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尝胆

永兴八年,闹干旱,我家的杏树却长得极好。
   清晨,我挑着一担杏果出门,准备翻过连廊山,去县城卖了换点吃的。
   下山的时候已是傍晚,没有盘缠,我只得借宿道口客栈的马圈。
   半夜,有人重重地敲着马圈的木板门,将我叫醒:    「快跑!这是黑店!」    1    叫醒我的人是个书生,下午住店的时候打过照面。
   他一袭灰布长衫,背着个打了补丁的蓝布包袱,气喘吁吁地小跑在前面。
   我们一路跑到半山岗的密林深处,他才停了下来。
   「小……小兄弟……好险……」他拍着我的肩膀,「差点……我们俩就着了那黑店的道道了!」    我透过树枝望向山下,道口那间客栈亮起了灯。
   一个滚圆的中年女人,操着杀猪刀走了出来,那是老板娘。
   她探到马圈看了一眼,兴许是没找见我,啐了一口,转身进了屋。
   我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抱拳作揖,感谢书生。
   书生摆摆手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必客气。
   他说他叫冠升,是个秀才,准备去县城衙门讨个主簿的差事。
   家里上下都打点好了,卖了一头猪,才疏通了关系。
   本想着在这客栈落个脚,明日一早便进城。
   没承想,半夜听见了磨刀的声音。
   他家是镇上的屠户,打小对这磨刀的声音就敏感。
   醒来一看,就听见老板娘跟身边的店小二合计,要剁了我俩,做人肉包子!    好险!听了冠升的话,我吓得手脚发麻,惊魂未定地向他连连道谢。
   天还未亮,冠升说可以再眯上一会儿,等东方既白,再继续各自赶路。
   他说,以防万一,我俩可轮流值夜。
   一人盯一个时辰,天也就亮了,他可以先来。
   白天赶了一天的山路,确实累坏了。
   我不假思索,谢过他之后就靠着树干坐下。
   刚眯上眼,脑中轻飘飘一阵,便睡着了。
   但我睡得浅,朦胧间感觉身边有人踩着枯叶走动的声响。
   迷迷糊糊睁开眼,就感觉无法动弹,我被一根粗麻绳绑在了树上。
   前一刻还表面羸弱的书生,此刻却面目狰狞地看着我。
   他手持一柄短匕首,闪着寒光。
   「冠升,你……你要干什么?」    他咯咯咯笑着,半蹲在我面前,冰冷的匕首贴着我的脸:    「我看你面色红润,气血不错,应该有颗好胆。 」    胆?他要我的胆?    我知道,那是黑市的买卖,一颗好胆,能在县城盘下一套院子。
   「你……你不是书生吗?」    「我是书生,也确实要去县城讨差事,但这不妨碍路上干一票,攒点家底。 」    「我们家三代屠户,我手艺好得很,不疼!」    说着,冠升从腰间取出一小壶烧酒,喷上一点在刀刃上,又灌了我一嘴。
   辛辣的烧酒呛得我喉咙发麻,酒水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哈哈哈……」    那畜生狂笑了一声,撕开我的破布衣,一下子愣住了。
   我知道他为何愣住,因为我右侧胸的下方,腹部的位置,有一道伤疤。
   「你……」    我点点头,淡然地告诉他,我的胆早就被取了卖掉了。
   他气急败坏地大骂一声,在泥泞的枯枝叶上来回踱步。
   「妈的……丧气!」    旋即,他冷静了下来,走到我面前,狠狠地说:    「那我就不能留你活口了!」    我冷笑了一声看着他:    「原本,你也没想留我活口吧?」    他嘴角一斜,想必是懒得跟我多啰嗦了,将刀刃抵在我脖子上。
   霎时间,鲜血洒满了我的脸,但那不是我的血。
   书生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身首异处。
   在他背后,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擦着滴血的环刀。
   「凯哥……」我默默地喊了一声。
   那人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望向山下的客栈。
   「继续    吧。 」他说。
   2    我不是山野村夫,而是廊城的捕快。
