡献出半个马背与你共乘,如何?」
8
楚万川,我敲里妈!我敲里妈你知道吗????
我的心在滴血。
本来打算回去私藏了二百两做嫁妆,却不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二百两飞了,飞回了楚万川的腰包。
为了防止我食言,他还像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来一张欠条,里头说明了等到了下一站我自去找了票号兑了二百两给他。
手指画押签字一条龙服务,很是贴心。
一人一份,谁也别反悔。
我倒是想反悔,你给我这个机会了吗?
忍着痛,我露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若是还看不出他的真面目,那才是蠢蛋呢!
楚万川肯定早就琢磨好了要把银子讨回去,否则怎么可能随身携带这样的欠条???
气死我了!!!
只不过,这都是权宜之计,待到了有城镇的地方,老娘才不上他的当呢!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走那边我走这边!
想是这么想的,我也是多嘴,问了他一句要去哪里上任?
在家时曾听我爹提过一回,道是楚万川若是中了三甲,恐怕要留在京中,起码也得进翰林院,这都是基础的流程。
不晓得他为何撇下京官不做偏偏外放了呢?
楚万川回头,不咸不淡地对我解释了一番。
原是皇上认为他于家事上私心太重,主要原因就是我造谣生事太过及时,导致他不得不暂避风头。
皇上还是很赏识他的,所以让他出去磨练磨练心性,若是任上政绩不俗,回来照常能升官儿。
这一外放倒不要紧,恰逢泉州知县一职空了出来,京城人人嫌弃那地方暑夏酷热难耐雨水太过充沛容易有水灾,都不肯前去,楚万川却挺身而出,言道自己可以去顶上。
于是,皇上愉快地盖了章,连驸马爷都不让他做了。
他这么一说,我差点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我就是泉州人!我也是要从京城回泉州找我爹娘去的!
楚万川!你好狠的心啊!竟然一直瞒着我!
狠心的楚万川见我虚脱一般的趴在他的后背上,好心好意地问道:「怎么?可是累了?」
我都要哭了。
泉州的县令大人跟我共乘一骑,我能怎么办?
现在再来跪着骑马,是不是晚了点儿?
9
这一路上我都老实得不像话。
楚万川要往东,我就不敢往西。
他要杀鱼,我就不敢捉鸡。
屁颠屁颠得好像一个称职的丫鬟。
我曾问过他,如今已经是官老爷了,为何不带着几个伺候的丫鬟?实在不行,小厮也该带几个啊?
好歹将我替换下来啊!
楚万川冲我扬了扬眉毛:「养这么多闲人干什么?我钱多没地方花?」
得,一提钱我就得闭嘴,生怕他想起来那二百两的事儿。
「说到这里,前头就有票号,你……」
「哎呀,这包袱真沉!楚大人,我一个人单独一间就行了,不劳烦跟你们共享房间了!」
说着,我便「跐溜」一下从他胳肢窝底下钻了出去。
楚万川还在指着票号的方向,见状也只能笑着摇摇头。
「大人,她一个姑娘家,家里人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出门?」
镖师走过来好奇地问道。
他们本就是护送楚万川一路到任上,如今多了个人,自然要问个明白,只不过总镖头问得婉转,这便是江湖规矩了,由你的话题牵引出前因后果,否则直白地去问,倒像是多管闲事对主家不满似的。
楚万川盯着我爬楼的身影,用我能听到的声音模棱两可地回道:「因为有我。 」
总镖头是人精,闻言便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
我只觉得屁股像被火烧了似的,三两步就赶紧逃离了开来。
10
这一夜我都睡不踏实。
断断续续地梦到了小时候。
楚万川刚到我家的时候,灰头土脸的,整个人瘦得像一只螳螂,整张脸光剩下两只大眼睛了。
他娘别的活儿不会干,于哭这一行倒是很熟练,她天天哭夜夜嚎,嚎得我家的鸡都不下蛋了。
让我娘骂了一顿。
道是孩子都不曾痛哭,你一个长辈反倒日夜哀嚎命运的不公。
真觉得不公就该从头再来!而不是哭哭啼啼地丧门!
从那以后,楚万川他娘才算振作了起来,她一个妇道人家,跟我娘这样泼辣皮实的还不一样,在后宅里,最多会管教管教下人,看看账簿,让她抛头露面跟我娘那样支应铺面也不太可能。
索性给她找了一个绣花的活儿,还常常卖不出去。
有钱的不欣赏她绣的花样,穷的又买不起,后来我娘为了让她别灰心,只得偷偷买下了那些帕子。
至今我家箱笼里还存放了一大堆。
楚万川初来乍到,很是内敛,吃饭都不敢夹菜。
我爹见他可怜,便将鸡腿夹进了他的碗里。
楚万川一边吃一边和着眼泪。
我爹为了鼓舞他,说以后加把劲儿,争取考取了功名,回来让他也得瑟得瑟,天天有鸡腿吃!
谁料自从他考上了秀才,楚家万年不露面的亲戚一股脑儿地都冒出来了。
他们把地放在楚万川名下逃避税收,为此,每年都要给他一定数目的银子做好处。
还有的亲戚见他读书刻苦,住的地方不够宽敞,便提出给他置办宅子。
楚万川拒绝了,可不想亲戚们偷偷在京城给他买好了宅院,只等他进京赶考高中。
他进京的时候,楚氏父母还不曾跟着一道前去,只因家中没有太多的余钱供应三个人路上花费。
为什么说楚家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一直等到楚万川高中后,才把楚氏夫妇给接走,言道要送他们去京城跟楚万川相聚。
我爹竹篮打水一场空,花了银子白养了这一家人。
所以我才那么气愤,才会故意造谣生事。
却不想,兜兜转转,我们竟然还是要回到泉州。
那个带给了他无数屈辱与难堪的地方。
被梦惊醒了,我推开窗户,看着外头的月亮发呆。
楚万川似乎跟我想象中的翻脸无情不一样。
说不清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应当是误解了他。
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没有尚了公主的缘故。
「吱呀」一声,隔壁的窗户打开了,我扭过头,跟楚万川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气氛有些许尴尬。
我们两个都像闭了嘴的蚌壳一样不吭声,只有不远处隐约的狗叫声。
过了片刻,楚万川大约也受不了这样微妙的氛围,正要关窗户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袖口露出了一截穿到磨白了的里衣,心中微动,指着那个歪歪扭扭的「串」字故意问道:「这是……」
楚万川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赶紧将袖子藏好,一句话也没跟我说。
我看着他关上的窗户,喉头像被一团棉花噎住了似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这世上,能绣得那么丑,还故意把川绣成串的,只有我。
可我明明记得,他当年嫌丑,死活都不肯穿的?
为什么会旧成这个样子?
我娘告诉我,女人就该给自己家的丈夫缝好里衣,你缝得妥帖,他穿得舒适,这就代表了你们夫妻二人感情深厚。
我不爱拿绣花针,偏偏为了给长高个子的楚万川缝衣裳,戳了自己手指头好几个窟窿。
我送去的时候,楚万川还是很开心的,他那时正处变声期,惯不爱开口天天装深沉,偏偏那天用公鸭嗓问我,为什么要送他衣裳?
我大言不惭地说这是给我未来丈夫的。
楚万川耳朵微红,手里拿的书都差点儿掉下来。
他说什么来着?
他臊红了脸说:「还未知我以后会不会娶你呢!成亲是两情相悦的事,你懂什么是两情相悦吗?」
我那时非常膨胀,从小我就知道,楚万川是我的,就像我们家养的鸡鸭鹅狗猫一样,统统刻上了我赵家的姓。
于是,我回他:「什么两情相悦,只要你考中进士,咱们就得成亲,哈哈!你逃不掉的!」
我叉着腰像把茶壶一样,楚万川的脸色瞬间变作了漠然。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给他缝衣裳了,只因他说丑,打死也不肯穿。
可为何,如今他又肯穿了?
还穿到那么旧都没有换下来?
11
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件事。
他不再问那二百两银票,我也不敢问那件穿旧了的里衣。
我去牲口市转了两圈儿,挑了一匹小母驴,性情温和,耐力也算好,主要是便宜。
公驴都是用来拉粮食的,价格更高一些。
我给它取名串串。
楚万川的脸,绿中带紫,紫里透着黑。
骑着我的小毛驴,一路「哒哒哒」地跟在他们屁股后头,高头大马们还不时回头看上几眼。
串串是一头没什么经验的驴,以为人家是爱上它了。
一路上心花怒放,还要跟大马们配对儿,可给我臊个够呛。
「串串,串串!你给我冷静一点!」
我都被它拖出二里地了,依旧阻挡不了它的热情。
气死我啦!
