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将军之女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我爹在这一年,害了一场大病。 名医请到家里不少,把过脉之后都说是气火攻心,并无大碍。 可药吃了十几副,总不见好。
我知道我爹的病根在哪,因为这一年从春天到秋天,他一直都在念叨着同一个名字。
滕子京。
每当念叨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爹总是头痛不已。
我问我爹,滕子京不是被你诬告,已经被贬为岳州知州了嘛。
我爹说我对有些事情看得不够透彻,他说人不能只看一时的得失,要观全局,辨大势。 今日被贬谪保不齐明日大权在握,今日权倾朝野保不齐他日树倒猢狲散。
我说我爹,您这话可别乱说,有个词叫一语成谶。
我爹脸色一沉,你这丫头就不能挑点好词说,这叫居安思危。
我手拿黄杨木弓冲他一笑,对对对,您老说的都对。
我说完之后,我爹又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我站在屋檐下面捣鼓我的弓箭,心里想有您这权势滔天的大奸臣在,谁还能爬得上来。
滕子京我以前听人说过,他出身寒门,二十四岁那年参加科举,入了殿试。 在殿试时被皇帝钦点第一,赐进士及第。
自从庆国开国以来,他是第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
少年登科,一举成名天下知。
京都里面不知有多少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想嫁给这位翩翩少年郎。
我还听说皇帝要下旨给他许配婚约,滕子京宁死不从,娶了自己年少时在家乡的青梅竹马。
皇帝说我们庆国能出你这样的人是国家的幸运,你以后定会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
事实上滕子京果然仕途坦荡、平步青云,他的官越做越大。 直到他触动到了我爹的利益,被迫离京,贬谪巴陵郡。
我没事常劝我爹,都是一把年纪的糟老头子了,到了该享享清福的时候了。 别老奸巨猾的没事就想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
我爹听完用拳头捶我脑袋:别用算计这个词,政治的事情能算诬陷么。
我在背后冲他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着,整个京城都这么传。
「别人可以这么说,你不行,我是你爹。 」
我嘴上说好好好,知道啦。 心里不服气,奸臣,奸臣,大奸臣。 就算是我亲爹,你也是大奸臣。
我从放在墙根处的箭筒,取出一支箭。
搭箭上弦,黄杨木弓一把拉满,我左肩对准靶子,脱手而出。
咻,咻,咻。
连发三支,长箭在空中滑过一个完美的弧度,正中红心。
我爹此时叹道,我要是个男儿身多好。
我说,古有花木兰,今有秦绫仙。
我爹没接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爹今年快六十了,老来才得了我这么一个闺女,我娘生我没多久就死了,我爹也没再续弦。
他每天都会到祠堂里给我娘上香,然后坐在蒲团上对着我娘的牌位说话,一个人在里面一待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有时候,我看我爹也怪可怜的,在外面虽然很风光,身边阿谀奉承的人不少。 但其实,连个真正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说说我爹,图啥呢这是。
黄杨木弓绷得太紧,我松了松弓弦。
我爹转头问我,明天陪太子围田狩猎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说放心吧爹,今年保准给你拿个头彩。
爹说:「仙儿,爹爹求你个事。 」
「嗯,啥事,说吧。 」
「明天去狩猎场的时候,咱们不去打猎,你看看天天舞刀弄箭的像什么女儿家,你穿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太子送你的阮丝蝉翼罗烟裙去。 打猎多危险啊,你就坐在营地里和官家小姐们喝喝茶,说说话多好。 」
我不同意,我喊道。
「让我和那一群傻娘们待在一起喝茶能把我闷死,去打猎多好玩啊,我天天练射箭不就是为了今年围猎,这一天我都等了整整一年了。 」
去年秋天围猎的时候,太子拿了个头彩。
吃晚宴的时候,他在我面前显摆,仙儿尝尝这头烤野猪,我今天刚拿的头彩。
我气都气饱了,我说我不吃,明年我也给你拿个头彩瞧瞧。
太子说,好好好。 你要是拿了头彩,我让铁匠做一把上好的良弓送给你。
爹听到我反驳训责我不像话。
「都快成年的大姑娘了,还经常一身戎装的打扮,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你这样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
我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谁娶我那是谁的福气。
爹说什么事情我都能依你,只不过,明天你必须给我穿太子送的裙子去。 好好地待在营地里,不准跑去打猎。
我爹态度看起来有些坚决,我敷衍他。
好好好,我说。
我爹说明天早点起来,让李妈给你好好打扮一下,将军家的女儿出去可不能被人笑话。
好好好,我说。
嘴上这么说我心里想,要是让我老老实实待在营地不去打猎,那除非是山无棱,天地合。
京都里,谁人不知镇国大将军之女秦绫仙混世魔王的名号。 她不爱红妆爱戎装,从小就立誓要当庆国的第一个女将军。 成天跑到禁卫军里面鬼混,京都的护卫队里面,没有人的马比她跑得更快,没有人箭射得比她更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一想到等下就能去皇家围场里狩猎,夜晚可以在野外的篝火旁吃烤肉宴,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我迫不及待地催促李妈过来给我更衣。
不多时,李妈拿着太子送来的裙子到了我的房间,我穿着睡衣站在铜镜前,那里面如花似玉的姑娘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
我的身体已经渐渐长开,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
李妈说你看看你这胸大屁股翘的,穿裙子多好看。 保准让今天那些到场的公子王孙都看直了眼。
我说,那我不穿,那些公子哥的眼睛岂不是看得更直。
李妈说傻丫头,将军的女儿怎么能说这话。
「那我应该说什么?大爷上来玩?」
李妈大惊失色,吓得嘴都能塞下一个拳头。
「你在哪里学的这种话?」
「书上」
「什么书?」
「《銀瓶梅》」
「你怎么能看这种书?」
「怎么,你也看过?」
「……没……没」
「没看过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看?」
「……大家都说这是禁书。 」
「你应该有自己的主观判断力,并不是大家说好的就好,说不好的就不好。 比如大家都说女儿就应该穿女装,难道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李妈点点头:「你说的是有些道理,但我这个人蛮不讲理。 你该穿还是要给我老老实实地穿。 」我衣不合体地就往外面跑,虽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女仆们还是羞怯地低下了头。
我站在门外指着李妈大喊:你今天要是让我穿这件衣服,我现在就跑大街上,让大家都看看。
李妈一笑,小宝贝别闹,我和你开玩笑呐。 她从我的衣架上取出我的红色铠甲说,快来看这明光甲多漂亮。
我笑开了花,别说她小小的李妈,就是皇帝老儿来了,我今天想穿啥还要穿啥。
李妈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和我闲扯,你看看谁谁家的公子哥怎么样,我看着挺不错的。
我说你要是看着不错你去嫁。
「傻丫头,净说胡话。 李妈都多大人了,我是在替你考虑。 」
我说你怎么和我爹一样,每天操不完的破心事。
李妈又问我,怎么,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我说我有个屁的心上人,我今年才 16 岁。
「16 岁怎么了,我 16 岁的时候都已经生头胎了。 」
我说李妈你在我们家真是屈才了,你真应该去当媒婆。
盔甲上身后,我照了照镜子。
这金盔凤翅,这吞肩兽,这大束发,这红色大披风,要多帅气有多帅气。
此时正值暮秋之初,天高云阔。
今天天气格外好,我心情也格外舒畅,我差小厮给我备好马匹,插满箭矢的箭筒挂在马背上。 我牵着马出了秦府,下人们都站在门口为我送行,他们齐声高喊,祝小姐拔得头筹。
纵身上马,我右手拿着弓高高地举过头顶。
「好,拔得头筹。 」
二 围田狩猎
走出秦府外,左牵黄右擎苍,我心里美滋滋的。 等会遇见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一箭一个,拿回家烤着吃。
我坐在马背上,看远处红叶满山,长风万里送秋雁,此时的秋色更胜春朝。 我感觉自己像是出去征战的将军,万丈豪情在胸。
转出东城门,来到皇家围猎苑,猎苑方圆有二十多里之大。
苑中散养有各种各样的野兽,秋季到来的时候,皇家按惯例会来此地打秋围。
前些年的时候,皇帝还常与朝中百官来此地狩猎。
但近些年来,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见不得风寒。 常年卧在深宫之中,已经很少出来走动。 这些年来的围猎都是太子在主持,参加人也都是这京都里面年轻一辈的青年才俊。
在围猎场里有很多人,也有很多人狗,但这里面最多的是我爹的走狗。
我骑着马刚一到场,那些走狗的眼光都聚集到我身上。
「看,秦将军的女儿秦绫仙来了。 」
附近的人立马把我团团围住,一个劲地嘘寒问暖。
「秦姑娘,近来可好?」
我不厌其烦道,有吃有穿,劳您挂念。
攀缘附会的这些人在我面前
点头哈腰,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一个劲地跟着我,像是跟屁虫似的。
我知道他爹他妈早上肯定告诉他,今天要是能攀上谁家的千金小姐,咱们家就能飞黄腾达啦。
我们秦府每天拜访的人往来如织,门槛都踏破了,今年刚换了一个新的。
厨房里面的伙计们做饭从来没烧过木柴,烧的全是拜门帖。
一想这些人我就觉得烦,两年前围猎的时候,有个刚甲子登科的河西崔氏粘着我,在我前面写诗作赋,炫耀才华。 他这点子花花肠子,我一眼就能看出。
我逗着玩问他,我说大奸臣家的女儿你都想泡,你这年纪轻轻怎么就开始误入歧途了呐。
崔甲子一怔,很认真地道:秦姑娘怎么能这么说,秦将军那可是国之栋梁。
听完,我捧着肚子想发笑,这整个京都城,谁人不骂我爹是个奸臣。
我看着他那一脸诚恳的表情,猜不出来是他演技太好,还是他真的就有点单纯。
要是是演出来的话,那他溜须拍马的本领可当真是已臻至化境。 靠着这一套阿谀奉承的本事,以后在官场定能混得如鱼得水。 我说,你小子以后肯定仕途坦荡。
他乐呵呵一笑,多谢姑娘夸奖。
今天他也来了,我听说他去年护送公主出关和亲有功,升了官职。 我碰到他的时候,和他道了声喜。
他的目光远没了当年登科时候的意气,看来是这些年的官场生涯磨灭了他的春风得意。
无趣,不提他也罢。
除了我之外,参加围猎的还有许多官家小姐、郡主王妃。
这群小姐们可都是千金之躯,娇惯的很。 她们全坐在营地里喝茶,吃点心。 每个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跟个狐狸精似的。 我知道这些小妮子都怀着春情,指不定是在钓哪个公子王孙。
我坐在这群姑娘里面,人群中只有我一个姑娘家是穿着盔甲来的。
她们嗤嗤地笑着夸我,秦姑娘你可真是女中豪杰。
我知道他们虽然嘴上这么夸我,但是心里指不定怎么笑我彪悍。
我吃了两盏茶,看着那些公子哥已经开始入场打猎,急得手痒痒,我再也坐不下了。
我对喝茶的姑娘们说容我暂且离席去打个野,各位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大家加个餐。
人群中有个姑娘嗲声嗲气地说,秦姑娘打猎的时候放过小兔兔,兔兔那么可爱。
我说好,今天我谁都不打就专打兔兔,打它一百只,今天吃不完明天接着吃。
在狩猎的围场里面,我是唯一一个来参加的女孩子。
太子骑着马跑到我旁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性格倒是一点没变啊。
我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意思,骄横泼辣这四个字他没说出口。
在我刚出生没多久,漠北的蛮子侵犯疆土,打的庆国士兵节节败退,皇帝老儿就派我爹跑到漠北去打仗。
在我出生的第二年里,我爹把我放到宫中寄养。 因为我是镇国大将军女儿的缘故,皇帝安排我和太子一起读书习字。
漠北的仗一打就是七年,爹打了七年仗,我也就在宫里头待了七年。
我一直到了九岁的时候,才被我爹接回家。
我和太子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太子他什么脾气我简直一清二楚,当然我什么脾气他也心知肚明。 太子他打小整天就是一鼻涕虫,说话做事唯唯诺诺,尤其遇到他的皇帝老爹,怕得更老鼠见到猫似的。
他爹训斥过他,他总喜欢跑到我面前哭。
太子说你这词用得不准确,这不叫唯唯诺诺,我这是叫谦恭。
他说我过于骄横的时候,我也说,骄横这个词你用得不准确,我这叫性情中人。
小时候我总和太子说,就你这个样子,长大还能当皇帝?我当皇帝都比你强。
太子说,你不行,你没脑子,你就是傻白甜。
我说你给我说清楚,你他妈这句话什么意思,你才是傻白甜。
太子问我,你知道你为啥会在宫里长大?
「为啥?我爹出去给你家打仗,我又没妈。 你们家不养我谁养我?」
「不对。 」
「不对?难不成我留宫里头是给你当童养媳?」
「额,不是。 」
「那你说说看到底是为了啥。 」
「你看,你爹手握着重兵,皇帝手里要是没有你爹的软肋,他怎么能放心。 」
我听你小子瞎说,我跳起来就给他一个爆锤,有种这次打你你别哭。
七年前我从宫里头出来,回到我们秦府。
在我出宫后的日子里,与太子见面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 不过每次见到他,在我的眼里,我始终觉得他似乎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屁孩。
经常被我跳起来爆锤的小屁孩。
不过就是这个小屁孩,这次围猎告诉我一个无比震惊的事。
在我们
骑着马儿行至密林深处,四下无人的时候。
太子忽然告诉我,养心殿里的老太监给他透露消息,说皇帝准备明年给他指定婚事。
我说:「那我先给你道一声喜,祝你早生贵子,珠联璧合。 」
太子说喜什么喜,父皇给指定的肯定是一场政治联姻。
我说你就在那瞎说吧,你看看你嘴巴笑得多大,乐得跟没了爹妈似的。
太子恬不知耻地问我,你就不想知道消息透露的是谁和我联姻。
我问谁?
他看着我道:「据说是镇国将军秦牧秦将军家的女儿秦绫仙。 」
我问他这消息的准确度有几成。
「七分。 」
听完之后,我愣在马背上久久未动。
我觉得秋风有点萧瑟,洪波涌起。 起伏不定,定海神针,针锋相对,对牛弹琴,琴瑟永合。
呸,呸,呸。 想的什么玩意。
无数莫名其妙的成语在我脑袋里过了一遍,我还是无法相信。 我居然要和一个,被我从小揍到大的小孩子结婚。
天呐,太恐怖了!我今年才 16 岁。
我还是个宝宝好不好,结什么婚。 那不是瞎扯淡么,我不同意。
这青梅竹马的说法,一点都不浪漫。
回过神来,我问太子:「你怎么想的。 」
他满不在乎地对我说:「我倒是无所谓啊,反正我以后肯定是后宫佳丽三千人。 多你一个又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
我说太子,你也太滥情了吧。 我气得拿着手中的马鞭,顺手一鞭子抽在他马屁股上。
滚吧,你这个无耻之徒。
马蹄如风,绝尘而去。
不一会,太子的马就跑到了远远的地平线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手持黄杨木弓,我把火气全部撒在旁边的猎物身上,逮到一个杀一个,逮到两个杀一双。
直到我杀得周围没有一个活口。
远处那个越来越远的黑点,要不是当今太子的马,我一箭射他马屁股上。
老娘我就是这么野,老娘我就是这么狂。
在我冷静下来的这一刻,山林间安静极了。 树叶从枝头零零散散地洒落,四下里没有任何声响。
没有人在我耳边聒噪,也听不到野兽的哀鸣。
此刻,我能听到的是自己胸膛里那颗火热的心脏跳动的声响,它告诉我内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我是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新时代女性,怎么能容忍自己在十几岁的年纪就被困在深宫之中,成为一个奸臣打入后宫的政治筹码,干一些无聊的宫斗。
我人生的剧本不应该是这样写的。
这么无聊乏味的命运怎么可能属于我,我的人生应该精彩得多。
写剧本的笔应该握在我的手里,没有人能安排我的命运。
在我思维不断跳跃,陷入对人生的思考中的时候,一声虎啸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看着眼前的山崖上,不知何时跃上来一头老虎。
我心头一沉,吓得两腿乱颤。
你说说这他妈叫什么事,我说虎兄虎兄,有话好好说,你别看我细皮嫩肉的,其实一点都不好吃。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个就此别过,井水不犯河水。
山崖上的这头猛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丝毫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咱俩站在这里一动不动,这多尴尬啊。 虎兄你要是不动,那我就先动了。
我分析眼前的局势,觉得跑可能是目前最佳的选择。
我告诉自己先别慌,先镇定下来。
可我的马镇定不了,一撩蹄子把我摔下来就跑。
我怀疑它是不是看过那个森林里面两个人遇见老虎的故事。 跑不跑得过老虎不要紧,先跑过我就行。
不过看它奔跑的速度,真快啊。 不愧是西域良马,反正我是跑不过它。
在我还没回过神来,这头老虎忽然跃过山崖向我扑了过来。 它露出自己锋利的爪子,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
我一个翻滚躲到了一旁的草丛中,老虎这一扑落了空。
慌忙中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箭筒。
糟糕,箭没了。
老虎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这个眼神似乎在告诉我,我才是它的猎物。 它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这头猛虎似乎为了示威,发出一声震动山林的长啸。
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镇定下来。
我抽出自己的宝剑,来吧!
与其此后在宫中同一帮悍妇争权夺势的狡诈,不如此地与猛虎相搏而死的潇洒。
命运既然找到我,那我也不能退缩。
我冲着猛虎大喊道:
「吾乃镇国将军之女秦绫仙,来战!!!」
三 与虎相搏
密林深处,此刻一位穿着盔甲的少女,正同一头猛虎搏斗。
我一声
大吼,给自己壮了三分底气。
打前吼一吼,老虎抖三抖。
老虎的抖可能不是发抖的抖,也不是抖机灵的抖,而是抖擞精神的抖。
电光火石之间,老虎再次向我猛扑过来,只不过,这次它扑来的速度更快。
我躲过了它的血盆大口,却没有躲开它的前爪。
它的爪子抓在了我的左肩上,虽然这一下子不足以致命,但我的肩甲已经被它撕开,漏出来我雪白的胳膊。 我感觉此刻我的左臂像是脱臼了,疼得我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我终于见识到了这头野兽的厉害,它的力量实在是太恐怖了。
今天恐怕我是难逃虎口。
不容我分神,老虎又一次发动攻击,我提着长剑连忙急刺。
这头畜生也被我在它身体上划出了一道伤口,我说你别小看我秦绫仙,就算我今天会死在这里,我也要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老虎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用那它双闪电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好,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同猛虎战不了几个回合,我已经筋疲力尽,浑身上下被血染得通红。 这头畜生虽然被我划了几道伤口,但看起来丝毫不影响它发挥实力,显然我此刻依旧落在下风。
我的双臂不停颤抖,手再也提不动宝剑。
让一弱女子去打虎,这不是开玩笑么。 要不是今天我穿的是盔甲,估计现在早被老虎撕成了渣。
这可能就是奸臣子女的报应吧,我在临死前这样想。
我双腿跪在地上,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我看着老虎向我扑了过来,这一刻我的脑海闪现了许多画面,我看到了我爹的脸庞,我想怕是我再也不能尽孝了。
我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太子,他那个傻乎乎的模样。
他要是发现了我的尸体,一定又会哭鼻子了吧。 只是这一次,没人再去安慰他了。
我甚至在此刻,想着该给自己在墓碑上刻什么墓志铭。 写些什么好呢,会让大家觉得我很酷。
忽然,我耳边呼呼有风。
这声音我十分熟悉,我知道,那是翎羽划破长风的声音。
「别乱动。 」
我听到此时身后有人喊道。
话音刚落,在我眼前的老虎左眼已经插进了一支短箭。
咻咻,又是两支箭从我身后射来,插在了老虎身上。
老虎此刻气急败坏,目光变得更加凶狠。 它咆哮着向我身后射箭的人扑去,在它扑过去的前一秒,它的右眼也被射来的短箭插中。
我回头望,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面有个向我奔跑射箭的少年。
他箭射得很快,动作一气呵成。 他的眼睛同那一头猛兽一样,眼睛里只盯着他的猎物。 如果此时他能正色看我一眼,并对我挑一下眉头,我觉得我大概就会沦陷,和老虎一起成为他的猎物。
少年的箭如霹雳,一根接着一根,很快老虎的身上就插满了箭羽,好像是一头刺猬。
少年的每一根箭,都让我燃起活下来的希望。
失明的老虎在盲目猛扑,它在乱石中撞个不停,箭孔上的伤口不停流血。
浓烈的血腥味漫布整个森林,这头精力充沛的百兽之王,由于失血过多行动越来越迟缓。
我此刻感觉自己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我瞅准时机,用宝剑对着它的脖子使出我最后的力气。
这头野兽还在挣扎,它还能发出咆哮。
不过慢慢地,咆哮声就变成低吟,最后只剩下喘息。
我松开自己握着宝剑的双手,口中都是甜腥的血液,我管不了这么多。
我瘫痪在老虎的血泊里,我没有死。
我终于还是活了下来。
射箭的少年连忙跑到我的面前,他把我抱在怀里说,你怎么样姑娘,你没事吧。
我此刻正口吐鲜血,这看起来像是没事的人么。
虽然我此刻随时随地都会晕倒,但我还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意识,强撑着说我没事。
「谢谢你,我是镇国将军秦牧之女秦绫仙,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报答你。 」
射箭少年抱起我,飞快地向休息的营地跑去。
听到我这话,他飞奔的脚步明显迟钝了一下。
他脸上无奈的苦笑让我琢磨不透,说不上是欣喜,也说不上是失望。
我问他,你在笑什么。
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说不知道。
他说:「我是滕子京的儿子滕景春。 」
我看不清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因为我再也支撑不住了。 我昏倒在他的怀里,合上了自己沉重的眼皮,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躺在他的怀里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我有点累了,滕景春。
我想借你的怀抱,小睡一会。
很多年以后,我在玉门关遇见他持节奉命出行胡国
,黄沙扑面,我在送行的驿站给他斟了一杯酒。
我问他如果当年事先知道,我是他父亲宿敌的女儿,他还会不会出箭相助。
他说:「救人这是应该做的事,和被救的人是谁没有什么关系。 」
沙子忽然进了我的眼,我说。
边关无所物,赠君一杯酒。
头彩我是给我爹拿了,可我差点也给他拿了头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一概不知。
我在三天后醒了过来。
在模模糊糊的意识中,我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发痛,这老虎下手可真够狠的。
剧烈的疼痛感唤醒了我的意识,我睁开了眼睛,只看见我爹在床边偷偷抹眼泪。
我很多年没见他哭过了。
当年他被政敌打垮的时候没有,他命悬一线的时候没有,他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没有。
我觉得可能很多人都不太相信,这个权倾朝野、铁血无情的庆国大将军,会在自己家里偷偷抹眼泪。
哭啥呐,都快六十岁的大老爷们。
我觉得小时候太子说的那句话可能是真的,我就是我爹的软肋。
我承认,有时候太子确实很聪明。
我故意做出了让我爹发觉的动静,他匆匆忙忙地擦掉眼泪。
心疼地看着我说你终于醒过来了,我快担心死了。
我说放心吧爹,女儿命大,死不了。 我爹脸色一沉,不许让我说死这个字。
我爹这老封建迷信,顽固。
我对我爹说,「爹,我饿了,想喝碗粥。 」
我爹说,后厨里面每时每刻都在煲着粥,就等你醒过来喝,我这就去给你端。
我看着我爹屁颠屁颠地跑到厨房去。 这小老头,其实有时候还挺可爱。
目前京都城里最新的饭后谈资,是关于我在皇家狩猎场的发生的遇险。 人们都说,秦府里面那个穿着盔甲的少女,有徒手搏虎的本事。
茶馆里面的说书先生,甚至按照我的故事,编排了一部新书。
听说书的观众,每天都能坐满茶馆。
这些事情,都是太子过来告诉我的。
在我醒来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来了。
他问我感觉怎么样,说要给我去请京都里最厉害的医师。 我嘴巴一撇道,用不着让你费心劳神,我现在好得很,再养些日子,就能下床和你去茶馆里听书了。
太子说好好好,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茶馆里听书。
我病的这些日子里,太子怕我闷,隔三岔五地就跑过来陪我聊天。
我说你堂堂太子,有这么多公文急事要处理,天天往我这里头跑算什么事。
太子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不是什么嫡长子,我可不想当什么太子。 在人面前要板着一副脸,不能说也不能笑,破规矩束缚一大堆,谁爱当谁当。
我笑他,我说我爹总是喜欢说我爱说胡话,你的话比我更胡。
太子也笑了起来,绫仙,只有和你在一起说话我才能自在些。
我用被子把头蒙起来,我说我困了要睡觉,你快回宫里去吧。
太子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我带一束花,从秋菊到冬梅。
我知道冬天已经到了。
我又从太子口中听到了许多事情,他说我那天是被滕景春抱回去的,胳膊上的伤口被他用布条简单包扎了,但还是有许多血从盔甲里面不断地流。
营地里面的小姐们都吓晕了过去,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个场面。
宫里的御医快马加鞭赶到现场,拉起围布就地处理伤情。 七八个御医忙了好几个时辰才处理完,我说就我这点破事,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太子又说,你爹当时听到你的事情,连官服都没换,骑着快马就跑了过来,他站在围布外面焦急地等待御医给你疗伤,一怒之下把你的侍从全下了大狱。
我说这老头子真他娘的心狠手辣。
太子笑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爹。
我说我爹本来不就是大奸臣么,独揽朝政,排除异己,扶持党羽,人人得而诛之。
太子想不到我居然这么说,他一愣道:「秦将军家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 」
我躺在床上,问太子,你要是当了皇帝,会把我爹铲除不?
「不会。 」
「为什么?」
「政治就是要东方压倒西风,臣子相斗就是狗咬狗,只有彼此制衡,才能天下太平。 主人不会管那条狗是好是坏,只看哪条狗有本事。 何况只有你爹在,才能压得胡人抬不起头,听懂了么?」
「懂了,你说我爹是条狗。 」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瞎说。 」
太子的意思我其实懂,我爹说只要他对国家还有用,大将军的位置谁都拿不走。
能拿走这个位子的,只有朝廷出现更有才学的人。
但这种人,我爹永远不会让他出头。
太子还和我说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说我们小时候过家家时,说过要嫁给他当王妃。
我腿脚有些好利索了,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你小子一肚坏水,打小就诱拐未成年少女。 」我说,「你要是当了皇帝,那肯定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 」
太子说那要分是什么人,这整个庆国只有一个人能让他放弃江山。
我知道这小子接下来要说什么,我说李和明,我没发现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油腔滑调。
太子问我要不要嫁给他,我说不嫁,谁爱嫁谁嫁,反正我不嫁。
太子说等皇帝开口了那就是金口玉言。
我说你是不是在和我拼爹呐,你爹当朝皇帝了不起啊。
「唉,你别说。 还真了不起。 」
你说当将军的女儿有什么好,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决定不了。
李妈说我傻,当王妃多好,多少人想当都没有门路。
其实嫁给太子也不是不行,但我懒得和后宫里的那些傻娘们斗。
李妈说你傻啊,就你爹这在朝廷中的权位,哪里还用得着你斗,进宫以后你不当皇后谁敢坐这个位子。
就我这暴脾气,能在宫里头坐得住?一言一行要得体,说话要端庄从容,规矩一大堆,还不让随便出门,我哪天要是想烤个兔子都不能烤。
李妈叹了叹道,每个来到世间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轨迹,你是将军之女,嫁入豪门这就是你的宿命。
我说:「我想要到那广阔的天地中去,想要冲破种种谨小慎微的束缚,去争取达到积极有为,这才是人一生的最高境界。 」
李妈说你这理想和你的身份存在矛盾。
我说:「矛盾是必然会存在的,因为矛盾是一切事情发展的根源。 出现矛盾之后我们应该试着去解决,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会产生,但就在新旧矛盾交替的过程中,事物才能向前不断发展。 」
李妈说,你应该去当个思想家。
我觉得也是,我生在这个时代,是我连同这个时代的悲哀。
我在床上躺了几个月,身体逐渐好转。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开始能下地走路。
刺死老虎的那把宝剑被我摆在大厅的书架上,那是我胜利的勋章。
老虎皮被我扒了做成地毯,就铺在我卧室的床边,每次出门我都能看到它,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滕景春。
自从病了以后,我还没好好谢过他。
我托人给他送过礼物,我这个人比较俗,送了他十大箱黄金。
没过几天,黄金被他一箱不少地给我送了回来,我还特意找人称了称。
一两都不少,嗨,你说这小子。
上一辈人结怨,下一辈记什么仇,一点不大度。
今年开春过后,礼部将会主持举办三年一度的春闱,这是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大事。
我知道滕景春也在准备初春的科考,听说他和他爹一样,文采斐然。
偶尔会有几首诗能传遍京都,人们都说他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
四 秦武
这一年冬天过得特别快,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
像我这种一天都不能闲下来的主,能躺床上呆这么多天,真是难得。
要不是太子每天陪我说话,没病估计也给我急出病来了。
我看着窗外的树木,由满树黄叶直到落得一干二净,已入深冬。
十二月初八这日是腊八节,过了今天离新年就不远了。
这一日,我伤势好得差不多,已经能满院子跑,我没事就在院子里捉弄我家里面的丫鬟。
你说为啥人人都想当奸臣,就说我家这院子吧。
皇城根下,独栋别墅,后置花园,前置车库。
账房先生的账本上,光马厩饲料一天都要吃好几百担,一天的流动开支能记载好几十页。 就连来我家里打工的丫头,说出去都比别人有面。
人生在世,权力二字。
也是本姑娘生得好,投了个有权有势的奸臣做老爹,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我躺在椅子上,叫了三四个丫鬟过来给我捏捏脚。
我眯着眼睛,看头顶上暖洋洋的太阳。
再喊个丫鬟过来:去给本小姐倒杯茶。
你说人呐,都逃不过一个命字。 我府里头的丫头个顶个的能干,人又勤奋工作又努力。 她能达成的最大的成就,顶了天也就是给别人当小妾。
你再看看我,整天吃喝拉撒睡,正事一点不干,就这玩意还能当太子妃。
人生来平等那句话就是扯淡,人只要生下来,那就是不平等。
我最大的优点可能就是这点,勤于思考。
我手一摆让捏腿的丫鬟都下去,从椅子上站起来,打了一通长臂拳。 要想身体恢复好,积极锻炼少不了。 我这一套拳法才刚打一半,就看见
对面的门缝里露出半个脑袋。
那家伙探头探脑,眼神鬼鬼祟祟的,头大得像个南瓜。 这是我伯伯家的二傻子,秦武。 从小有点痴呆,说话也有点不利索。
我说门后的二傻子别躲了,快快显出原形吧。
秦武从门缝闪过身来,嘿嘿一笑:早晨起来就打拳呐,绫仙姐。
我打拳没功夫理他,我说,找我啥事。
秦武把手里面拎来的东西放在石桌上说,这段日子绫仙姐不是病了么,我给你拿点补品。
这小子平日里花天酒地,哪里有时间往我这里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看了一眼他拎来的东西,人参鹿茸熊胆牛鞭,我把那半截长的药单独拎了出来。
我这病还用得了这玩意?