   凯哥是我的上峰,廊城第一神铺。
   我们俩领了知县的令,要捣毁连廊山的这个黑窝。
   近年来,黑市上买卖人胆的交易,越来越猖狂。
   一开始,这些人胆来自于那些因为饥荒饿死的人。
   后来,不知为何竟供不应求,人胆的价格被炒得越来越高。
   这就让有些贼人,铤而走险。
   据报,连廊山的这个黑窝,已经有七八十条人命了。
   为避免打草惊蛇,知县命凯哥与我两人潜入,端了它。
   天刚亮,我就拎着书生的破布包,站在了客栈的门前。
   店内传来老板娘抱怨的声音:    「这个二冠子,想吃独食,要是让老娘逮到……」    门一推开,她看见我站在那里,一下子收住了话舌。
   「小……小兄弟……你这是……」    她看见我,从头到脚,一身血迹,即刻愣住了。
   我将书生的破布包丢在碎石子地上,里面有两本沾了血的书。
   「他救了我……」    我装出几乎要哭的样子,哽咽着。
   我告诉老板娘,昨天晚上我出门解手,遇到野狼。
   是那个书生,拉着我往山上跑,不料被狼群包围了。
   他奋力地保护我,结果自己被野狼撕成了碎片,只留下一个布包。
   可能是野狼嫌我身上酸臭,没有吃我,散去了。
   我吓得连滚带爬下了山,这才回来。
   老板娘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她八成是不信。
   但是,她又能说什么呢?只能招呼我进店休息。
   凯哥说,我们的任务不是简单地端掉黑窝,而是要顺藤摸瓜,找出上家。
   黑店只是杀人取胆,他们卖给了谁,这才是关键。
   知县和师爷估计,这黑窝的上家,应该是廊城里某个有实力的乡绅。
   如果能够从这黑窝里得知,究竟是谁在廊城的黑市经营着这害人的买卖,那可是大功一件。
   我坐在八仙桌前,随手端起一杯昨夜的凉茶,假意抖抖索索地喝了一口压惊。
   老板娘给店小二使了个眼色,让他将店门拴上,然后随意地坐在窗户口,向外瞭望:    「那书生……当真死了?」    我点点头,将目光转向别处,    在厅堂通往后院的墙角,看见了半个人影。
   极有可能,那人是来取货的。
   他本应取走的,是我腹中的胆。
   如果不是书生半夜节外生枝,此刻他应该已经提着货,进城了。
   那个书生,冠升,或者二冠子,随便什么名字吧。
   他应该跟他们是一伙的,只是临时起意,想吃独食。
   这屋子里有三个人,他们跑不掉的。
   凯哥此时,应该已经在后院外蹲着了。
   提货的人一现身,我们就收网。
   老板娘接过我手中的茶杯,笑着说给我加点热茶。
   我知道,她这是要去下药了。
   她刚起身走向后院的方向,我也转身望向门口。
   此刻,店小二正警惕地望向窗外。
   我起身上前,对他说,夜里跑得急,把那一担杏果落在马圈了,想去看看。
   「丢不了!」    店小二没好气地应了一声,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笑着往正门走,口中念道,还是看一眼放心。
   只见他脚一蹬,一条长凳挡在了我的面前:    「都跟你说了,丢不了!」    到这时,他也不装了,杀气溢满全身。
   我叹了口气,放声唱了一句:    「西园的妹妹起身喽,香扑扑的手绢儿盖着了我的脸……」    这两句荤词是我和凯哥的暗号。
   我这半句还没唱完,后院就起了动静。
   只听见稀里哗啦,像是水桶打翻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沉闷的喘息声,便什么都没有了。
   店小二惊恐地望向后院的方向,下意识地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我一个箭步上前,想拿住他,谁知他身手还不错。
   缠斗间,我心想,他只是个小喽啰,死活都无所谓,便下了狠手。
   店小二此生最后一眼,应该是看见了我腰腹上的疤痕,在一阵茫然无措中,被我拧断了脖子。
   处理完,我快步走向后院,就看见凯哥面色凝重地站在院子里。
   水井旁,是老板娘的尸体,已经被劈成两半。
   木门边,一个灰衣男子趴在篱笆上,背上还在喷血。