楚万川连个好脸都没给我,不过现在我也不敢抗议,毕竟人家是县太爷,我是什么?
不过一介平头百姓。
就这么一前一后,我们晃了快两个月,终于到达了泉州。
一到了地方,楚万川的手就伸过来了。
他的手掌白皙,指腹微微有层薄茧,那是他没日没夜练字写文章留下的。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恍惚地问道:「干嘛?」
他大言不惭地催道:「本官雇这群镖师也花了不少银两,先是救了你,后又为了将就你的毛驴我们放慢了步伐,这些都算是额外的银钱,二百两足够了,所以,拿来!」
我听得瞠目结舌,好家伙,敢情是在这儿等我呢!
我还没跑出去,人就被拎住了,楚万川熟知我的脾性,拽住我的领子不肯让我走,无可奈何之下,我终究还是兑了二百两给他。
他把银票拿在手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一双眼睛里仿佛有数不清的千丝万缕。
「货银两讫,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我倔强地说完这句话后,就骑着垂头丧气的串串走了。
楚万川就这么看着我离开的背影,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初到家,爹娘还是很高兴的。
尤其是我爹,知道我带回来三百两银票后,先是激动得一层三尺高,而后又冷静了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拿着那三百两的银票关上了大门。
一直到了晚上都不肯出来。
只守着那张银票不吭声。
我一见他这般模样,也不敢告诉他如今楚万川要来做知县了。
我娘抹抹眼泪,也没多说,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们看到银票,自然就会知道,楚家是要与我们划清界限了。
养只狗还有感情呢,更何况是养了那么久的人。
我娘叹口气,最终也只是嘟囔了一句:「可惜了,那么好的孩子,唉……」
12
睡了一个踏实的觉,第二天醒来,我就听到爹娘在外头说话的声音。
「你不要命了?这墙推倒了万一砸着人怎么办?」
「妇道人家就知道咋呼,你懂个屁!起开!」
我连头发都来不及梳,赶紧跑出去,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我爹拿着锤子要把隔壁楚家住过的房子砸倒。
「爹,你砸了房子,咱们怎么住啊这漫天烟尘的!」
我也加入了劝说大军,试图让我爹放下锤子。
我爹反而更生气了。
「狗住过的地方,老子嫌脏!砸了盖猪窝也好过于老子见了就恶心!」
我一听瞬间就急了:「盖猪窝?爹你疯了?我可住隔壁呢!你打算让你闺女天天闻猪屎味儿吗???」
我爹却不管这个,他常年在油坊压油,有的是力气,不消片刻就将我和我娘甩在了地上,一锤子过去,掉下来无数砖石。
恰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了鞭炮响声,还有数不清的恭贺声。
我娘从地上爬起来,疑惑地说道:「这两天也没听谁家要办喜事呀?」
我爹还要再砸,却听我家大门被人大力地打开了,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头人喜笑颜开地跑进来,倒头就拜:「恭喜赵大哥贺喜赵大哥,新上任的县太爷竟是您家的楚小哥儿!如今他人已经快到巷子口了,您还不出来迎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我爹狐疑地看了看我,我们三个人三脸懵,互相都觉得不可思议。
楚万川……难道是来耀武扬威炫耀的吗?
不等我们三个走到门口,就听外头高呼一声:「县太爷到——」
我顺着人群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楚万川身着官服脚踏官靴,原就气宇轩昂如今更增添了些威严之感,看得人好不羡慕。
我爹侧过头来小声问道:「完了完了,是不是我砸墙要盖猪窝的事儿让他知道了?」
我比他还紧张,生怕自己坑他银子耽误他尚公主的事儿让他心中记恨。
我娘还不如我跟我爹呢,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自己腿软。
我们三口家全部心里打鼓,不想楚万川走到我们面前后,直直地停了下来。
他像是踏着祥云而来,落地生根了一般。
我爹娘刚要跪下,却听他声音洪亮,几乎要让所有人都听清一般,穿着官服纳头便拜:「小侄楚万川,拜见赵叔赵婶!」
我爹激动得老脸通红,不顾周围人的拥挤,抖着胳膊赶紧把他拽了起来。
老泪纵横地说道:「大人前来,如何能行此大礼?」
楚万川微微一笑,借着我爹的手站了起来,他像是威风凛凛的大公鸡一般,挺着胸脯跟我爹汇报着。
「侄儿不负所望,终于考取了功名,如今已然是这泉州的知县了!如此大事,若不亲自前来跟赵叔赵婶报喜,侄儿恐怕心中难安!」
他说得妥帖,我爹听了舒心,方才还骂人家是狗,如今就成了宝。
在人群的簇拥下,楚万川跟我爹一起进了家门。
一眼就看到院中的锤子还有破碎的砖墙。
楚万川疑惑不解,我爹羞得老脸通红,然后嘴硬的解释道:「得知大人高中,咱们心里头高兴,我这一寻思还得扩建一下房屋才是,省的大人以后回乡反而没地方居住。 」
楚万川赞同地点点头,对着我爹又是一礼:「那便多谢赵叔了,侄儿正愁县衙老旧要修葺,得亏赵叔考虑周到!」
这一番话说得我爹都膨胀了。
原本要盖猪窝,现在成了金窝。
13
我爹今日精神抖擞如同喝了八斤老白干儿。
楚万川身着官服不易喝酒,也没留下来吃饭,就这,也足够我爹兴奋上好几天了。
好像过去那个在家里跳脚大骂楚家的人不是他一样。
楚万川都走了,他还喋喋不休地拉着邻居夸口,道是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我白眼儿都快翻天上去了,心道也不知是谁,硬逼着我去京城讨要银子。
想到这儿,我突然搓了搓眼角,这才发觉自己没梳头也没洗脸,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和眼角的眼屎就混在人群里了。
唉!丢人丢大发了!
街头巷尾都开始流传楚万川流落至此被我家收养,然后一举高升成了探花的故事。
故事内容几乎没有楚家父母什么事儿。
倒是有阵子家家户户开始流行往家捡人,什么穷困潦倒的书生啦之类的。
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是楚万川,据说有落魄之人贪图主家钱财,卷了银子跑了的,也有贪恋主家小姐美貌,哄了人家身子后拍拍屁股走人的。
总之,五花八门什么样的状况都有,这股子风气才逐渐地消退了下去。
这便是后话了。
眼前的问题是,几百年都不曾动一下的县衙,因着楚探花的到来,说要翻新一下。
早不翻,晚不翻,偏偏人都到了才动工,这不是难为人吗?
所以,县衙是住不了了,楚万川快乐地背着包袱,由我爹亲自领着进了我家的大门。
他一路跟人炫耀着:「嗨呀,真是倒霉,县衙没地方住,好在咱家里有的是空房!我这侄儿如今已是太爷了,对对对,自家侄儿,不住我家能去哪里?」
你那是解释吗?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那点儿小心思。
左边猪肉荣,你跟人家吵过架。
右边肠粉王,你跟人家骂过街。
此刻都摆着笑脸凑了过来。
我爹故意领着楚万川挨个摊位显摆,楚万川也随着他去,半点儿官威都没有,啧啧啧!