秦武说,这是宫里面太医开的方子,是一剂猛药,大补还魂有奇效。
我说我用不着,你拿回去自己用吧。 有事就直说,别和我来这一套。
秦武吩咐我府内的丫鬟把补品拿了下去,对我说,可真是巧了,我还真有个事要求绫仙姐姐。
我白了他一眼,巧啥巧,你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没事能往我这跑,说吧,有啥事。
秦武试探着问我:绫仙姐开春后是不是要去报恩寺烧香还愿?
我说,我去不去,关你啥事。
「丞相家的千金曾婉儿也去?」
「也去,怎么,你是想泡她?」
「泡这个字眼不够典雅。 」
「那你是想睡她?」
「不不不,绫仙姐姐误会了,我想多结交一下权贵子嗣,以后仕途会更坦荡些。 」
我想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就秦武这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他什么德行我还能不清楚。 这位爷,那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
有句话叫从小看大,我小时候抓周抓的是一把木剑,二傻子抓的是胭脂水粉。 长大果真不负众望,整天没事就往烟柳之地钻。
去教坊里头听曲的时候,出手阔绰,一掷千金。
我告诉他丞相之女那心可高着呐,不是皇孙世子她可不上眼。 她不是醉春堂的歌姬,花两个银子就能到手。
秦武摊开双手说,难道我不也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吗?
我说体态还行就是脑袋有点大。
秦武说,我觉得你对我有偏见,我在这京都的公子哥里面也是抢手货。
我说,抢你的人都是红袖招里的姑娘,那些姑娘看中的都是你口袋里面的钱。
秦武说我觉得真正的爱情不论贫穷富贵,肯定不像你说的这样世俗。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弟弟,姐姐我今天教给你一点小小的人生道理。
「你知道癞蛤蟆怎么样才能吃到天鹅肉么?」
「怎么样?」
「只有你变得更优秀,成为白天鹅才行。 」
「这句话是我有希望?」
「你知道丑小鸭是怎么变成白天鹅的么?」
「怎么样?」
「它从小就是白天鹅。 」
秦武俯在我的肩膀上差点哭了出来,你这个道理,太残酷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人生有时候比我说的,还要残酷。
我们秦家在外人眼中,看起来是金玉其外。
我爹持有虎符,能调动西凉军十万铁骑,在朝中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雨。 我大伯在京都统领禁军右卫,也是大权在握。
可我们这看起来枝繁叶茂的秦家,其实都是靠我爹一个人撑着。
我爹是整个秦家的根,繁育出来秦家这棵大树。
有时候想想我爹也挺难的,膝下无子,我们这诺大的家业连个继承人都没有。
我那二傻子的堂弟就不指望了,成天不务正业。
我哥哥秦文在边塞很多年没有回来。
我其实并没有太子说的那么傻,我爹有时候在打什么小算盘我一清二楚。
狩猎那天太子透露给我风声之后,我也曾当面质问过我爹。
我问他太子告诉我皇帝要定我为太子妃,是不是他搞的鬼。
我问他又在算计什么东西,我爹说没有,这是皇帝自己的主意。
我不信,文武百官这么多女儿,怎么就挑着要把我许配给太子。
我爹说有可能是皇帝看你们两个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我说得了吧,皇帝才没那么好心。 你今天要是不说,就算是皇帝指婚,我不嫁谁也拦不了我。
我爹不得不承认。
他说是他勾结了后宫里得宠的娘娘,让她在皇帝面前旁敲侧击地说,太子如今也快到适婚的年纪,是时候给他定桩婚事了,我看秦将军家的女儿就不错,人长得标致,脾气宽厚大度,和明儿又是青梅竹马,这丫头挺讨人喜欢的,我看二人挺合适。
皇帝说这丫头我也是看着长大的,也着实喜欢,列于须眉男子中,亦属凤毛麟
角。
但毕竟是婚姻大事,岂非儿戏,此事容我稍后再做定夺。
我爹是费尽心机,想让我进入皇宫当皇后。 权力的争斗不只是在朝堂之上,更多的暗流其实在后宫之中。
他让我入宫,一旦我当了皇后统领三宫六院,那就会成为秦家新的支柱。 即便是他死了,凭借我皇后的位置还能保我们秦家几十载。
我爹声泪俱下,满脸愧对我的表情说这事情没和我商量,但为了秦家他不惜以女儿的婚姻做代价。
要不怎么说我爹是奸臣呐,我就是他在政治上的筹码。
我爹说:「仙儿啊,我这才是真的为了你好。 你想想看,你爹我在朝廷树敌这么多,你说我以后要是不在了,那些敌人反扑过来谁能挡得住。 」
「那个时候我们秦家又会是什么下场,我要提前给秦家找好靠山。 」
我看着我爹说话时严肃的神情,我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又没说嫁给太子多委屈。
我虽然今年才十六,但对一个搏过虎的花季少女来说,对一个在这个年纪已经开始用辩证角度看待问题的思想家来说。 我已经不是那种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了,我过早参透了婚姻的真谛。
婚姻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就够结婚的资本了。
其实仔细想想,太子这个人吧,长得还挺帅的,权势又高。
心地善良,平时待我也挺好的。
我好像没什么不嫁他的理由,皇宫的生活虽然有些憋屈,但我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力去做一个改革家。
我爹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要是能这样想就好,爹怎么说都要扶持你上位,你以后就是我们秦家的全部未来。 」
五 春和景明
至若春和景明。
护城河的柳树沉醉在春风里,西北城郊外的报恩寺开满了桃花。
报恩寺是京都名刹,相传有一个和尚在快饿死的时候,被富家公子施舍了一个馒头。 后来公子落魄时,和尚舍了性命搭救他,百姓为纪念这位高僧在此处修了报恩寺。
报恩寺的三月桃花是京都著名的美景,每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报恩寺都挤满了香客。
来到这里的香客,不单单是为了来许愿,也是为了来看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也很喜欢桃花,我喜欢它的缘由来源于一个典故。
不是什么「人面不知何处去」,而是三兄弟举酒盟誓的桃园结义。 我喜欢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怀有一腔热血建功立业的豪情。
京都里的人都说,报恩寺的神仙很灵。 我卧病在床的时候,爹在报恩寺给我许了愿。
如今我病好了,自然是要过来还愿的。
我坐在轿子里,走在我前面的那个轿子,里面坐的是丞相家的女儿曾婉儿。
丞相家的那个女儿就是一傻娘们,无论干什么事,她都总想着要压我一头,就连坐的轿子都要走到我前面。
你说连攀比虚荣这种肤浅认知都没有摆脱的女人,和要成为改革家、思想家、军事家的搏虎时代杰出女性怎么比。
就连作为女人最大的资本——长相和身材,她都差我一头。
你说我爹这个大奸臣,怎么会生出来像我这么优秀的女儿。
从京都城出发,要不了多久就到了报恩寺。
曾婉儿从轿子里下来,过来挽着我的手臂。 她说话的声音很甜,绫仙姐姐,听我爹爹说,太子要娶你当王妃?
咋了这是想套我话呐,她表面上虽然笑得很甜,但心里肯定嫉妒得要死。
我知道曾婉儿从小就想当太子妃,就因为我和太子从小一块长大,小时候她不知道找过我多少茬,现在长大了倒是学会了惺惺作态。
我故作难为情地说,唉,青梅竹马,怎么办,难免是有些感情的。
她微微一笑;皇帝还没下口谕吧?
这小浪蹄子,下不下口谕她心里能不清楚么,还反过来问我,这不明摆着想恶心我么。 我说皇帝口谕下没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太子听说这个消息欣喜若狂。
我看你小蹄子还笑不笑。
曾婉儿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面目像三月里刚盛开的桃花。 她说,那倒是挺好的,说不定以后我们还是要做姐妹的呐。
卧槽,她这话啥意思,这小蹄子也想当太子妃。 等等,谁她妈想和你做姐妹。
我说这事轮不到我们操心,八字都没一撇说这个还太早。 皇帝没开口你也别干着急。 妹妹若是想开始谈个甜甜的恋爱,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我向后面的秦武招招手,秦武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我和曾婉儿说,这位是我的堂弟秦武。
秦武点头哈腰,向曾婉儿拱拱手自报家门,曾婉儿冲他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那二傻子哪能分辨得出来这种敷衍了事的笑。 我知道这小子此刻内心早就波涛汹涌。
从约会,牵手,已经想到了生
孩子。
秦武跟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他从哪里掏出来一支发簪。 他说,我今天来的时候,刚好路过了高丽人的胭脂店,看到店里面刚好有支漂亮的发簪,想着这东西曾姑娘可能会喜欢,所以斗胆先替姑娘买下了。
曾婉儿伸出芊芊玉手,接过发簪说确实很漂亮,劳秦公子费心了。
秦武此刻的眼睛都看直了,我知道他此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画面。
我嘴巴附在曾婉儿耳边轻声地说,这小子,他想睡你。
霎时间曾婉儿脸色绯红,羞得她低下了头:绫仙姐姐说这话好不害臊。 秦武探着脑袋问,绫仙姐姐在说什么悄悄话。
「悄悄话,悄悄话。 让你听到了,那还能叫悄悄话么。 」
我携同曾婉儿入了大雄宝殿,差小厮给门口的功德箱塞了钱,老和尚看着拿出来的一大摞子银票,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说施主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佛堂内香火缭绕,佛祖俯瞰着来往进香的芸芸众生。
神情肃穆,不悲不喜。
我磕了三个头后起身,双手合十。 我在心里向佛祖求了一件事,这件事是我心里的秘密。 我只说给佛祖听,谁都不知道。
还完愿后,曾婉儿挽着我从佛堂里出来。
拜佛祈愿的香客络绎不绝,在攒动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滕景春。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他站在不远处的桃花林里,穿着一件米色长袍,
风吹起他的长衫,他笑容满面如春风拂露。
此后在我无数个岁月里,我都把他和春天联系在一起。 在我人生的后半段,我并不喜欢春天,每到这个季节我就忍不住陷于回忆的痛苦之中。
所以我希望冬天永远不要过完。
春和景明,春和景明。
我从来没想到,这四个字会对我如此有杀伤力。
因为当朝太子名叫李和明,滕子京的儿子叫作滕景春
滕景春的目光从那片桃花林里扫了过来,他看到了我。 我站在佛堂前的台阶上向他招手,冲他做出我认为最漂亮的微笑。
我还以为他会因为我们两家的宿仇,对我爱答不理,但他笑得依旧春风和沐。
我撒开曾婉儿的手说,你先和秦武聊会,我看见个熟人先过去打个招呼。
秦武乐得屁颠屁颠,绫仙姐姐你去吧,能别回来就别回来。
我跑到滕景春跟前,第一次认真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声音很好听,温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
他先开口问我的伤势好了么。
我说本姑娘身体硬朗着呐,早就好了。
要不是这里人多我就耍一套长臂拳给他看看,我现在好得不得了。
我问他,你来干啥
他拿着手上许愿用的竹签给我看,他说,我听说这寺里面算命先生的卦象比较灵验,来卜上一卦。
「算姻缘?」
「不,学业。 」
「你还信这个?」
我冲他嘟嘴,这都是糊弄人的玩意。
他说我爹当年考试前到这里卜了一卦,签上说他会中进士,后来果然应验。
我问他那你抽的什么签,他摇摇头神情有些失落,只道是不太好。
我安慰他说你这京都出了名的才子,你要是考不上那皇榜上都没人了。
他笑了,借秦姑娘吉言。
自从上次,我从虎口中死里逃生以后,还没好好地谢过他。
我说我送你的十箱子黄金,你怎么一箱不留全给我退了回来。
听完我这番话后滕景春说,一来是秦姑娘的礼太重了,家父教诲不收重礼。 二来是收了姑娘的黄金会有贿赂之嫌。
我听了差点没笑到旧伤复发,清官家的儿子啊,我说你怎么这么死板。
「就我们这两家的关系,朝堂上谁人不知。 要是有人上奏给皇帝老儿说,秦牧家的姑娘跑去贿赂滕子京的儿子啦,他能笑到在地上打滚。 」
我认真道,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既然你救了本姑娘的命,那这十箱子黄金就是本姑娘的身价,你难道觉得我不值这么多钱。
滕景春连忙否决。
他说秦家的千金小姐,别说十箱黄金,就是一百箱也是值得。
我说那你还磨蹭个什么劲,赶明个我让下人再给你送过去。
滕景春面露难色,实在是家训难违,而且姑娘这礼也着实是太重了。
我心里想,果然上梁正了下梁也不歪。 这清官家的儿子就是一身正气,朝堂上要都是这种官,那皇帝老儿多省心。
我说不送点东西我心里总过意不去,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尤其是欠别人人情,人情的债最难还。
我看着他手里面拿的竹签,我说,要不然这样好了,你这次抽的签不好,那我重新抽个上上签送给你。
滕景春不再推脱。 他说这样也好,秦姑娘给我破破
霉运。
我回去找到曾婉儿,拉着曾婉儿说我们去找算命的和尚求个签好不好。
曾婉儿疑惑地望着我,她说你什么时候信起了这个。
我说我是替别人求的,听说报恩寺里算的卦很灵验。
秦武说如果真灵验的话,我倒是想给自己算算姻缘。
曾婉儿听了秦武这话,改变了主意。 忙说既然天色尚早,回府也是无趣,那不如且去瞧瞧罢。
我拉着曾婉儿找到庙里头算命的老和尚,来此处求签问卜的人很多,看来此处的卦定是灵验。
在队伍中排了好一会才轮到我们,我想今天要是抽不出来一个上上签,我把他摊子给砸了,找也找个上上签送给滕景春。
算命的老和尚年纪虽大,但精神矍铄。 他问我们三个所卜何事。
秦武和曾婉儿都算了婚姻,我给滕景春算了学运。
我们拿着放签子的竹筒,一人摇出来一支。
抽完后,我拿着签子听老和尚啰里八嗦地讲解。
秦武签文的意思是他将会迎娶富贵之妻,我想难不成,还真能娶得了曾婉儿。
婉儿签文上的意思是能嫁得了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我想那秦武肯定没戏,婉儿喜欢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
最后终于轮到我了,老和尚拿到我的签子时说姑娘这个签好。
我探过身子忙问他,大师,此签何解。
「四个字。 」
「哪四个字?」
「独占鳌头。 」
听完和尚的话,我高兴极了。 我的手气果然好啊,说抽上上签就来了一个上上签。
我心里想,还好是上上签,要不然你这摊子我就给你砸了。
解完签之后,我们给了和尚算命的钱。 也是和尚算得好,我多赏了他二两银子。
转身欲走时,老和尚玄之又玄地说,不过姑娘,我后面还要送你一句话。
「什么话?」
「求签要心诚,心诚则灵。 」
我去桃林处寻到滕景春,把竹签递到他的手中,他伸手接过竹签时我说你放心吧,这次我给你求了一个上上签。
滕景春拿到竹签笑着说,多谢秦姑娘一番美意。
我笑道,你别和我这般客气。
我刚过来寻滕景春时,瞥见他正在桃花树下,从树下摘了桃花放在自己带来的竹篮里。
我不知道,滕景春好端端的摘这桃花作甚,我便问他,你采这桃花用来做什么。
他说我娘会用初春的桃花做一种酒,叫作桃花酿。
每年春天的时候,他们家都会做这种酒,报恩寺的桃花在京都中开得最好,定是酿桃花酒上好的材料。
今早出门的时候,他娘还叮嘱他采些桃花回去。
好喝么,我问他。
「好喝,桃花酒色如同女儿两鬓胭脂红,入口稍苦,但后味绵柔甘甜。 女儿家喝了还可以散寒养颜,舒筋活血。 」
听他这么描述,我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当真这么好喝?
「当真」
不行,我也要做。
我打发身边的侍从过来摘桃花,他们手忙脚乱的,笨得要死。
滕景春说,采花时需要注意,一定要采刚舒展的鲜嫩桃花,如果用已经开过几日的桃花,酿出来的酒味道极苦。
我吩咐小厮们,采花的时候仔细些。 要是采回去酿出来的酒是苦的,我打断他们的腿。
我又央求滕景春把酿酒的手法告诉我。
他说这些采下来的桃花,需要经过少量盐水浸泡,去苦。 再加酒曲,白糖,糯米。 放入酒坛中盖上盖子。 在坛中发酵,七天之后就可以喝了。
酿桃花酒,其实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酿的过程。
酿酒的过程就是整个春天的凋亡。
我听完之后,觉得极其有趣。 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府,恨不得跃跃欲试。
我和滕景春说,如果我酿失败了,要向他讨几壶酒来喝。
滕景春一边摘桃花一边回我,此事好说。
我看着桃树下,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他摘桃花时一丝不苟的神情。
以后他娶的姑娘,定会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六 桃花酒
我采了很多桃花回府,回到家后,我跟着后厨里会酿酒的师傅去做,我爹下早朝的时候,看到我在一旁瞎忙活。
他不解地看着满院子酒坛问我,我们家里的铁娘子,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小厨娘了。
我正在忙,懒得理他,我说你别在这里给我瞎捣乱。
他看着我把洗干净的桃花放入酒坛中,说你用这些桃花做什么东西。
我嘿嘿一笑,很神秘地说不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等我做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啦。
我爹捋一捋胡子说,你这丫头。
我一时腾不出手,对站在旁边的爹说,去,把那个舀子递给我
。
从盐水的浸泡,到加酒曲,再到发酵。 每个酿酒的过程,都是我在亲自操作。 我慢慢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我发现原来除了骑马射箭,还有更好玩的事。
我不由地在心中夸奖自己一番,看来我以后肯定也是一位贤妻良母。
每天清晨起来后,我就守着那小小的坛子,耳朵贴在坛壁上,听罐子里咕噜噜冒泡的声音。
秦武有时候跑到我家里来,看到我蹲在酒坛旁边,用我经常把他当作二傻子的表情看着我。
他问我咋啦,天天抱着罐子。
我说:你听。
「听什么?」
「趴在坛子上听。 」
「还是啥都没有。 」
「你有没有听到一种,春天凋亡的声音。 」
秦武像看着痴呆患者一样望着我,他说绫仙姐,你是不是上次生病还没好,你没落下什么病根吧。
我踹了他一脚,我说去你的,你个莽夫懂什么,这叫生活情调。
秦武脸上写满了对我的赞叹。
绫仙姐姐你可真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啊。
我看着秦武说,你没事又跑我这里干嘛。 秦武忸忸怩怩,我说你有啥事快点说,老娘我忙着呐。
秦武说,姐姐常和曾婉儿在一起,你知道她喜欢什么类型的公子哥吗。
我嗤地一笑,怎么,你小子碰壁了是吧。 秦武站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你小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反正你这种类型的她是不喜欢。
那她喜欢哪种类型的。
我说,书生意气,温文尔雅你懂么?
秦武摇头,怎么着才叫温文尔雅?
我说,你要是不懂,你看看人家滕景春。
秦武不以为然,那都是些书呆子。
我说人家曾婉儿就喜欢这种,你要是追人家别聊什么遛鸟斗鸡,多聊聊诗词歌赋、人生理想。
秦武面露难色,我说腹中有诗气自华,没事你啊多读两本书。
我看他还在那里傻站着,我说我这个酒就要做好了,你要不要来尝尝。
秦武说,这是不是就是那个滕景春教你做的,我才不要尝。
说完,他扭头跑了出去。
第二日,是桃花酒发酵的第七天,我打开封盖,罐子里面飘出来一股酒香。
太子那天恰好过来,我让他到我的客厅里面稍坐,我有好东西给他尝尝。 太子看我故作神秘,说你这是有什么好宝贝。
我说别急,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我跑到酒窖里,让下人们帮我把酿好的桃花酒搬上来,放到客厅里去。 太子看到我弄了这么大一坛酒问我,这不是酒么,有什么好稀奇的。
我说这是我前几日刚学的,用初春的桃花酿成的酒。
太子说,绫仙亲手做的酒,那可真是稀奇。
我拆开封盖对太子道,看好了,这可是刚拆封的,便宜你了。
我用酒勺从坛中舀了一勺,倒入酒壶中。 看酒勺里面的酒色,果真如滕景春所说,红的如胭脂一般,我心里想这酒多半是酿成了。
太子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酒。
我给他斟了一杯酒道,我还没喝,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你先尝尝。
太子轻声问,你自己做的?
「嗯,」我点了点头。
「这颜色,没加鹤顶红吧。 」
「加了,能毒死一匹马的量,你赶紧尝尝。 」
太子举在半空中的手有些迟疑:这酒真能喝?
「放心吧,毒不死你。 你要是死了你爹还不得让我给你陪葬啊,到时候忘川渡口我和你一块喝孟婆汤。 」
「那我可就喝了。 」
「赶紧的吧,啰里八嗦的,上刑台掉脑袋的都比你痛快。 」
我看着太子端起来酒杯,一饮而尽,喝完后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好喝?我问。
太子忽然面露喜色,你别说绫仙这搏过虎的手,酿出来的酒却出人意料的好喝,不比皇宫里头那些宫廷玉液差。
我嘻嘻地笑了出来,那可不是,我就是个小神童啊。
太子端起酒壶,也替我斟了一杯,说你也快来尝一口。
我看着杯中鲜红的酒色,早就迫不及待想尝尝。 我轻轻地抿了一口。
哇,好喝。 甜甜的,一点也不苦。
当我正准备喝下一口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嘴巴发苦,那苦味比去年冬天喝的中药还苦。
呸,呸,呸。
我赶紧饮了一口茶,太子在一旁坏笑。
原来这小子刚才在骗我,我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李和明,你居然敢骗老娘。
说着我搬起来酒坛子就要砸,太子连忙伸手过来阻止。
他说,先苦后甜的酒多了,但这先甜后苦而且是出自绫仙之手的酒,天下可就此一坛,当是稀世珍宝。 你要是不要,我就带
回宫里慢慢喝。
我说这玩意有什么好宝贝的,你要喜欢的话,我酒窖里还有两坛,你全拿了带回宫里去吧。
太子后来走的时候,果真喊了两个亲兵卫过来搬酒。
还特意嘱咐他们说带回去的时候仔细点,可别把这酒坛子给弄砸了。
太子走了,顺走了我极苦的桃花酿。 酒没做成我气急败坏,把采回来的桃花全扔了。
后来有次我特意去了滕景春府上,我说你骗人,桃花酿一点不好喝。
滕景春说,兴许是姑娘酿的步骤出了差错,我母亲前几日刚酿了好几坛,秦姑娘可以先拿回去尝尝。
我跟着滕景春去了他家的地窖,看到路上有几个丫鬟端着汤药,我问他,你们家里还有病人啊。
滕景春说,我母亲自小身子骨就不大好,每天吃好几服药。
我想起来,之前听别人说过,滕子京为了他青梅竹马的妻子,曾经抵抗过皇帝。
我想,滕景春的母亲年轻时,一定生的漂亮。
滕府家的酒,果然和我自己酿的不一样。 入口稍苦但后劲很甜,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都会喝上一杯。
我给我爹也倒上一杯,我爹第一次喝的时候问我这是哪里来的酒,真好喝。
我骗他说,就是前几日我自己酿的,我爹半信半疑地问,你有这个手艺。
我怒嗔道,怎么,不相信你自己的女儿,难道我只会舞刀弄棒啊。
我爹连忙否认,乐呵呵地笑道,那倒不是,我女儿变得如此温柔贤惠,我高兴还来不及。
我冲他一笑。
要是告诉他这是滕子京家的酒,我估计他当场要给我吐了出来。
他又喝了一口说,下次再多酿些。
我一想到我爹在喝滕子京家的酒,就暗自发笑。 我说知道啦爹。
我们家的酒很快喝完了,没了我就去滕景春家要。
我说你让你娘再多酿些。
滕景春很惊讶地问,秦姑娘的酒怎么喝这么快,前些日子不是刚拿过一坛。
我说,你能按照一般的姑娘来推断我么。 再说了,我来你家拿酒又不是不给你酒钱。
说着,我就把二两银子递到他的手里。
最近我很少见到他出门,我知道他应该是在准备今年的春闱。
我问他科考快到了,准备得怎么样。 他说,要考的书籍都读完了,希望果真能如秦姑娘求签所言,博得一个好名次。
我说你小子肯定行,你不是京都小诗仙么。
滕景春说姑娘谬赞,诗仙之名不敢当。
我从滕家拿的第二坛酒越喝越少,春闱科举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在这个时候我爹跟着瞎忙了起来,我说科考每年都是礼部举办,你一个大将军这关你啥事,你跟着瞎忙活啥。
我爹说,什么叫作权倾朝野,春闱这么大的事情我都管不了的话,那还能叫作权倾朝野么。
我爹他总是这样,朝中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肯定要掺和一脚。
开考前一天夜里,我托人给滕景春送了一封信,信上只简单地写了四个字。
独占鳌头。
春闱很快过去,我不知道滕景春考得怎么样,去他家讨酒的时候我也没敢问。
但我相信凭他的才华,登科及第肯定不是问题。
日子又过了一坛酒,放榜那天。
皇榜贴的满城都是,我让手下人抄了一份送到府上。 榜单那么长,我从头看到尾,就是没有我想看到的名字。
滕景春。
这怎么可能,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算他考不到前三名,但也不至于名落孙山。
这时候我爹正从外面回来,他嘴上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不错。
看到他这幅得意的模样,我立马就想到,滕景春落榜,肯定是我爹在背地里搞的鬼,我知道滕景春肯定也能想得到。
我爹进来后,我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和滕子京斗就算了,晚辈科考你都插一手,你怎么这么歹毒,好歹人家还救过你女儿一条命。 我都想不到,你怎么这么狠,我说前几天你瞎忙活啥呐。 」
我爹还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他说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我说你别在我面前装,懂不懂你自己心知肚明。
「奸臣,奸臣,奸臣,大奸臣。 」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奸臣。 」
每次看到他我就忍不住开骂,谁让他这么坏,简直坏透了。
我出门见人,都不好意思承认他是我爹。
我一连骂了他好几天,无时无刻不在骂他,一睁开眼睛就骂,吃饭的时候在骂,睡觉做梦时也在梦里面骂他。
我说。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吃饭啦。 」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上早朝啦。 」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跑出去祸害忠良啦。 」
「权倾朝野的大奸
臣又贪污银子啦。 」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压榨百姓啦。 」
爹问我,你该不会是对滕家那小子有意思吧,孽缘啊。
我说你想啥呐爹,我就是觉得做人要知恩图报。 他要是不救我,你还能看见你宝贝女儿啊。 你年纪这么大了,不积阳德也就算了,好歹给自己留点阴德。
我越骂越凶,终于有一天,我爹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答应我,等到下次春闱考试的时候,不再从中作梗。
我这才停止了,对他使用奸臣这个称呼。
我揪着我爹的小胡子说,要说话算话啊,大奸臣。
「算话。 」
「好的,奸臣爹爹。 」
「把奸臣去掉」
「好的爹。 」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听人说。
放皇榜那天,滕景春在京都的酒市里面喝了一整夜的酒。 他从城东喝到城西,喝到最后一个酒坊关门。 那一夜,在微醺的状态中他吟了很多的诗。
他晃晃悠悠地走在京都凄冷的街道上,冷冷的风吹着他单薄的青衫。
天上高悬一轮明月,夜凉如水。
他醉倒在城东的湖边,看着湖中心醉春楼夜夜笙歌的花船,看着空荡荡的酒壶,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
他指着天说:天子呼来不上船。
他又指了指自己:自称臣是酒中仙。
我后来去见过他一次。
我站在他家大门前,一个劲地和他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这事都怪我爹。
他对我还是那种春风般的微笑,他声音还是如此温柔,我听不出来一点责怪我的意思。
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过意不去。
他说这都是朝堂上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怎么会怪我一个姑娘,我能懂些什么。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滕景春的救命之恩,我还是欠着他的。
我求的那个竹签根本没起作用。
后来,他拿出了我送他的竹签还给我。 我知道我欠他的恩,这下子彻底没法还了。 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欠人情。
他说,辜负了秦姑娘的一番美意。
我内心翻江倒海,滕景春的脾气为什么要这么好啊。 你仇家的女儿就站在你面前,你就不能骂两句。 我越想越讨厌我爹,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就站在滕家门前,很长时间没人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后,滕景春开口说,天寒露重,秦姑娘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他关上了门,就任我站在他家门外。
我站在门外很长时间,长到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丫鬟拉拉我的袖口喊我,我才回过神来。 丫鬟说,小姐别在门外傻站着了,天都这么晚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爹问我今天怎么没有桃花酿,我没有好脸色。
我说,没了,你以后都别想喝。
我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好低着头扒饭,我这么大脾气他也不敢惹我。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来吃你最喜欢吃的菜。
我看着面前的饭菜没有一点胃口,我在想。
可能,我再也喝不到滕家的桃花酿了。
七 宫门旧事
庆历六年的春天,我又试着酿了几次酒。
直到京都里最后一朵桃花凋落才停了下来,可每次酿的都很苦,太子倒是恬不知耻拿走的一干二净。
就在这我酿酒的这段时光里,庆历六年的春天很快过完,这一年我十七岁。
我从来没想过,十七岁会成为我前半生的分水岭。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分水岭,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的分水岭来得如此凶猛。
事先从来没有透露给我任何细节,命运打得我猝不及防,将我的人生啃食得一干二净。
夏天的时候,我开始变得百无聊赖起来,其实我每天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 可以去和那些小姐们喝茶,去戏园子里听伶人唱戏,在王孙的宴会看才子们高谈阔论,去看京都热闹非凡的夜市,甚至缠着秦武带我去听歌姬唱曲。
但我就是忽然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乐趣。
这一年里,我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
人怎样活得才有意义。
我能想到我爹的人生意义就是权力,秦武的人生意义就是及时行乐,天下士子都是功名利禄,权贵小姐都是如意郎君。
每个人都由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命运从来都不攥在自己手里。
我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但牵动我命运的线还是很快就来了。
我只想弄明白一个问题,我想知道牵这根线的人,究竟是不是月老。
立夏的时候,白日渐长,天气也开始变得不冷不热。
宫里头下了圣旨,要召我入宫面见娘娘。 我知道前几天曾婉儿和几个权贵的女儿都去过了,今儿个终于轮
到我。
哎,好吧。 反正本姑娘也恰好无聊,见就见吧,谁让人家是皇后呐。
入宫前几日,太子跑过来见我。 他跟我说了很多话,说他母亲喜欢什么类型的妆容,怎么回答她母后的问题才能令她满意,她的兴趣爱好。
我问他,你有没有告诉过别家的姑娘。
太子一脸真诚地对天发誓,从来没有。
我说,那你这就是让我作弊。
太子说,别家的姑娘我见都没见过,你给我当太子妃多好,知根知底。
我压根就不信他的鬼扯,我说丞相家的女儿你不是经常见么,你娶她多好。
太子说,她思想没你这般深邃。
听见没,啥叫涵养,啥叫气质,啥叫时代杰出女性。 你读过的书和做过的事,都是你的人生底蕴。
我按捺住心中的欢喜,面不改色地问他,你就这么想让我给你当太子妃。
太子说,那自然是想的,这天底下也没有谁比我更适合做你秦绫仙的夫君。
我说,怎样,就因为你是这一国储君?