   我上前,想将那男子翻过来看看正脸,凯哥却大喝一声,制止了我:    「别动那人!」    我诧异地看着他,心中充满了疑惑。
   凯哥    再一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摆摆手说:「罢了,你看吧。 」    我将那灰衣男子翻了过来,也吃了一惊。
   那人我认识,是廊城刘员外的家丁,叫阿木。
   我刚想说什么,就感觉胸口一阵闷痛。
   刘家……    我突然想起来,上月,凯哥才跟刘家二小姐定了亲,我们兄弟几个还吃了定亲酒……    「都带回去吧……」    凯哥的命令中,多少有些无奈。
   3    巡捕房后门外,寂静的街道。
   木板车上,盖着四具尸体,是我和凯哥这趟连廊山的收获。
   我坐在一旁,扒拉着那担杏果,等着凯哥。
   他一个人进去向师爷汇报,我是没资格听的。
   我只等着这趟差事办完,还有时间赶上集市,把这担杏果卖了。
   这担杏果确实是我的,我家里也确实有一棵杏树。
   以前爹娘说,县城里若是混不下去,就回家吧。
   家里有几亩地,还有棵杏树,饿不死人。
   总比在县城里,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好。
   谁说饿不死人?    去年我回村子,田地荒芜,饿殍遍野。
   家里人不知去哪里逃荒了,只留下那棵杏树。
   我那时心想,他们怎么不来廊城找我呢?    虽然我俸禄不多,但也能让老两口吃饱穿暖。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翻不过那连廊山,一个村子的活人,都翻不过……    刀口舔血的日子有何不好呢?    至少,刀在自己手上。
   门咯吱一声开了,是小五。
   他招呼兄弟几个,帮我把木板车推进巡捕房的后院。
   他也招呼我进去,说我跟凯哥立了大功,晚上要庆祝一下。
   我指了指手边的担子,说卖掉了杏果就回来。
   「你那担杏果能卖几个钱?」    小五嫌弃地向我摆了摆手。
   他总是笑话我,拿着朝廷的俸禄,还做小买卖。
   士农工商,商人是最低贱的。
   我反问他,士农工商,我们在哪儿呢?    他一时语塞,便不再揶揄我了。
   傍晚,我挑着半担杏果,再返回巡捕房的时候,院子里已空无一人。
   桌上留有一张纸条,是小五的笔迹。
   「长生街,速来!」    长生街……刘员外家……    我知道,应该是知县下令了,要马不停蹄地将刘家捉拿归案。
   我提起挎刀,沿着后巷,小跑着奔向长生街。
   刘员外家的宅邸,进进出出四十多个院子,若是没人带路,肯定迷糊。
   不知道凯哥和小五他们,是从哪个门进去拿人?    我们一共才十来个兄弟,撒到这四十多个院子里,怎么拿人?    况且,如果刘员外真的是做黑道生意的,那他家中养的门客,肯定身手不凡。
   我想起了连廊山下那黑店里的小二,其貌不扬,却也有些本事。
   凯哥他们这样贸然冲进去拿人,太唐突了!    我正想着这些,已经来到了长生街口。
   令我诧异的是,这条街上,熙熙攘攘如平时一样热闹,并没有刀光血影。
   刘府外,站着四个戴着面具的红衣人,腰间挎着雁翎刀。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驻扎在廊城不远的、常将军麾下的红衣近卫。
   知县向常将军借兵了?    知县和师爷,应该是听了凯哥的汇报,说这刘员外手下实力不凡,所以向常将军借了兵。
   既然有军队相助,小五为何又那么着急给我留下字条?    我走上前,突然反应过来,此刻我穿着便装。
   出来时走得急,令牌也挂在了巡捕房的墙上,忘了拿。
   没了凭证,这四个红衣近卫,肯定不会让我进去。
   看着我提着挎刀,搞不好还会以为我是刘家的门客,将我拿下了。
   想到这,我索性不走正门,沿着长生街一路小跑,往后门走。
   刘府的这段红砖外墙,我十分熟悉。
   以前,凯哥跟刘家二小姐幽会的时候,我可没少在这帮他盯梢。
   一旦我看见,刘员外的车架远远地转入长生街,我就会在墙外高唱那段荤词:    「西园的妹妹起身喽,香扑扑的手绢儿盖着了我的脸……」    每当这个时候,墙内就会传来一阵骚乱。
   不一会儿,凯哥便翻身从里面跳了出来,整着衣服和发髻。