我娘也跟喝多了似的,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她炒了好几个菜,要不是我拦着,恐怕家里刚下出来的猪崽子都要被杀了打牙祭了。
这一桌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几乎全齐了。
我爹今儿高兴,杯杯都是一口闷,还请来左邻右舍陪客,没多大会儿就喝醉了。
楚万川倒是好脾气,由着我爹拉着他的胳膊挨个桌敬酒。
我知道,我爹这几年过得憋屈。
从他把楚家老小捡回来那天,就有人一直在背后讥讽他,等到楚万川高中探花后更是让人闲话到不想出门。
他们都在等着看我们家的笑话,认为楚万川高中后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却不想,他不光回来了,还做了这里的县太爷。
甚至穿了官服,特意招摇过来,只为了给我爹做脸。
我爹憋在肚子里的那股劲儿,今天终于散了。
他又哭又笑又要给楚万川下跪,我娘也跟着抹眼泪。
倒弄得众人心有戚戚。
楚万川亲自扶着我爹,对着众人高声说道:「若没有赵叔,岂有我楚万川今日?做人不能忘本,也不能忘记恩情,赵叔赵婶的大恩大德,楚某感激不尽!」
我爹瞬间就开始号啕大哭,他瘫倒在楚万川的身上,哭得一抽一抽的,泪水染湿了楚万川的大半个肩膀。
我也跟着红了眼眶。
好不容易人群散去,大家喝得醉醺醺,三三两两的各自家去了。
楚万川收拾妥帖,跟我一起站在房门口。
我们原就是一墙之隔,小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长大了,尤其是我进京后闹了那一出,再看怎么都觉得别扭。
「楚大人早日休息。 」
临了,我低着头对他说道。
关门的时候,却听楚万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你也是。 」
「明日早起,莫要不洗脸不梳头了,好歹注意一下形象。 」
他说。
羞得我老脸一红,甩了鞋一头就钻进了被窝里。
14
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起的时候,特意洗了脸梳了头,却不想楚万川早就上衙门去了。
还是我爹提了食盒一路护送过去的。
楚万川推辞再三都没能打消我爹打了鸡血似的热情。
就我爹那个兴奋劲儿,若整个泉州都不知道他供养出了个县太爷,恐怕这份劲头子都不能消退下去。
到了中午,我娘又做好了饭让我送去县衙。
我爹虽然兴奋,但也不能不做生意了,油坊忙得很,他就顾不上这头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撅着嘴道:「咱家又不是他的下人!凭什么要我去送饭?」
我娘急了,打了我一下后,解释道:「你个傻丫头,原先他在书院读书的时候,你不也天天巴巴地跑过去送饭?如今人家是太爷!肯屈尊咱们家就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了!打你曾祖父那辈儿往上倒也没倒出来个读书人!万川这回可真给咱家长脸!你不许出去丢人!快,给楚太爷送去,当心吃得晚了伤胃!」
说着,便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食盒塞进了我的怀里。
提着食盒,我的步伐犹如千斤重。
一想起楚万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我就浑身发怵。
总觉得他没憋什么好屁。
起初我爹把三百两银票还给他,楚万川说什么也不要,非说这都是他应该给的。
后来他还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侄儿身上还有意外得来的二百两,够花了。 」
他说一句,我的眼皮子就跳一下。
心虚得打了个哈哈我就跑了。
如今又要独自面对他,我的心情很是复杂。
再复杂,人也到了衙门口了。
跟门口的衙役说了几句,我就进去了。
衙门并不大,但胜在年数久远算是古迹,周围的柱子都是用朱砂混了猪血涂成的,看起来很是鲜艳。
我刚一踏进去,就看到楚万川跟师爷在说些什么,神情严肃,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焦躁。
待听到声响抬头看到来人是我,那些焦躁又如同被风不经意间吹走了似的。
一双眸子里似惊似喜,说出来的话也熟稔得很:「你来了?」
完全不似刚到泉州凶巴巴跟我讨要银票的时候了。
我觉得,他可能多少有点儿精神分裂。
但我没好意思问。
「娘说让我来给你送饭。 」
我木着脸没什么表情,一一把饭菜给他摆在了桌子上。
楚万川有些不满:「我以为是你自己主动要来的。 」
你说归说,吃饭的速度这么快,是生怕师爷抢你的吧???
好在我娘准的饭菜够多,我招呼师爷过来一同用饭,却不想师爷很有眼力见地摆摆手拒绝了。
楚万川拉着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拽了回来:「你对师爷怎么那么热情?他可是早有婚配了。 」
我听着他的话怎么那么不中听?难道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吗?当下便生起气来:「婚配了就不兴我破坏人家家庭?」
楚万川咽下嘴里的饭菜,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好看的眼睛里满是危险的信号:「你再给本官说一遍试试?」
要是过去,我肯定会说试试就试试。
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竟然在他的身上看出了一丝威严。
我害怕地缩缩头,顾左右而言他:「快,快吃你的饭吧!一会儿我还要把食盒提回去呢!」
楚万川却不许我逃避,继续着这个话题:「赵晚夏,若是本官再听你说起这样道德沦丧的话,休怪本官不留情面打你板子!」
我:??????
你当了官儿就是为了动用私刑打我板子吗?
我不服气,于是,我壮着胆子跟他对峙:「怎么?还需要民女脱了裤子让太爷打吗???」
最终,还是我的不要脸更胜一筹。
楚万川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间双颊微红像喝了二两酒似的,他晃了下身子,松开了对我的禁锢。
然后飞快地吃完饭,送瘟神一样的把我送了出去。
我得意地拍拍手掌,小样儿吧,跟我斗!
15
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我长大了,楚万川也是,原本那个瘦弱不堪的落魄小子突然长成了挺拔坚毅的男子,即便如今我们两个就住在隔壁,却也少了过去那么自然和谐地相处了。
我闭着眼都能描绘出他住的房间里一桌一椅。
可我却再也不敢随意踏入。
我跟楚万川原本是有婚约的。
可是很神奇的,大家竟统一得再也无人提起。
好像我小时候的那些豪言壮语都成了过眼云烟。
楚万川每天忙忙碌碌的,偶尔空了还要暗示我他衣裳不够穿了。
我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我娘,一听他说这个,赶紧连夜熬红了眼睛给他缝衣裳。
楚万川哭笑不得地接下了,尔后瞪了我一眼,似乎在提醒我不可如此懒惰一般。
不知道怎么了,我总觉得一切都不踏实。
好像一场醒不来的梦。
很快,梦要醒了。
楚万川的娘不停地给他寄信,里头的内容我们不曾得知,只不过在几个月后,一顶华丽的小轿子停在了我家门外。
彼时我还在喂鸡,我娘说,楚万川近段时间因着预防水灾的原因休息不好,要多存点儿蛋给他补补,还捉了几只鸡仔给他用人参煮汤,鸡肉嫩滑,楚万川吃得连连称赞。
结果没多久就因为不受补而脸上长疮,那副俊秀的容颜顶了好一阵的疤痕。
才恢复好了没几天,楚家就来人了。
听到有人敲门,我放下鸡食就去开门。
一打眼,门口站着的是一位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
那小姑娘捂着鼻子不屑地问道:「请问,楚万川楚大人可是住在这里?」
我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道:「是啊,你有事?」
那丫鬟理都没理我,转身就朝轿子走去:「小姐,是这里了!」
我的视线跟了过去,却见从轿子里伸出来一双修长纤细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小丫头的胳膊上。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镶满了珍珠玉石的鞋子。
我很怀疑她走路的时候会不会重心不稳磕掉门牙!
「楚哥哥在哪里?」
那位小姐声音如黄莺一般婉转动听,巴掌大的小脸,盈盈一握的细腰,眼珠如葡萄一般,脸上带着三分欣喜三分憔悴,当真是个美人儿。
我看得痴了,一时之间倒忘了开口。
「喂!我们小姐问你话呢!楚大人呢?」
那小丫头太过蛮横,估计她的主子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翻了个白眼儿,道:「要伸冤就去衙门!在我家门口哭急尿嚎的算怎么回事儿?晦气!」
说完,我便转身「嘭」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那小丫头在门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什么来,只能继续敲门。
「干什么?小蝌蚪找妈妈啊?不好意思,这里没有你亲妈!请二位挪挪地方,别耽误我家门口走蚂蚁!」
我没好气儿地开门说道。
那小丫头还要说什么,却不防被自家小姐拦了一下。
那小姐对我福了福身,自报起了家门:「姑娘好,奴家闺名郑秀秀,乃是楚万川的未婚妻,家中奴仆说话口无遮拦,还望姑娘原谅则个。 」
我原谅不原谅的这都是后话了。
我在意的是她的那句未婚妻。
本前任未婚妻还没死呢,你算怎么档子事儿????
不等我开口询问,只见那主仆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郑秀秀突然娇弱地趴在门口嘤嘤哭道:「即便姑娘心有不甘,也不能如此待我,我虽是万川哥哥的未婚妻,你也不好如此践踏我的尊严,我,我……」
说罢,便又是一顿婉转啼哭,弄得我一头雾水,倒像是我如何欺负了她似的。
随着脚步声响起,我心中一个「咯噔」,若是没猜错,应该是楚万川回来了。
果不其然,楚万川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他语带讶异地问道:「秀秀?」
我一听他叫得这么亲密,顿时心中五味杂陈。
老娘跟你生活了这么久,也没见你叫我一句夏夏。
呸!