太子正色道:不,是因为我知道你那些谨小慎微的想法,我想让你活得更洒脱一些。 你如果成了我的王妃,我不会让你再当谁政治的附属品,包括我。
我知道,太子很了解我,就像我很了解他一样。
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能看透我内心深处所有细微的想法,我在他眼前就像脉络分明的秋叶,他能看懂我所有的纹理。
当然他在我眼中也是一样。
我知道太子其实和我是一样的脾气,他从来就不喜欢这太子的身份,不能随便说话也不能随意做事。
他羡慕我天不怕地不怕,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可他不能。 毕竟他是一国的储君,说话做事,都要有一国储君的样子。
他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外人眼中太子做事得体,说话有分寸。
但在我面前他会卸掉自己太子的身份,说话时态度可以吊儿郎当,有时候还有点假不正经。
太子会给我幸福么,我想肯定会的。
天底下除了我父亲,真正对我好的可能只有太子了。 小时候在皇宫里,无论闯了多大祸他都敢在皇帝面前替我开脱。
他明明在皇帝面前,害怕得连头都不敢抬。
我说我现在这个脾气,就和你有很大的关系。 要不是你小时候宠着我,我现在能被惯成这个暴脾气?
第二天早上,李妈一早就起来给我洗漱打扮。
吃过早饭后我和我爹一块去了皇宫,他去朝堂上议政,我去后宫里见各位贵妃娘娘们。 一路上爹对我叮嘱再三,进了宫说话做事要拿捏点分寸。 说得我有点不耐烦,我说,我这又不是第一次见皇后。
进了宫,我爹去了早朝,太监领着我去了后宫。
路上我给那个老太监塞了点票子,毕竟是秦将军家的女儿嘛,我对老太监挑了挑眉头,这点规矩我都懂。
老太监一个劲地摆手,说他受我爹恩惠已经太多了,何况我打小就在宫里长大,自家人还说什么客气话。 我想谁和你是自家人啊,我家里面可没人少了一条腿。
我说公公,你要是不收家父可是要责罚我不懂规矩的。
老太监又推推搡搡了好一会,最后把银票塞在怀里。 收下银票的时候,嘴都快笑歪了。 秦家人出手,那肯定阔绰。
走在路上,我看着雕栏玉砌与高大的朱红色宫墙,富丽堂皇的宫殿看起来很有威严,一切东西还都是我小时候的模样。
但我知道,这宫里头早就已经物是人非。 在这表面祥和的外表下,后宫波诡云谲的阴谋轮番上演。
太监领着我进了皇后的寝宫,我看到在皇后身边还坐着几位娘娘,这几位娘娘我面生得很,小时候我从来没见过。 我这才刚出去几年啊,皇帝除了这皇后没换,其他贵妃都快换了一遍,太子以后肯定和他爹一个德行。
要是这样那我哪能够忍得了,去他的老娘不嫁了。
我进了寝宫内,和诸位娘娘一一问好。
皇后娘娘见到我,连忙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旁边。 我知道前几位来的姑娘,应该都没有我这么有场面。
我小时候在宫里头就爱和太子一块玩,那会总喜欢跑到皇后寝宫里吃糕点。 我当时年纪小也不懂事,就是觉得皇后寝宫里的糕点,比其他娘娘宫里头的好吃。
一来二熟,所以皇后娘娘见了我总是格外亲切。
她抿着嘴笑道,许多年没见,你都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 在她的印象中,还以为我还是个黄毛小丫头,没想到现在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虽然我爹给我安排婚姻的时候,我总喜欢说自己年纪还小。 但我知道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在一般人家早就到了该结婚的年纪。
其他的娘娘都像看稀奇珍宝一样看着我,我在心里犯了嘀咕,她们看啥呢这是?是今天李妈给我打扮得漂亮,还是我真就长得这么讨人喜欢?
娘娘
们后来开口说,听说这就是去年在围猎时杀死老虎的姑娘。
嗨,一听有人说我的传奇事迹,那我可就来了劲。 我添油加醋地乱讲了一通,那些傻老娘们哪能听过这个。
她们脸上的表情和我说的故事一样精彩纷呈。 我真有说书这个天赋,讲了好一会,我喝了口水。
「哎,秦姑娘别停,再来一段。 」
娘娘们都对我赞不绝口,这姑娘真不错啊。
只有一个娘娘一脸鄙视,尖酸刻薄地看着我说,入宫当娘娘又不是上山打虎,要这么孔武有力干吗,要的是性格敦厚贤淑,我看昨日来的丞相家的女儿曾婉儿就不错。 这傻老娘们一开口,我就知道绝对是曾婉儿家给她塞了银子。
后来皇后问我,知道以后怎么服侍太子么。
我当时脑子里面不知道想的啥。
服侍?观音坐莲,女上男下?
旁边有个娘娘小声告诉我,这个服侍不是那个服侍的意思。
皇后笑了,说这姑娘懂得些技巧倒也不差。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我想我昨天好好的不睡觉,看什么古典文学。
中午将近,皇后娘娘留我在宫里头吃了顿饭,我已经很多年没在皇后这里吃过饭了,她还是和之前一样朴素检点。
用完午膳,太子过来向皇后问安。 他说绫仙已经很久没来皇宫了,我想带她出去转转。 皇后歪躺在卧榻上,声音慵懒道,你们去吧,我也乏了暂且休息一会。
我和太子去了小时候我住过的院子,当年有个照顾我的娘娘叫作惠妃。 听说后来投了井,就在我出宫的第二年。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哭了整整一夜。
我打小便没有母亲,是惠妃娘娘一手抚养我长大。
虽说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她待却我极好。 惠妃娘娘说话时的声音总是很轻,语速很缓慢。
她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温柔贤惠。
她做的桂花糕很好吃,我总是吃不够。 我很喜欢这个娘娘,我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喜欢她。
她刺的一手好绣,每天早起她都会坐在窗前绣山、绣水、绣虫鱼草木。
苏绣的底布是她的整个世界,坐在绣花架子前,她能绣出江南的粉墙黛瓦、秦川的八百里山河。
她告诉我,她本来是苏州一个绣庄里的绣娘,当年皇帝在江南选秀的时候,好巧不巧她被选入宫来。
因受到皇帝的垂爱,封了贵妃。 在他们家里看来,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在我六岁那年,惠妃娘娘有了身孕。
夜里睡觉的时候她搂着我问,仙儿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 我说我想要个弟弟,惠妃娘娘笑着问我,你为什么想要个弟弟?
我回她说要是有个弟弟的话,长大了就能保护娘娘。
惠妃娘娘夸我懂事,不过她说:「我倒是想给你生个妹妹。 」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
惠妃娘娘说:「生个儿子有什么好啊,长大后还要和别的皇子争来斗去的,我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家里面也没有权势,倒不如生个女儿安稳些。 」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日子一长,她的小腹渐渐鼓了起来,我很好奇地问,娘娘的肚子怎么了。
惠妃娘娘说我傻,她说因为里面怀了小宝宝,我问她那我以前也是从这里面长出来的?
惠妃娘娘说仙儿以前也是从肚子里出来的,然后她拿着我的小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面,她说你来摸摸看。
在怀孕差不多五个月的时候,惠妃娘娘放下了刺绣,她开始出去到处走动,她说太医说了多走动走动对孩子有好处。
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夜间睡觉的时候肚子开始发痛。
豆大的汗珠挂在她的额头上,她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我吓得赶紧跑了出去,喊醒睡在外面的嬷嬷。
嬷嬷们进来看到惠妃娘娘这个样子,连忙去了太医院里请来御医。
我站在宫殿里面,看宫内人来人往。 太监们在门外掌了灯,太医不多时便背着药箱来了,到惠妃床前把了脉,把完脉后一个劲地摇头。
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说完惠妃娘娘突然开始号啕大哭,声音越来越大。
她那么温柔的一个人,说话时都轻声细语。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她这么撕心裂肺,以至于后来每次想起她,总和这件事情混在一起。
再后来皇帝也来了,他看见我还站在寝宫里面,赶紧让宫女把我扯了出去。
宫女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另外一个娘娘那里去。
去的路上我问那个宫女,我说惠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宫女叹了一口气说,惠妃娘娘这是流产了,我便问她流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宫女说,流产的意思就是宝宝没了。
宫女说完话,我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惠妃娘娘那么喜欢小孩的一个人,她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宝宝
。
宫女蹲下来给我擦干眼泪,她说别哭了,惠妃娘娘以后还会怀上宝宝的。
后来惠妃娘娘再也没有怀孕,太医们把过脉之后,说惠妃娘娘再也不能生育了。
这件事情后来惠妃娘娘和皇帝闹了好一阵子,她跑到御书房发疯似地说她上午出去的时候,在另外一个娘娘那里喝过一盏茶。
她说是那位娘娘给她下了堕胎药,皇帝问遍了宫里的太监宫女,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惠妃娘娘去了那里,更别说是喝了一盏茶。
惠妃娘娘怎么闹都没办法,她找不到一点证据。
后来惠妃娘娘死了心,情绪也慢慢地恢复了,但皇帝来她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在窗前绣山、绣水、绣虫鱼草木。
只是眼神里没了往日的光彩,变得越来越空洞。
惠妃娘娘以前不停地刺绣,是因为她喜欢这个东西,后来她还是不停地刺绣,是因为除了这个东西,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惠妃娘娘当年是被冷落的妃子,我当年是被关押在宫里的人质。 她被人冷落,我也没人喜欢。
那些皇子们总是和我过不去,有事没事总故意找我的茬。
尤其是带头的二皇子,他总是带着一群小弟们跑到我跟前说我爹是个奸臣,说他手握重兵,要不是因为我在这里,早就起兵造了反。
他们说的这些我都能忍,直到后来有一次,二皇子恶狠狠地对我说。
「你是一个傻丫头,养你的惠妃娘娘是一个疯婆子。 疯婆子养傻丫头,怪不得你们两个是一家人,哈哈哈。 」
他说什么我都能忍,但是说惠妃娘娘就不行。
我握紧拳头上去打他,一拳锤在他的鼻梁上,鼻血呼呼地冒了出来。 二皇子嘴巴上虽然凶,但动起手来不行。 我是嘴巴上虽然不说,但动起手比谁都厉害。
他有个姐姐高阳公主,比我们都年长两岁。 她过来一把拉着我,说你这个丫头怎么能随便打人。
我说你自己听听你弟弟说的什么话,高阳公主就是喜欢护犊子。
她拦在我面前说,他不听话父皇母后自会教训。
我绕到她身后,追着二皇子打。 一边打一边说,那我今天就替你妈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把二皇子扑倒在地,坐到他的身子上,抡起拳头就打,一边打一边说:「这一拳是替你爹打的,这一拳是替你妈打的。 」
我总是受人欺负,和她一样,在宫里头都不被人喜欢。
她对我很好,可能是我的处境让她想起自己,也可能我就是她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从小以来我对宫里面的生活,就抱有很大的抵触心理。 在这里,我看到过太多尔虞我诈、人情冷暖。
我在宫里头,一待就是七年。
流年中的四季轮回交替,但整个皇宫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只剩下冬天。
幸好在冬天里还会有阳光,而太子恰恰就是那枚太阳。
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被人欺负正蹲在墙根边上哭,太子歪着小脑袋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
我抬起头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刺眼的太阳。 我说那些皇子们欺负我,还说我爹是奸臣。
他带着毛毡帽子,侧过了头遮住刺眼的太阳,我终于能看清楚他的脸,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你爹是谁?他问。
「我爹是当朝的镇国大将军秦牧。 」
太子说秦将军正在为国家效力,他家女儿怎么能在这受欺负,以后谁惹你,你告诉我,我可以保护你。
我问他,你能有这么大本事?
他挺直了腰杆,拍拍胸脯,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摇了摇头。
「我可是当今太子,李和明。 」
再然后,每个上来惹我的皇子都吃了我的拳头。 那些小皇子被我按在地上揍,从揍一个到揍俩,从揍两个到揍四个。
我把他们从御花园里头揍到储秀宫,要不是后宫不让出去,我能把他揍到皇帝老儿的金銮殿。
皇子们哭着去找娘娘们告状,我就跑过去找太子。
太子问我,今天又揍了几个。
我掰手指头数了数,仨。
「比昨天多揍了俩。 」
我低头说,那怎么办。
太子安慰我说,我既然开口要替你撑腰,自然是金口玉言。 皇帝要是喊你,我和你一块去,什么事情我替你扛着。
我七上八下的心立马就安定了下来,它待在心房里面恢复了它该有的频率。
我想,小孩子打架嘛,多大点事,他皇帝老儿虽然凶,但总不至于砍我头吧。
御书房里头,娘娘在皇帝跟前告状。
我顶看不起她的,多大人了还小肚鸡肠。 再说了,有什么事女人不能老是指望男人出面摆平,有时候也要靠自己的拳头。
皇帝很凶,他发脾气的
时候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我也不敢。
我低着头,去瞅太子。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发抖,想到这儿我就不由自主地傻乐了起来。
皇帝的训斥一般持续半个时辰,就会放我们走,跑出去的时候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有一次,皇帝单独把我留了下来。 我很害怕,太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皇帝走到我跟前,紧绷的脸缓和了下来。
他说现在这里没外人,朕求你个事,下次动手的时候咱能不能轻点,你看看那二皇子被你揍的,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我还记得当年出宫那天,宫女拉着我的手,把我交给我爹。 我从来没见过我爹,我对他的记忆只是一片空白,他蹲下来把我小小的身体拥进他的怀里。
他说仙儿,我们终于可以回家啦。
我心想这就是我位极人臣、镇守庆国的爹么,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威严。
太子从皇后宫里头跑了出来,他问我能不能不要走。 乳母告诉他,仙儿这是要回自己家。
太子说那以后我就把你娶回来,我嘟囔着小嘴说我可没想着要回来。
太子说,你要是走了这宫里头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说等我做了皇帝就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你要是不喜欢这皇宫我就给它砸了。
他说你永远都会是自由的鸟而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
我转身就要走,因为我不想听他再说下去。 我怕听多了,我的心就软了下来。
我走的时候没敢回头看他,我知道他在后面哭了,我听到他的乳母说太子是王储,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流眼泪。
你看吧,我说过,他就是个爱哭鬼。
我感觉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爹把我抱了起来。 那天皇宫里的风很大,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分别虽然很苦,但这都是人生里的一部分。
我从回忆里抽出身来,日沉西山。 我告诉太子我该回去了,他问起来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出宫那一天他说过的话,我说我早就已经忘了。
他说你记不记得不重要,我只要你知道我说过的话都是金口玉言。
我知道,他答应我的事情从来都做得到。
皇宫里的琉璃瓦反射着太阳最后的余光,我看着对面的太子,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已经不是那个带着毛毡帽的小孩子了,他早就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他在百官面前像他父亲一样威严,他处理事务干脆果断,大臣都说他会是一代明君,我在众人面前也不得不叫他太子殿下。
只有私底下他才把摆着的架子去掉,我也敢直呼他的名字李和明。
我心里想,其实有太子的皇宫里,好像也没这么可怕。
八 代笔先生书洞
入夏不久,便是黄梅时节。
我从宫里头回来没几日,天气就开始变得阴沉不定。
水汽笼罩着整个京都。 我总在这个时候充满浪漫的想象,觉得京都像是一座漂浮在水中的城池。
我很喜欢黄梅时节的雨,如织的喜欢,倾盆的也喜欢。 人们忙完春种,在这时候有难得的清闲,夜间闲敲棋子,饭后赌书泼茶。
但我爹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忙得焦头烂额,因为江淮一带在这个时候经常发涝灾。
洪浪滔滔,百姓流离失所。
听说有个叫颍州府的地方,已经死了两万多人。
折子每天成捆成捆地递到皇宫里去,圣上开始下令赈灾抗洪。 皇仓里调了好几仓库粮食,又拨了许多银子,下放到官府救灾。
爹每天晚上在书房里忖度着如何贪污纳贿、陷害忠良,每当他喜上眉梢时,我就知道指不定哪个人又要倒了大霉。
夜深了,我去书房里喊他早点睡觉。
我说你就不能给咱家积点阴德,你这样的贪官污吏早晚要遭报应的。
爹说你看看史书里头,自古忠良才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爹这话听着虽然有点别扭,但道理却似乎不假。 我无从反驳,奸臣都有一套奸臣的说辞。
我说那你良心上就能过得去?
爹说到了他这个位置,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我问他你这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你还和我扯身不由己?
爹告诉我,朝廷里的大臣都是一群站在跷跷板上的人,只有站在你这头的多才有倾斜跷跷板的能力,有些事情你要不去做,站在你这头的人就会跑到对面去。
我说你别和我瞎扯什么歪道理来扭曲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亏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四书五经,我现在虽然根不正但我苗红。
说着说着我就慷慨激昂起来,我站在我爹面前大臂一挥,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地说:
试看未来的寰宇,那必将插满儒家大同社会的赤旗。
热血直涌我脑门,顿时觉得荡胸生层云。
我估计我爹现在已经被我热烈的激情所打动,准备痛改前非做个天下为公、一心为民的清官。
我低头一看,他居然在打瞌睡,我气不打一处来踹了他一脚。
滚回去睡觉。
我伯伯家的两个小孩,一个叫秦文,一个叫秦武
我虽然不叫秦文武,但我却文武双全。 我平日里不只是舞刀弄棒,我还喜欢看书。
武我就不说了,这文也是满腹才学,学贯中西,西学为用中学为体。
我又犯了成语接龙的毛病,这只能怪我掩盖不住的才华。
黄梅时节的雨一天都不断,浓墨般的乌云压低了天空,一到傍晚便风雨欲来。 京都到处都是水,我平日里射箭的院子里也积满了水坑。
夏季的漫漫长夜,无事可做。
我就跑到城北代笔先生书洞里看书,我的书都是从那儿淘来的,书洞里有很多好书,还有很多奇书。 我平日里无事,就喜欢往那里跑。
书洞坐落在城北郊外的一座山里,入口极窄。 内部豁然开朗,有个半亩大的圆形洞口,建造师依照山体构造,将头顶的圆形天洞做成了天井,周围的石壁被开凿建了三四层的高楼。
他们说这是上个朝代翰林学府的大夫所建,此处文风昌盛,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落魄的穷酸书生也能来此免费看书。
代笔先生书洞结账处的对面是个大厅,此厅唤作知乎厅,入门两旁一副桦木刻字的对联。
上联。 知之为知之。 下联。 不知为不知。
横批。 是知也。
也的后面还刻了一个问号,提醒广大学子勤学好问。
知乎厅里面总是坐满了人,那地方贤聚雅汇。 士子文人们总是点一壶茶,坐在椅子上慢慢喝。 他们喜欢一边看书品茶,一边坐而论道。
有人议论朝政,有人附庸风雅,有人写诗赋词,有人把妹约炮。
我还挺喜欢看他们高谈阔论的样子。
但我每次去都会有好几个人缠着要给我写诗,谁让本姑娘生得一副好模样,浑身上下散发高贵的气质,又带着人间烟火。 媚而不骚,骚而不失风骨,刚中带柔,柔中带刚。
我和这些缠着我的人说我不是文艺女青年,你们想泡我就别用这一招了。
我来问三个问题,你们要是能答得出来,我今晚就陪你共度春宵。
下面一帮臭男人瞪得眼睛发直,敢问姑娘是哪三个问题?
我说,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人群中闪出一人。
「阿弥陀佛,贫僧乃邻国净土寺的和尚,从东土大唐而来,要往西天取经而去。 」
我说大师你就别跟着瞎搅和,破色戒了。
「贫僧可以还俗。 」
我说你还是赶紧取经去吧,路上最好带只猴子带头猪。
下面一群人想破了脑袋,答案也千奇百怪。
姑娘这三个问题看似简单,但似乎另有深意。 简简单单的三问之中,竟然包含了对人生意义的终极拷问。
「元芳兄你怎么看?」
「我以为………」
旁边有个脸黑的汉子嘿嘿一笑打断别人的说话:俺是西凉独立军副将李赟垅,俺从他娘的肚胎里来,回她娘的黄土中去。
一个人摇着羽毛扇不屑:粗鄙之语。
下面人的辩论很快演变成争吵。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你……诸葛村夫,只会摇舌鼓唇。 」
「安敢在此饶舌,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
「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讲,对不住,非凡哥!」
「你们不要再打啦!!」
「加油,奥利给!!!!」
……。
代笔先生书洞的知乎厅里总是这样,充斥着吵闹与欢笑。 这可比待在家里有趣得多,在家里一个人多闷。
这里面个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我看着下面一帮人争吵,好好想吧!能想出来你们就能开宗立派了。
在代笔先生书洞里,有好几次我来的时候看到过滕景春。 他很少在知乎厅里面参与别人的讨论,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在书架里头找书。
偶尔会和一些文人出题作诗,每次他和别人就诗才一较高下的时候,眼中的温柔总会少了几分。
多的是几分放纵不羁,像他笔下的字,大开大合,也像他写出来的诗,天马行空。
有些时候我还是能从他眼睛里看出,那夜落榜时的颓废。
我很想告诉他,就算一时间被埋没,也没有关系,要相信自己的才华。
就算别人都说你写的文章很烂,就算你写的那些东西根本没人看,就算有些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之辈现在压在你头上,就算现在没有任何人关注你。
但是没关系。 你也要持续发光,漫漫长夜里就算没人看到,也总能温暖自己。
不过我只能远远
地看着他,不敢告诉他我心中想对他说的话。 在他把竹签还给我的那一天,我们之间好像就划分了界限,我从那天后就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代笔先生书洞里看见过我。
想想我又觉得自己好笑,我爹破灭了他的梦想,他现在就算恨我也再正常不过,要是换作我是滕景春,早把我这个秦家千金羞辱了好几顿。
我们现在的隔阂,好像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跨越。
他这么冷漠,老娘我也傲娇。
我才不搭理他,他滕景春算老几啊。
下次春天我自己做桃花酿。
最近我又去过几次代笔先生的书洞,我听到那些文人雅士,由颍州涝灾议论到刚落幕的春闱,许多人都在议论,说是有人阻碍了考核的公平。
上次我去的时候,就看到大厅里面有个拿白纸扇的文人说。
「你们听说了么,这次科举考试有人在里面暗中操作。 」
他这句话调动了大厅里面所有人的神经,这些人一谈国事立马来劲。 尤其是这种危言耸听的言论最能吊人胃口,当下很多人都围了上来。
「有这等事,快说来听听。 」
白纸扇摇摇扇子,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听说是礼部内有人贪污行贿,拿着皇榜上的名次卖银子,皇榜上越靠前的名次卖的银子越多,据说前二十名都已经卖了上万两银子。 」
此话一出,下面的书生们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人群中有人问道,谁能出得起这么多银子。
「你这就没见识了吧,当官的大臣们家里有的是钱,人家一顿饭能抵得上你一年的开销。 凡是上榜的人要么是靠着家庭关系,要么是出得起钱的世家门阀,这就叫作下品无士族,上品无寒门。 」
「科举考试求的就是一个公平,给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一个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机会。 如今连这个出路都给堵死了,这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么。 」
书生们长吁短叹,个个愤斥官门黑暗,朝廷不公。
「我等寒窗苦读挨了那么多年的苦,十多年的努力岂不是白白浪费,做了一肚子烂学问。 」
「你学得好,比不上人家生得好。 」
「你说当今圣上怎么不管管。 」
「得了吧,我们皇帝老儿多半还被蒙在鼓里。 」
这些落魄书生文人们越说越激愤,要联名上书给当朝皇帝。 这些人,平日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天天摇头晃脑地做文章。
他们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握着的笔却如刀剑,字字要命。
这些人评头论足比我这个将军女儿知道的都多,我都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干的这些缺德事。 但以他那种脾气我觉得八成是他干的,跑不了。
不过这些书生的胆子可真够大的,议论时政时说话还这么大声,没到门口都能听得到。 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我爹的眼线,这些书生一个都跑不了。
但我不知道是谁给他们透露的消息,按道理说我爹做这些事肯定是滴水不漏,这些落魄的书生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多半是有人给他们透露了风声。
这下子好了,我爹把所有科考的文人都得罪了。
这事过去没多久,官府就派人到了代笔先生书洞,从这里查出来很多淫秽书籍,还说这些书生们有龙阳之癖,一纸封条查抄了书洞。
那些常来此处谈论时政的书生,一个不少全带回去关了大狱收监。
我知道,这肯定是我父亲的手笔。
我其实并不像太子说的是个傻白甜,我明明这么聪明,我只是懒得去分析政治上的事情。
因为我从来没有梦想成为政治家。
代笔先生里面聚集了京都大部分的文人,悠悠众口谁都堵不住。 我爹查封书洞过去没多久,满城的人都开始议论这件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消息传得很快,没几天就传到了皇上耳朵里。
皇帝在朝堂上大怒,说我父亲现在连选拔人才的科举都敢染指,给我爹降了职,让他回家休息。
我知道等过了几天,皇帝脾气消了,我爹他还是大将军。
这点事还扳不倒他。
不过赈灾的事情黄了,这事交给了在岳阳治理过水患的滕子京。
确实,他是比我爹更合适的人选,这事皇帝一点不糊涂。
我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局,科考本来是丞相该管的试,但滕子京的儿子受害他也有做这件事的可能性。
我甚至想这会不会是皇帝为了把赈灾一事交给滕子京,再把我爹撤下来的理由。
头疼,我懒得想,朝廷上想把我爹拉下来的人多了去了。
很多人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我就是想出来了好像也管不住,我爹他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
老谋深算,谁搞他他还不知道啊。
代笔先生书洞是去不成了,黄梅时节的雨越下越大。
太子来的也越来
越少,上次来的时候他说他已经向皇后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我说你跟你妈说有屁用,这桩婚事还不是要皇上点头。
太子说那皇后的话,我爹多少会听进去几分。
我知道皇帝老儿赐婚,用的是帝王驭人之术,背后的动机才不看重感情。
连感情之事都无法割舍,还做什么皇帝。 大丈夫都知道志在四方,在乎什么儿女情长。
京都大雨如注,今年的雨水特别大,京都的官道上都是积水。
没法出门的日子里,我就待在爹的书房里看书。
黄梅时节太长了,这段日子里,爹书房里的兵法我都看了好几遍。
爹最近也不用上什么早朝,就待在书房里读书练字。 我窝在椅子里面捧着书看,他正襟危坐在书案前说我不像话,坐没坐相。
我瞟眼看到他正在读儒家经典,我笑了。
我问他你们奸臣还看这个?爹说圣贤治国的道理怎么能不看。
我揶揄他,那圣贤的话看来你一点都没听进去。 他没搭理我依旧继续念。
书看得我眼睛有点酸,我把它放在爹的书架上,椅子被我搬到窗户前。 我窝在椅子里,把手伸到窗户外面。
黄梅时节的雨,从屋檐上滑落下来,打在我的手背上。 一股冰凉的感觉由手臂传递到我的神经中枢。
我看着院子里的芭蕉,雨落在上面的声音很好听。
雨季持续了一个多月,皇宫里头赐婚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
庆历六年的黄梅雨未免也太过于漫长,我心里想要的答案还没人给我。
我的心就像门外雨打的芭蕉一样乱,这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
究竟,它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九 黄梅雨歇
黄梅季节进入尾声,雨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频繁。
年轻的帝国在一场连绵不断的梅雨后脱胎换骨,鳞次栉比的房屋纤尘不染,报恩寺的钟声在新雨过后更加悠扬。
天空中的阴霾渐渐退去,露出久违的阳光。
颍州府的折子送到皇帝面前来,说滕子京改了江水河道,在暴雨中带领百姓加固堤防。
肆虐的江淮水患已经得到控制,用不了多久便能治理。 皇帝听了很高兴,在批阅折子的时候写了人才难得四个字。
滕子京不仅为官廉政,而且确实有才能。 调任颍州不久便名声大振,得到当地百姓的拥护。
此后不久,宫里面便传出话来。
说皇帝看了滕子京治理涝灾的折子后龙颜大悦,准备将其调入京都。
我爹的头,应该又开始疼了。
滕子京入城那日,我正在高丽人的店内买胭脂,我看见他骑在马上威风八面,夹道两旁都是欢呼雀跃的百姓。
他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然后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滕景春骑着马跟在他爹后面,他笑得灿若桃花,看起来高兴极了。 他以后肯定会像他爹一样,成为受百姓爱戴的清官。
卖胭脂的高丽人,操着一口夹生的京都话问我,姑娘快别傻愣着了,这胭脂你到底还买不买。
我说买,今天本姑娘高兴,不一样的色号都给我来一套。
笑容立马堆在高丽人的脸上,她赶紧招呼伙计把货柜上的胭脂取下来。
她应该没见过,像我这般阔绰的买家。
高丽人给我打包时,冲我坏笑着说,姑娘看着马背上那个少年发呆,是不是喜欢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少年。
我问她,你认识这个人?