   「你能改个词吗?」有一次,他嫌弃地对我说。
   我捂着嘴,脸都笑红了,龇着牙说:「怎么的?嫌我这词荤啊?你们在里面办的事,不荤吗?」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脑门,转身吹着口哨远去。
   ……    到地方了。
   我收起回忆,来到之前盯梢的外墙。
   凯哥说,这段墙的后面,是刘府的西花园,里面有座假山,十分隐蔽。
   后面他就不说了。
   我知道,孤男寡女,需要隐蔽的地方办事。
   而此刻,我也需要从个隐蔽的地方进入刘府。
   翻墙而上,我看见黑漆漆的假山石,排布成错落有致的样式,延伸出一条弯曲的小路。
   走出西花园没几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刺鼻而来。
   我循着味道,来到西园柴房外,就看见两排大约十几个红衣近卫,正抬着尸体进进出出。
   那尸体有男有女,有穿着粗布衣的下人,也有穿着绫罗绸缎的贵人。
   突然间,我胸口一紧,看到的东西让我几乎窒息。
   两个红衣近卫,抬着小五,进了柴房。
   那确实是小五,我万分确认……    我强忍着全身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挪到柴房的后墙,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胆要新鲜的,下刀要快!」    这是师爷的声音,那沙哑的声音很好辨认。
   我微微抬起头,从格纹的窗棂中,隐约看见师爷正背着手站在两块拼接的木桌前。
   小五的尸体就摆在那木桌上。
   一个黑衣人,拿出一柄匕首,跟书生的一模一样,娴熟地从小五的右腹,取出一颗胆。
   小五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可能还没有死……       师爷看了一眼小五的胆,有些嫌弃地摇了摇头,那可能不是一颗上好的货色,卖不出什么价钱。
   我气疯了,热血几乎要冲破了我的天灵盖。
   我紧握着刀柄,扫了一眼柴房内的摆设。
   推窗,翻入,一刀横扫黑衣人,再一刀取了师爷的狗命!    正当我脑中预演着这些动作的时候,肩膀被人重重地捏了一下。
   那力道,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就像是我编的那段荤词只能出自我口一样,这指尖的力道,只能出自凯哥。
   「凯哥……」    我微张着嘴,没有发出声音。
   他凑到我耳边,用微弱的喘息声命令:「撤!」    4    巡捕房的后院里,摆    了四张桌子。
   对应四张桌子的,是十六条长凳。
   我坐在其中一条长凳上,拨弄着桌上的酒碗。
   门咯吱一声开了,我低着头,艰难地挤出微笑:    「小五,你们这帮家伙去哪了?」    「不是说要给我和凯哥庆功吗?」    「我今天卖杏果的钱,刚好够买一坛烧酒,十二年的,够意思不?」    身后的人,咳嗽了一声。
   我转过身一看,师爷正站在门口。
   「哎哟,师爷,您……怎么来了?」    他踱着步子进来,环视了一眼院内的四张方桌,又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小五说要给我和凯哥庆功,我这酒都买好了,人一个个不见了……」    我借着酒劲,絮叨着。
   师爷缓缓走到我的面前,双眼凝视着我。
   我鼻子抽动了一下,他身上的血腥味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档的檀木香。
   突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
   他说,下午我不在的时候,他命小五带人突袭了刘府。
   结果,没想到中了埋伏,十四个兄弟,都牺牲了。
   他估计是凯哥走漏了风声,因为他与刘家二小姐有婚约,所以徇了私。
   知县无奈,向城外常将军借了红衣近卫,一举剿灭了刘府的私兵。
   凯哥和刘家二小姐失踪了,大约是跑路了。
   从今天起,我就是廊城铺头。