这狗男女!
16
狗男女相聚没等欢乐起来,楚万川的下一句就打破了这场喜闻乐见的场面。
「你被晚夏打出来了?」
我气结,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直接关上了大门,让他们这对儿贼未婚夫妻吃屁去吧!
「万川哥哥,原来,原来,她就是晚夏姐姐啊?我原以为……算了,想来定是姐姐误会我了,万川哥哥,我好高兴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忍不住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着他们的对话,差点儿被郑秀秀的语气给恶心吐了。
楚万川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可别急着高兴,我在这边忙得很,没空陪你数星星看月亮!这几日衙门事多,你若是没什么事儿就回去吧。 」
说着,又开始拍门:「赵晚夏!快开门!我饿了!」
这语气,跟我是他的厨娘似的!
不开不开就不开!谁来都不开!
郑秀秀还在那儿拱火:「哎呀万川哥哥,这赵姐姐脾气可真够大的!你如今都是县太爷了,她还敢如此对你,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正想冲出去撕了她的嘴,却不料楚万川不悦地开口说道:「我劝你还是小心些,她现在定然在门口偷听,以晚夏的狗脾气,待会儿出来打你一顿我可拦不住,她又不怕我,惹急了,我今晚可没饭吃了!你起开!离我远一些!一身脂粉味儿熏死人了!」
听他这么说了,我心中才好受一些, 又心虚地从门缝上直起身来。
正准开门,结果我爹的声音又在外头响了起来。
「哥儿,你在外头干嘛?晚夏发疯把你打出来了?」
听得简直要气死我了!这是什么爹?我在他们心目中就是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人吗???
「没有,是我姑母家的表妹郑秀秀,大约说错了话惹怒了晚夏,我正要替她跟晚夏赔不是呢!赵叔手里拿着什么?」
「万川哥哥我没有……」
「嗨!有客到来啊?真不好意思老眼昏花没看到,大侄子可问对了,前儿你婶子给你熬参鸡汤把你喝上火了,这不,催着我捉几只王八回来熬龟苓膏,好让你败火。 」
说罢,我爹还愉快地把几只王八拎在楚万川眼前晃了几下。
楚万川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赵叔,若我猜得不错,这龟苓膏是要用龟来熬的。 」
「龟?不是王八么?」
「不是……」
「嗐!白忙活了!没事儿,这不是有客人吗?闺女,你吃王八不?」
我爹把王八拎到了郑秀秀的眼前,王八腿还在不停地扑腾着。
郑秀秀:……
17
郑秀秀到了也没喝上王八汤。
楚万川把她送走了,说是送,其实更像是赶走的。
他对这位表妹感情不深,甚至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厌烦,这样的表现还让我稍感安心。
郑秀秀住在了客栈里,带着心不甘和情不愿。
楚万川满身疲惫,这几天为了预防洪灾,他的鞋子几乎天天沾满了烂泥,动辄衣裳被刮烂,半夜我还得点着灯给他补衣裳。
那天缝到很晚,累得我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一抬头,窗户外边就是楚万川的脸,跟鬼影似的,吓得我「嗷嗷」喊。
把他笑得直不起腰来。
「倒真有夫妻情深的感觉了。 」
他擦着笑出来的泪说道,扔下这句话后,就转身回了房间,倒让我翻过来覆过去一夜没睡好。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又不肯承认跟我的关系,又这样模棱两可,我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猜到他想干什么?
我避了他好几天,难得我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这下可好,人家的「未婚妻」都出现了,我这个前•不知名未婚妻也该退下了吧?
心里头闷闷的,堵得难受,偏我爹还给我舀了一勺汤:「闺女快喝,大补!」
不知道怎么了,这一瞬间,我突然就爆发了。
把汤勺狠狠地扔进了碗里,我丢下一句「谁爱喝谁喝去!」
转身就回了房。
身后,是三个人的面面相觑。
我趴在被子里狠狠地哭了一场,原本我不是这样软和的性子,若要是以前,我定要把那郑秀秀扯出来撕烂她的嘴!
可是一切都变了。
楚万川不再是我的了,他不是任何人的谁,而是这泉州的父母官,是百姓们嘴里考中探花却依旧回来帮助他们的太爷。
平日里就连我父母都要敬着,更何况我了。
我不停地退缩不停地隐藏,却终究扛不住自己的心。
我喜欢他,从这时候开始,我才明白,曾经的那些占有,并不是我认为的理所应当,而是喜欢。
可惜了,我的反应太过迟钝,等楚万川被我推远了,我才发现这个问题。
一步错,步步错。
18
我低估了郑秀秀的厚脸皮。
也不知道楚万川跟她说了什么,她再出现的时候,已然是粗布衣裳的打扮了。
那些玉鞋和满头的珠钗都消失不见了。
小姐都这样了,丫鬟更别提了,若不是她还有嘴能说话,这位叫莺儿的丫鬟灰扑扑的倒像条毛毛虫似的不起眼。
我没把她们放进来,是我爹。
他说毕竟是两个姑娘家,万一在我家门口出了意外就不好了。
没奈何,我只好把这二人当空气。
只不过,这二位显然不这么认为,她们想要发挥一下余热。
我喂鸡,她就抢着喂,结果差点儿一头栽进鸡窝里。
我扫猪圈,她也跟着凑过来,结果踩了一脚猪屎给她恶心哭了。
烦死了,真是位大小姐。
也就楚万川稀罕这样的人了。
我撇撇嘴,提着食盒要去衙门送饭了。
唉!我也真是贱的,都这样了还要担心楚万川没饭吃。
郑秀秀一见我要出门,眼睛都冒绿光了。
她扭着屁股挤过来,非要跟我一起去衙门。
我冷笑一声,直接把食盒丢给了她,大方地让给她这个机会。
然后,郑秀秀勉强地笑着哀求道:「晚夏姐姐,我,我,我提不起来……」
我努努嘴,让莺儿跟她一起,结果两个废物不会用力,饭菜的汤汁都洒了出来。
「算了算了,两个大麻烦!」
我不耐烦地将食盒提在了手里,郑秀秀跟莺儿两个垂头丧气地跟在我身后。
刚到了衙门口,衙役跟我是老相识了,连拦都不曾拦一下地就给我放行了。
然后把郑秀秀主仆二人给挡在外头了。
「大胆!我们小姐岂是你能阻拦的?」
莺儿都这副奶奶样了,嘴巴还是不饶人。
衙役理都不理,就是不放人。
还是郑秀秀会卖惨,她眼泪汪汪地对我祈求道:「晚夏姐姐……」
我只好折回来,简单地跟那位衙役解释了一遍。
恰在此时,楚万川知道了外头的响动特意迎了出来,不等我把食盒给他,就见郑秀秀一阵风似的扑了过去。
嘴里还嘤嘤喊着:「表哥——」
我气到不想睁眼,却不妨听到耳边传来了郑秀秀的惨叫。
原来是楚万川将她推开了。
结果没掌握好力道,竟推飞出去了。
楚万川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摇摇头叹了口气。
「都是跟晚夏学的,瞧瞧,本官如今都这般暴力了!这样不好,不好。 」
我强忍住笑,心道你还是别感慨了,还不去把你的亲亲表妹扶起来吗?
19
「我已跟母亲写信,言道你在这儿诸多不便,择日你便启程归家吧!」
楚万川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说道。
原先他还是个食不言寝不语的公子哥儿,后来到了泉州,又天天跟一帮糙老爷们儿在一起,赶时间抢饭吃都是常态,所以现在很没形象。
郑秀秀听了只会落泪,言道表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楚万川咽下丸子,嘴角还有油花。
他盯着郑秀秀,眼神泠冽:「对,我讨厌你跟你们郑家的所有人,包括楚家的那群所谓的亲戚!」
「我跟爹娘落难之时你们在哪里?若不是赵叔、赵婶,恐怕我跟爹娘早就尸骨无存了!」
说到这里,郑秀秀神情凄惨,整个人捂着心口做西子捧心状,身子摇摇欲坠。
她哀哀哭着,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流:「表哥,不是的,爹和娘并非冷漠无情,是……」
楚万川不耐烦地抬了抬手,拿着筷子隔空点了她几下:「别说了,那年我曾满怀期待去你郑府门口,却连姑姑姑父一面都不曾得见,只有一个仆从拿了五两银子出来,将我打发了。 」
「如今我高中,你们却花言巧语哄了我爹和我娘,却哄不了我!若有心要结亲,我最艰难的时候你在哪里?家里的落败与姑姑姑父脱不了干系!郑秀秀,你且回去告诉你爹娘,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的都拿回来!属于我楚家的,你郑家一根棉线都别想带走!趁我现在心情还不错,赶紧滚!小心待会儿我放赵晚夏出来咬你们!」
一旁看热闹的我:????