高丽人说,这都是京都里面达官贵人的子弟,我哪里有机会结识他们。 不过我虽然不认识,但来我这买东西的姑娘总喜欢闲言碎语,这位公子叫滕景春,心仪他的姑娘排得老长了。
这些京都城的傻娘们,还真是八卦嘴碎。
我试探着问她,那你有没有听说过秦府家的千金。
「镇国将军秦牧家的混世魔王?」
「嗯。 」
「听倒是听过,不过我听说她相貌奇丑,而且生得孔武有力,八十多斤的钢刀都用得虎虎生风。 」
我这是和谁结的仇,哪个杀千刀的这样损我,把我在京都城的名声搞得这么臭。 我说你这小店别开了,我明个喊我爹过来给你砸了。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本姑娘漂不漂亮,老娘我就是秦家的混世魔王。 」
滕子京回京都后,我爹在院子里踱步揣思的时间比平时更长了。 皇帝还没开口让我爹回朝议政,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我就不明白,我爹怎么老喜欢和滕子京对着干。 我说我还挺喜欢滕子京的,写的诗又好,做人又正派。
我爹说不是我想和他对着干,是他非要和我对着干。 当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他拉拢过来。
听完我就笑了,滕子京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我爹同流合污。
不过滕子京的事情,没让我爹忧心太长时间,因为接下来发生了另
外一件事。
那是一天夜里,我刚躺下不久,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窗外的动静惊醒。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院子里亮满了火把。
我听到有一群人在吵吵闹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跑了出去。 我看到我爹迎面走了过来,神情慌张。
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连忙问我爹怎么了,我爹脸色沉重地告诉我说大伯死了,就这今天夜里。
我大伯本是禁卫右军的都统,负责皇都的安全。
今夜宵禁后,他照例去京都的大街巡防。 走到长乐街附近的时候发现一伙胡人入京行刺,他们在大街上动了手。
胡人的刀,从他脖子里插了进去,血流沿着石缝浸入地面。
自从当年我爹把胡人打到漠北深处,这么多年庆国的领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胡人。
如今不仅出现了胡人,还跑到了庆国的首都。
士兵们把他的尸体抬了回来放在院子里,被白布盖着,我没敢去看。
我很难想象躺在木架上的那具尸体是我的大伯,尽管他的年纪比我爹还大,但我始终觉得他还年轻,死亡对于他来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院子里面站满了仆人,我爹吩咐他们去布置灵堂。 又打发一个下人,去城西的棺材铺定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
秦武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他的头发很乱,应该是刚刚被叫起来没来得及梳理。
他跑过来的时候眼睛里就噙满泪水,看来早已经知道了他父亲的死讯。 我看着他伏在大伯的尸体上哭泣,忽然觉得秦武也是挺可怜的。
我伯母在我回家的第三年就染病去世,如今他又没了父亲。
我扶着秦武起来,我不是特别擅长安慰人,尤其在这令人悲痛的时刻。 我只好拿出手绢,替他擦干眼泪。
秦家这一夜,无人入睡,灯火通明。
第二日报恩寺的和尚来做了法事,来来往往有很多人前来吊唁。
秦武跪在灵柩前,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 从昨天到现在,他一口饭都没有吃。
我忽然觉得秦武已经不再是那个和我一起玩蝈蝈的小孩子了,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我才发现我们都已经长大的事实。
葬礼一直持续了三天,边关战事加紧,秦文还没赶回来,就办了丧事。
皇帝思量我大伯有功,给秦武升了禁卫军要职,但思及年龄尚小,只做了守皇宫的武卫将军,禁卫右军由滕子京暂时统领。
胡人刺杀的案子,也派给了滕子京去办。 那段时间,京都里谣言四起,他们说胡人们已经整顿好了兵马,随时准备南下。
秦武每次回来都指着身上的虎纹甲,向我炫耀,我现在也是将军了,看我穿着这身盔甲多神气。
我说你瞎神气个什么劲,人家滕子京现在才是京都禁卫军的首领。
秦武说那家伙是暂时的,皇帝答应等他立了功或是考了功名,就让他做京都都统。
秦武这个八岁才断奶,奶妈吃走五六个的二傻子哪里能懂,等滕子京除了禁卫军里秦家的心腹,我们家在京都的势力,就等于老虎被砍了爪子,到时候还不知道他现在的位置能不能坐成。
皇帝还是对我爹有所忌惮,他用滕子京制衡我爹的势力。 我心里不知怎么,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黄梅雨歇刚过去没几日,赐婚的消息便有了眉目。
我等待这个消息已经等了很久,可这件事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又觉得,它发生得太快。
那一日,没有任何征兆,太监忽然就踏入我了家大门。
丫鬟慌慌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说宫里头来人下圣旨,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个不停,决定我命运的时刻终于来了。
我爹带领着家里面几十口人,全都跪在院子里等太监宣读圣旨。
太监将圣旨缓缓展开,我低着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他读得很慢,我听得很仔细。
但他接下来的每句话都如晴天霹雳,我从头到尾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太监口中根本没念到我的名字,我听到的是皇帝要将高阳公主许配给秦武。
我低着头望向我爹和秦武,他们两个也是一脸惊愕的神情。
太监宣完旨意,我爹双手接过说谢主隆恩。
他连忙将我爹扶起,奉承了我爹几句。 说皇帝能把公主许配给秦家,秦家真是莫大的福气。 这不是我爹想要的结果,也不是我想要的,我问太监那太子赐婚的消息呐。
老太监说皇帝已经将丞相家的女儿许配给了太子,他刚在丞相府宣完圣意。
我愣在原地,曾婉儿那丫头肯定高兴坏了。
我耳朵里面一阵嗡鸣,再也听不到太监后面说的什么。
此刻我心乱如麻,低着头,感觉自己的心跟着眼泪一样要掉了出来。 我还是强忍着泪水,我这个混世
魔头,怎么能被别人看见难过的样子。
我慌不择路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和眼泪做最后的抗争。
父亲送走太监后也跟了进来,他坐到我的床边。
看见我趴在被子上,他问我怎么了,我扑在他怀里。
我突然觉得很委屈,我以为我会像小时候那样能忍得住,可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我开始放声大哭。
我这么刚强的人啊,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伤心地流过泪。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太子,因为我一直觉得他肯定是属于我的。 等我发现他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觉。
我也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因为一纸诏书就把太子从我身边夺走。
我自诩那些我没经历的事情我都懂,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和我爹说,我骗了你,也骗了自己,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喜欢李和明,喜欢到我甚至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
爹拍着我的肩膀说,傻女儿,你的心思爹怎么可能不知道,都怪爹。
我权倾朝野的爹,我要什么他都能给我,什么事情他都能办得到,可这一件事情却办砸了。
我知道这和他没关系。
我觉得这十多年没流过的泪,都是为了等待这一次。
我不知道它们这十多年都藏在哪里,居然这么多。
让我哭了整整一宿。
赐婚过了许久之后,太子才来。 我看见他乘坐的步辇和亲兵卫进了我们秦府,转身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知道他是过来找我的,我也很想见他,我想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不是说好的,让我给他当太子妃。
你不是说,你是金口玉言。
可我这种人就是表里不一,我从来不允许别人看穿我的心事。 我总把它藏在我内心深处,并在外面上了锁,连我自己都没有打开锁的钥匙。 我以为没人看穿我的心事,我就不会有软肋。
我关了门,我说我今天谁都不想见,皇帝老儿来了都不见。
太子站在外面不停地敲门,他说绫仙你能不能先把门打开。
我怨恨道,「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未婚妻,没事就往我们家里跑,也不怕别人看到了说闲话。 」
他在门外喊我的名字,说怕是以后都来不了了。 他说父皇已经给他下了禁足令,他托皇后娘娘向圣上求了很久,今天才让他出来一次,这次如果不见,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他这么一说,我想过去给他开门,但内心又倔强着不肯。
我犹豫不决时李妈责怪我说不懂事,上前去给他开了门。 我看着他站在门外,很生气地质问他你来干吗!
「你不去找你未来的太子妃,反倒跑到我们秦家作甚。 」
他表情很失落,他说你知道的,这场亲事都是皇上安排的,只是政治婚姻。
是啊,都是政治。 可政治又怎么样,太子要娶的终究是其他人。
我想起来去还愿那天,老和尚的卦算的可真准啊。
我忽然想去给自己算一卦,可我又害怕,我怕我算出来会是下下签。
太子看着我通红的眼睛,想伸过来手摸我的脸,我打掉他的手。
他问我怎么了,没哭吧。
我说,谁哭了,要你管。
我这个人不仅口是心非,还很倔强。 我的感情要是被他看出来,那我就已经输了。
他伸过来手想给我一个拥抱,我向后退了一步。
他又试探着把手伸了过来,这次我没有拒绝,我怕我如果再拒绝的话,他就没了试探的勇气。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前,十七年里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柔情似水的一面。 我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我能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
他说等他掌握了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再能阻止他,他做什么都行。
他这句话让我的心又安定了几分,我虽然很少考虑感情这件事,但从来没有怀疑过太子对我的感情。
我们认识十五年了,这十五年的分量太重,任谁都夺不走。 在这个七月中旬的午后,我没有察觉到命运可怕的力量,沧海与桑田之间的转变其实很容易,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
日升月沉看似依旧,但人间早已经草木枯荣。
太子在我这里并没有逗留太久,侍从提醒他时间不早,我们该起驾回宫。
他离开的时候,很不舍,走到步辇跟前停了片刻,又过来握着我的手。
他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就显得我的手那么小。 那双手我小时候牵过无数次,感觉都没有这次的温度让人心动。
太子半天没有说话,但我能从他的眼中读出千言万语。
沉默良久,他只深深叹了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十 多事之秋
太子这一走,很长时间没再来过。 在这段时间里,
我一直在想着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他从来没有消失这么久,再久一点我就几乎快忘了他的模样。
这种无聊的日子越过越快,炎热的夏日很快过去,秋天来了。
庆历六年的秋天,发生了很多事。
天气渐凉,胡人兴兵作乱。 边关的探子来报,胡人已经集结了大批兵马准备南下。 他们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休养生息,养精蓄锐。
他们又从漠北的深处出现,不断侵犯庆国的边境。
南下的蛮子越来越多,一场大战在所难免,皇帝派我爹带西凉军前去镇压。
拨点兵马,择日启程。
秦武与高阳公主结婚的黄道吉日,也定在了这个秋天。 按照高阳公主那个脾气,我估计秦武以后再也不能出去鬼混。
以前我劝他为人上进时,他还跟我蹬鼻子上脸的。
说什么叫作纨绔子弟,吃喝嫖赌,花天酒地。 他算是没救了。
前几日他探头探脑地跑过来问我,在宫里面待了这么久,见没见过高阳公主。
我说废话,那小丫头片子还经常被我揍。
秦武又笑着问我那高阳公主生得俊不俊俏,我面带难色告诉他,要是长得好还能便宜你这个傻小子。
秦武笑着的脸立马僵住,我拍拍他说,没事的老弟,熄了蜡烛都一样。
反正我小时候就不太喜欢高阳公主,她仗着自己弟弟是二皇子,母亲又得宠幸。
骄横跋扈,目中无人。
有时候做错了事,太子训斥她两句,她跳起来就骂,你以为你是太子就了不起啦,你还没当皇帝就在这给我摆架子。
「我告诉你李和明,你少拿你太子的身份压人,指不定以后是谁当皇帝。 」
我看不过,上去就要揍她,今儿个有种谁都别去皇帝跟前告状。
这些年她待在宫里面深居简出,我也已经很久都没见过她,谁能会想到她居然要嫁给秦武。
命运这东西,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结婚那日,长乐街铺了十里红妆。 道两旁人海如潮,百姓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结婚场面。 看客们将秦府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不知道朱红色大门贴的两个囍字下面,其实早已经满目疮痍。
高阳公主头戴凤冠,面遮红盖头,一身绣袍嫁衣红得似火。
秦武耷拉着脸。
我说大喜的日子,你这像什么样子。
他没说话,我知道他在想啥。 我说傻弟弟,前几日我在逗你玩呐,高阳公主那长的,不比京里头唱贵妃醉酒的戏子差。
炮仗声响起,高阳公主在众人的拥簇下踏上红毯。 她穿过漫天飘落的鲜花,来到秦武的面前。
钟鼓响了三声,婚礼司仪为二人主持成亲典礼。
在满院子宾客里面,我看着站在我远处的李和明,曾婉儿正挽着他的手臂。 他气宇轩昂,她温顺娇媚,他们看起来可真是天作之合。
太子今日同我说话时,每一句话都很有分寸。 他举止有度,有度的甚至有些过于生分。
秦武大婚过后没几日,我爹就领了圣旨,带着兵马出征北方。
出征那日我跑到城外去送他,秋日午后的黄昏,清爽的空气中有一丝薄薄的凉意。 我爹带着数千兵马的队伍,向玉门关的方向出发。 他这次从京都带的兵马不多,十万西凉兵马都囤在河西走廊。
从山坡上望下去,笔直的官道上,都是辎重粮草与手握长枪的士兵。 一场战争,让所有这些本该安逸生活的人们不得不背井离乡。
军队如龙,绵延了好几公里。
我替我爹牵着缰绳,他手里拿着头盔跟我并排前行。 我忽然觉得我爹已经老了,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年轻时凌厉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我很想和他一起走,我爹摸着我的脑袋说傻丫头,不过是出去打几个蛮子,过不了多久爹就回来啦。
我知道他有这样的实力,他年轻时打的那一仗能够记入到史册里。 庆国成立这么多年,他是第一个把胡人赶到漠北深处的将军。
皇帝虽然对他有所忌惮,但也不得不重用。
上一次去漠北打仗他走了七年,这一次我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回来。
他年纪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出去打仗。
我爹说,马革裹尸这是一个军人最光荣的归宿。
我郑重其事地对我爹说,我才不要你当什么英雄,你是我爹,自私自利的爹。 我爹对着我笑,他捋了捋长须说,爹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爹还要等着回来给你找个好夫婿。
这次我没有反驳,很快地回他好。
我爹的背显得有些佝偻,长枪应该握不动了吧。
他像迟暮的雄狮,当年的威风八面早就不复存在。
我从京都城出来一直送了他很远,一想他又要走好几年我就想再送他一程。
我爹从我手中拿过缰绳,他说仙儿别送了,快回去吧,再送爹就舍不得走了。
说罢,他翻身上马。
那匹老马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上前行的队伍。 我爹始终没有回头,军队越走越远,他融入浩浩荡荡的军队长蛇之中。
秋风里,书写着秦字的大旗随风猎猎。
马蹄声碎,残阳如血。
爹一走我的心就开始悬着,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边关传过来的情报。 边关一有战争我就担心,听说我爹安然无恙的时候,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战争牵动了每一个人的神经,人们都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 京都的百姓,每天饭后的谈资就是边关的战况。
我去和那些京都贵人家小姐们喝茶时,他们也在讨论这个话题。
每日每夜对这场战争的忧虑,减少了我对李和明的思念。
战争的结果显然没有我期望的好,我爹他毕竟还是老了,听说边关的仗开始节节败退,蛮子们用快马与弯刀,攻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
他们杀人不眨眼,一入城就烧杀抢掠,洗劫一空。
战事吃紧,送往前线的士兵越来越多。 八月中旬传来消息,说是我爹吃了一场败仗,败得一塌糊涂,胡人俘虏了几千个庆国的士卒。
蛮子的军队势如破竹,庆国士兵已经被逼退玉门关内。 靠着玉门关强大的城墙防御工事,胡人的游骑兵再也过不来,没办法继续向南推进一步。
蛮子们并没有就此退兵,他们在玉门关外驻扎了下来,两方兵马僵持不下。
每天都战事不断的边塞,在两军的对峙中获得了短暂的和平。 我爹他们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高阳公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骄横,秦武被她管得服服帖帖,我很少再看见秦武瞎出去鬼混。
我觉得这样也好,像秦武这样的人,就该有个人好好管一管。
他们婚后没过多久,有次我从他们门前路过,远远的我就听到他们发生争执。 高阳公主在屋里大喊:你说说你怎么这么窝囊,什么本事都没有。
秦武说,我怎么就窝囊了,我好歹也是武卫大将军。
高阳公主讥讽道,什么破将军,一个小小的武卫将军你就知足,男子汉大丈夫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
秦武道,谁说我没有上进心了,你等着吧,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做禁卫军总统领。
高阳公主显然不相信秦武有这个能耐,她说我好歹是个公主,父皇怎么让我嫁给你这种人。
秦武道,早知如今,当初谁让你嫁的。
「要不是皇命难违,我嫁谁都不会嫁你。 」她这句话说完后,秦武摔门而出。
他看见我站在门外,什么都没有说就从我身旁跑了过去。 后来高阳公主含着眼泪跑出来追他,我看到后安慰高阳公主说,你别急,我去劝劝他。
这一年的庆国,外患加内忧。
冬天的时候传闻皇帝病得越来越厉害,朝廷内政动荡。 我爹远在边疆,朝中那些墙头草纷纷倒戈。
秦家的大势已去。
其实从曾婉儿许配给太子那一天,秦家就注定要跌下来。
只是我没想到命运的齿轮会转得这么快。
庆历七年春,东宫忽然着了一把火,好在太子并无大碍。 看来朝廷内有人趁着皇帝病重开始蠢蠢欲动,皇帝下令,一定要揪出幕后操纵的凶手。
在这件事过去七天后,有一天秦武一夜未归,我以为他又出去鬼混。 第二天他依旧没回来,我很担心。
中午的时候太子领着亲兵卫闯进府内,那些人全副武装手里还拿着长剑,他们进来后把秦府团团围住,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
我没有想到,太子再次跑到我家里居然会是这种情形。
我问太子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跑到秦府里抓人。 他说绫仙,这个消息可能你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你要做好准备。
我说你快说吧。 太子表情沉重,他说东宫里面的那一把火,查出来幕后主使正是高阳公主和秦武,他们两个已经被押入大牢。
一听到这种情况,我觉得脑袋里面一阵轰鸣。
我问他这件事怎么和秦武扯到一起了,太子说刑部在对东宫的搜索中发现了一枚玉佩,秦家人身上的玉佩。
秦武他懂什么,他怎么可能跑到东宫里去放火。 不,他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拉着太子的衣袖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相信我,秦武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太子说,我相信你们家是无辜的,但如今父皇亲自下了旨意,所以还是先委屈你一下。
这一趟,我知道肯定有去无回。
我打他,踹他。 他无动于衷。
他的亲兵卫把我拉开,我冲他喊道你不是说过要保护我的,如今连这件事都做不到。
太子目光坚毅,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向你保证绫仙,我会救你出来,你一定会没事的。 」
我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誓言,我此刻觉得受到了他的背叛。 但无论如何,我不得不接受眼前的这个事实。
太子不忍心再
看我,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良久后,他还是对亲兵卫挥一挥手,开口道:「都带下去吧。 」
提审的官员每天都来狱中好几趟,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还是不厌其烦,重复一遍又一遍的审问。
我每日每夜地睡不着,时时刻刻都在祈祷着平安无事。 牢里面暗无天日,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每天都在想我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我们秦家是不是要被满门抄斩,太子还会不会来救我出去。
每过一天希望就少了一分,失望就多了一寸。
终于有一天,狱卒来到牢房给我打开沉重的铁镣铐。 他对我说,秦绫仙你可以出去了。 我问他是谁把我救出来的,狱卒说他就在外面等你,出去你就知道了。
我走在黑暗的甬道中,内心带着悲愤又满心欢喜地想,是不是太子来了。 甬道又黑又长,我喜不自禁地跑了起来。
我跑到甬道尽头的时候,痴痴地愣在原地。 甬道尽头是滕景春,他手拿着一身干净的锦袍。
自从去年春天落榜之后到现在,他和我说了第一句话。
他说,秦姑娘,我来带你出去。
我把囚服脱下,换了滕景春带来的衣服。
我迫不及待地问了他很多事,我问他我父亲、秦武他们怎么样了。
滕景春说他们都没事,高阳公主已经羞愧自尽,秦武被贬为庶民,他在外面等你。
我出去见到了秦武,他扑通跪倒在地上。 他说我对不起秦家。
我知道,秦武人虽然傻,但肯定不可能做出这种傻事来。
这有可能是高阳公主做的,毕竟她弟弟是二皇子,也有可能是朝中大臣做的,甚至还有可能是皇帝做的。
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做出来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秦家终于倒台,皇帝去除了他的心腹大患。 事情的真相在事情的结果面前,已经不重要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皇帝为什么让秦武去做皇城守卫将军,又为什么把与太子不和的高阳公主嫁到我们秦家。
或许,他早就在等这一步棋。
但我想不透的是,明明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把秦家连根拔起,皇帝为什么会把我们放了。
滕景春说,多亏了太子殿下在皇帝面前求情。
说到太子,我想起来他说过让我不再做政治附属品,但他终究没能做到。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太子让我爹把西凉军的虎符交给了滕子京,用十万兵马,换了秦家一条命。
他在养心殿门外求皇帝开恩,跪了三天三夜。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说,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心慈手软。
滕景春立在一旁,从怀里面掏出来一封信,他说这是你父亲托我带给你的。
我展开书信,是我爹的笔迹。
他在信上说,京都发生的事情他都已经知道了,不要去怪秦武,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们秦家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
他说他和滕子京做了一笔交易,滕子京答应把我救出来。 滕子京这个人他很了解,他答应下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我爹还让我暂时安顿在滕家里,他说父亲得罪了不少人,很多人看到秦家倒台都恨不得落井下石,现在满朝文武能保护我的可能只有滕子京。
他还说,不要怪任何人,父亲这些年在朝中做的坏事不少,我们现在还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皇恩。
滕景春看我读完信,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不想再呆在京都这个是非之地,我想离开,去找我爹。
走得越远越好。
滕景春说好,今天暂且休息一晚,明早就去给我去准备马车。 我看着秦武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他拉起来,我知道这件事情不怪他。 他怎么能玩得过那些老奸巨猾的人,他只是一个被人摆动的棋子,
他甚至连棋格都跳不出。
我拉着他的手给他擦干眼泪,我说别哭了,姐带你回家。
我去滕子京家住了一夜,想想觉得有些滑稽。 在我们秦家落难时,搭救我的居然会是滕子京。
我知道滕子京能出手,一是因为我父亲的交易,二是因为滕子京的为人。
有句话怎么说的,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我在滕家见到了滕景春的母亲,她笑着问我,这就是那个爱喝我家桃花酿的姑娘啊。
她态度很温顺,说话时和蔼可亲,看到她我才知道滕景春为什么有这么温和的脾气。
我忽然觉得难过,毕竟我爹当年把滕子京弹劾到了巴陵郡。
我爹一直看滕子京不顺眼,可人家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成敌人。
她还和我说起她做桃花酿的故事,她说年轻的时候他们家很穷,当年滕子京第一次科考名落孙山,她就卖了三年的桃花酒来供滕子京读书。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当年滕子京宁愿冒犯皇恩,也要娶这位青梅竹马的姑娘。
很多年以后,李和明早已经成了当今圣上,那一年春天我又从玉门关回到了京都。
有一天我从皇城根下路过,宫里面的老太监耷拉着脸从宫门内走出来,我上前笑着问他公公这是怎么了,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老太监向我哭诉道,还不是因为当今圣上,昨天夜里他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让我去给他寻一种先甜后苦的酒,我找遍了京都所有酒坊也没找到。
我知道他为什么找不到,因为这天下只有我一个人会酿这种酒。
我和老太监说你回去吧,回去告诉皇上,就说是秦姑娘说的,这种酒他没必要再找了。
老太监疑惑地望着我,他问道,秦姑娘,这句话有用么?