   说完,师爷端起桌上的一碗酒,高高举起:    「敬兄弟们!」    然后,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我们喝的烧酒,师爷这等人物怎么喝得惯?    他意思了一下,便将酒碗放了下来。
   「辛苦你了!」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等他走远了,我拿起那碗酒,狠狠地摔在墙边。
   陶碗碎裂的声音,沉闷而悲伤。
   我口中喃喃道:「兄弟?你不配!」    5    一个时辰前,刘府西花园假山后的一处洞穴。
   凯哥坐在地上,抱着心爱的女人,面若死灰。
   女人早已断了气,血几乎流干了。
   他说,我们都被骗了。
   廊城最大的人胆黑市,是知县在经营。
   他之所以让凯哥去端连廊山脚的黑店,是因为那家黑店抢了    他的生意。
   他不允许在廊城的地界上,还有第二个卖家,所以要我们找出来。
   可凯哥没想到,那第二个卖家,竟然是刘家。
   白天,他向师爷汇报完一切,便没了下文。
   他不知道知县要如何处置刘家,心急如焚。
   他知道自己要避嫌,捉拿刘家的行动,师爷可能不会让自己参与。
   但是,他还是想向知县求个情,看在自己多年辛苦的情分上,留刘家二小姐一命。
   他去求情,却无意间听见了知县和师爷的对话。
   这时,他才明白一切的真相。
   当时,知县调来的红衣近卫已经进城。
   情急之下,凯哥叫上巡捕房的兄弟直接赶去刘府。
   我那时还在东市摆摊卖杏果,他们来不及叫我,这让我躲过了一劫。
   刘府上,根本没什么私兵,只有普通家丁。
   凯哥带着小五他们,与师爷带的红衣近卫对峙。
   结果,红衣近卫大开杀戒。
   「我……对不起兄弟们……」    凯哥捂着腹部,那里不断涌出鲜血。
   「我是不可能活着出去了……你得活着……」    「师爷没见着你,他不知道你来过,也不会知道你了解了真相……」    「你现在回巡捕房,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你得活着,为了我们大家……」    听完他的话,我全身一阵痉挛,随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站起身,缓缓走到他的面前,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
   「你干什么?你快走啊!」    凯哥一把按住了我的手。
   下一秒,他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我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书生的那把。
   再下一秒,他明白了。
   「凯哥……小五他们是我兄弟,你是我哥……」    「这辈子,我没有过其他的兄弟,只有你们……」    「你让我走,让我活着,我懂……」    「可若只是活着,有什么意思?」    凯哥强忍着泪水:「你斗不过他们的……」    洞穴内,匕首的寒光映射着我坚定的双眸。
   「试试呗……」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匕首的利刃,贴在他的右腹。
   「凯哥,可能会有点疼,你叫两声就不疼了。 」    他看着我,苦笑了一下,扯着虚弱的嗓子,唱了两句:    「西园的妹妹起身喽,香扑扑的手绢儿盖着了我的脸……」    他还未唱完,我快刀就下去了……    6    当我提着那坛十二年的烧酒,站在知县面前的时候,他愣住了。
   「你……你想干什么?」    我将酒坛子放在他面前的八仙桌上,伸手进去,掏出了一颗他最喜欢的东西。
   「这是……」    「凯哥的。 」    「那个叛徒?」    我点点头。
   他笑嘻嘻地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凯哥的胆,突然问了一句:「你这是何意?」    「承蒙知县大人厚爱,这是我的投名状!」    「哦……」知县点点头,又问,「你是怎么知道……」    他的意思是,我是怎么知道他在做这买卖。