凭什么是我出来咬人???我又不是疯狗!!!
郑秀秀擦了擦眼泪,嘴唇惨白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踉跄着走了。
我站在一旁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楚大人!」
楚万川白了我一眼,好看的脸上满是不屑,阴阳怪气地说道:「哟,这不是躲了本官好几天不跟本官说话的赵晚夏吗?」
我发挥了一下死皮赖脸的优势,故意凑了过去:「哎呀,人家这不是误会了吗?您先消消气儿!」
我狗腿地给他斟了一杯茶,楚万川这才受用地喝了下去。
「误会什么?郑秀秀?她有什么可误会的?你以为本官喜欢她那样的?瘦得跟个螳螂似的?」
楚万川没好气儿地说道。
我傻笑着,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欢快的气息。
「我原以为您眼光高,喜欢的是大家闺秀呢!」
楚万川听了我的话后,突然就站了起来,他现在个子很高,我需要仰着头才能跟他对视。
他的头顶上高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正大光明。
此刻正在闪闪发光。
我被他逼到了墙角,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看向他的眼神都闪烁着心虚。
「那本官就不能喜欢小家不碧玉的?」
什么叫小家不碧玉?楚万川你给我说清楚???
我的心里在咆哮,面上却纹丝不动,假装自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赵晚夏,你小时候的那些能耐都去哪了?不是天天嚷嚷着要嫁给我吗?怎么?现在却不敢了?」
他捏着我圆润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
20
我没有觉得欢喜,只觉得一股屈辱涌上心头。
眼里含着一汪泪花,我倔强地打开了他的手。
楚万川讶异地看着我,面上不禁浮起了一丝苦恼。
「我去京城找你,你不曾承认我的身份,如今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却反而欲迎还拒似的,我是人,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丫鬟仆人,楚万川,我敬你是个官爷,你知道我的脾气,有什么话咱们当面锣的说清楚,我不想搞什么暧昧,也不想看着你一阵冷漠一阵欢喜,弄得我心情起伏不断。 」
我深呼吸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
抬眼凶狠地盯着楚万川,他的嘴巴张了张,想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几日天气就不稳定,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却一直下不来。
弄得人也跟着烦躁不安。
楚万川比我还焦急,每年泉州都会因为暴雨连绵发生水灾,原来的县太爷只顾自己消遣,连抵抗洪水的沙袋都偷工减料不说,还不肯正儿八经地预防。
如今楚万川上任,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堤坝。
忙碌了好一阵子,就为了能给百姓一个安稳。
方才他刚要开口跟我说些什么,不料天空一阵巨响,瞬间暴雨如注,下得像用盆往下泼一样。
慌乱之下,我拉住了楚万川的手。
他用力地回握了过来。
转过头,楚万川认真地对我说道:「晚夏,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多讨人厌吗?」
我吸溜了一下鼻子没吭声,不明白他说这个干什么?
「我初到赵家,灰头土脸像是讨饭的乞丐,你嫌我脏,让我滚出去。 」
「吃饭的时候哭闹,骂我是要饭的,凭什么吃你家的饭菜?」
他越说我就越难堪,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我小时候确实很讨人厌,就连我娘都烦我这张嘴。
「所以我在纸上写了一个「粪」字,告诉你这是饭字,你拿了去跟赵婶说要吃这个。 」
楚万川的口吻里带着满满的回忆感,说着说着,他就抬头看向窗外。
「还记得有一年的暴雨也如今日这般,我爹跟赵叔被困在油坊回不来,你哭闹要找爹爹,硬逼我带你出去,我们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结果跑到中途发起了大水,你跟我找了个土坡爬了上去,不想那土坡上竟然有条蛇。 」
我听着楚万川的声音,思绪也被拉回到了小的时候。
我小时候是个不讨喜的孩子。
具体表现为嘴巴太碎又损,仗着我爹的油坊生意不错,整个人都膨胀得不像样。
着实欺负了楚家人好一阵子。
甚至把我娘给楚家准好的被褥都拿出去扔到了鸡窝里。
楚万川他娘坐在地上抹眼泪,小小的楚万川就这么神情仓皇地看着我。
他们流浪至此,若不是我爹看他们可怜,又觉得他们谈吐不似寻常逃荒百姓而把这一家老小带了回来,还不晓得楚家能不能等到楚万川高中探花呢!
自古就是士农工商,我爹手里虽然有几个闲钱,却终究低人一等是个底层的商户,更何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真正的富贵人家是不把我们看在眼里的。
他一心想要摆脱这样的困境,无奈跟我娘俩个只生了我,就再也奋斗不出儿子了。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把全部精力都放放楚万川身上?
那年暴雨,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那条蛇浑身漆黑,正在吐着信子,张着嘴巴对我们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我跟楚万川两个吓坏了,他拿了一条树枝试图把蛇挑走,不料那蛇太过狡猾,竟顺着树枝缠绕了上来,吓得楚万川将手里的树枝扔了出去,这一扔可不得了了,那条蛇就顺利落在了我们脚边。
我那时不晓得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一边哭一边捏住蛇尾巴尖尖就开始凌空甩了起来。
后来我说了什么?
我说:「楚哥哥,你快跑!来年今日别忘了给我上坟!」
现在想想,不过区区一条蛇,甩远了扔出去就是了,何必说下如此的豪言壮语?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自己是被人背回去的。
那个后背是那么地令我安心。
然后回到家的我们两个先是挨了顿骂,又双双发起了高热。
「那时候我就觉得,其实小丫头还是有一点可爱的地方,起码还知道要保护我,又或许,你当时想的也不过是我能给你家争得荣誉,所以我不能死。 」
楚万川自嘲般地说道。
我懵懂地看着他的侧脸,记忆中的单薄少年一瞬间竟然变成了这般坚毅的男子。
听着他的话,我又觉得一阵子愧疚之感涌上心头。
是啊,那些年……我也着实不讨喜,做了很多伤害他们的事情,所以楚万川他娘不喜欢我,也是情有可原。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酸酸的,为自己小时候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后悔,又为楚万川的大度而感到羞愧。
「可是喜欢一个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没有道理的事情,喜欢你让我觉得很慌乱,所以我才逃避开你,却没想到,我始终还是逃不开自己的心,也许这就是你说的贱骨头吧!呵呵!」
他笑着摇摇头,又似感慨又似哀伤。
「如今,这暴雨又一次来临,晚夏,恕我不能先送你回去了,我是这泉州的父母官,首先要保证所有百姓的安危!你乖乖等我回来,届时,我定会给你一个解释!」
说罢,他撩起衣袍,披上一旁匆忙赶来的捕快递过的蓑衣,头也不回地迈进了雨中。
那滂沱的大雨,几乎要将他吞噬了一般。
21
雨已经下了三天。
整整三天,因着县太爷的提前预防,山洪虽然还未曾来临,但山脚下的乡民们早已秩序撤离,躲到了安全的地方,以防河坝决堤冲垮住宅伤及人畜。
有百姓抹着眼泪,祈祷大雨赶紧停止,并期盼太爷平安顺遂。
楚万川离家三天,跟着衙役们一起巡视河坝,尤其是常年发生水患的地方。
百姓们把他的所作所为看在了眼里,无不夸他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可我却不希望他做到这个地步。
我宁愿他健康地回来。
我爹和娘在家也坐立难安,一方面担忧楚万川的安危,一方面又挂念这大雨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
然而越是担心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三天暴雨下到河面水位急速上涨,冲垮了一处的河堤,有几个衙役和楚万川同时被大水冲走,如今人影全无!