我说你说给皇上听,他自然就会知道。
老太监说多谢秦姑娘,这件事快折磨死老奴了。
我看着他匆匆忙忙又转身回到皇宫,向皇帝复命。 我站在皇宫外,看着身前这偌大的宫城,鎏金铜瓦,金碧辉煌。 它那朱红色的宫墙,又高又深。
此时的季节,桃花早已落尽。
第二日,滕景春找了马车过来,又给我带了些干粮。
他送我出了京都的城门,我说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说此等小事,无须挂怀。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看了看西边的太阳,坐在马背上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秦姑娘,多多保重。
马车在古道上走了很久,我从车窗里探出头,看见他骑着马还在城门外。
直到变成天边一个黑色的小点。
京都越来越远,我看着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雄城,我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
我是一个逃兵,逃离我在京都里的一切,我想忘记这里所有记忆。
去别处,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十一 孤城闭
长烟落日孤城闭。
眼前这个叫作小方盘的城,坐落在西北边陲。 它是玉门关前的缓冲地带,孤零零地矗立在隘口外二十里,庆国的大军早就退守到玉门关内。
爹在给我的信中说,这是他当年参军的地方,他要在这里了却余生。
皇上虽然还给我爹留了一条命,但显然没想让他活太久。
我从京都出发,在十三天之后的黄昏到达这里。
我以前就听人说过,这是通往西域沿途的贸易城市,商队穿街走巷,悠扬的驼铃响个不停。
但如今这座边塞的小城,在动荡不安的衬托下显得荒凉。
在京都时,我就听闻了关于这里的骇人传说。 他们说胡人就像是一群蝗虫,走过的地方全都寸草不生。 他们在每个占领的城池都犯下滔天罪行,甚至连小孩和孕妇都不放过。
眼前的这座城市已经满目疮痍,死亡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阴影,路上每天都有弃城而逃的百姓。 我和这群难民一样,不同的是他们要从这座城市逃到其他地方去,而我是从其他地方逃到这座城市中来。
我拉过来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难民,我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个城里面的军营在哪里。
他点了点头,给我指了指大概的位置。
再等一会,就能看见我爹,我很想他。
马车刚到城门外,还没来得及停稳,秦武就从车子里跳了下来。 来边塞的一路上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车里,没怎么说话,此时我不知道他又在犯什么糊涂。
他自顾自地一个人向着和马车的反方向走,我从马车里下来,跑上前去拉着他的胳膊。
我问他,秦武你想干吗。
他满脸愧疚道,我已经没脸去见秦叔叔了,是我把我们秦家害得这么惨。
我知道就算没有秦武,皇帝也总能找到削弱秦家势力的理由,我知道这件事一点都不怪他。
我对他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
他挣开我的手说绫仙姐,你别就管我了。
我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我说秦家人只有这么多,我是你姐。 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快给我回到马车上去。
秦武的力气很大,他再次挣脱开我的手。 他表情决然,无论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已经下定了要走的决心,我没拦得住他,只能看着他跟着难民的队伍往城外头跑。
我在后面喊她,我说秦武你要去哪,你给我回来。
他没回头,消失在逃难的人流中。 夕阳拉长了整个逃荒队伍的影子,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往哪里去。
很久后再次遇到他时,那时候我父亲刚刚去世。
我按照路人的指示,来到了父亲所在的营地。
军营外面的守卫士兵拦着我,他说这位姑娘你要干吗,这里是军营,女子不能随便往里面闯。
我说为啥,凭什么女子就不能进。
他说军中有女,士气不扬,这是行军大忌。
我说你这分明就是偏见,活脱脱的就是性别歧视。
他说你别在这里和我蛮横
,这是军营规定,今天说什么你都进不了这道门。
我看着旁边有几个三五成群的姑娘,说说笑笑地从里面出来。
我说唉,你小子是不是糊我,这不是刚出来几个女的。
士兵说,姑娘你和她们不能比。
怎么就不能比了,胸前都有两个球。
你怎么就不明白呐,他小声地说,这几个都是……都是军妓。
我说那赶明个我也去做。
士兵被我豪爽的谈吐惊得下巴都掉了。
我说我也不和你贫,我是你们秦将军的女儿,秦绫仙。
他摇头,秦将军的女儿在京都,怎么会突然跑到边塞来,你说你是他女儿你怎么证明。
我说当兵的是不是都像你小子脑袋这么轴,我能怎么证明,我总不能给你滴血认亲吧,你去给我通报一声就行。
他说我还是不能放你进去,这是我的职责。
这家伙给我气的,我说咱们转变一下思路,如果我是假的,你通报一声顶多挨顿骂是不是。
是。
但如果我是真的,你把我拦在门外,让我们父女不能相见。 秦将军会把你怎么样。
扒了我的皮。
如果我是真的,你恰好又去通报了一声,秦将军出来一看,这营外不是我的宝贝女儿么。 一高兴说不定给你升个职什么的,但你只用了一顿挨骂的风险,你说值不值。
那家伙茅塞顿开,谢姑娘点拨,我这就去通报。
我看着他撒丫子跑得飞快,我说跑慢点,以后升官发财的机会多的是。
不过我估计,他这种人的机会应该不是太多。
我在军营外等了一会,日头已经沉落西山。 长街上的酒坊已经亮起了灯,路上的行人不是太多。
只有两三个穿着盔甲的士兵,拿着武器在街道上巡视。
这个小城睡得早,远没有京都的热闹。
我爹说他十五岁就到边关打仗,二十五岁坐镇河西,四十岁统领西凉铁骑,五十岁位极权臣。
他从小小的士兵,做到统领千军的将军,本就是充满传奇的一生。 如果不是因为他在朝堂弄权,应该会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好将军。
我看着营帐里走出一行人,手里都拿着火把。
摇曳的火光越来越近,我爹走在队伍的前面,他穿着铠甲没有戴头盔,头发比离开的时候白得更多。
队伍后面是秦文和一群士卒军官,秦文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跑来驻守边塞,好多年没回去过,我只凭借儿时保留的记忆还能认得他的模样。
我爹的脸色在火光映射下显得苍老了许多,或者他本来就这么老了。 老到被敌人逼到这小方盘城中,蜷缩在此,动弹不得。
我看见我爹,心里又开始觉得难过。
我在别人跟前怎么装腔作势都可以,但就是在我爹面前不行。
我出现在这里,出乎我爹的意料之外,他看到我来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欣喜,脸色上反而有些怒色,责怪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说,你怎么瞎胡闹,这是边关,随时都有战争。
我说我没有瞎胡闹,我知道这是边关。 我知道这座城池守不住多久,我知道这里面没多少人能活着回去。
但我就是想来,我在京都已经待不下去了,我想来看你。
爹接下来的话,语气就软了很多。 他安排手下的士兵,到马车上取下来我的行囊。
他把我带到军帐,我又把秦武跑掉的事和他说了。
朝廷把这件事压得很快,百姓们只知道高阳公主因病去世,秦武因为过分悲痛而离职。
我爹没有叹气,他很坦然。
他只是说我们现在还能活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天色已晚。
爹让我在军帐里面休息,第二天另做打算。
我躺在爹的军帐里面,我想我可能会在这里度过平淡的一生。
遇见一个年轻的将军,我见他为人诚恳,他见我生得俊俏,然后我们在一起,生一大堆孩子。
第二天,我爹把我喊起来,让我拿上自己的行囊,他要带我去玉门关。
在营帐外他安排了两匹马,我骑着马跟在他的后面。
马慢悠悠地在路上走,我问他我们去玉门关干吗,他说在关内给我找了个地方暂时安顿下来,过一阵子还让我回京都去。
我说我不要去关内,我就住在你们军营里面。
爹又骂我胡闹,军营怎么能是我这种女儿家住的地方。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是怕那些胡人杀进了城。
京都里的那些小姐们,听到胡人的骇人行为就恐惧地捂着脸。
她们说天哪,这些贼人们太可怕了,要是打到了京都我们该怎么办。
可我一点都不怕,我说他们要是敢杀进来一个,我就杀一个,杀进来两个就杀一双。
她们说,我们都是女儿家,这些事情都应
该他们男人们去做。
到了关防,我爹亮出腰牌。
盘查的守卫看到腰牌后放了行,爹带我去了玉门关内一个叫马迷兔的驿站,驿站不大不小,里面住着三四个办事官员,外加一个伙夫。
驿站的驿长听到下人们的通报,连忙从房间里出来。 对着我爹施礼道,秦将军别来无恙。
看样子他和我爹很熟络。
驿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年纪比我爹还大,笑起来总是很慈祥,他招待我们吃了午饭。
吃完饭,爹抽身要走。 他说你以后就住在这,我说嗯,我会常去看你。
驿站每天都人来人往,他们把边塞的情报传到京都里去,再把京都的消息传回来。
由于两地距离太远,就算最快的马,传来的也是十天前的消息。
有时候我会问他们,京都城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说城东的城墙塌了半截,京都最近刚红的歌姬,杜康坊的酒里面兑了水,回香楼的红烧狮子头。
直到有天,我从他们嘴里面听到太子大婚的消息。
我算了算日子,是我离开京都后的半个月。
我本来平静的心,又泛起了涟漪。
我知道最容易忘记一个人的方法,是从来不去打探关于他的消息。
这一次,我好像越矩了。
在驿站里面的日子有时候很无趣,我经常骑着马跑到爹的营地。
我去看我爹坐在沙盘前苦思冥想,我哥操练兵马,士兵们布置城防。
只要能看到他们安然无事,我就觉得很满足。
营帐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我总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些远离家乡的士兵做些什么,我想起来自己作为女性的特长。
我找到军营里做饭的伙夫,我说以后这个活就交给我来做。
士兵们一听我要给他们做饭,乐得都上了天,他们早就受够了营地里伙夫做的大乱炖。
我手忙脚乱地搞了一通,做饭可真不容易,中午开饭的时候,他们都吃得很开心。
我问其中一个小兵,我说味道怎么样,他点头称赞,夸我手艺棒。
我好像又找到了人生目标,我每天都跑过来给士兵们做饭,这成了我推卸不了的使命,让我有莫大的满足感。
有一天,有人跑来内厨和我说,三军将士都在外面跪着。
我手拿饭勺跑出去一看,那场面,我想感谢我也不用行如此大礼。
人群中冒出来一个人和我说,求求秦姑娘以后别再做饭了。
我说咋啦,你们不是吃得挺开心的么。
那人痛哭流涕,将士们都是装出来的,想着姑娘过了新鲜劲,就去找别的乐子。
「这都快半个月了,兄弟们实在受不了了,你没听军队里面流传的打油诗么。 」
我问啥?
三军将士齐声震天。
秦家娇娘一碗饭,上阵杀敌手打战。
秦家娇娘一碗酒,黄泉路上一起走。
如果你不知他们说的啥,那气势磅礴的场面,还以为他们在立生死状。
我早就知道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华,我说好吧。 那我以后就不做了,将士们喜极而泣。
我手拿着饭勺顿了顿,指着下面的人群。
不过,中午的饭已经做好了,谁都不准浪费粮食。
黑压压的人群散得很快,一个人都不剩。
驿站忙的时候,我也会给驿长搭把手。
帮他处理公文,安排住宿,挑选上好的精料。
夜晚我会躺在院子里面和驿长喝茶,他有说不完的故事,他故事里每个才子佳人都有好的归宿。
我将马儿牵到河边,用刷子给它们洗澡。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顽劣的千金小姐。
但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充实而满足,我忘了京都里的人和事。
我在马迷兔驿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后来有一回,天色未明。
门外又从京都来了一群人,他们扣响门环,急促的声响把我从睡梦中吵醒。
我迷迷糊糊中揉了揉眼睛,披着衣服,去院子里面开门。 我骂道,敲什么敲,天还没亮就打扰人睡觉。
队伍前面有个人,他问我就是马迷兔的驿长么。
我很不耐烦地说是,你们干吗来的。
「我们是准备到玉门关外,北上议和的使团。 」
他闪过身说,这是我们使团的主事。
我看见队伍中走出一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就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秦驿长你好,在下是出使团的主事。
「滕景春。 」
十二 雁入胡天
看到滕
景春的那一刻,我说不出地惊喜。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是我在边塞生活这么长时间,最开心的一天。
他站在门外,眼神中没有一丝讶异,好像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他笑着说,秦姑娘,别来无恙。
这句话让我想起来很多事。
我想起来,当时我来这里,还是他送我出的京都。 想起来,他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带我出了大牢。 想起来,滕家春天里的桃花酿。
甚至我想起来更久远的事,想起我第一次见他时,那个深林中奔跑、眼神清澈的少年。
我说,我们在此地相遇,也算是他乡遇故知。
出使团来了很多人,马迷兔驿站瞬间热闹了起来。
我带人把马牵到马厩里,给他们安排食宿。
我告诉伙夫,今天来的是我一位故友,晚上接风洗尘的时候做几样你的拿手菜。
伙夫说厨房的菜不多了,晚饭所需的食材他都写在单子上,托我用过早饭去买。
我牵着骡子入城时。 滕景春也跟了上来,他说想跟我去瞧一瞧,秦姑娘生活的地方。
路上我们谈起了很多陈年旧事,我想起来我在京都城那些无法无天的时光。
我问他,当时有没有听过我混世魔王的称号。 他说如雷贯耳。
而如今在这里,他们都喊我小秦将军。
我问他有没有在代笔先生书洞里见过我,他说秦姑娘当时在书洞与人争辩,提出的那三个问题,他回去想了好几宿。
我说那你当时干吗故意躲着我,他说那时候落榜之后他确实有气。
如今在时间的流逝下,很多事都变得不再重要。
没人会在意一年前皇榜提名的都是谁,也没人记得庆历六年那个漫长的雨季。
玉门关虽然战事频繁,但街道仍有叫卖珠宝银器的商客、万里传法的西域僧侣。
可能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帝国最坚强的防御。 千百年来,没能踏入过一个胡人的骑兵。
我问滕景春,你爹现在大权在握,你何苦来做这小小的使团主事。 难不成你的梦想是做个外交家,就像我年轻的时候想做个将军。
他说,我这次来带了两个任务。
我问他,什么任务。
「朝廷给的任务是北上议和,我自己的任务是过来看看你。 」
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敢接下他的话,内心深处闪过一丝惶恐。
旁边卖菜的大妈说,你两个别打情骂俏了,这大蒜两纹钱一斤你们还要不要。
塞北的夜晚,悲凉且寒冷。
人们吃过晚饭,喜欢围着篝火,打发夜晚漫长的时光。
这里的人都能歌善舞,他们的舞蹈热烈而奔放,我也跟着学了好几支。 我随着鼓点,在篝火旁跳一支,这支舞的意思是能给那些远行的人带来好运。
长风吹动我的长裙,随风起舞。
滕景春说舞蹈他不会,给大家舞一支剑。
他执剑起身,动作流畅飘逸,如一袭春风入玉门。
这支剑舞很好看,我问他这支舞叫什么名字,他说这叫凤求凰。
他坐在我的旁边,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他说,看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他很开心。
我看着篝火周围的人,活得虽然都很平凡,但是自由且洒脱。 我好像,渐渐地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这一夜,和平常稍微有些差别,可能是夜空中的星星垂得很低。
第二天,使团载着厚礼,北上议和。 每次打仗都是这样,皇帝老儿要么送点东西,要么送个闺女。
小时候我还问太子,我说你爹到底生了多少女儿,够不够送啊。
太子说你傻啊,他们又没见过公主长啥样,干吗非要送个亲生闺女。
我很希望滕景春他们能议和成功,这样我爹就不用再去打仗。
我从驿站挑选出最精壮的马匹,给他们祝酒告别,我说祝你们旗开得胜。
滕景春谢过我,说他在房间里面留了一封信给我,昨晚有些话想和我讲,他都写在信里了。
他们离开后,我去了滕景春的房间,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他给我留的信放在桌子上,信封上写着,秦姑娘亲启。
我打开他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好多页,我不知道他昨夜写到几点钟。
他在信上说,他接下来的话可能太仓促,但他怕自己没有机会再对我说。
他说,这一辈子第一次喜欢的人,是个穿着铠甲与虎相搏的姑娘。
他说,如果有机会想亲手教我做桃花酿。
他说,在没得到答案之前的未知,都是希望。
他说,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回得来,他会带着这份希望走下去。
你别怪我这段太啰嗦,实在是滕景春的信太长。
合上信,我骑着马跑出驿站。
我问玉门关的
守卫,北上使团什么时候从这里走的,他们说刚出去不久。
我恍惚了几秒钟,没有继续追上去,因为我没法给他确切的答案,他的信太突兀,而我的心也很乱。
我登上城门,看见议和使团走在空旷的荒野上,带着帝国的希望,向着胡人的领地前进,消失在黄沙里。
我站在登高台上对自己说,滕景春,你一定要旗开得胜。
滕景春走后,我时常会到玉门关的城楼上,望着眼前辽阔的平野。
想象着他们的队伍唱着凯歌,从天际线中出现。 但我等到的,却是另外一个消息。
秋分时节,我清晨起来,在驿站里给马儿准备草料。
忽然听到,城里面擂鼓的声音响起,震天彻地。
我抬起头看见远山上的烽火台上燃起狼烟,这肯定是胡人的兵马又攻了过来。
我很担心我爹,我跑进房间穿上盔甲,取了弓和剑。
驿长拦着我,他说闺女,你爹把你交给我,就是让我照顾你安全,外头这么乱,你不能出去。
我说,我自己能照顾得了自己。
驿长拉着我的胳膊,今天说什么,我都不能让你出去。
我把剑横在脖子上,我说你要是不放我去,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驿长知道我的脾气,他执拗不过。
我出了院子,翻身上马。
跟着玉门关的军队,向小方盘城的方向跑。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玉门关出动了这么多兵马。
爹那边的情况,应该不是太好。
我的心悬在嗓子眼。
我不知道小方盘城发生了什么事,路上的百姓慌不择路地逃跑。
我问他们,城里面怎么了。
他们说来了好多胡人,攻破了城门。
小方盘城方向那边,火势冲天。
清晨的天空中的云彩,被染成一片云霞。
我拿着鞭子使劲地抽在马屁股上,爹,你等着我,等我去找你。
路上有很多胡人,他们挥舞着弯刀,朝我杀过来。
我说我是秦将军的女儿,我不怕你们这些杂碎。
我拉开弓,百米之外,正中敌人头颅,他们应声倒地。
挡在我面前的人,都不留一个活口。
城越来越近,前面涌出来的胡人越来越多。
庆国的士兵渐渐挡不住了,被杀得节节败退。
我管不了这么多,骑着马,只顾得向小方盘城跑。
终于在我快靠近城门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因为我看见城楼门上,悬挂着的,是我爹的尸首。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双腿支撑不住我身体的重量,我瘫倒在地。
视线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眼前城门上的爹。
他闭着眼睛,脖子上套着绳索,花白的胡子被血染得通红。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我只能听到我的眼泪,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我觉得,那些流出来的眼泪,能砸出一条巨大的河流。
前几日,我还在他面前无理取闹来着,我爹怎么可能会死。 他还没死,我要去救他出来。
我开始不顾一切向着他的方向跑过去,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拔出腰间的宝剑,向人群中冲了过去。 我满腔怒火,砍向迎面而来的胡人。
我的剑沾满了鲜血,我要用这些敌人的鲜血祭奠我父亲的亡魂。
四面八方涌过来的胡人越来越多,我看见一把弯刀,迎面向我砍了过来。
仓皇之间,我没有办法躲过。
但我下一个看见的画面,是握着这把弯刀的胳膊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后面有个人把我从人群中拽了出来,我回头一看,是秦文,他满脸的血。
他说你不在关内好好待着,跑这里来干吗。
我说哥,我爹还在上面,我要去救他。
秦文说绫仙,秦叔叔已经死了。
我说,就算他死了,我也要带他回家
秦文对我的话置之不理,把我提起来放在马背上。 他说你现在冲过去,只会多送一条命。
他骑着马,手持长刀,带着我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说绫仙,秦叔叔让我告诉你,别为他报仇,要好好活着。
我趴在马背上,眼睛一直看着我爹,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里。
我想起去年出征时他说过的话。
他说,马革裹尸是一个军人最光荣的归宿。
我还想起来小时候,他抱着我离开皇宫,那天的风很大,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分别虽然很苦,但这都是人生中的一部分。
十三 辕门暮雪
皇帝老儿死了,太子在丞相的拥护下登基成为新帝,这本是十天前的事情了。
继位诏书刚下放到边关各处,太子应该还没得到小方盘城失守的消息
。
我能想象到十天前,在京都城盛大隆重的登基庆典。 钟鼓齐鸣,在文武百官的瞩目下,太子一步步迈向更高的台阶,最后他坐到龙椅上。
俯瞰下面的群臣向他低首,他终于成为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君王。
很多年之后,当我匍匐在他面前时,他正准备赐予我一把精木良弓,我低着头双手接过。
那一刻,我想起来宫门里的一些旧事。
想起来我说我当皇帝都比你强,想起来离开皇宫那天他哭成泪人,甚至想起来他曾经说要我给她当王妃。
而现在他彻底地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他外表是帝王的威严,没人能看透他究竟想些什么。
人们都说,不敢揣度圣意。 我再也不敢叫他的名字。
他真的成为了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宰。
只是在我抬起头的一刹那,我看着他望着我的目光。
那威严的神情恍惚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眸子里的一池春水
收到继位诏书时,营寨内猪羊祭天,三军正着缟素。
我爹的灵堂就设在军营内,我想去把我爹的遗体抢回来。
秦文拦着我说如果我去抢,肯定会中了胡人的圈套,我知道敌人可能会把我爹当作诱饵,可我管不了这么多。
我不忍心看着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我想要让他回家,入土为安。
秦文说,将士们好不容易逃了出去,他不会再让兄弟们白白送死。
我和他大吵了一架,我说就算是我一个人,我也要去把他的尸首夺回来。
「绫仙,秦家一脉,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 」秦文说:「我们是秦家最后的希望。 」
秦文的这句话让我收敛了情绪,冷静了下来,我没有继续和他争辩。 我又想起来秦武来,前段日子我找过他很多次,都没有他的消息,我不知道他后来究竟去了哪里、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我知道秦文这是为了我好,我知道就算是我已经去世的父亲也不希望我这么做,我也知道自己是在意气用事。
但我如果我不去做这件事,我会后悔一辈子。
有些事情,我求的不是一个结果,是能让我后半生心安理得地活着。
没多少人会在意我爹,他本来就是奸臣,本来就有很多人恨不得他去死。
可怎么说,他对我的好是真的。
秦文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我爹他希望我能好好活着,他不希望我再有任何闪失。
而我理解的好好活着不是苟且偷生,是追求自己内心真正想做的事情。
有恩必还,有仇必报,要不然,就不是我秦绫仙。
秦文说,你拿这么多人的命去冒险,就为了一具尸体,你觉得值么。
他说这话,我没去反驳。 在战场不能凭借感情用事,要权衡利弊。 不能因为一具死人的尸体,拿其他无辜的士兵的生命做代价。 这些士兵说不定都是多少春闺的梦里人。
于是我骗他说好,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知道秦文是以大局为重,我只是一介女子,我考虑不了这么多。
我暗自发誓,就算是用我自己的命去换我爹的遗体,我也要去。
我走出营帐去了灵堂,抬起头,爹的灵堂前写着大大的奠字,棺材里面装的是他的盔甲。
我伏在他的棺材上,我说爹,你放心,女儿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蛮子那里。
我跑去兵器库,取了一把白蜡红缨枪。 脱了自己身上的孝装,换了一身盔甲。
明知山有虎,我也要偏向虎山行。
我秦绫仙要做的事,天底下没有谁能挡得住。
我拿着枪走出营寨,看见外面跪着一百多个士兵。
他们说,秦姑娘,我等愿意一同前往,夺回秦将军的遗体。
我说这一去,九死一生。
将士们群情悲愤,他们说秦将军待我们不薄,我们既然答应此番同去,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把命都交在我的手里,我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能回来几个。
我拿着红缨枪,扑通跪倒在地,我不知道此刻究竟该做什么才好,我感谢这些以死相从的将士们。
「我秦绫仙在此,无以为报。 」我伏在地上给他们磕头道,「谢过各位壮士大恩。 」
将士连忙将我搀扶起来。
他们说,秦姑娘都有独闯虎穴的勇气,我们西凉男儿也不是懦夫。 况且,我们早就决定和秦将军出生入死,誓死相从。
风吹动将士们长枪上的红缨,我觉得此时体内的血液全都沸腾起来,悲愤与豪情满怀。
我爹的遗体在东城门上已经悬挂了三天,我再也等不及了。 我在军帐中拿出地图,制定了夺取计划与逃跑的路线。
我决定动手的时间,就定在今夜子时。
暗夜中,我带着一百多名将士,偷偷靠近小方盘城。
这个小城
,我待了很长时间。
西门城防薄弱易攻难守,对面是一片密林。
我让八十多个士卒去西城门造势,我说你们就算八十个人,也要给我造成八千人的假象。
一个人擂了四面鼓,每个人身上都插着一把大旗。
我带着二十多个人去了东门,我们坐在护城河的小舟上,掩藏在夜色之中。
我们偷偷摸进了城门,蹲在黑暗中等待时机。 西门的战鼓声响了起来,小方盘城里面拨出了兵马,我知道时机已到。
不过他们拖延不了太长时间,很快就会被识破。
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了弓箭,连射三箭切断了吊着我爹的绳索。
将士们在城门下接住我父亲的尸体,我跑到城门下抱着父亲。 我说爹,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里。
东门的角楼上,响起来号角。 城墙上有无数支箭雨落下。
我身边的士兵举起盾牌,他们说秦姑娘我们快走。
我抱着我爹的尸体上了小舟,河对岸的伏兵拉动系在船上的绳子。
城里面开始放下吊桥,他们早就做好了我们来的准备。
我撕掉自己的披风,把我爹的尸体裹起来系在我的后背。 将士们喊我快点走,他们站在桥头为我阻挡杀出来的胡兵。
他们在面临死亡的这一刻,嘴角上却挂着笑容。
我看着他们手持长刀,每个人都带着坦然赴死的勇气。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胡人们大喊着杀了出来。
我在那一刻,想到的是,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我身上背了血债,必须血偿。
护城河桥头的将士们,没能抵挡太长时间。
我的马跑了十多里,就被一伙胡人的游骑兵追了上来,蛮子们的马很快,我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越跑越近,跟我从城门跑出来的士兵都掏出长剑,做好搏斗的准备。
几个跑在前头的蛮子,手持弯刀追了上来。
我握着红缨枪,回身急刺。 我自幼习武,这一招也耍了十多年。
枪如游龙,一个蛮子的胸口被我扎出了个窟窿,他大叫一声从马背上翻滚了下去。
靠近我的蛮子越来越多,接近我的大概有三四个。 他们口中说着我听不懂的蛮话,他们身上裹着兽皮,这让我想起来之前在深林中遇见的那头老虎。
追上来的蛮子都被我刺死于马下,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被弯刀砍了几道伤口。 追上来的蛮子越来越多,我身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后面的追兵依旧穷追不舍。
我骑着马跑进关山的峡谷小道,身边只剩下三四个护卫。 他们说,秦姑娘,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要一个人走。
我说要走我们一起走,离玉门关还有五里路,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带头的护卫说,如果一起走的话肯定全部都活不下去,这个小道狭窄,我们留下来给秦姑娘再拖延一点时间。
我的泪水涌出眼眶,今天死了这么多人全都是因为我。
护卫说,我们哥几个今天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段时间认识秦姑娘很高兴。 秦姑娘快别哭了,你可是我们见过最坚强的姑娘。
我一点都不坚强,我这一年流眼泪的次数比我之前十几年流的都多。
我说,好,既然要死今天大家一块死。
护卫说,秦姑娘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兵死就死了,你可是有大事要做的人。
我说都是爹生妈养的,人命哪有贵贱之分。
护卫说,有姑娘这句话,哥几个就心满意足了。
还未等我来得及回话,他们用鞭子抽在我的马屁股上。
我听到他们在后面喊,秦姑娘,回头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们哥几个祭壶好酒。
马在峡谷中不停地跑,我背上的伤口开始发挥威力,握着红缨枪的手开始不停地发抖。
我此刻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连缰绳都快握不住了,红缨枪被我丢了,我只能爬在马背上,双手抱着马的脖子。
马也已经筋疲力尽。
血从盔甲滴到我的睫毛上,遮盖了我的视野。 我擦掉额头上的血迹。
看到前方是玉门关外的山脉,山谷上方斜出一轮明月。
我银色的铁甲映照着月光。
那是家乡的月亮,它很大很圆。
每个戍守边疆的人,都在寒夜里看到过这轮月亮,但看月亮的人很多都没能回去。
我想,大概我也不能例外。
我跑到山谷中的分岔路,看到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秦武。
我又惊又喜,我说你这兔崽子跑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家里人都在为你担心。
秦武说自己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就住在玉门关内,他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 他也知道小方盘城前几日刚刚失守,我爹战死沙场。
我说你跑这里干吗,后面的胡人要追上来了。
秦武牵住我的马儿,他笑着回我,绫仙姐你不用怕,你不会死的。 他把我从马背上放了下来,在道路一旁有个石洞,他把我藏在石洞里,用茅草挡住洞口。
我心里已经猜到了他想要干吗,但我浑身上下已经使不出一点力气。
我骂道,你个二傻子,你怎么能让我看着你去白白送死。
秦武说,高阳自杀的那天他就想随她而去,但他没有自杀的勇气。 这些日子他都活在自责之中,救我一命他才能无愧于心。
我说这个事情不是你的错,没有一个人怪你。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说话的表情,我只听见他说他没法放过他自己。
他说,我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很笨,重振秦家家业的事情,只能交给你和哥哥了。
你们两个活着,比我这个傻弟弟强。
他说,绫仙姐,你看我是不是变得聪明了一点。
说完,秦武翻身上马,我此刻心里很不是滋味,胡人的兵马就快追了上来。 秦武骑着马跑进了分叉路。 他对后面的追兵大喊道,小兔崽子快点跟上来啊,你秦武爷爷在此。
我趴在蒿草里,看见那些蛮子从我身边飞奔而去,追着秦武进了岔路。 他们的马蹄声越来越远,我渐渐地听不见任何动静,黑夜中,只有掠过山头的风声呼啸。
秦武这个傻弟弟,他怎么还是这么傻。
我拨开洞口前的茅草,从山洞里面爬了出来,我把我爹放在地上,让他靠着石头坐了下来。
我用披风擦掉他脸上的尘土,给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
我脱掉身上沉重的铠甲让自己透了口气,里面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
我坐在地上,和爹一起背靠着身后的大石头。
我握着他的手说,爹,不要怕,女儿终于把你带回家了。
小方盘城那边,响起来庆国军队进攻的号角。