   「师爷全跟我说了,以后我就跟着知县大人您,肝脑涂地!」    知县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毕竟,他做这人胆黑市的买卖,连凯哥都不知道,这是绝密的事情。
   此等绝密的事情,师爷怎么会告诉一个小捕快呢?    我看出了他的不信任,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了右腹的那道疤痕。
   知县看了,神情更加疑惑。
   「小时候,我被贼人拐了去,取了胆,却没要我性命。 」    「因为这事,我从小体虚,干不了农活,几乎是半个废人。 」    「师爷跟我说,这世上有个神物,叫琉璃胆,可以取代我被偷去的胆。 」    「只要我听话,早晚有一天,我可以装上这琉璃胆,变成一个正常的人。 」    知县吃惊得将嘴巴微张,半晌才说话:「他怎么连琉璃胆的事都跟你说了,他人呢?」    「师爷背叛了您,他让我和他,带着凯哥的胆去献给常将军,我拒绝了。 」    「他跟我讲那么多,就是想拉拢我。 我杀了师爷,这也是我的投名状。 」    知县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他相信我所说的话吗?这不重要!    他现在已经无人可用。
   知道他这肮脏买卖的,并且愿意为他卖命的,只有我。
   师爷走出巡捕房没几步路,就被我拿下了。
   这厮被我吓得屁滚尿流,什么都招了。
   7    知县在廊    城张罗的这个人胆黑市买卖,主要是为了巴结常将军。
   三年前,朝廷命常将军驻军廊城。
   没多久,常将军就把知县找来,让他在连廊山一带,找一颗「琉璃胆」。
   据说,在连廊山周边出生的人,每百年会长出一颗「琉璃胆」。
   吃了「琉璃胆」的人,可以长生不老。
   杀人取胆,这种事怎么能在明面上做呢?    精明的师爷,出了个主意。
   他们找人,在黑道上放出话,高价收人胆。
   有了这个消息,人胆黑市很快就运作了起来。
   尽管如此,常将军还是嫌这速度太慢。
   于是,师爷又想出了另一个主意,制造饥荒。
   常将军的驻军,以演练水师为名,围堵了连廊山上游的水源,这样便造成了下游难以灌溉。
   连续两年的灌溉不足,导致了大规模干旱饥荒的发生。
   一闹灾,饿死的人就更多了。
   为了找到「琉璃胆」,连廊山一带,几年来已经无端惨死了近万人。
   师爷招完,哭喊着让我饶他一命。
   我笑了笑,捂住了他的嘴……    8    没人见过「琉璃胆」长什么样,但凯哥的这颗似乎有点像。
   放在酒坛中,那家伙晶莹剔透,泛着琥珀色的微光。
   知县盯着酒坛子,若有所思。
   他此刻一定在想,怪不得一直忠心耿耿的师爷要背叛他。
   如果凯哥的这颗,真的是「琉璃胆」,那师爷献上去,一定会飞黄腾达。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知县大人,常将军派人请您过去军营一趟!」    知县一惊,下意识地望向我。
   他此刻一定在想,可能是师爷已经托红衣近卫向常将军传了话,说找到「琉璃胆」了。
   但好几个时辰过去了,师爷却没有出现。
   常将军等不及了,派人来催。
   知县一把抱住酒坛,神色慌张地看了我一眼。
   门外,一名戴着面具的红衣近卫,冷峻地站在那,瞪了他一眼。
   知县不禁背脊一凉,刚想走出去,旋即又转回来,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你跟我去一趟军营,什么话都不要说,保护好我就行!」    我拱手抱拳,大声应道:「是!」    我这一声,是喊给门外的红衣近卫听    的。
   知县很满意。
   那名红衣近卫的气势吓到他了,他觉着,必须得带个自己人才行。
   要不然,半路上,不晓得会出什么幺蛾子。
   月黑风高,我们三人匆忙上路。
   一路上,却也太平。
   来到军营,红衣近卫率先下马,向门口的守卫摆摆手。
   大营外的守卫加起来,足足有百来号人。
   他们气势威武,一字排开,死死地盯着我们。