我「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浑身血液都凉了,一开口竟然破碎到拼凑不起来一句完整的话,好不容易才找回麻木的舌头,艰难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那人满身脏污,脸上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水。
「咱们大人担心那处不结实,偏要去查看一下,却不防正赶上水位上涨,那黑了心的工头,把垫沙的石块换成了细碎的石子儿,大水一冲,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垮,太爷,太爷他……」
那人说着,就用袖子遮着脸痛哭起来。
我不信。
我不信楚万川就这么没了。
他福大命大,小时候跟着父母一路走来,从京城走到了泉州,又日夜苦读高中探花,我不信运气这么好的人竟然会轻易地没了。
不顾父母的阻拦,尽管外头还是瓢泼大雨,我找了一件蓑衣,胡乱地披在了自己身上。
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去找他!
他还没有给我一个交代,他还没有告诉我到底是不是喜欢我!
他还没有亲口对我说出那些误解。
雨水肆意地洒落在我的身上,天空是密密麻麻的乌云,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似的。
我一路飞奔,绣花鞋底子软,被水一泡,脚底一踩到石头会疼。
可我顾不上许多,我只知道,不见到楚万川本人,我不信他会死。
拼着一口气儿,我跑到决堤的地方,那里星星散散的有人在不停地呼喊着被水冲走几人的名字。
水已经漫到了我的腰,走路都需要踮起脚尖来才不会被水流冲走。
不晓得我喝了多少泥汤。
有百姓得知楚万川被水冲走了,也自发组织起来到处搜寻着。
只可惜雨太大了,再大的声音也很快就被雨水冲刷掉了。
我淌在泥水里,走一步算一步,鞋子什么时候跑丢了都不知道,应该是被水给冲走了。
我找了一根又长又粗的树枝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艰难地往他们被冲走的方向找去。
一路走来,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我们小时候的一幕一幕。
那一年,我八岁,楚万川十二岁。
雨下得好像要把所有人都淹死一样。
我爹和楚伯伯被大雨困在了油坊,楚伯伯会算账,空了就去油坊帮忙,大大减少了我爹的负担,却不想竟然一起被困住了。
我娘还要留下来安抚楚伯母,我急了,不停地在家里哭闹着要找爹,结果挨了我娘两下。
那时候的楚万川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因着吃了几年苦没补回来,他瘦得不像样,肩胛骨都在衣裳底下凸了出来。
我缠着他让他陪我一起去找爹,还骂他是个胆小鬼,白吃了我家那么多的大米饭。
楚万川急了,他拉着我的手,趁两个大人不注意,便带着我偷偷溜了出去。
那天洪水来袭,到处都是被冲垮了的房屋,还有漂浮着的死鸡和被房屋倒塌后砸死的狗。
我吓坏了,整个人都贴在楚万川的身上,他脸色惨白如纸,比我好不到哪儿去,还要不停地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会回去的。
其实我很快就后悔了,我后悔自己这么任性。
还要拉着楚万川跟我一起下水。
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楚万川是我爹撑着的一口气儿,也是他父母唯一的指望。
所以,在面对那条蛇的时候,我才会义无反顾地拎起了蛇尾巴。
我一个人死好过于两个人一起死。
好在后来我们两个都没事,蛇被我晃晕了,扔出去的时候掉在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
楚万川撑着瘦弱的身子,一步一步把我背了回去。
高烧退了,我娘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楚万川挣扎着爬起来给我求情。
看着他凹下去的眼眶和细瘦的身子,颤抖着挡在我面前,我头一回产生了我们是一家人的感觉。
他不是我爹捡回来的什么鸡鸭鹅狗猫,而是活生生的人。
从那时起,楚万川就在我的心里扎了根,怎么也拔不出去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了一眼苍天。
求求老天爷,对他仁慈一点,这本不该是他遭受的罪过。
22
雨停了。
出来找寻他们的人更多了。
从上午找到了下午,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有人点起了火把。
我心知,若今天再找不到他们的话,估计生还的可能性就已经很渺茫了。
所以,我不能停。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只是麻木地环顾着周围,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渴嘶哑,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从其他乡民手里要来了一个铜盆,我一边敲打着一边走着,试图让楚万川听到有人正在寻找他们。
沿路走到了一处矮木林里,我茫然地环顾四周,举起铜盆用尽了所有力气似的敲打着。
头顶是稀疏的星星,我记得楚万川曾经说过,晚上若是能看到星星,那么第二天定会是个好天气。
楚万川,你看到了吗?
大雨过去了,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我依靠在一株矮树上,浑身的力气都泄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
「楚万川,你若是死了,我一定会掘坟刨墓,拉你出来暴晒三天三夜!然后找个人成亲生子,天天去你坟头喝酒吃肉!」
我闭上眼睛,发泄一般地嘶吼着。
「你……想得美!」
我猛然回头,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这声音,是楚万川的,没错!
我艰难地向着那一团漆黑的地方看去,影影绰绰的似乎真的有几个人影正在往上爬。
「赵姑娘,咱们大人还活着!」
有人对着我高声喊道。
我高兴疯了,举起铜盆就开始疯狂地敲了起来:「来人呐!快来人!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活着!!!」
我这一嗓子喊到喉咙生疼,似乎都能尝到血腥的味道。
可我顾不上这许多,不停地敲着盆用尽全力大声喊着。
不多时就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无数的人影。
他们喊着,叫着,欢呼着。
直到众人举着火把聚集了过来,我手里的铜盆还是在不停地敲打着。
「闺女,快把盆放下吧!楚哥儿都找到了!他们几个健壮的小伙子下去抬人了,你歇一歇,歇一歇吧!」
不知道为何,我死死地拿着盆,谁来哄都无法让我放下来。
仿佛只要我不停地敲打着,楚万川他们就不会消失。
我神情仓惶,对着我爹说道:「爹啊,我不敢停啊,我害怕!」
我爹抹了把脸,硬是过来把我手里的盆抢过来远远地扔了出去。
「闺女别怕,他活着,还活着!你看,他就在你身后!」
我僵硬地转过了身子,借着火光,看到了那几个浑身破败不堪的人影。
打头的是楚万川,他正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浑身破破烂烂,估计被树枝刮坏了,满脸都是细碎的擦痕。
虽然看起来很惨,但他的精神倒还好,几个人都活着。
据楚万川解释,他们几人一下子被大水冲走了,恰好冲到了这处矮林里,他们灵机一动,赶紧拽住矮树,这才保住了性命。
可惜楚万川被撞到了腿,他们不敢乱动,生怕伤到骨头,等大水散去才敢一点点往上挪,好不容易才等来了人。
我又哭又笑,简直像个疯婆子似的,摸着楚万川的脸说是热的,他没死。
他就这么目光柔和地看着我,劫后余生,对他而言,一切都是万幸。
还好,我们都没有继续错过。
23
任上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因着治水有功,楚万川被调回了京城。
临走之前,百姓送上了万民伞,他在泉州这几年可谓是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不再为天灾苦恼。
为防万一,楚万川趁夜悄悄地踏上了回京的路。
我爹心疼油坊,不肯跟着前去,还是楚万川劝他,若此生不去一趟京城,岂不是心愿难了?
主要也是为了跟楚家父母商谈我们的婚事。
我们两个都快成了高龄,眼看周围人接二连三地成亲生子,怎么能不眼红?
婚事谈得很顺利,楚家也急着抱孙子,所以不再阻拦。
倒是我那婆婆不甘心,死活非要作妖。
按照高门大户的规矩,男子成亲前房里都得有几个通房丫头。
冯氏笑得跟朵狗尾巴草似的,脸上的褶子都快舒展开了。
一排闺女如同绽的花朵,一抬起眼来就是莹莹的微波荡漾。
我一直弄不明白冯氏的脑回路,我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儿媳妇了,她还跳出来闹腾,就不怕以后老了我不待见她?