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我闭起眼睛想休息一下。
我实在太累了。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影影绰绰的,我听不真切。
直到秦文把我唤醒,身边的将士拿着火把照亮了夜空,周围的士兵看着躺在地上的我。
秦文把我抱起来,他说你这个傻丫头。
几天后,我躺在马迷兔的驿站里。 驿长在我养伤这段时间里忙前忙后,每天都要厨子给我炖一大碗鸡汤。
他和我说,你这脾气,真像你爹年轻的时候。
我听说那夜,秦文知道了我私自跑去夺我爹的尸体,他带着兵马去救我,趁着城内的兵马被我引出去时候,偷袭了敌军大营。 蛮子们被秦文打得四下逃亡,秦武也不知所踪。
谁都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战况由边疆上奏到朝廷,太子给秦文加封,成了玉门关的统军。
我成了他帐下的一名先锋。
我的事迹很快由边塞传到了京都,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被称为混世魔王的少女,真的成了庆国第一位女将军。
爹被我葬在了玉门关的山脉上,和那群士兵葬在一起,这是他战斗了一辈子的地方。
伤势痊愈之后,我和秦文去看过他一次。 秦文把祭祀供品摆在坟前,我给这群将士们带来了一壶烧酒,我把酒洒在坟前。
我望着我爹墓碑上,镇国大将军秦牧这七个大字。
我对他说爹,你能在这里,看见女儿替你收复失去的故土。
关山连绵起伏的山脉,此处埋了无数英雄前辈的尸骨,诉说着荡气回肠的故事。
边塞的雪,下得要比京都早。
刚立冬的时候,天空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
最近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子娶了曾婉儿,秦家倒台,我离开京都来到了西北边陲,爹爹战死沙场,秦武生死未知,滕景春给我留了一封书信后出使漠北,一去不回。
我觉得自己忽然间,就长成了大人。
我以前常听人说,成长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句话好像是真的。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许多东西都在慢慢改变,我也已经脱胎换骨。
太子即位后不久,就下令替我们秦家平冤昭雪。 他给秦文升了职位,还托人给我带了口谕,问我要不要再回京都。
我让来的人回他说不回去了,我爹的坟葬在这里,我怕我要是走了他一个人会觉得孤单,我想在这里替他守孝三年。
太子后来又下了一道旨意,加封我为破虏将军,就留在我哥哥秦文帐下听命。
我跟着哥哥秦文,在玉门关攻打胡人,镇守在西凉这一带。
我想起来自己以前经常说,要成为庆国的第一个女将军。 没想到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
而当我坐到这个位置时,我才发现自己曾经的想法过于可笑。
我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每一个战场都堆满了尸骸,真可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
跟着秦文打了几次胜仗,我在边塞的威名也越来越大。
蛮子们都说,那个拿着白蜡红缨枪的女将军,一点都不好惹。
每收复一寸失地,我就替太子开拓了一片疆土,离滕景春的距离就进了一步。
有一日,我领着兵马杀入蛮子们的领地。
被突袭的胡人们四处逃窜,我抓住了许多俘虏。 俘虏里面有个蛮子说着一口中原话,他求我别杀他。
我很好奇,我说你为什么会说汉人的语言。
蛮子说,我本是胡国单于账下的一名翻译。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他,有个叫滕景春的庆国使臣你有没有见过。
他说,那些庆国使臣来议和的时候,他刚巧就在王帐内给他们做翻译。
我心中一喜说,你给我讲一讲滕景春去到胡国发生的事情,我可以饶你不死。
我从他的口中,终于得知了滕景春的消息。
滕景春的使团在离开玉门关后的第七天,终于来到了胡国单于的王帐。
单于收下了庆国赠送的绫罗绸缎与珠宝玉器,在当天夜里命令手下杀羊宰牛,热情地接待了出使团。
滕景春在军帐内向单于表明了两国休战和亲的提议,这引起了单于帐下的右贤王的反对。 滕景春慷慨激昂地陈述了休战于打仗的利弊,单于帐下的大臣为此争论不休。
胡国内部有两个相互对立的派系,这两个派系一直以来就为了胡国和庆国的关系争论不休。
一个派系以右贤王为首,这个派系主张派兵攻打庆国,一雪七年前被庆国攻打的前耻。 一个派系以左贤王为首,这个派系主张议和,同庆国和亲,以图休养生息。
两个派系互不相让,争执不下。
当天单于下定决心,与庆国签订休战合约。
第二日滕景春收下合约文书,带着胡国回赠礼启程便回庆国复命。
在滕景春的使团离开王帐的第五天,右贤王便发动了一场政变,杀死了胡国的首领成了新的单于。
滕景春在即将离开胡地的最后一道关卡被拦了下来,他被带回去关押在王帐的监狱。
但单于看滕景春沉着机敏,便赐给他许多财宝,又许诺给他高官俸禄,想把滕景春收服,让他做胡国的臣子。
滕景春不为所动,他温和的外表下是一颗坚定的内心。
人虽然被囚禁在漠北,但他心系的依旧是京都。
新任单于让手下对他用了极刑,滕景春被打得皮开肉绽。
胡国的然然公主,在滕景春议和那日,看着大殿上慷慨激昂的庆国使臣,她望着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然然公主背着新任单于偷偷进入大牢,她看着滕景春衣服上冒出来的鲜血,哭得双眼通红。
她决定私放被关押在狱中的滕景春,滕景春知道这一走肯定会连累公主。
他说他不会逃走,他相信庆国的将士会打败胡国的兵马,他要走也是堂堂正正地离开。
新任单于看出来他的傻女儿喜欢上了滕景春,他逼迫两人择日成婚,滕景春当下拒绝。
单于以死相迫,滕景春宁死不从。
然然公主看到滕景春有坚决的内心,她问滕景春,你在庆国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
滕景春说,是,他心里只有一个姑娘。
然然公主问他,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滕景春说,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有与虎相搏的勇气。
然然公主以为只要日久,便能生情,但滕景春对然然公主的态度始终冷淡。
然然公主用了很长时间,也没能软化滕景春的心。
她跑去向父王求情。 她说自己早就已经不喜欢滕景春了,她希望父王能够立马解除婚姻。
单于知道然然公主被滕景春伤透了心,他勃然大怒,把滕景春囚困在瀚海。
他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一辈子都别再想离开这里。
蛮子在给我讲完滕景春的故事后,他问我滕景春心里面的那个姑娘该不会就是我吧。
我瞪了他一眼,说不该问的事情,你别多嘴。
蛮子把滕景春的故事讲完之后,我遵守诺言把他给放了。
我说你回去吧,回去之后给滕景春带句话。 我让他带的话很简单,他听完后答应一定把这话带给滕景春,然后慌慌张张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只让蛮子给他带了一句话。
我说,你见到滕景春之后告诉他,无论海角天涯,老娘也一定会救他出来。
我还等着他,来教我做桃花酿。
我带着一众将士押着俘虏们回了营帐,回去的路上寒风渐起。
我骑着马,回头望。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山脉,北风卷地,素裹银装。
纷纷大雪开始从天空飘落,冷风刺骨。 雪落在兵刃与铠甲上,定会融化成明年的一江春水。
番外
一 兵马戍凉州
滕子
京收敛了自己焦急的情绪,伸手整了整身上的朝服,垂手而立。
他站在宫殿外等候圣上即将下达的圣谕。
自从滕景春率领的出使团被胡人扣押后,现在过去了将近三个月。
两国虽然进行人质交换,将大部分的出使团员换回了庆国,但始终没能换回他的儿子,滕景春。
庆国现在羁押的敌国人质中,显然没有一个俘虏有能换回他儿子的分量。
站在一旁的丞相安慰道:「滕将军莫要心急,小滕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能逢凶化吉。 」
滕子京拱手谢道:「借丞相吉言,但愿,但愿!」
日冕上针影随着时间移动,落在隅中时,一名老太监推开圣上的房门慢慢退出来。
滕子京忙上前问道:「苏公公,陛下他怎么说?」
「圣上口谕,命你做三军元帅,即刻启程去凉州。 」
滕子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苏公公又道:「滕将军,陛下这次连京都皇城的防御兵马都拨了一部分给你。 」
滕子京跪下来从太监手中接过圣旨,他声音微颤道:「天子圣明,谢主隆恩。 」
雪,塞北的雪。 月,关山月。
时至暮冬以后,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塞北纷纷扬扬的大雪开始飘落,北风从冰冻的荒野上卷起风霜。
此时有两队人马互相对峙。
我横枪立马于阵前,目光坚定地望着对面的千军万马。 敌将策马从军中走上前来,用夹生的中原话问我。
「对面来的将军,可否报上名来?」
我勒住缰绳道:「你们这些小兔崽们都给我听好了,让老娘先给你们来一首定场诗。 」
「闺中女儿不待字,偏向漠北踏平川。 」
「来将问奴名姓甚,我乃玉门秦绫仙。 」
定场诗念完,我手下一个姓傅的副官翘起大拇指,「秦将军不仅打仗厉害,文采也斐然,真可谓是文武双全。 」
我一念起来这个人的名字就觉得十分别扭。 我说:「傅副官,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个名字和官职读起来有点不搭。 」
他试探着问:「秦将军再给我升一级?」
「再给你升一级都和我平起平坐了,这样吧,我再给你降一降。 」
对面,胡人首领有点不耐烦,骂道你们叽叽歪歪说的什么玩意,这仗还打不打。 我说我见过急着洞房的,没见过急着赶去投胎的。
胡人首领气得哇哇乱叫,手里拎着一支大铁锤就朝我砸过来。
两支军队立刻混战在一起。
战斗从清晨打到中午,谁都没占到便宜。 两方人马却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胡人首领手里拿着铁锤,喘着粗气说不打了不打了,咱们先回营寨吃饭,有机会下次再约。
这年冬天,前来玉门关边上挑衅的胡人越来越多,城里的西凉兵马纷纷出动,驻扎在关外形成几道防线,阻挡了胡人们猛烈的进攻。
十几座营寨,零星散落在玉门关外。
自从我打了几场胜仗后,哥哥秦文终于允许我独立带兵五千。 秦文说,这些兵都是他带出来的精兵良将,送给我后让我先给这支队伍起个名字。
我想了想说就叫红袖军吧,这个名字比较符合我的巾帼英雄的气质。
下面的将士们群情激愤说不行,这个名字有点娘。
我说:「你们要是同意,那我以后给咱们兵营招点女兵。 」
下面的将士们群情激奋说招不招女兵无所谓,我突然觉得这个名字还挺好听。
卸甲回到我的住处,每次坐在营帐的炉火旁我总会想起半年前的事,滕景春离开时温和的笑容,时常浮现在我眼前。
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听到越往北去天气越冷,我不知道,滕景春在那儿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这样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现在在胡人领地一定吃了很多苦。
没人能够预料这场战争的真正结局。
所以,我此刻无比担忧的是,也许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见到滕景春。
但转念,我又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
我是谁,我可是秦绫仙啊。 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人能够随便安排我的命运,也绝对没有人能挡住我要走的路。
漠北的风里总是裹着沙子,吹在脸上如同刀子一般,生生地疼。 每次在铜镜前,脱掉盔甲看着镜子中有些陌生的面孔,一头长发及腰,寸寸青丝愁华年。
我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昨夜我在秦文帐中,派出去的探子传回来密报。
胡国的新任单于又聚集了好几个游牧民族部落,拥兵二十万,分两路攻打庆国。
他们在深冬时动的身,不出两个月便能赶到关前。
右贤王领军七万,攻打庆国东北阴山防线。 左贤王吐鲁浑领军 13 万,攻打西北凉州防线。
吐鲁浑
如今在胡人里面威望颇高,他算是蛮族里少数优秀的武将。 秦文说他驻守边关这么多年,在他手下赢的次数不多。
他说这话时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连他都盛赞的对手,想必自然是极其难以应对。
秦文接着道:「蛮子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他们的游骑兵机动灵活,擅长于地形开阔处作战。 但这样的军队的弱点是不擅长复杂的山形地势。 」
我说:「西凉军皆为凉州男儿,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 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占据了地利,就多了一成胜算。 」
秦文没想到,我没被胡人二十万大军吓破胆。
他说:「你知道吗绫仙,我跟随秦叔叔作战多年,他有一点就是泰山压于顶总能镇定自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保持绝对的冷静。 」
「为兵者须勇,为将者须临阵不乱。 」
说起我爹带兵打仗的事情来,秦文便停不下来。
我知道,他自小就将我爹树立成追求的目标。 要不然也不至于在十几岁的时候,放着功名不考,偏偏跑到边塞来吃苦。
「我和你爹遇到过很多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他总喜欢用一句话来鼓舞士气。 每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将士们都会有气吞山河如虎的气势。 」
我问他:「哪句话?」
秦文道:「我们秦家军战无不胜。 」
吐鲁浑的行军速度,出乎我们想象的快。 胡人大军舍弃在居延泽的粮草辎重,派出轻骑兵马十多日便到了玉门关外。
兵贵神速,这一仗他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那天深夜,我正和一众将领在沙盘前演示兵马布防。
一名斥候浑身是血来报:「报告将军,袭营,敌军前来袭营。 」
「来了多少兵马?」秦文问道。
「吐鲁浑的十万大军主力。 」
军帐内的一众将士无不神色大变,吐鲁浑的进攻速度太快,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庆国驻扎在关外的只有三万兵马,滕子京的主力还未至镇北关无法来援,我们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吐鲁浑的十万军队来袭。
秦文当即下令,小部分人马留守营寨牵制敌人主力,其余人携带辎重退回玉门关。
十万大军动如雷霆,万马奔鸣,携带着杀伐的战意铺天盖地而来。 原本是幽静漆黑的长夜,此时被满地大火烧得如同白昼。
漫天的浓烟滚滚,耳畔传来的是铁骑突出刀枪鸣与士兵们在临死前的阵阵哀号。
敌人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袭来,势同破竹。
「冲啊。 」
「冲上去,杀光这群人。 」
面对敌军猛烈的攻势,我们只能步步后退,为撤回关内的队伍争取足够的时间。
在第二日清晨旭日初升之时,关外的营寨全部失守,幸亏秦文及时下令撤退,玉门关的西凉军损失才没有这么惨重。
我们靠着玉门坚固的城防,抵挡住了敌人进攻的步伐。
敌军在城北三十里地,安营扎寨。
经过一夜突围,我此刻早已疲惫不堪,站在城墙上向下望去。
大地一片赤红,刀枪林立,那些死去的士兵,孤零零地躺在城门外。
他们为坚守每一寸领土而付出生命,但死后,这个国家的土地上却没有他们的墓碑。
远处硝烟弥漫,滚滚浓烟将初日染得血红。
我看着玉门城楼上这些浑身浴血的士兵,从来没有如此希望过,天下能够太平。
这一战后,我们曾经攻下的阵地又全部失守。 敌军在进军一百里地后,并没有直接对玉门乘胜追击发动大规模攻城,而是选择按兵不动。
想必,吐鲁浑的兵马在千里袭营之后,也早已人困马乏。 在这短暂的对峙中,城内的西凉军,有了喘息的机会。
但谁都知道,他们迟早是要进攻玉门城的。
大军压境下,玉门城防岌岌可危,所有城门关闭,各处严密布防。
胡人围城的半个月以后,滕子京率领大军已经快要过了贺兰山,从镇北关传来军令,玉门出兵四千到镇北关汇合,佯攻胡人囤积粮草的居延泽,引诱敌人回撤。
兵法上说,这叫围魏救赵。
二 雄关漫道
过了没几日,阴云已散,风雪渐住。
我领三千兵马出了兵营,趁夜色避开敌军视野,转出玉门南城门直奔镇北关而去。
道路两侧是崎岖难行的丘陵和直入云霄的高山。 天色未明,笼罩在峡谷中的雾气还未消散。
蜿蜒如蛇的古道穿过林原,溪水,草地。 如今这条道淹没在白雪之下,天地合为茫茫一色。 四周寂静,只有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吱呀声与马匹的嘶鸣。
此刻风雪虽住,天气尚寒。
我在铁甲下又加了两层棉衣,北风依旧如刀,呼吸间呵出来的水汽凝结成冰。
长长的队伍,逶迤前行,在雪地中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
「这鬼天气。 」
我忍不住骂道。
镇北关,河西第一隘口,天下第一雄关。
两旁是天山和关山横跨南北,长长的山脉之间形成长达数千里的山谷。
镇北城,便落在这山谷最狭隘之处。
此城与玉门,皆是西北军事重镇。
若是放在往常,只需要行军两日便可抵达。 如今这大雪后的道路,拖慢了行军脚步。
玉门是西域与中原的交接点,失去了玉门,庆国便失去了对西域的掌控。
而若是失去了镇北关,庆国就等于失去了北方门户,敌人可以长驱直入中原。
镇北离玉门只有二百多里的行程,在我没来边塞前,早就在贤才诗文里见识过它的气派。
镇北关的城墙很高,和玉门黄土夯成的土城墙不同。 它是用砖墙砌成的高大城墙,城市两翼延伸的长城,一直连接着两侧的高山。
此地山势险要,易守难攻。
在镇北关以南,便是凉州,而滕子京的大军不久后将会抵达那里。
天山雪峰在太阳照射下显得无比圣洁,长云从山顶掠过,云雾缭绕布满密林的山谷。
春来时,山脚下有碧绿的湖水、成群的牛羊。 商队的骆驼从沙漠深处而来,悠长的驼铃回荡在原野中。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这里该有多美我无法想象。
镇北城自从建城数百年以来,固若金汤,从未破防。
只有一次例外。
二十年前,单于手下的大将呼韩朔,带着蛮族游兵翻越了天山的雪峰,在深夜中从后方突袭关城,打得边关守将们丢盔弃甲。
很多人以为他们是神兵天降,未经过西北各处关隘便出现在了我军后方。 那时候没人想过,他居然会从天山翻过。
因为从来没有人能爬上天山的雪峰,更别说是活着回来。
但呼韩朔做到了,他仅仅带着两万精兵便攻破了镇北关。
后来很多将军沙盘推演时,说蛮人之所以能过了天山雪峰,是因为他们地处极北之地,身体耐寒。 但我知道,要想翻越六千米人迹罕至的高山,绝不是体质耐寒这么简单。
面对空气稀薄、食物短缺,以及道路险阻的困难,需要付出异于常人的毅力。
呼韩朔破城后,又过了贺兰山,杀到渭水,吓得皇帝老儿差点迁都。
无数次,皇帝从睡梦中惊醒,吓得一身冷汗。 从此以后,便落下头疼的顽疾。
小时候在宫里,要是有哪个皇子公主淘气,夜里吵闹着不睡觉。 娘娘们总说,「你要是再哭闹不听话,就让呼韩朔把你抓走。 」这一招,屡试不爽。 这可能是呼韩朔对庆国的唯一好处:帮着娘娘管教顽劣的皇子。 他不仅仅是皇帝的噩梦,也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
他是困扰帝国无法安然入睡的梦魇。
我们那时候以为呼韩朔身高八丈、声如洪钟、血盆大口,长着一双灯笼似的红眼睛,他之所以要攻打庆国,就是为了抓我们这些淘气的小孩子。
我那时候还和活着的惠淑娘娘说,「干脆让呼韩朔把我抓走好了。 」
惠妃笑着问我:「怎么,其他皇子一听呼韩朔的大名就哭,难道你就不怕他吗?」
我说:「怕。 」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被他抓走呐?」
「皇帝老儿说,我是宫里头最淘气的丫头,我不但学不会皇族礼仪,还喜欢到处打架。 我知道呼韩朔就是过来抓淘气小孩的,要是把我这个最淘气的小孩子抓走了,那我爹就不用打仗了吧。 」
娘娘问我:「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被呼韩朔抓走了,你爹爹非要和他拼命不可?」
经过娘娘这么一说,当下我便没了主意,我说:「那怎么办?」
娘娘说:「放心吧,你爹爹肯定会打败他的。 」
她盯着我的眼睛,又认真地说道:「还有,别听皇帝那个臭男人瞎说。 谁说咱们家绫仙是淘气包,咱们家绫仙可是宫里头最听话最惹人疼的小孩子了。 」
我望着她的眼睛说道:「真的吗,娘娘?」
娘娘笑了:「真的,就算是呼韩朔见了你,那也只有喜欢的份。 」
大庆帝国派出五路兵马围剿呼韩朔,结果四路兵马全部惨败,皇帝对最后一路兵马也丧失了期待,还没等到消息,便宣布退朝。
丞相得到信使传递回来的军情,急得连官服都没来得及穿,从宣政厅一路小跑到养心殿,语无伦次地报告陛下。
「胜啦,胜啦,陛下,秦将军打胜了。 」
带领这最后一路兵马凯旋而归的首领就是我爹,后来的镇国大将军秦牧。
皇帝直接破格升任我爹做了西凉军统帅,呼韩朔的兵马最后还是没能跨过渭水。
我爹用了七年时间,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一步一步将蛮子赶出庆国土地。
最后领着大军奔袭三千里,在居延泽杀死了呼韩朔。 他官拜镇国大将军,维护了庆国数十年和平。
如今我脚下的这条古
道,就是当年我爹的那条光荣之路。
而这条古道,又不知掩埋了多少英雄的尸骸。
或许,总有一天,我也会长眠此地。
军队过了固山口,我将随从军官从队伍中间喊了过来,问他现已到了何处。
他拿出地图,看了一会告诉我:今夜便能抵达赤水镇,明日一早出发,大约傍晚便能到镇北关。
不觉已近午时,我让军队原地歇息,派出去几个斥候前去探路。 半个时辰后,再整顿兵马向赤水镇行军。
下了马,此刻我早已疲惫不堪,肚子饿得乱叫。 我从行囊中掏出馕饼,这么冷的天,饼已经冻得和石头一样硬,咬都咬不动。
火头军不一会便煮好了粥,一个四十多岁的士卒盛了一碗送到我面前道:「秦将军快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
我将馕饼掰碎了,泡在热粥里吃。
虽然我自小吃遍了皇宫里的山珍海味,但有句话怎么说,饥不择食。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汤,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你别说,虽然卖相不入眼,味道还真不错。
一碗热汤刚刚入肚,先前派出去的斥候已经骑马回来。 待走近时,我才发现他的胸口上插着两支箭矢,我知道肯定是出了意外。
我赶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下马后有气无力地说:「报告将军,前面十里发现敌军。 」
我问道:「你看清楚他们有多少人马了吗?」
话还未问完,他便断了气。
管他有多少人,老娘也给他一窝端了。 当下立即吩咐兵马停止休息。 整顿兵马,准备御敌。
胡人本就是游牧民族,而且全民皆兵。 他们的骑术精湛,部队又以骑兵居多,机动性大,行动迅速。 他们很少和庆国军队发生大规模战斗,喜欢运动战,总是不断骚扰边关各处,等我们的大军赶到,他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十分棘手。
斥候报告军情后,还没过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就遇见了这队胡人兵马。
队伍带头的是个一身蛮横肌肉的彪形大汉,左手铜锤右手铁斧。 人高得像一座小山,坐在马背上把马儿累得气喘吁吁。
领头也看见了我,对手下的士兵不停地叽里咕噜,我在边塞待的时间不算长,但多多少少学会了一点蛮子们的语言。
我听到胖子对他们说:「谁要是捉了领头的,今天回去赏给一只烤全羊。 」
我当下一听可气坏了,我这个官职不大不小但好歹也是个将军,敢情我就值一只羊的价格。
你这大胖小子,也太小看我秦绫仙了吧。
我对着大胖子骂道:「你这个小毛贼,束手就擒的话,本将军饶你一条狗命。 」
胖子听见我说话后,用磕磕碰碰的中原话对我说:「咦,想不到是个娘们,你们庆国的男人都死光了吗,居然让个娘们出来打仗。 」
我嘿嘿一笑道:「对付你这样的货色,还用不着我们庆国的男人出手。 」
胖子听了大怒:「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
我说:「我管你是谁,就算是你们右贤王来了,今天我也送他上西天。 」
「臭娘们,你好大的口气啊,我可是胡国第一勇士,祗邪王浑戈尔。 」
听不懂。 什么这个王那个王,再来一个就能凑王炸了。
我和胖子浑戈尔说:「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也是个王。 」
浑戈尔一怔,道:「你也是个王,那你是什么王?」
我说:「我是王中王。 管你咕噜王、叽里王,见了我都要叫一声姑奶奶。 」
浑戈尔可能没明白姑奶奶的意思,他转头问身旁的翻译官。
那名翻译在他耳旁说了几句。
听完后,浑戈尔气得哇哇大叫:「你这臭娘们,嘴巴倒是厉害得很,看你手上的功夫厉不厉害。 」
说完,大喝一声。
举起大锤向我军杀来,我也不甘示弱,带着人马冲锋。
浑戈尔举起铜锤向我砸过来,这一锤倒是有千钧之势,我挺出长枪慌忙接下。
这一下子砸得我双手发麻,我不由甩了甩手。 浑戈尔嘿嘿一笑,接着第二锤又向我砸来。
「臭娘们,见识到我的厉害了吧。 」
我这一下不敢硬接,侧身躲开,转身回枪直刺。 浑戈尔没想到我这一枪刺得如此之快,一个踉跄便摔下马来。
他一气之下,直接用铁斧将马儿劈成两截。
我揶揄道:「咕噜王,你打不过我这个小姑娘,也用不着拿自己坐骑出气啊。 」
我越是这么说,他越是生气,拿起五十斤重的铁斧就朝我劈来。
他站在地上,竟然比我坐在马上还要高。 再加上手里的武器,每走一步我都感觉到仿佛是地动山摇。
不过,浑戈尔力气虽大,但动作迟缓,每一次攻击我都巧妙地躲避开。
见攻我不着,他竟然直接用身体过来撞我胯下的战马。
我倒是没想到他会用这一招,连人带马,直接被他撞飞两米开外。
士兵一见我倒在了地上,全都失去了主心骨,很快便呈现败退之势。 兵戈相击与惨叫声响起,不少士兵负伤在地,空气中可以闻到甜腥的鲜血气味。
擒贼先擒王,我要是被擒住了,那我们这支兵马就完蛋了。
这家伙果然没吹牛,不得不说他确实有两把刷子。 浑戈尔见我倒地,再次拿锤子向我砸过来。
这要是吃他一锤子,那还不直接被砸成肉泥。 眼瞅着,这也快到年底了,到时候包饺子都不用剁馅了。 这家伙要是不打仗,绝对是一个剁馅子的好手。 就是不知道,蛮子们吃不吃饺子。
扯得有点远了,在这打架乱想什么吃饺子,再这么想下去,别说我没被打死,都快要被馋死了。
我摔下马后,在浑戈尔面前就更显娇小。 他的铁斧攻来,我也只有躲避的份。
我躲在石头后面,他一锤攻来,石头都砸得粉碎。 我在想,究竟该怎么对付他。
看他人高马大的,要是来个滑铲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就在我一边躲避攻击,一边思索要不要来个滑铲的时候,从山坡上冲下来一帮人马。 拆开读,是人和马,不是人马。 毕竟,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没这个物种。
他们披甲戴盔,连胯下坐骑也是浑身甲胄,大概有三百人左右。 边关这么多支队伍,我还从来没见过装备如此精良的重骑兵。
带队的是个铁甲蒙面一身黑袍的男子,他手持长刀,正领着铁骑冲入敌方营阵内。
他们人数虽少,但个个骁勇善战。 加上身着重甲,故能所向披靡。
浑戈尔见状道:「你还请了帮手?」
我说:「咱俩这是头一回见面,你可能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从小打架就不请帮手。 」
他问:「那他是谁?」
我说:「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你妈,你咋啥事都来问我。 」
黑袍男子的到来瞬间扭转了战场的局势,眼看再打下去浑戈尔就要吃败仗,他连忙下令撤退。
看见他们撤退,我忙领着剩余兵马前去追击。 但胡人的马匹速度极快,我追了没多久便被他们甩开。
眼瞅着就快到了胡人的地界,恐其有埋伏,我下令停止追击,带着兵马向回撤退。
如果不是这支半路杀出来的重骑兵,我们此战难以轻松取胜。
我向他们道了声谢,问他们是谁的部下。 首领摘掉头盔,单膝跪地道:
「拜见秦将军,我们是卢大人的玄甲铁骑军。 」
三 将军何必是丈夫
过了赤金镇,再走大半天的路程便是绣春湖,这是距离镇北关三里处的一个小湖泊。
镇北关的都统卢大人早就在此等候多时。
他四十多岁,皮肤黝黑,但看起来神采奕奕。 卢大人使的是一柄斩马长刀,他是我爹的旧相识了,早年间曾在我爹帐下做过先锋,领兵打仗颇有功绩,先帝命他做了镇北关的都统。
他见我后很客气,拱手道:「素闻小秦将军女中豪杰,今日得见,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
我说:「绫仙乃一介女流之辈,卢大人谬赞。 」
他指着我带的四千兵马道:「像小秦将军这样整军严明、部下骁勇善战的可不多。 」
我说:「小辈与卢大人可不能相提并论,早先家父在世就常和我说卢大人智勇双全。 」
他抚须长笑,安排下属为我接风洗尘。
三天之后,滕子京的大军过了贺兰山,没有向镇北关赶来,而是取道凉州直接进入寥无人烟的乌苏沙漠。
掩蔽行军,准备埋伏在胡人回撤的路上伏击敌军。
滕子京点了一万多兵马的先锋部队派到城中,暂由都统卢大人领军,前去居延泽攻击敌军粮草。
出发前夜,在镇北关的兵营内,一名小将把漠北一带的作战地形图取来,摊开呈在桌案上。
卢大人指了指地图上说:「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沿赤金河北上,不出五日就能到达居延泽。 依靠赤金河作为阻碍,据水断桥也可轻易撤退。 」
我说:「好是好,但有一点。 赤金河四周开阔,毫无遮挡。 如果沿着这条路线出兵,很容易便能被敌人看见我们队伍的行踪,这么明显的行军不太像是偷袭敌军粮草重地的意图。 如果从崮山口出发,有崮山作为阻隔才像是伏击敌人。 」
「依小秦将军之见?」
我指了指地图中绵延起伏的山脉继续道:「此处是一峡谷,在这里设伏,就算居延泽的追兵赶来,我们也能全身而退。 」
卢大人听罢,拊掌大笑道:「秦老将军肯定没少教给你兵法,能从敌人的角度揣测我军行动部署,看来这将军何必是丈夫。 」
布置好行军路线后,两万多人的军队便沿着崮山口出发。
五日后,我们一行人到达了居延泽。
居延泽水面宽广,湖泊周围是辽阔碧绿的草原,这里的风很大,空气
不似西凉那般的干燥。 从居延泽旁的一座小山上向下望去,能看到对面敌军数千顶营帐,驻扎地中传来胡琴悠扬的曲调与蛮子们粗犷的歌声。
卢大人挑选出了三千兵马,在山崖上设置滚木、巨石、桐油,以便敌军追击时,阻碍敌人的进攻。
此时天色尚早,一万大军隐藏在山脉的峡谷处,静静等待黑夜的降临。
我吩咐将士们,此次出征只为骚扰敌军不必恋战。
万事俱备,只差天黑。
卢大人坐在山坡上,从马背拿出酒囊来,仰头喝了一口。
他转身指着下面碧绿的湖水说:「你看,当年你爹就是在这个地方,打败胡人统帅呼韩朔,擒拿了敌军三万兵马,从此蛮子们十多年来再也没敢南下。 」
听他说起呼韩朔,我又想起来小时候,那个娘娘们用来吓唬我们小孩子的老故事。
那个故事里,呼韩朔有双通红的大眼睛。
现在想想我觉得有些可笑。
我说:「我知道,小时候我们还都以为他有灯笼似的眼睛,长着三头六臂呐。 」
卢大人听完抚了抚长须:「他虽然不是三头六臂,但确实神通广大。 当年朝廷里派了多少兵马围剿,从来没人能抓得住他。 你肯定知道他奇袭镇北关的那场战役吧。 」
我回答说:「据说他是翻越天山到了镇北关后方的,从此凉州失守,他一直带兵攻到了渭水。 」
「是啊,当时我就在镇北关。 那时候还不是镇北关的都统,我们夜里睡觉时,他们如同鬼魅一般出现,突袭了我们的营帐。 」
卢大人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在漠北这一带,他行兵位置飘忽不定,当我们以为他在西边的时候,其实他在东边,当我们以为他在东边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哪。 他总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就如同奇袭镇北关那次一样。 」
「那我爹最后是怎么抓住他的?」
「你爹那次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当我们判断他往南行军时,你爹却要带着兵马北上,终于在居延泽俘虏了他三万多兵马,但最后还是被那个老狐狸跑了。 」
「不对,不是说呼韩朔被我爹擒住了吗?」
「没人能擒得住他,当时是单于和先皇签的休战协议,单于用呼韩朔一个人换回了胡人的三万俘虏。 两国就此休战,相安无事了十多年。 」
卢大人长叹了一声,感慨道:「一转眼,这些事情已经过了好多年。 」
峡谷长风吹过,往事如烟。 呼韩朔也算是一代枭雄,但如今早已经成了滚滚浪花中的一朵,付之江水滔滔。
卢大人说完往事后,弦月早已经悄悄爬上东边的天空,夜色已至。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好时节。
从这里远远望去,能看见敌军营寨里燃起的篝火。
空气中,飘来阵阵羊肉的香味。
我整顿兵马,准备向下面的营寨发起进攻。
将士们抽出长刀,一万多兵马从山坡向下冲锋,势如猛虎般向前敌营杀去。
铮铮铁骑,甚至震动了居延泽的湖水。
胡人的哨兵在我们冲下山坡的那一刻,就已经吹起了号角,营地四周的栅栏全都关了起来。
胡人士兵大喊。
「袭营,敌军袭营。 」
号角声响起,原本正围在篝火前高歌的士兵乱成一团,慌乱中来不及披甲御敌,便已身首异处。
我们的骑兵很快,眨眼间便冲到了敌营。 靠近敌营的士卒们,将桐油泼在栅栏上。
我骑着马手持弯弓,箭矢上点着火焰。
一箭稳稳地射在了刚泼了桐油的木栏上,营寨四周顿时火势冲天。
卢大人高喊:「烈火弓箭准备。 」
马背上的弓箭手们拉紧弓弦。
「放箭。 」
天空中,万千箭矢如同火雨,落在敌军的营帐上。
无数的蛮子从帐篷中带着烈火冲出来,发出阵阵惨叫。
卢大人指挥骑兵从营帐的缺口处杀入敌营,趁着胡人还没做好战斗准备,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持枪跃马,向敌军营寨深处杀去。 卢大人在我身后喊道:「小秦将军,莫入敌营太深,小心中了埋伏。 」
我毕竟年少气盛,爱逞风流。