   知县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说:「常将军的大营你是进不去的,就在这等我吧。 」    说着,他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地从马背上取下酒坛。
   守卫从中间散开,留出一条小路。
   知县抱着酒坛,笑嘻嘻地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去。
   大约半个时辰,他就出来了。
   这一次,他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出来的。
   「我跟你说……这下子我可要……」    突然间,他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还身处军队大营,不便喧哗。
   「快走快走!」    他兴奋地翻身上马,重重地抽了一下马鞭。
   骏马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了一声不太和谐的嘶鸣,便狂奔了起来。
   我被落在后面,就听见前面传来知县的狂笑声。
   9    我们在山林间又行了半个时辰的路,人困马乏。
   「瞧,前面是不是有间农舍?我们去讨碗水喝,歇息一下!」    一路的疲惫,多少消磨了些知县刚才的兴奋劲。
   我上前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门咯吱一声开了。
   还未等我说话,知县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大声叫嚷着:「给我倒碗水!今天你们算是走运了,能碰上我,你们知道我将要当什么官了吗?……」    话音未落,他愣住了。
   只见,屋内影影绰绰的烛光下,闪烁着一个红衣人影。
   「红衣近卫?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红衣人没有回话,摘去面具,披头散发,露出凶狠的目光。
   那人是凯哥。
   「阿……阿凯……怎么……」    知县连忙转身,就看见我已经轻轻地掩上了正门。
   他真会选地方。
   这间屋子,就是几天前我和凯哥端掉的那间黑店。
   这一次,凯哥没让他发出任何声音。
   寂静的山林间,只有清晨的鸟鸣声。
   10    在刘府西花园的假山洞穴里,我没取凯哥的胆。
   酒坛里的那颗,是师爷的。
   洞穴内,匕首的寒光映射出我的双眸。
   我说了句,试试呗。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将师爷的胆泡在杏果酒里,泡出琥珀色。
   凯哥扮作红衣近卫,一路带着我们去军营,再返回埋伏。
   最后,我们在那黑店,结果了知县。
   常将军的军营有重兵把守,我们两人不可能进得去。
   但是,如果他相信了那颗就是「琉璃胆」,那他的死期也不远了。
   杏果酒有毒,按照我调制的剂量,一个时辰内就能要了他的狗命!    如果他不相信,不敢吃,那我们也没办法,只得另找机会。
   但是,从知县兴高采烈地打常将军那儿出来的样子,他多半是信了。
   这些年,为了寻这「琉璃胆」,常将军不知道荼毒了多少连廊山的百姓。
   就算是用毒酒毒死他,也算是便宜他了!    「他会吃吗?」凯哥捏紧拳头,望向大营的方向。
   「不知道……」我默默地说,「但我相信天道!」    我们在山脚下,等了三天,却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凯哥等不及了,想冲进军营去硬拼,却发现,常将军的驻军,已经撤走了。
   我俩站在光秃秃的山腰上,面对着大军撤走的痕迹,一脸茫然。
   「你还相信天道吗?」凯哥狠狠地质问我。
   他埋怨我,错过了最好的复仇机会。
   大军一走,这茫茫天下,要去哪里找那个祸害连廊山三年多的恶魔?    凯哥心灰意冷,一把火烧掉了山脚下的屋舍,消失在烟尘之中。
   我留不住他,只能对着他的背影,挥手。
   11    这件事之后,我回到了老家。
   军营撤走了,老百姓们恢复了以往的水源灌溉系统,田地又肥沃了起来。