好在楚万川是个靠得住的。
他说,要给他当通房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吧,一排大闺女每人手里拿着个铜盆先敲上两个时辰,每天如此锻炼下臂力,等锻炼好了再每人发一条蛇,抡圆了在头顶转圈儿。
姑娘们一听这话瞬间吓到花容失色。
冯氏也知道儿子这是在点她,一害臊,灰溜溜地拉着一排大闺女走了。
不妨又被儿子叫住了。
她满心欢喜以为儿子终于开窍了,却没想到竟然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楚万川痛心疾首地哭诉自己身为楚家独苗的艰难,又言道如今官场的黑暗,恐怕自己也不晓得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为了以防万一,也怕他自己有什么隐疾生不了孩子,不如把这群闺女送给他爹?反正冯氏年纪大了生不出来了,就不要占着窝不下蛋了。
冯氏笑着来,哭着走。
唯一一个得利的就是楚老爹,他莫名其妙多了几个偏房,每天过得乐不思蜀。
楚万川头疼似的摁压着太阳穴,被亲娘气到不行。
我爹倒是感慨,夸自己果然没看走眼。
楚万川叹了口气:「赵叔应该明白,这里头牵扯了多少九曲十八弯的心思,那群人是见不得我家过得好啊!」
因着楚万川官声不错,皇上对他也很是嘉奖,留他在都察院做了名御史。
官职不大,却胜在是京官,还有上升空间。
楚家的亲戚们自然就如闻着血腥味儿的狼一样扑了上来。
好在楚万川被伤透了心,有道是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他心里头明镜似的,谁来都没用。
婚事如期举行。
婚后,我那位婆婆倒还算省心,因着公爹多纳了几房妾室,每天滋润无比,她自然少了闲心来找我的茬,每日愁眉苦脸盯着妾室喝避子汤,就这,都免不了有怀上的。
婆婆一哭二闹三上吊,无奈公爹偏要生,她也没了办法,见天拉着我哭诉。
我心中冷笑,你现在知道哭了?
当初我还没成亲就给你儿子房里塞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是什么滋味了?
我爹娘在楚万川的劝说下,总算来了京城。
楚家原本的产业被七大姑八大姨都瓜分了,如今他已当了官,他们自然不好再继续霸占,便找了理由送回来一些。
手里有了银子,楚万川便给我爹盘下来了一个店面,后头既可以压油也可以住,前头还可以卖油。
我爹感动得老泪纵横,直言自己多了个儿子。
赚多少钱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怕他们闲得无聊。
公爹倒比婆婆开明多了,没事儿躲清闲就跑到我爹这里,老哥俩喝喝酒聊聊天,日子倒也好打发。
又过了几年,我生的大儿子都已经六岁了,小女儿还在襁褓中,跟公爹生的庶出们倒是玩做一团。
他已经官升至左都御史,身上也逐渐多了威严,原先婆婆还敢在他面前闹腾几下,如今见了儿子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
这天楚万川下衙回来,换下了身上的官服,穿着常服,一手抱着女儿逗弄着,嘴上还不忘训斥调皮捣蛋的儿子。
我看着他们,满心都是欢喜。
男主番外
家里落败的时候,我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爹娘不断的争吵,娘的眼泪,爹的叹息,都像是困住我的枷锁,压得我无法喘息了似的。
后来,京城待不下去了,能借的钱全借遍了,原本对我家恭敬有礼的亲戚全部换了一副嘴脸。
爹说,实在不行,咱们就走吧!
临走之前,我把案桌上的笔和纸仔细地收好了。
娘垂着眼泪说还拿这不中用的东西作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攥住那支狼毫。
我们一路南走,却越走越穷。
爹是个心善的,见不得有人比我们过得还苦,结果就是本不富裕的身家一再缩水。
一直到,我们都像叫花一样,走到哪里都被人驱赶。
那天,爹拉着我抹着眼泪,说自己拖累了我和娘。
娘捂着脸,蹲在墙根哭得凄惨。
我麻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脸上全是鄙视。
因为穷,我看遍了世道的人心险恶。
我本是京城富公子,读的是私塾,吃的是山珍,却最终沦落到了这种境地。
该怨吗?
该恨吗?
我统统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很饿。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才发现自己竟然都换不来一个馒头。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从怀里又把那支保存良好的笔拿了出来。
爱惜地摸了又摸。
「娘,不如,把这支笔当了吧!」
我不舍得说道。
娘看了看我,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了下来,砸湿了我的后背。
「这破笔能值多少铜板?」
正在我和娘沉浸在悲伤中的时候,一道男人的声音在我们头顶响了起来。
爹慌了,他以为是来赶走我们的,连忙赔着笑解释着。
那人是油坊的掌柜,看了我们有一会儿了。
我以为他是来嘲讽我们的,却不想,油坊掌柜竟然捧着一笼蒸包走了出来。
「我冷眼瞧着,你们一家子可不像那群流民一样,尤其是这小子,即便粗衣烂衫饿到肚子都瘪了,也不会跟那群叫花一样低头哈腰央求旁人给口吃的,脊梁骨直挺挺的,是个好儿郎!」
那掌柜方面阔口,一开口像喇叭似的,蒲扇般的大掌拍在我身上,有些痛。
他硬把我们拽进了油坊,又把包子送与了我们。
我自知没有无缘无故的关心,唯恐那掌柜图谋不轨。
可转了一圈儿,又想着,我们如今已然是这种不堪入目的样子了,他能图谋什么呢?
我爹吃了包子,肚子里也有了底气,便把自家发生的变故讲给那掌柜听。
我娘搂着我,一边听一边抹眼泪。
待我爹讲到我是个读书的好苗子的时候,那掌柜显然眼前一亮。
像是野地里眼神发绿的黄鼠狼似的。
怪瘆人的。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不断地啧啧称奇。
后来,掌柜告诉我,他只有一个女儿,又蛮又愣,以前轧油的时候伤了身子,这么多年估计也生不出来儿子了,他这辈子的心愿就是能培养出来一个读书人给他争脸。
当然,在这之前,也是有条件的。
我咽了口口水,期待地等候着他说的条件。
那时的我,只要有人肯让我读书给我爹娘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管是什么条件,我都会接受。
后来,掌柜的嘿嘿一笑,道是他唯一的条件就是,以后我要娶他的女儿。
我看了看掌柜那威风八面又不失威严肃穆的脸,突然就有了些许的后悔。
心中忐忑地跟着掌柜回了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丫头。
她脸儿圆圆,眼睛也圆圆,鼻头也是圆的。
叉着腰,瞪着眼,很像是一头喜庆的小猪。
还好,我庆幸地想着,还好她长得不像掌柜。
小丫头看起来喜庆,却是个性情跋扈的。
她不像姑母家的表妹那么文雅秀气,跟我以往看到的闺秀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嫌我们占了她家的房子,把她娘给我们准的新被褥都抱着扔进了茅坑。
我娘又开始哭天抹泪,我爹则在一旁摇头叹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是这头低得属实让人难受。
小丫头挺着溜圆的小肚子,指着我说是白吃饭的。
掌柜的夫妻两个揍了她一顿,小丫头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眼泪婆娑地看着我。
我本打算求情,后来又想着,若是她往后天天如此霸道,我还有好日子过吗?
是啊,我自私,我想过安稳的日子,这样有错吗?
所以,我需要拼命地读书。
我要让赵掌柜看到我的价值,只有这样,才能给我父母挣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小丫头胖得像颗糯米丸子,偏偏又爱穿一身红。
动不动叉着腰,瞪着滴溜圆的小眼睛来捣乱。
我烦得很了,便对着她温和的笑着:「小丫头认识字吗?」
她转了转眼珠,然后心虚地摇了摇头。
我觉得自己很像是个拍花子的坏人,诱骗着她,写了个粪字,告诉她这个字念饭。
小丫头很开心,拿着那个字,蹦蹦哒哒地走了。
然后过了片刻,她又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可惜我先她一步,把房门关上了。
小丫头跳着脚在门口,女童尖锐童稚的声音骂到整个院子都能听到,果不其然,被她娘隔着墙吼了一嗓子才算停歇。
我偷偷在窗户边,看着她撅着嘴,皱着小鼻子,垮着肩膀走了。
我没忍住轻笑出声来。
总觉得这糯米丸子张牙舞爪地像个纸老虎。
却不想,长大后的糯米丸子,越来越有少女青涩的轮廓。
她就像一颗青梅,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口舌生津。
原本她叫晚霞,很符合油坊掌柜赵叔的审美,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却给她改成了晚夏。
一字之差,竟让人的形象也改变了不少似的。
赵叔对我很好,几乎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对待,吃的穿的全都是顶好的。
偏偏晚夏是个嫉妒心重的。
她以为赵叔不喜欢她了,便见天地跟我作对,要么给我写好的卷面上抹泥巴,要么就拿我的毛笔蘸油刷鸡翅。
有一回我被她缠得烦了,便没好气的跟她说:「若以后你嫁我时还是这个性子,到时可别怪我对你挑三拣四!」
我本想说,到时可别怪我三妻四妾,可话到嘴边,我又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糯米丸子的脸,红了。
她捧着脸,一声也没吭,急头急脑地就跑了。
我看着面前方才她恶狠狠掷过来的帕子,捡起来平整地铺在了桌子上,尔后,才笑着摇了摇头。
镇子上都知道,我是赵叔捡回来的。
他们都在等着看赵叔的笑话。
为此,我没日没夜地苦读,熬得眼下都是一层淡淡的青色。
小丫头如今很会做饭,偶尔给我准宵夜,也是骂骂咧咧,没什么好脸色的给我端过来。
嘴里还得嘟囔着:「天天浪费我家的灯油!」
可她手里端的吃食,哪一样不比灯油更贵?