看见前面几个逃跑的蛮子,便握着一杆白蜡红缨枪,纵马追去。
忽然,两侧的蛮子拉起绊马索,我一个踉跄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卢大人赶至我身旁,手提朴刀,将前来捉我的敌将斩于马下。
我此刻只觉眼冒金星,脑袋空空。
蓦然间,我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恍恍惚惚中我看不真切。
等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单薄的身影,他穿着深灰色的粗布麻衣,头发蓬乱,脚踝处绑着锁链。
一身落魄,却掩盖不了他风流俊秀的气度。
「滕景春。 」我喊道。
他缓慢转过身来,我简直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滕景春。
他这两年一定受了不少苦,原本圆润的脸颊现在变得十分消瘦。 两颊突出,面目苍白,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在黑夜里仿佛放出光来。
我此刻内心一阵酸楚,这就是我心心念念,已经很久没见过的滕景春。
我从没想到过,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和他重逢。 我依旧很清晰地记得他的模样,他说话时的神情,以及他让人如沐春风的笑。
当下,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又想哭又想笑。
他伫立在千军乱马之间,背后是铺天盖地的火光。 红色的火焰,映照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庞。
草原上四面八方的风,吹动他额头前散落的长发。 他的眼睛笑了起来,望着我只说了一句。
「秦姑娘,我终于见到你了。 」
他这一句话,让我不顾一切地想朝他奔去,我答应过,一定会救他出来。
卢大人把我拦了下来,他说现在还不是救小滕公子的时候,我们再不撤退,就来不及了。
我看见浑戈尔带着四面八方的胡人骑兵,如同潮水一般从后营涌入,把滕景春淹没在人海之中。
我朝着滕景春的方向,怔怔喊道:
「滕景春,你再耐心等待一下,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
四 公子玉无双
我和卢大人按照原先的计划,从伏击地点撤退。
浑戈尔带着兵马追击,但很轻易地就被我们甩掉。
吐鲁浑在得知我们派兵袭击粮草后,点了三万兵马支援居延泽的驻军。 行到半道,被滕子京埋伏的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三万兵马被滕子京连俘带诛杀八千余人,剩下兵马逃回营地后吐鲁浑才知道中了我们的计谋。
滕子京刚到西凉便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极大地鼓舞了边军原本低落的士气。
我和卢大人撤退的第二天,兵马行至崮山一处山丘安营扎寨。
夜半时分,我正坐在帐篷内看书,只听见外面有一阵脚步声,随后是我随从副官的声音。
「我有事进去报告秦将军。 」
话音刚落,他就掀开帐帘走进营帐,我见他火急火燎的,便问:「有什么事情吗?」
「秦将军,我们的士兵放哨时,在关卡处遇见一名胡人女子,她想通过我们的关卡去玉门关。 士兵怀疑她是敌方细作,于是抓回了营寨。 」
我说:「你们仔细盘问一下,究竟是不是敌方探子。 是的话就抓回关内,不是的话就把人家放了。 」
副官站在一旁垂手道:「我们盘问过了,这名胡人女子说她是要去玉门关找一个人。 」
「找谁?」
「找将军你。 」
「找我?」
我不禁觉得好笑,当下满腹狐疑。 怎么突然会冒出来一个胡人女子,还要通过边防去找我。
我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胡人啊,蛮子们的话你学得不太好,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秦将军,在下不可能会听错的,她说的是我们中原话。 她的原话就是,『我要去找玉门关找一个叫作秦绫仙的女将军』。 」
听完后我从桌案前起身,披了一件大衣走出营帐。
「走,你带我去瞧瞧。 」
穿过几顶帐篷,我跟着傅副官来到一个木制的囚笼前。 一个皮肤黝黑、头发泛黄的小姑娘,正蜷缩着坐在笼子里,她怀里正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看到她这个可怜的模样,我心里立马起了恻隐之心,用有些不悦的语气,对站在旁边的傅副官道:
「就一个手无寸铁带着孩子的小姑娘,你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逃跑了不成。 」
傅副官闻言,忙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了囚笼。
小姑娘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孩子,用惶恐的眼光看着我。 我向她伸出手道:「姑娘,别怕,我不会害你。 」
她依旧蜷缩在笼子里,不肯出来。
我笑着对她说:「你不是说你要去玉门关找秦绫仙吗,我就是。 」
小姑娘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她用颤抖的声音问我:「你说你是秦绫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 」
我转身吩咐傅副官去把我的将军印取来。
小姑娘的眼睛躲躲闪闪,始终不敢看我,可能是这么多带着刀枪的士兵把她吓坏了。
我对她说:「你看我也是个姑娘家,又不能把你怎么着。 你先从囚笼里出来,我给你找个帐篷休息一下。 夜间天寒,即使你不怕冷,也不能把怀里的小家伙冻着。 」
我这话说完,她似乎渐渐对我放松了警惕,才慢慢从囚笼里走出来。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蛮。 」
我带她到了旁边的一个帐篷,吩咐手下去弄几杯热姜茶过来。
不一会,副官就把我的将军大印取了过来。
我拆开绣囊拿出大印给她看,上面篆刻着「破虏将军秦绫仙」七个大
字。
「这下子,你总该相信我是秦绫仙了吧。 」
小蛮看见我的方印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哗啦啦地就流出来了。
她说:「主子,你就是小蛮要找的主子。 」
我一头雾水,连忙将她扶起来,问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蛮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璞玉,此物白璧无瑕,通体温润。 我一看就知道这是秦武的东西。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小子命大,不会那么容易死。
此时我高兴得差点泪水都出来了,忙问她:「是秦武让你来找我的,他是不是还活着?」
小蛮道:「秦公子还活着,他被我家主子救了下来。 」
我又指着她怀抱中的婴儿问:「这孩子是?」
「是公子和我家主子的。 」
「你家主子是谁?」
「我家主子是然然公主。 」
我忽然想起来,很多年以前我和秦武还有曾婉儿去报恩寺向一名和尚求过签。 我一直以为秦武签文上的贵人指的就是高阳公主,难不成是在这一茬等着。
没想到,这傻小子居然和然然公主好上了,一年多的时间连孩子都有了。
我这个姐姐突然就变成了姑姑。 这个变化对我来说,又突然又高兴。
我从小蛮手中接过来孩子,然后问她:「这孩子叫作什么名字?」
小蛮说:「他叫秦双玉。 」
我在心里默念着,秦双玉,秦双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是个好名字。
怀中这个正在酣睡的小家伙,外面兵马的嘈杂声并没有吵醒他。 他嘟囔着小嘴,均匀地呼吸,圆乎乎的小脸蛋如同羊脂一般,小手紧紧地攥着。
长相像极了秦武小时候,但比起秦武那傻乎乎的模样,这个小家伙明显俊俏得多。 她母亲然然公主,一定是个极漂亮的美人。
前一年还听说她喜欢的是滕景春,怎么这么快就和秦武有了孩子。 我心想,这小妮子她是不是就喜欢我们大庆国的男儿郎。
侍卫端上来姜茶后,我让小蛮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她喝完茶以后,脸色明显红润了许多,小脸看起来不再像先前那般黑。
我问她秦武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他们怎么会把孩子送到了玉门关。
小蛮泪眼婆娑道:「单于不同意秦公子和主子在一起,孩子是主子偷偷生下来的。 为了不让单于发现,主子让小蛮来玉门关找您,她说您一定会帮忙照顾小公子的。 她还说,您以后就是小蛮的新主子。 」
她说完就要跪下,我连忙制止道。
「那我第一条规矩就是再也不能给我下跪,听见没?」
小蛮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说:「你们单于应该不反对两国通婚吧,之前不是还要将然然许配给滕景春吗,怎么秦武就不行了。 」
「小蛮不知道,小蛮只是听见单于和我家主子吵架,他说主子嫁给庆国哪个男儿都行,就是不能嫁给姓秦的。 」
「那秦武怎么样了?」我问她:「秦武现在还好吗?」
小蛮咬了咬嘴唇道:「秦公子现在很好,我们单于没有难为他。 还有,秦公子让我给您带句话。 他说,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秦家人了。 让主子您知道消息以后,也别去找他了。 」
小蛮说完后,我浑身发颤。 能让秦武说出这种话,那只有一种可能。
我忙问道:「秦武,他是不是投敌了?」
不出意料,小蛮点了点头。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投敌这件事情如果传到朝廷,可是要砍头的天大罪名。
别说我保不住他,就算是我爹还活着同样保不住。 但我并不怪秦武,要不是因为他我现在可能早就死了。 我能看出来,那天夜里他来救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秦武以前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我和他玩玩闹闹一起长大。 我很了解,他绝对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秦双玉哇哇大哭起来。 看着他哭成这个样子,我一下子慌了手脚。 越是哄他哭得就越厉害,这让我头疼不已,养孩子可比我上阵杀敌难多了。
小蛮忙上前道:「主子,他应该是饿了。 」
我看着小蛮小小年纪,也不像生过孩子的样子。
我问她这一路过来都是怎么喂小家伙的。
小蛮道:「我养的一头母狼一直跟着我们过来,小公子饿了我就喂他狼奶吃。 」
小蛮看起来不聪明,但脑袋还挺好用的。
「那头母狼现在在哪?」
「我被抓的时候它逃走了,但应该就在这附近。 」
我和小蛮跑到营帐不远处的沙丘上,她从脖子上拿出来一支口哨,放在嘴旁吹了几声。
不多时,一只灰色毛皮的母狼从山坡后面走出来。
这头狼的个头很大,足有半人多
高,看见我后露出它锋利的牙齿。 小蛮走上前去,用手抚摸着灰狼后背道:「灰灵,你不能凶她,这是我们的新主子。 」
这头狼似乎是能听懂人话,收起来它的獠牙变得温顺起来。
我壮足了胆子走上前去。 我说:「我能摸摸它吗?」
小蛮对我一笑说:「主子你摸摸看,灰灵很听话的。 」
我伸出手,像小蛮一样抚摸着灰灵的后背,它不但没有反抗,还对我亲昵起来。
小蛮带着灰灵回了营寨后,挤了点奶水给可怜的小家伙填饱肚子。
行军回到玉门后,我在城中找了一个刚刚生产的农妇给双玉当乳母,将小蛮她们安排在将军府内。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让小蛮一一交代给了秦文。
他虽然很不高兴秦武的所作所为,但当秦双玉这个小家伙伸出小手扯拽着他的衣袖时,秦文还是软下了心。
他的脸色变得温和了许多,毕竟上一辈人犯下的过错,没必要由下一辈人来承担。
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们秦家人的血脉。
五 似是故人来
滕子京的大军到来后,吐鲁浑的主力吃了败仗,被打得节节败退。
传令官又送来情报,让玉门关隘驻扎的兵队调出去一部分兵力追击吐鲁浑。 秦文带着两万人马出征,协助滕子京围攻胡人主力。
临走前,他给我留下了部分人马在玉门关守城。
这段时间内没有战斗,人一下子闲了下来。 我每天只是例行公事,去边防的各个入口检查,以防敌人的兵马攻城。
一天中午,当我打马从马迷途驿站二里路外的山坡路过时,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去看过驿长大人了。
在我刚来边塞的那段日子里,驿长对我很好。 我在边关熟悉的人不多,驿长算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
我还记得我从驿站走的那天,他还很舍不得地送我,背过佝偻的身子,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别人哭。
我说:「驿长大人,我走了之后还会回来的,我会常常过来看您。 」
这一走,我就很长时间没回去看他,上次快过年时,托手下人给他送过几件棉衣。
我纵马来到马迷途驿站,让将士们守在门外。
木门轻掩,我推开门,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
战争时期,边关来去阻隔,这里没了出使的官员、西行的僧侣以及住宿的商人。
眼前这座小院子,变得极其冷清。
我从门外朝院子里面走,轻轻唤了一声驿长。 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
他问:「谁啊?」
我走到屋内,笑着说:「驿站大人,是我啊,绫仙。 」
人年纪如果大了,老得总是很快。 再次见到驿长时,他的模样已经很老了,止不住地咳嗽,耳朵也不大好使。
驿长拄着拐杖向我走来,抬起头来看见是我,十分高兴,说:「是你啊闺女,你怎么来了?」
说完忙招呼我坐下,又去给我倒茶。
我说:「军队里面的事情每天忙得晕头转向,所以很少来看您。 」
驿长说:「看什么看啊,不能因为我这个糟老头子,耽误你们的军务。 」
我说:「刚好最近军队里也没太多事情,就想来看看您。 」
「仗打完啦?」驿长问。
我把最近发生的情况,都和他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说我们主力部队正是战事吃紧时,现在已经下令封城御敌。
我还问驿长,要不要我派人把他送到凉州去,最近胡人大军压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破了玉门。
驿长说:「我年纪大了,无论去哪里都一样。 再说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土地。 」
我知道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死亡早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再离开故土,就算离开了,也希望自己的尸首能埋在自己的家乡。
所以,我便没再劝他。
他从椅子上努力地站起来,我忙去搀扶。
他笑道:「人一老就不中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去就去了。 」
「怎么会?」我说:「驿长您人那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
他似乎没听见我的话,接着自言自语道:
「有件关于你爹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想着要不要和你说,我大概时日无多,若是现在不说,只怕以后再也没有说的机会。 」
我满心疑惑,关于我爹的事情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驿长带我走进他的房间,从床底下掏出一个梨木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有个檀木制成的首饰盒,盒子上刻着一个女子的名字:穆兰珠。
他把檀木盒递到我的手中,我接过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发钗。
「这发钗是?」
「是你娘的东西。 」
「我娘的东西
怎么会在马迷途驿站?」
驿长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当年出生的时候,就是在这个驿馆。 」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我爹说当年我出生在京都,而我娘在我出生的时候就难产死了。
「这是你爹一直以来保守的秘密,这个秘密如果我不说的话,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告诉你。 从你来驿站那天,我就想着该不该告诉你,后来你匆匆走了,我也就打算将这个秘密保守下去。 如今你又过来,我人之将死,总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
他重重地咳嗽两声:「你爹走得早,可能没来得及和你说,我想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你,你爹应该也不会反对。 一直以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件事。 」
我对我娘的了解,只有一个刻着镇国大将军爱妻字样的牌位。 甚至,我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的名字。
我小时候也问过很多次,但每次我爹都搪塞我,说晚辈不能问长辈的名字。 后来我甚至去翻看秦家的族谱,族谱上我娘的名字只用了一个叉代替。
每次问我娘的事,我总能看到我爹难过的神情,所以后来我渐渐长大,也就再也没有追问过。 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从驿长这里得知了我娘生前的情况。
我问他:「那我娘她是谁?」
驿长说:「关于你娘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只知道她是个胡人。 」
驿长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曾经设想过一万次关于我娘是谁,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结果。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呼吸急促。
「我知道这件事情你很难相信,一时间无法接受。 」驿长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试图让我镇定下来,「但是,这就是你爹隐藏的事实。 」
我想继续追问关于我娘的事情,驿长摇摇头,说他知道的事情并不多。
十八年前,我爹领着西凉军攻打呼韩朔,从渭水河畔一直打到了玉门关。 某天深夜,驿长还在睡熟之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起身开门,看见我爹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找他,怀里正抱着一名胡人女子。
而这个女子正是我娘,那时候我娘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如果让朝廷知道,我爹居然和一个敌国女子私通,别说是他这个大将军做不成,连我娘的命都可能保不住。
我爹将我娘藏在了这个驿站内,两个多月后就生下了我。
在我还不到半岁的时候,就被皇宫里的人接回了京都。
我问他:「那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驿长摇摇头,这个事情他也不知道,他只告诉我,在生下我不久后,我娘就离开了驿馆。
我站在一旁痴痴发愣,才明白为什么我爹从来没和我提起过我娘的事情。 这段尘封已久的故事揭开来,谁都不知道,我原来还有胡人的血统。
我觉得,命运可真会和我开玩笑。
驿长继续说:「关于你娘后来的事情,还有一个人知道。 这个人就住在关山以南,藏锋谷内。 你带着这对发钗去找他,他会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
「他是谁?」我问。
「你去了自然会明白。 」
离开前,我问驿长我娘在哪里生的我,我想去看看。
他指了指我曾经住过的房间。
我对马迷兔驿站,这个自己曾经待过并且出生的地方,忽然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同驿长小叙后,我去了那间房子里转转。
我走后驿长没动我用过的东西,房间的布置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我用过的弓箭还悬挂在墙上,梳妆台上面落了一层灰。
甚至,我曾经拆开的滕景春写的信,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案前。
那天走的时候,我忘记带它。
拆开信,忍不住又读了一遍。 我还记得他说,他喜欢那个与虎相搏的姑娘。
我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我穷尽自己的想象力,想着很多年前,我娘是怎样在这个狭小的房间生下了我,她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
万般心事,蓦然涌上心头。
离开驿站的第三天清晨,天空飘着雾蒙蒙的细雨。 早上起床后,我换了件窄袖束腰短衫,用发带将头发高高扎起。
乘着一匹骏马,带上干粮,向驿长所说的藏锋谷而去。
远处的青山城郭,在细雨中只能看见淡淡的轮廓。 我的心里也蒙上一层雾,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娘后来离开驿站又去了哪里。
如果我娘从小就在我身边的话,她会教我如何做女红吧,会在新年里给我做漂亮的衣裳吧。 她也许把我宠得比现在的脾气更蛮横,也许会把我教导得更加温婉。
进入大山腹地后,已经见不到来时的道路,四周都是灌木丛以及坚硬的石头。
我看了眼地图。 ,正是这个方向应该没有错。
在翻过一座陡峭的大山,经过长长的峡谷后,面前的景色豁然开朗,窄窄的小溪从山谷穿过,山间奔跑的麋鹿并不惧怕来人,这是远离战争外一处极其隐秘的地方,人迹罕至。
溪水旁,有三间草庐,这应该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我策马来到草庐,庐前是一圈树枝围成的栅栏,院墙的柴门半掩。
院子里坐着一位形如枯槁的老人。
他正坐在石凳前,低着头,用荆条编制着一只箩筐。
我正欲寻思该如何开口时,只听老人朗声笑道:「青衫烟雨客。 」
顿了顿,他抬头看着我继续道:「似是故人来。 」
六 十年生死
日出,雾散。
隐藏在云层背后的太阳露出了头,阳光照进山谷之中,湿润的空气顿时变得干爽起来。
老人坐在石凳上,依然低着头,手里编织的工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老者,在脑海里几乎找不到关于这张面孔的任何记忆。 显然,我并不认识这位脸色苍白的白发老人。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刚想问他认不认识我娘。
他忽然开口问道:「山中枯坐,已不知世间几何,小姑娘,今日是何年何月?」
「庆历八年。 」我说。
他叹息了一声道:「白驹过隙,光阴流转,不知不觉已是十年春秋。 」
似乎看穿了我此次前来的意图,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不紧不慢道:「不消说,老朽知道你是谁,姑娘是不是姓秦,你爹是不是叫秦牧?」
我说:「我是他女儿,我叫秦绫仙。 」
他问我:「你爹最近可好?」
「我爹去年战死沙场。 」
他忽然拊掌大笑起来,自言自语道:「看来你终究还是死在了我前面。 」
我问道:「老先生,你认识我爹吗?」
他笑道:「何止是认识,要不是你爹我十年前就死了,也不会住在这藏锋谷内。 」
我问道:「先生是我爹的挚友?」
他摇头。
「仇敌?」
他亦摇头。
「既算挚友,也算仇敌。 」
我不解,说道:「常听人说,深山之内有高人,敢问先生大名?」
他朗声大笑:「说什么高人不高人,老朽只是山野村夫而已。 至于我叫什么,十年间没人喊过我,我都快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
他略微思索了一会继续道:「哦,想起来了。 十年前,老朽名叫呼韩朔。 」
闻言,我怔怔地愣在原地,「这不可能,史书里写那个奇袭镇北关,打到庆国差点迁都的呼韩朔,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史书?史书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世人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还活着。 留下这条命苟延于世。 」
「我不信。 」
「老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有什么理由骗你。 」
我忙从口袋中掏出来驿长给我的一对簪子,递到他的面前,「那你认不认识我娘?」
他接过簪子,拿在手中细细端详,许久没有说话,似乎是陷于往日的回忆之中。 见他好半天没有动静,我低着头偷偷去瞅,只见他双眼微闭。
我又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半天没有反应。 我心想,这该不是死了吧。 于是壮大胆子,想用手试一试他的鼻息。
他忽然开口道:「这对簪子名叫钗头凤,末端做成凤翅形状的是女钗,末端做成蟠龙形状的是男钗。 这原本是你爹娘的定情信物。 」
「那我娘是……」
还未等我说完,他便道:「你娘他是我的妹妹。 」
我很难说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知是惊是喜,喜的是我终于知道了我娘的消息,惊的是她竟然是十多年前庆国大敌呼韩朔的妹妹。
我有很多很多东西迫不及待地要问,呼韩朔用手指了指已经落山的太阳。
「小姑娘,天色已晚,要不要留下来吃顿饭?」
我用斧头把院子里的木柴劈好,累得浑身是汗,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站在院子里,抬头看月升日沉,难以想象呼韩朔在这个幽静的山谷,一个人生活了十年。
我把劈好的木柴抱到厨房,给炉子生火。
呼韩朔在厨房里忙活,我忽然觉得这个画面有些好笑,那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正在拿着刀。
切开的是一根大白萝卜。
他和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没有三头六臂,长得也不凶神恶煞。 在我面前,他只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头。
我把炉子生好火后,走到案板前说,我来帮你吧。
他笑了笑说,我娘当年做的菜可是一绝。
十年来,我是第一个来这个草庐的客人,能看出来呼韩朔很高兴,他甚至把院子里唯一一只鸡杀了,煲了一大锅鸡汤。
天黑以后没多久,饭就做好了,我就和他坐在
院内的石桌前。
我只知道他很会杀人,我不知道原来他还这么会做菜。
吃完饭,呼韩朔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边的星星。 他指着天上的银河问我:「你听没听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我觉得他这话有些好笑,我说:「您老都这么大岁数,还相信这些小孩子的东西啊。 」
呼韩朔沉声道:「人嘛,总要给自己留点念想。 年纪越大越容易相信牛鬼蛇神。 」
「也许吧。 」我说:「那要等我再过些年纪。 」
「你看这一颗星星,这就是你娘。 她死的那一天,这颗星星刚好在天边出现。 」
听他谈起我娘的事情,我连忙问他:「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呼韩朔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说起来,她是为我而死的。 」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呼韩朔语气平缓,说不出悲喜。 一边回忆一边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只不过是两个不该相爱的人坠入爱河。 我妹妹以前年少爱闹,那一年她背着我偷偷跑到凉州,途中救下一名浑身是血的年轻小将,哦,那时候你爹还没做大将军呐。 」
「她知道他是庆国士兵,可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或许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但爱情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可理喻,你说是不是?」
我微微点头,听他继续说。
「两人暗生情愫,私自许下婚约,不觉寥寥数年,他二人竟然有了一个孩子。 我那时忙于征战,这一切都被她蒙在鼓里。 她从中原回到边塞时,性格大变,以前整日爱笑的她变得越来越沉闷。 整日待在屋内闭门不出,我带她去纵马她不去,我带她去参加篝火节她也不去。 我变着法逗她开心,她只是望着手中的头钗发呆。 」
「后来她终于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敌国的将军。 我和她说,不论她喜欢的是谁,我都给她抓回来。 后来有次我埋伏在渡口,把你爹抓回营帐,看到他头上的发钗时才知道,原来我那个傻妹妹,喜欢的居然是镇国大将军秦牧。 」
「她喜欢谁都可以,偏偏是秦牧就不行,单于和我的族人没有一个不想着他死。 那一天,她来求我放了你爹,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从小就宠坏了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可那一次我拒绝了她,她用发钗抵在自己胸前,我依旧没有动容。 我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扎了下去,扎得满手是血,我夺下来她的发钗对她说,原谅哥哥这次帮不了你。 我还记得那天她哭得梨花带雨,谁知这竟然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
「后来你爹就被我那个傻妹妹偷偷给放走了,要不是她把你爹放了,我们可能早就占领了中原。 单于知道这件事情后,勃然大怒,把她押入大牢。 你也知道她这次犯下的过错,就算处死十次都不为过,我是三军统领也救不了她。 但单于却给了我一个机会,当时我们兵力已经严重不足,为了联合其他部落,单于告诉我如果我妹妹愿意联姻的话,就同意放了她。 我知道这是唯一一个救她的机会。 」
呼韩朔叙述着往事,但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情绪。 数十年的独居生活,已经抹去了他的悲喜,讲述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故事。 但从这个故事中,我能感受到我娘当时的心情。
她是怀着怎样悲痛的心情,夹在两个敌对的派系中,去守护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
听到此处,我不禁潸潸落泪。
「我知道妹妹的脾气,她就算是死也不会同意和亲,我替她把这桩婚事答应了下来,然后派人传信给了秦牧。 在和亲的那一天,秦牧率大军进攻,我佯装失败丢了三道防线。 他领队突袭了一千里地,终于在半路上把这桩婚事截下来,但因此,我们失去了一个部落的支持。 」
「你爹是我从军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漠北一战,我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 」
我问他:「那我娘,她后来又是怎么死的?」
「我们胡人投降后和你们庆国签订了休战决议,皇帝同意放了三万多俘虏,但是只有一个条件,必须把我押送去京都。 」
他苦笑地摇摇头。
「我要是不死,你们皇帝怎么够安心,但他还真是看得起我,竟然愿意用我一个人去换三万个俘虏。 我知道这一去便是九死无生,但我还是去了。 我觉得用一条命去换三万人,这个买卖怎么算,都是你们皇帝吃亏。 」
他接着道:「但我没有料想到的,就是我还有个傻妹妹。 她以同样的方式逼迫你爹放了我,同在一个位置,我知道你爹面临的压力,其实我死是最好的结局。 我现在还能回忆起那个画面,她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逼你父亲许下承诺,让他放了我。 她依偎在你爹怀里,渐渐失去呼吸,她对你爹说,『我知道你答应我的,就一定能做得到。 』」
「我和你爹打了半辈子仗,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赢。 我输了我的妹妹,他输了自己的妻子。 皇帝下七道旨意逼他把我交出来,也抵不
过他对你娘的一句承诺。 从此,我便住在藏锋谷内。 」
听完他的讲述,我才知道皇帝老儿当年为什么一直提防着我爹。 全天下人都以为他是奸臣,天下人都以为他有篡位之心。
呼韩朔沉默片刻,继续说:「你娘临死前,还对你说了一些话。 」
我没想到,我娘还有话对我说。
呼韩朔眼睛望着天边那颗星辰,缓缓道:
「她说,可惜娘正月里不能陪你去看花灯。 」
「一月里,不能陪你吃炒香豆。 」
「三月份,春风多好,可惜娘不能陪你去放风筝。 」
「四月份,到清明节了吧,你该给娘的坟前上一炷香。 」
「五月端午节,娘不能亲手教你包粽子,也不知道你喜欢甜的呢?还是咸的呢?」
「六月份,娘不能陪你去游湖。 」
「七月份,娘不能陪你扑流萤。 」
「八月份,中秋的月亮圆又圆,可惜我们娘俩阴阳相隔,不能相见。 」
「到了该要说九月份的时候,她便断了气,再也没能继续说下去。 」
呼韩朔的一字一句,我听在心里如同刀割。 十多年来所缺失的母爱,如今穿越时间听到她临终前对我的遗言,字字啼血,句句诛心。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无声的山谷失声痛哭起来。
月光如水,透过窗子流入屋内。