   我收拾了老宅,打理着祖上留下的几亩地。
   永兴九年,新年刚过,皇帝薨了。
   常将军不知犯了什么罪,被满门抄斩。
   他本人,被凌迟百日而死。
   我住的地方偏远,这消息直到小满之后,才传到村子里。
   随着那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一    个魁梧的身影。
   这天,凯哥站在我家院子的杏树下,抬眼望着茂密的枝叶。
   「你家这杏树长得真好!」他不禁感叹。
   「是啊,前几年缺水,田里连杂草都长不出来,它却还能结果。 」    「你这杏果,可真毒!」凯哥赞叹。
   凯哥离开之后,一直跟着常将军的队伍,跟到了京城附近。
   他发现,常将军在连廊山大费周章地找「琉璃胆」,并不是给自己吃,而是要献给皇上的。
   坊间传闻,早年宫廷的一个方术士告诉皇帝,连廊山一带关于「琉璃胆」的传闻,引起了皇帝极大的兴趣。
   于是,他便派常将军率军前来驻扎,誓要找到那「琉璃胆」。
   可是,世上没人见过「琉璃胆」,只有那方术士的几句描述。
   说那「琉璃胆」,通体呈流光溢彩的琥珀色。
   常将军找了三年,残害了无数的百姓,依旧没有成果。
   皇帝没了耐心,给常将军下了最后通牒。
   谁承想,就在最后期限的那几个月,竟然让他找到了,跟方术士描述得一模一样的「琉璃胆」。
   常将军连夜撤军,北上京城,将那「琉璃胆」献给了皇上。
   给皇帝吃的东西,怎能随意?    一开始,皇帝并不敢吃,找那方术士前来鉴定。
   前前后后鉴定了几个月,终于确定,那就是「琉璃胆」,皇帝才敢吃。
   结果,不出半月,皇帝就薨了。
   常将军也因为欺君弑君之罪,被满门抄斩。
   「昏君!」凯哥啐了一口。
   我长舒了一口气,笑着说:「你看,这就是我说的天道。 」    晚上,我留凯哥在家吃饭,我们喝了好多酒,都醉了。
   恍惚间,好像小五他们都在。
   我们一起畅饮,就像是在开一场庆功宴。
   迟到的庆功宴。
   ……    第二天,凯哥离开的时候,突然问了我一句话:    「兄弟,我有一事不明白,你那个时候怎么就能确定,那酒坛子里泡的东西,就像他们要找的那个什么,琉璃胆?你又没真的见过!」    我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摇摇头笑着说:「谁知道呢……」    他笑了一声,转过身摆摆手,一边走着,一边哼起了小曲:    「西园的妹妹起身喽,香扑扑的手绢儿盖着了我的脸    ……」    待他走远,我长久地望着院子里的那棵杏树。
   12    深夜,我拿着铁锹,刨开了杏树的根。
   在那根须缠绕的深处,有一颗闪烁着琥珀色光芒的物件。
   那是我的胆,「琉璃胆」。
   我十三岁那年,突然腹痛难忍,父亲找了很多大夫,都瞧不出毛病。
   有一日,不知从哪里云游而来的江湖郎中,说能治我的病。
   但是,他治病的过程,不能让旁人看见。
   当我的父母在外面焦急等待的时候,他用一把锋利的小匕首,切开了我的右腹。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他嘱咐我说,我有两颗胆。
   一颗是如寻常人一般普通的胆,另一颗便是这「琉璃胆」。
   日后,我要将这颗「琉璃胆」埋在家中的院子里,谁都不要说,连父母都不要说。
   江湖郎中走后,我偷偷地将那棵「琉璃胆」埋在了家中的院子里。
   没承想,小半年便长出了一棵杏树。
   就算是在水源最匮乏的时候,它都一直能结出果子。
   我捧着那颗「琉璃胆」,心想,原本我只是想泡一坛杏子酒,企图毒死常将军。
   可没想到,汲取这「琉璃胆」的养分长出的杏果,当真泡出了让宫廷方术士都难辨真假的琥珀色。
   如果,这颗「琉璃胆」早一点现世,人间会不会少去很多杀戮呢?    那人胆黑市就不会出现,干旱饥荒就不会出现,滥杀无辜的黑店就不会出现,鱼肉百姓的官绅就不会出现了,残忍疯狂的将军就不会出现了,昏庸无道的皇帝就不会出现了……    想到这里,我冷笑一声——    真的,都不会出现吗?    - 完 -    □ 彦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