我知道她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但我也是个心眼儿小的,每回都要在她眼巴巴的注视下,把宵夜一滴不剩的全吃光喝净。
那天,小丫头没有跟往常一样给我送宵夜,我心里焦急,辗转反侧,一忽儿看看窗外,一忽儿又站起来走一圈儿,就连字也写得没耐心了。
等了许久,才听赵婶说,小丫头身子不舒服。
我恍然大悟,又看了会儿书,满脑子都是晚夏病了,实在是没了心情便吹了灯,心中却暗暗想道:总算能给小丫头省些灯油了。
第二天,我特意跑过去看她,却见小丫头脸色煞白,裹成了个棉球似的窝在被子里。
一见我来了,破天荒地竟把头都缩了进去。
「晚夏,你怎么了?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她躲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让我出去。
她越这么说,我就越心急,干脆上手把她像剥花生一样地剥了出来。
她闷出了一脑门的汗,还哭唧唧地用拳头捶打着我:「让你滚出去啊!你怎么听不懂人话?」
我则愣愣地看着她床上的那一滩刺目的红。
少女初长成,而我竟然也是见证人。
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尽管晚夏力气很大,捶得我浑身都疼,我却像脚底踩着棉花似的整个人晕乎乎的走了出来。
她不再是那个莽撞懵懂的小女孩,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
我心底里有着喜悦,也有着一丝兴奋,就连我自己都弄不清这丝兴奋为什么会这样热烈。
像是在体内点燃了一簇火苗一般,让我一整夜都沉浸在那样浓烈的炙烤中。
小丫头长大了,我叹息道。
原来,时间过得竟是这般的快速。
后来,我考中了秀才。
若不是我爹拦着,恐怕赵叔还要大摆流水席。
我爹毕竟是有过见识的人,他安慰兴奋到眼珠子都红了的赵叔,说只是秀才,假以时日,还怕没有摆席的机会吗?
赵叔好不容易才冷却了下来。
却遇到了另外棘手的问题。
自从我中了秀才,就开始有源源不断的媒人来跟我说亲。
我跟晚夏的亲事,从来也只是两家大人在私底下商议的,并未拿到明面上来讲。
主要也是怕我万一不能高中,恐会耽误晚夏的亲事。
我心里明镜似的。
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关爱。
赵叔跟我们没有半点儿血缘亲情,能送我去读书,能给我买纸笔和昂贵的书本,就足够我感激涕零的了。
我又怎么会在乎他的那些小心思呢?
可我娘不愿意。
她毕竟是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妇人,对于儿媳妇有着极高的要求。
若我不曾中秀才,那晚夏勉强还能入她的眼。
可我如今已经中了秀才,再往上考,也并非不能中举。
那晚夏的身份,就不够看的了。
我娘知道,若是以后做了官儿,要的就是一门能帮衬的妻子,可晚夏呢?
我娘找我谈过,我爹虽然没说什么,估计也是默认的。
我的心底里有着浓浓的涩意。
好像利用完了赵叔,我们就要功成身退了似的。
偏晚夏跟那群来上门提亲的人大大咧咧地吼道:「楚万川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你们就别做梦了!」
她说得是那样理直气壮,好像我只能选她一样。
我苦笑着摇头,傻丫头,你那未来的公婆早就对你有意见了,只可惜赵家还沉浸在我中了秀才的喜悦中,完全没有发现我爹娘的转变。
后来,族中的亲戚们也找了过来。
他们对当年发生的事闭口不谈,反而恭维起了我爹和我娘。
他们摆着长辈的谱,试图让我跟他们握手言和,仿佛我小时吃的苦,受的罪,都是应该的。
爹娘仁厚,当年族中亲人一会儿哭家里不够开销,求我爹把铺子给他们打理,一会儿又闹腾着族中孩子没有书读,我爹又是办学堂又是高价聘请名师,最后却落了个家业被架空,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城。
对于族中亲人,赵叔赵婶嘴上没说什么,我却知道他们的担忧。
爹娘已然松动了,他们可以接受族人的示好,但我不能。
因为赵叔赵婶,也因为赵晚夏。
我没日没夜地苦读,为的就是打那群说风凉话的人的脸。
晚夏虽然成天嚷嚷着要跟我成亲,可我在她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的情意。
我就像家里的那些鸡鸭一样,只是因为我刻上了赵家的名字。
所以,我的晚夏,你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
后来啊,谁也不知道我会一路高中进了殿试。
皇上问话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赵晚夏圆溜溜的脸。
皇上问我,可有婚配?
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若是回答得好,从今往后,别说我平步青云,恐怕成为皇亲国戚也未可知!
到那时候,估计族中的亲人更加不敢得罪我爹娘。
从幻想中醒来,我低垂着眼睑,一字一句地告诉皇上:「启禀皇上,学生在老家,已经定了亲事。 」
话落,殿内外一片宁静。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可惜了,朕见楚探花容貌不俗,正跟朕的清平公主年龄相仿……罢了,你起来吧。 」
皇上的声音里听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忐忑地站了起来,虽然遗憾,却觉得心中踏实。
事后,有人试探地问我,家中定下的是一门什么样的好亲事?
我坦然地说道:「她是油坊掌柜的女儿。 」
那人听完后,憋着笑,摇摇头走了。
我知道,他们都在心里骂我是个傻的。
既是定亲,便还未成亲,只要我说一句并未婚配,做驸马简直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可我不能这么做。
中了探花后,京城里的亲戚全都冒了出来,我一时之间竟跑脱不开身。
一直到,小丫头憋不住,独自一人寻了过来。
我高兴极了,以为她是特意来找我的。
却不想,赵晚夏竟然到处散播谣言,我带着满心欢喜,就听到了她故意曲解扭曲我的话语。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我幻想过很多跟晚夏重逢的场景,却没有一种是在如此憋屈的情况之下。
我无奈,我想咆哮,最终却还是舍不得对她发脾气。
我原以为,是晚夏没有仔细看我寄回去的信。
后来才发现,竟然是我娘私下里把那些信件都截下来了。
她不想让赵家察觉我的心意。
我连连冷笑,半夜找我娘深谈了一回,我娘哭着骂我是不孝子。
我板着脸,头一回用如此严肃的语气对她说道:「娘说的不孝,是我小小年纪用自己的努力换来你们的安稳?还是晚夏深夜特意给我做的宵夜?是赵叔给我买的纸笔?还是赵婶怕您绣的帕子卖不出去而自掏腰包?娘,做人要有良心,若我连这样的恩情都能抛之脑后,那么以后又有谁肯重用儿子?儿子再不孝,也凭借自己的努力给您和爹换回了原本的生活!倘若您以后再肆意截留儿子给赵家的信件,休怪儿子翻脸!那群亲戚可以说好话哄骗你们,儿子可学不会!」
说罢,我便不顾我娘在身后哭得凄惨,硬着心肠没有回头。
再次回到镇子上,这一次,我终于不再是那个流浪的乞丐了。
我是这里的父母官,是赵叔赵婶心心念念的光耀门楣。
我特意换上了官服,看着晚夏那一脸纠结与担忧,心中只觉得出了一口气。
这一回,我不会再让你误会什么了。
赵晚夏,我会让你亲口承认自己对我的情意,你就乖乖等着嫁给我吧!
(全文完)
作者:一日丧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