月斜,夜深。
我睡意全无,从呼韩朔的故事中,想着我娘究竟是怎么样一位坚毅的女子。 怪不得以前,我爹总是每天都去我娘的牌位前。
临睡前,呼韩朔又和我说了很多话。 我和他说,两国又发生了冲突,我爹最后是怎么死的,我如今在边关也做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将军。
他后来问我,我爹埋在哪了,我说他就被我葬在关山上。
他说明天他想去我爹的墓前看看。
如果不是因为在战场上相识,站在两个不同的立场的话,他们应该会成为惺惺相惜的挚友。
谁能想到,那个小时候我们临睡前害怕的传说中的呼韩朔,此刻正躺在我床边。 而且,论辈分的话,他居然还是我的舅舅。
我翻了一个身,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呼韩朔的声音忽然传来,他说:「赶紧睡吧,明天我们还要早起赶路。 」
第二天,天色微明,我就起了床。
吃过早饭,呼韩朔进屋收拾行李。 他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送到我的手中。 我翻开后看见扉页上写着:以战止战,以伐止伐。
「这是什么?」我问他。
他说在这谷内住了这么多年,百无聊赖中写了一本兵法,内容浅显粗鄙,不怕我耻笑送给我,权当留念。
我知道,这本书是他半生军旅经验的凝结。 接过书,我道了声谢。
呼韩朔灭了炉火,将桌子上的茶杯摆放整齐。
轻掩柴门,带上斗笠。
牵着他的小毛驴和我一同上路,临走前他回头望了几眼,这个住了十年的三间茅庐。
院子里,还有他未编织完的半只箩筐。
「走吧,我们去见见那个老家伙。 」
他年纪毕竟大了,身体已不如从前。 稍走不远,便要歇息片刻。
曾经的他统领数万兵马翻越天山,如今老得连骑头毛驴都要喘气。
「老喽。 」他说。
我们整整走了两天半,才到了埋葬我爹的地方。 这里石碑林立,战死在疆场的士兵都被我们埋在了这里。
呼韩朔站在我爹的石碑前,从腰间掏出一个酒葫芦,自己喝了一口,又将酒洒在我爹墓前。
他看着我说:「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打过仗,拼过刀,可惜还从未在一块喝过酒。 」
从他的眼神中,我能看到他正在缅怀过往。
当年他曾是千军统帅,领兵打仗气吞万里如虎,纵横南北未逢敌手,剑锋所指皆是刀枪铁骑。
一腔热血,满怀豪情。
我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是铁马冰河入梦来,还是五十弦翻塞外声。
人人畏惧的呼韩朔,如今不过是个形容耄耋、满头银发的老人。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递到我的手中说:「咱们第一次见面,我这个糟老头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这枚玉佩权当是见面礼。 」
那枚玉佩,只有茶盖大小,通体温润。 镂雕猛虎,刻有铭文,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忙拒绝道:「先生这个东西太过于贵重,我不能收。 」
呼韩朔道:「拿着吧,说起来我也还算是你的舅舅。 」
我只得依言收下,悬挂腰间。
在我爹的坟前又呆了好一会,我看天色已不早,便说道:「先生,此时再不走,恐怕要摸黑下山了。 」
呼韩朔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站起身来,去牵着他的毛驴。
还没走几步路,他又气喘吁吁起来,回头望
着我爹的墓碑,他苦笑一声。
「乏了,乏了。 老朽走不动了。 」
说完,他慢慢蹲下身,背靠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没一小会的工夫,呼韩朔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夕阳余晖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平静而祥和。
人一旦上了年纪,精神总不会太好。
这一点,连呼韩朔也不能例外。 我以为他还是像先前一样,正在闭目养神。 便在一旁等他,一直到日斜西山时,他还是静坐在石头旁,没有睁开眼睛。
我蹲下来,用手指放在他鼻息之下。 这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死了
七 血胜胭脂红
呼韩朔死后,我把他葬在了我爹坟墓旁边。
谁都不会想到,两个敌国最出色的军事将领,打了半辈子仗的对手,死后居然埋葬在了一起。 给呼韩朔准备墓碑时,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后来想想,还是在上面刻上:舅舅呼韩朔之墓。
以前,我一直都想做个女将军。 现在想想,其实这个梦想是有点可笑。 我知道父亲当年为什么不同意,可能不是因为我是个女儿身的缘故。
从呼韩朔的口述中,我明白,每个士兵想要的都是解甲归田。
兜兜转转一圈,梦又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但战争还在继续。
敌军主力行动敏捷,庆国士兵追击时没有讨到太大的便宜。
滕子京追击了胡人好几个月后,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敌人就像凭空从这片草原上消失了一样,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前些日子传出的情报说,敌人已经破了东北的阴山防线,滕子京不得不从凉州调了三万大军过去。 而这,恰恰就是西凉边境线进攻的最好时机。
滕子京把从凉州带来的大部分兵力,全都调集到了镇北关。 一来作为防守,二来如果敌人攻打玉门关,能够快速做好支援。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清晨,玉门关外来了一人一马。
城门打开,来人报告说,吐鲁浑的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正向玉门关的方向赶来。
秦文下令所有士兵严阵以待,又派人快马去镇北关通知滕子京,请求出动大军前来支援。
我趁敌人攻城之前,跑到了将军府内,派出一队人马护送小蛮和秦双玉去了镇北关。
小蛮说什么都不要走。
我说:「你放心吧,我们肯定会守住城池的。 到时候再接你们回来。 」
她还是不放心,我说:「你们在这里,只会让我们分心。 」
小蛮只得依从我的命令,我看着她怀中的秦双玉,这个家伙此刻还在冲着我笑,我忽然觉得无比欣慰。
不管城池守不守得住,我们秦家都还有一支血脉流传下来。
城垛中点起了烽火,瞭望塔的守卫吹响号角。
所有兵营里的士兵全部出动。
箭矢一捆一捆地运送到箭楼,我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末端系上红绳。 拉满弓一把射出去,我指着落箭的地方告诉弓箭手们,等下以此箭为准。 等敌人过了这个落箭点再放箭,以免浪费箭矢。
遮天蔽日的大军,从远处的地平线出现,数以万计的蛮子从四面八方涌向玉门关。
战鼓震天动地。
敌军的投石机在远处一字排开,步兵们推着云梯靠近城墙。
眼看着他们进了射程范围之内,我大喊:「放箭。 」
箭矢如雨。
前面一批蛮子倒下,后面又一批蛮子跟了上来。 他们举起了盾牌,这下子弓箭手对敌军的杀伤力大减。
他们如乌龟一般龟速向前,但迟早会到城门前。
秦文下令停止放箭,我们带着一批人马出城杀入阵内,从白天一直杀到中午,我们的兵马越杀越少,但敌人的士兵越杀越多。
我们不得不退守城内,但好歹抵挡住了胡人第一波进攻。
没过一个时辰,敌人又发动了第二波进攻,他们搭好了浮桥,准备用云梯攻城。
一时间,城墙上涌入不少蛮子,但我们毕竟占据着有利位置,上来一个蛮子杀一个,上来两个杀一双。
这些从云梯上下来的蛮子,根本进不了城内。
但我们这边同样伤亡惨重,这一场持久战,如果不停地战斗下去,那最后全部战死的一定是我们。
空气中充满着死亡的气息与惨叫声,我来不得顾忌其他人,手拿长枪把爬上城墙的蛮子一个个杀退下去。
这样战斗下去,除了互相消耗兵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一直抵抗到暮色时分,敌人才停止了攻城。 他们在不远处扎营修寨,准备第二天再进行攻击。
派出去的探子跑回来告诉我们,滕子京已经率领大军前来救援。
我算了算镇北关到这里的距离,如果兵马够快的话,两天就能来到玉门城。
我们只要再坚持两天的时间,等大军到来就能杀退敌军。
可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敌人攻城的兵马忽然少了一些,
中午就传来消息说滕子京在来的路上,已经遇见埋伏。
需要我们再坚持两日。
在第三天的时候,敌人的投石机将玉门城墙砸出了一个窟窿,敌人如同潮水一般涌入,我带着士兵们,一边与从缺口处进攻的士兵战斗,一边让战士们加快修理城墙的缺口。
敌人发疯般冲杀进来,我已经调用了三个营寨的兵力,敌人还是像水一样,一点点向城内渗透。
我听见秦文在城楼上大喊:「开瓮城城门。 」
两个守卫在城楼上转动开启城门的转轴,见城门大开,许多蛮子全从城门进入,城墙缺口的敌人瞬间少了一些。 我下令让士兵们抓紧时间加固城墙。
胡人冲到城门前,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一个瓮城,但已经跑不掉了。 火球、石块从天而降,瓮城内一片哀号。 此刻我无心细想这些,命弓箭手射向涌入瓮城里的敌军。
战斗持续到第四天下午,探子匆匆忙忙跑进议事大厅。
「没援兵了,没援兵了。 」他叫道:「滕子京被人埋伏后,已经深陷泥潭,援兵无法突破敌军的阻拦。 」
援兵如果不到,玉门关被破是迟早的事。
面对数倍的敌人,城内的士兵们早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蛮子们采用轮回战术,一波接一波的队伍轮番攻城,我们已经连续战斗了好几天没怎么休息。 每个士兵的体力已经到了最后的极限,唯一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滕子京身上。
苦苦等待的援兵,不能前来解围。
如今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丧失了斗志。 当天夜里,第二名探子回来报告。 滕子京下令让我们放弃玉门,退守赤金镇。
城池的四面八方围满了敌人,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
曾经坚不可摧的玉门关岌岌可危,城楼上的军旗已经被蛮子的弯刀砍断。 砍断旗子的那名敌军士兵在高声大喊。
「玉门关,破!!!」
我和城内的数万士兵,杀出敌人的重围。
秦文带着军队向镇北关的方向撤退,后面是前来追击的胡人。 我们跑到一个狭窄的山谷,这是去镇北关的唯一一条路。
忽然间从山崖上传来恰似雷霆般的响声,抬头看,巨石从头顶的山崖上滚滚落下。
慌忙之间我来不及躲避,只把秦文推向了巨石落下的另一边。
落下来的巨石很快就在峡谷处形成一道石墙堆,阻断了我这边兵马的退路。
秦文在石墙的另一侧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
「绫仙,绫仙。 」
我从地上爬起来说:「哥,我还活着。 」
但眼前这堵石墙,拦住了我的退路。
无数箭雨簌簌而落,身后是千军万马的嘶鸣。
山谷回荡着惨叫与哀号声,冲天火光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我身边已经是一堆尸骸,空气中飘散着的浓烈的血腥气味,使我阵阵作呕。
这是我目前见识过,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后有敌军围堵,前方无路。 士气全部被恐惧冲散,队形混乱,士兵顿时乱作一团。 七千人马被挤在狭小的崖谷中间坐以待毙。
我耳朵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所有声音,眼前的每个画面仿佛都被放慢了数倍,我能清楚看见将士们绝望的神情。
累了,我此时觉得,我真的累了。
我回过头,从落石堆的缝隙中,看见秦文不断用手扒石块。 他的指尖里,已经全是淋漓的鲜血。
他冲着身后的士兵号叫着:「攻城兵,开路,开路!」
我对秦文笑了笑说:「不必了,哥。 你们快走吧。 」
秦文语气中似乎带有哭腔,他安慰我道:「没事的绫仙,我们还有机会,我们还有机会。 」
敌人骑着战马,已经越来越近。
我说:「秦文哥哥,如果还能见到秦武,你答应我,别生他的气。 」
秦文道:「绫仙,我不生气,我答应过秦叔叔,要照顾你好好活着。 」
我说:「哥,我其实并不怕死。 」
我说:「哥,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我爹总喜欢用一句话鼓舞士兵的斗志。 」
秦文大叫:「绫仙,你想干什么?」
我没再说话,翻身上马,拔出插在地上的一杆长枪,纵马走到军前。
我对身旁的士兵们说:「身后就是镇北关,镇北关之后便是贺兰山,过了贺兰山就是京都,我们不退了,退到哪里都难逃一死。 」
身旁的士兵很快停止了混乱,全都安静了下来。
「青史会记住,我们今日的抉择与无畏战斗到底的勇气。 」
「今天,不会是我们的死亡之日。 现在,正是我们的荣誉之时。 」
数千兵马,一起将手中长剑刺向天空:「杀,杀,杀。 」
我对身后的士兵喊道:「众将士听令。 」
「在。 」
「列队。 」
混乱的军队立马调整好战斗阵型。 我手持长枪,向对面
千军万马奔驰,身后是数千名西凉铁骑。
风在耳畔呼啸,内心豪情万丈。 我对发起冲锋的士兵们喊道:「秦家军,战无不胜。 」
两侧巍峨耸立的高山,见证这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我坐在马上想。
此处青山甚好,恰能用作长眠。
八 关山飞度
梦。
长长的一场梦。
在兵荒马乱的军营里,每天都要提防着敌军偷袭营寨,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长的一场梦了。
梦里没有铁马冰河,那是一个爬满青藤的宅院,我认得,这是秦家在京都的宅院。
推开门,院子里种植的鲜花在初春的季节开得甚是妖艳。 庭院中的火炉上煮的是初春新摘的碧螺春,茶壶咕噜噜响着,沸腾的水从壶嘴冒着热气。
突然间我觉得口渴,想要过去喝一杯茶。
向火炉旁走去时,我看见自己身穿的盔甲和随身携带的利剑,弃置在墙根处,早已经锈迹斑斑。
有两个小家伙,正蹲在地上看瓦罐里的蝈蝈。
「你说说看,它们两个到底谁会赢?」
我走近一瞧,才发现两个小家伙正是秦文和秦武,我说:「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小?」
秦武道:「绫仙姐姐,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下意识跑到水缸去看自己的脸,那张脸明显是我已经长大的模样。 可秦武他们两个却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仙儿,你回来啦。 」
我循着声音看去,我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对我笑,我跑过去扑在他的怀里。
我说:「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抚摸着我的肩膀说:「傻孩子,爹不在这还能在哪里。 」
他说:「你怎么来这么迟,大家都在等你吃饭呐。 」
说着,身后的门突然打开。 我看见满屋子的人,我伯伯、伯母以及秦家的仆人都在。
下人们端着饭菜摆在长桌上,秦武绕过我和我爹,自己跑到桌子前吃饭。
伯母打了他的手心:「一点规矩都没有。 」
院子外忽然人声鼎沸,吵吵嚷嚷。 我跑出去看,太子骑在骏马之上。 街道两旁的人说:「快看,这就是我们大庆的皇上。 」
太子从马背上下来,走到我的面前。 他也说:「绫仙,你终于回来了。 」
我对他笑,他伸出手臂把我搂在怀里。 我闭上眼睛,他的胸膛还是那么暖。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抬起头看他,太子早已不见,抱着我的却是滕景春。
他横抱着我不停地跑,汗珠从他的额头不断涌出,他正在喘着粗气。 我问他:「滕景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把我放在地上说:「你终于醒啦。 」
四周景色开始不断向后退去,他离我越来越远。 我和他中间始终隔着一道草原,我在草地上疯狂奔跑。
那些草缠着了我的脚踝,它们疯狂生长,没过我的膝盖、腰间、胸膛。
直到变成一滩碧绿的湖水,没过我的头顶,让我喘不上气来。
我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猛地睁开了眼睛,刺眼的光线照得我眼球发痛。
我努力地回想,先前发生了什么。
在向敌军发起冲锋后,将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满地尸骸,面对敌人蜂拥而至的军队,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倒了下去。
我想起来在我倒下的那一刻,卢大人的玄甲重骑兵冲入场内,然后我就闭上了双眼。
外面已是正午,天光大亮。
我努力地坐起身来,看见小蛮正趴在我的床头熟睡。 起床的声响,不小心把她吵醒。
小蛮道:「主子你终于醒啦,小蛮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主子了。 」
这时候,我觉得口渴得要死,让小蛮给我取来热水,我接连喝了两大杯。
我问她:「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 」
「我们这是在哪?」
「镇北关。 」
我睡得脑袋有些发懵,让小蛮扶我起床走走。
我问她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说玉门关已经破了,吐鲁浑的大军攻打到赤金镇,滕子京靠着切断了赤金河的桥梁,才阻挡了吐鲁浑的兵马。
我走到城楼上,看着镇北关外,千军万马涌动。
从绣春湖到赤金镇的路旁,扎满了庆国的营寨。 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回忆起先前惨烈的战场画面。
漫天火雨,遍地赤红。
真不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我又想起呼韩朔所说的话,以战才能止战,以伐才能止伐。 他和我爹都不愿意打仗,但不得不做万军统帅。 我知道太子从小也不喜欢当皇上,但还是成了九五之尊。
赤金镇,原本只不过是个一百多户人家的普通小镇,如今成了两军的必争之地。
赤金河水面并不算宽,但敌军试图渡
了几次河,都被打了回去。 一时间无法渡的河蛮子们,只能在河对岸造起船只。
一味地等待敌人行动根本不是办法,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一个月后。
在镇北关的议事厅内,滕子京坐在椅子上,一群将军们围在沙盘前讨论接下来的作战部署。
玉门关是西出边塞的通道,胡人攻破以后,庆国就断了通往西域唯一一条路径。 如今城内驻扎的都是吐鲁浑的主力大军,想要夺回来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军师们提出了几个建议,但都被滕子京一一否决。
众人愁眉之际,我上前道:「滕元帅,我有一条建议,不知可行不可行。 」
滕子京说:「秦将军但讲无妨。 」
我指着沙盘中的一座小城说:「如今玉门城中,胡人兵马甚多,我军又比吐鲁浑的兵马少。 想要攻下玉门城,只能引蛇出洞。 将敌军主力引出,趁其城中空虚才能夺取城池。 玉门如果失守,前后夹击吐鲁浑,他只能领兵撤退。 」
秦文道:「吐鲁浑有二十多年的从军经验,怎么可能会被轻易上当。 」
「只要肯拿镇北关当赌注作出一战定胜负的样子,再用一个人做诱饵,就能让吐鲁浑上钩。 」
卢大人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抚着长须望了一眼道:「难不成你想让滕元帅做这个诱饵?」
我点了点头:「对于吐鲁浑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对会派出全部兵力。 我们可以兵分两路,分别袭击玉门和居延泽。 前不久我们刚刚袭击了他们的屯粮重地,吐鲁浑肯定不会想到我们这一次还会派兵偷袭。 」
军帐中的许多将士站起来拒绝道:「这个想法太过于大胆,万一不成功的话镇北关可能就会失守。 」
滕子京许久没有说话,思索良久后才说道:「我同意。 」
营帐里的众人纷纷跪倒在地,说:「还请元帅三思,此行太过于冒险。 」
他看着我说:「出奇才能制胜。 我倒是觉得秦将军这个计划可行。 你们都觉得不行的话,那敌人肯定看出来这是个圈套。 」
既然滕子京坚持,众将军也无人再反对。
但是怎么走才能不被敌军发现,这也是一个问题。
我道:「我们可以向南绕道贺兰山跨过关山,进入乌苏沙漠掩藏行踪。 」
「玉门关本来距离镇北关只有二百多里路,这样岂不是多绕了五百多里?」一名裨将反驳道。
我接着说:「就是远了点才好,敌人一定不会想到我们居然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就为了攻打玉门关。 」
滕子京从椅子里起身:「切勿再议,一切按照小秦将军说的办。 」
出征前一天,一切准备就绪。
秦文领军两万攻玉门,我带七千精兵袭击居延泽。
临睡前,滕子京走到我的营帐内。
我问道:「滕元帅,你有什么事吗?」
滕子京道:「小秦将军,关于你爹爹的死我很抱歉,我在朝堂上从来没想到过要与他为敌。 」
我说:「这事我爹曾和我谈过,他说这件事他不怪你。 倒是我爹耽误过滕景春公子的前程。 」
滕子京还想再说些什么,我立马阻止了他。 我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我本来已经慢慢放下了,所以请您不要再提了。 」
滕子京点了点头:「哎,哎,好。 秦姑娘深明大义,能这么想就好。 」
「滕元帅,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说:「秦姑娘,来之前圣上托我送你一样东西。 」
我心里纳闷,我说:「他要送我什么?」
滕子京笑笑道:「你随我出来就知道了。 」
我出了营寨后,一名士兵牵了一匹血红色的骏马站在一旁。 此马四肢健长,骨骼坚实,锋棱瘦骨,一看就是西域良马。
他道:「这是前些年西域进贡的良驹,圣上让送给你。 」
再次听到李和明这个名字。
恍然如梦,怅然若失。
漫长的时间,会平息所有失望与埋怨。 现在的我,早已不悲不喜。
没有人知道庆历七年的春天,当我待在黑暗潮湿的牢房里,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希望太子能够出现。 那是我最无助的时刻,只是无论我怎么等,他始终没有来。
漫长而无助的等待最能令人绝望,我在自己最需要温暖与陪伴的时间里,没能等到自己想要等的人。
很久之前,在离开京都的那个下午,我仿佛过完了自己漫长的一生。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说过,我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太子已经是君,我是臣。 他坐镇朝纲,我保他山河无恙。
感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在时光的驿站中很用心地等待一个人,你等了他几千个夜晚,他都没有出现。 在你准备离开的渡口时,他却姗姗来迟。
他说抱歉啊,我来晚了。
你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可能也知道他跨越千山万水才向你走
来,但你还是很平静地说,对不起,我马上就要坐船离开了。 你没向他解释在时光里你付出了多少年华。 你曾经等了他几千个夜晚,却不能原谅他迟到几个时辰。
因为你知道,在离开那个时光驿站的时候,你没有带走自己的心。
我从士兵手中接过缰绳跨上去试骑了一下,这匹红马奔跑起来马蹄翻腾,快如闪电,体力极佳。
我骑着它绕着营寨奔跑了好几圈,回来时它都不曾剧烈喘息。
果然是匹好马。
滕子京说我应该给这匹马起个名字。
我看着这匹通体全红的马,想了一会后,我说:
「那就叫它桃花吧。 」
九 钗头凤
第二日,我从滕子京手上领到军令后,在城内兵营的训练场里,点了七千兵马。
我站在台上对下面的士兵道:「将士们,上一次我们惨败,如今回击的时刻到了。 敌人重创了我们的队伍,我们也必须让他们流血。 」
副官从身后递过来三碗壮行酒,我将第一碗酒洒在地上道:「第一碗酒敬给死去的兄弟。 」
第二碗酒,我一口气干完后道:「第二碗壮行。 」
广场中的士兵纷纷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我举起第三碗酒说:「这一碗留下来,等凯旋回来后庆功。 」
数万杆长枪刺向天空,士兵们的喊声震天动地。
「杀,杀,杀。 」
镇北关的南城门缓缓打开。
门后数以万计的兵马一拥而出,马蹄奔腾,飞快地离开关城。
滕子京站在城门楼上,目送千骑万军席卷山岗而去,城门外的大道上只留下一阵烟尘。
尘雾渐退,猎猎长风吹动城门上的旌旗,远处夕阳熔金。
看见这支载着希望的队伍离开后,他才缓步走下城楼,骑上战马后向北城门而去。
滕子京穿过绣春湖,来到城外的营帐,数万兵马蓄势待发。
见滕元帅到来后,众人皆上前垂手行礼。
一名先锋官道:「元帅,军队已经集合完毕,随时可以动身。 」
滕子京带上头盔,对身边的一群将士道。
「出征。 」
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我和哥哥秦文带着兵马穿过贺兰山的峡谷。
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程,才到了关山山脉。
出征前,滕子京下了军令状,十日内必须到达玉门。
我们只有十天的时间,如果十天还未绕至敌军身后,镇北关很可能失守。
兵马就地休整,在一个小山坡上度过一夜,士兵们全都穿着铁甲而眠。 为了抓紧时间行军,部队只睡了两个时辰,刚到五更天的时候,秦文下令兵马继续赶路。
从关山的高原望去,西方赤金镇的天空,被烧成一片通红。
红得好似,盛夏清晨的初日。 在那里,现在一定正发生着惨烈的战争。
我不敢去想,此刻赤金渡口那边战争的惨状。
只是不停地用马鞭抽着坐骑,我对它说:「桃花啊桃花。 你快一点再快一点,你背上驮的,可是一个年轻帝国生死存亡的命运。 」
出了关山山脉以后,就是乌苏沙漠。
在沙漠与关山的交界处,我和秦文兵分两路。
他领两万兵马向西直奔玉门关而去,我领着七千人北上。
分手前他对我说:「绫仙,这一战,不仅仅是为了我们庆国,更是为了我们的秦家而战。 如果此战告捷,我们秦家定能东山再起。 」
秦文说这话的语气和神情,我觉得像极了我爹当年的样子。 我想起秦双玉来,如果我爹还活着的话,他看到秦双玉一定也很喜欢。
我从来没有像秦文一样考虑这么多,他是我们秦家的长子,我知道他把「秦家」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重,肩膀上挑着我们秦家的担子。
这一战没有退路,所以我们只能赢。
我说:「哥,你放心吧,你忘了我爹常说的吗,秦家军可是战无不胜。 」
秦文看着我笑了,他的长发飘散在风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秦文看着我的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幸福。 可能是我知道秦武还活着,可能是我们秦家来了秦双玉这个小家伙,也可能是我终于有机会要去救滕景春。
我爹如果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此刻看见我们这样一定很高兴。
我们都成了,可以支撑家族的顶梁柱。
刚进入乌苏沙漠后,前一段路程还能看见遍地的胡杨与梭梭草,偶尔能碰到干枯的河床、被遗弃的破败房屋、残缺不全的城墙。
随行军中熟悉地形的向导说,这还没进入真正的沙漠。
过了一天后,眼前除了遍地黄沙,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一望无际的沙漠,风尘茫茫,热浪袭人。
走在沙子上,仿佛如同走在烈焰中一般。 白天炎热如火,夜
间寒冷如冰。
连续的行军让士兵们早就疲惫不堪,每走一个时辰,士兵们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阵。 唯一的安慰是,继续走下去就一定会碰到绿洲。
我带着七千兵马,走了五天才穿过乌苏沙漠。
在出发后的第九天夜里,我们终于到达了居延泽旁边的山坡。 在一处隐秘的山谷,我让赶到目的地的士兵,先休息一夜。
连续的行军,士兵们已经累得没有一点力气。 此时若是立即发起袭击,只怕兵马疲惫,战斗力不足。
在三更时分,哨兵将我喊醒。
「秦将军,我们发现了胡人的行军。 」
我睡意全无,连忙起身,和他来到了一个山坡,躲在一处巨石后面。
山坡下,手持火把的胡人军队正在匆忙赶路,向着玉门方向去,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一万兵马。
北方火光冲天,一定是秦文杀到了玉门关。
我下令所有人不能发生任何响动。
等这支队伍走后,趁着居延泽的兵力不足,到时候刚好乘虚而入。 在兵马走了两个时辰后,我才让手下的兵将向营寨发起冲锋。
不出意外,营寨中果然没有多少守卫。
我们七千人马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冲破了营寨防御,杀进了敌军的后营。 敌人的骑兵溃不成军,在西北的荒原上四下逃窜。
将士们拿着火把,冲入粮草库,把胡人的粮草烧得一干二净。
我下了马,冲进一顶又一顶帐篷里去找滕景春,找了十几顶帐篷都寻不到他的踪影。
我的心在怦怦怦乱跳个不停,我知道他此刻就在这个营地的某个地方。 如今你就近在咫尺,滕景春,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我在人来人往的慌乱中大喊:「滕景春,你在哪。 」
喊了半天没见到他的踪影,却不知浑戈尔从何处杀出,他看见我后大声叫嚷着:「原来又是你这个臭娘们,那个小白脸是不是你的老相好,他已经被我剁成了肉泥。 」
说完之后,他手持两把武器向我冲过来。 他说:「今天我要把你也剁成肉泥。 」
怒火从我胸膛中燃烧,我拿起长枪上前与他搏斗。
他抡起重锤向我砸来,我接下他的铜锤道:「你要是敢把滕景春怎么样,老娘我今天非要拿你项上狗头祭酒。 」
浑戈尔青筋暴起,力道重了三分。
「你个臭娘们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
浑戈尔身有蛮力,我和他斗了几十个来回,手腕已经开始发麻,渐觉体力不支。
他步步紧逼,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 就像是几年前,我打死的那头猛虎一样,狠狠地咬着我不放。
浑戈尔又是一斧朝我头顶劈来,我横握长枪挡下。
他抡起重锤,砸在铁斧之上。 我支撑不住这一锤的重量,双腿一软。 浑戈尔顺势用铜锤砸在我胸口前,我人飞了一丈开外。
手握长枪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只觉得胸口发闷。 浑戈尔再次攻来,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别动。 」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空中有箭矢破空的声音。
浑戈尔双臂被箭射中,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我一个漂亮的回身旋转,枪尖已经抵了他的咽喉处。
我说:「别动,再动喉咙可是要给你戳个窟窿。 」
冥冥之中,我忽然觉得滕景春此刻就在我身后。
当我回头的那一瞬间,才发现他正在千军万马之中等我。 天地之间的万物,都不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滕景春他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笑着流出了眼泪。
我说:「滕景春,你没有死。 」
他笑了,他说:「我历尽千辛才见到你,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
我说:「滕景春,我来带你回家了。 」
士兵们上前将浑戈尔捆绑起来,营地中的蛮子看见他被擒拿之后,都丢掉了手中的武器投降。 我吩咐士兵们,将这些俘虏关押起来,送回军营。
一群队伍,押送着俘虏向营地里去。 我和滕景春策马走在队伍前面,听他诉说这些年的种种经历。
我说:「滕景春,你这一年来过得可真苦。 」
滕景春说:「我知道,秦姑娘过的可比我苦多了。 」
这句话让我鼻子有点酸酸的,我把头扭了过去。
此时,一匹快马从天际的红日中奔来。
「秦文将军有令,吐鲁浑正欲率领大军逃向狼居胥,让将军乘胜追击。 」
我让傅副官去点一部分士兵,带着俘虏和出使团先回营地,剩余队伍则随我去追击敌军。 你看,就是这样,征战沙场哪顾得上什么儿女情长。
我拉着滕景春走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一枚发钗塞到他的手里。
滕景春问:「秦姑娘,这是?」
我说:「此钗名为钗头凤,男女各有一支。 这是当年我爹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如今我把它送给你。 」
滕景春喜极而泣道:「承蒙秦姑娘抬爱,我何德何能。 」
我说:「你真是笨死了,还一口一个秦姑娘。 你要是不想要就还给我。 」
滕景春连忙将发钗揣进自己的怀里:「绫仙,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
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春风般的笑容。
我说:「滕景春,此钗,但见我心意。 」
随从官走到我身边道:「秦将军,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准备出征。 」
我纵身上马,在黄沙之中对滕景春挥手,笑着说:「滕景春你等着我回来,今年春天我还想喝你家的桃花酿。 」
滕景春满眼笑意地望着我,重重地说了声:「好。 」
马蹄南去人北望,黄沙漫天。
无论塞北的风有多大,所有飞扬起来的尘埃,都终将会落定。
瓦楞又生白霜,东风西渡侵寒城。
燕子回门,已是庆历九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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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节 春和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