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再生欢:盛世荣华盛妆匣》
我穿越成了沈蕴的婢女。
他是出了名的纨绔,龟毛又难伺候。
许是他作恶多端,年纪轻轻就遭到了报应。
前几日他还让我注意自己的脑袋,今日他就在逃亡过程中摔成了傻子。
偏偏这傻子只认得我。
于是我只能像养孩子一样拉扯着他。
后来,他承认自己骗了我,一遍遍恳求我留下。
我却毫不犹豫地转身跳入急湍的江流。
01
其实我是穿越过来的。
从公元 21 世纪穿越过来的,但我没小说里那些女主好命,她们一穿就是公主、皇后,我是个家徒四壁穷人家的女儿。
爹娘不爱就算了,转头还把我卖去沈府当婢女。
不过我唯一的优点就是乐观。
在 21 世纪我能兢兢业业,穿越过来了依旧吃苦耐劳。
我在沈府任劳任怨,把龟毛的沈蕴伺候得服服帖帖。
其实我想的是用双手创造财富,之后赎了奴籍当个豆腐西施也不错。
之前我在我们小区楼下的豆腐店里找一位上过美食节目的老师傅学了手艺,对如何做出香软滑嫩的豆腐倒是颇有心得。
如果我成了豆腐西施,一定要现在就把甜豆花发扬光大,将咸豆花扼杀在此刻,让它无法再出现在 21 世纪。
——这就是我目前的远大理想。
但生活不止有诗与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
而沈蕴就是我眼下最大的苟且。
那夜,沈蕴把我叫到他房里。
我以为是要嘉奖我这段时间的辛勤劳动,给我颁发年终奖,却不想他没给我银子,反倒是在昏黄的灯光边,低声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
我惊恐地抬头看他,发现他的脸上几乎写着这几个字——
感谢我吧,这是给你的恩赐。
我赶紧摇头。
我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拥有独立自主的品格。
而且哪里有跟上司睡觉的道理?什么潜规则套路啊!
他一愣,明显不开心了,问我怎么敢拒绝他。
我战战兢兢低下头,「奴婢自觉不配,公子金贵,奴婢哪里敢肖想成为公子的身边人!」
沈蕴在我头顶轻嗤一声,像是觉得我还算识相,「说什么呢?你以为我要娶你?我只是想让你当我的通房。 」
通房……
连名分都没有。
自然更不行了!
「那奴婢也是不够格的。 」我颤着声音开口,将自己伏得更低。
沈蕴很久没说话,在我几乎忍不住腰上的酸痛时,他轻声说:「你先起来。 」
我赶紧爬起来,晕晕乎乎的,刚抬起头,呼吸便一下滞住。
沈蕴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下来了,此刻他的脸就在我的眼前。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他。
应该也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我甚至能够看清他瞳孔里我呆愣的模样。
「为什么不肯?」
平时纨绔不着调的公子此刻正认真地问着我这个问题。
我和他之间过近的距离几乎让我的脑袋短路,于是我不加思考地说出了藏在心中的想法。
「公子太过草率了。 我知道临安公主找了驸马这事对你来说打击有些大,但你也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刺激她。 」
其实应该是幼稚。
但因为他是沈蕴,所以也不是很让人意外。
毕竟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书不好好读,武艺也平平,平日花天酒地,除了一身矜贵的皮囊,什么都没有。
但他偏偏命好,父亲是朝中大臣,从小就和皇宫里的皇子一起长大,甚至还和皇帝最宠爱的临安公主关系匪浅。
我刚来沈府的时候就听说他和临安公主私下定下来了,只等时机成熟,皇帝就会颁下谕旨赐婚。
可我都在沈府里待了三年了,眼看着公主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可上头就是迟迟没有动静。
终于,前几日,从皇宫里传出了临安公主的婚讯,但是驸马却不是沈蕴。
沈府里的所有下人都能感觉到沈家的气氛变了。 但其他人都没什么异常表现,只是这沈蕴几乎要翻天了。
得知消息的他先是去了沈老爷的书房。
我当时正好在书房门口,只知道他们父子二人吵得厉害,沈蕴气冲冲出来的时候,我趴在地上,吓得都不敢喘气。
下一秒,沈老爷摔了个茶杯出来,滚烫的茶水溅到我的手背。
但我依旧不敢动弹。
站在我身边的沈蕴停住脚步,我的心提了起来,在我以为他要回去跟他老爹再吵的时候,他抬脚走了。
我看着他怒气腾腾的背影,暗骂他真是没出息。
和沈老爷吵过架之后,沈蕴又开始节食明志,说什么都不肯吃饭,甚至连最宠他的沈夫人的面子都不肯给,板着脸,就是不肯张嘴。
不吃饭就算了,他每次都要将那些送进去的碗筷摔得比地震还响,噼里啪啦的,就是要让人知道他在生气。
大家都知道他会耍脾气,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还是要硬着头皮进去送饭。
那天,我就是倒霉的那个奴婢。
将吃食放到桌上后,我就赶紧匆忙退开,担心那碎掉的瓷器会刮伤我。
岂料,沈蕴没动,只是扭头看向动作迅速的我。
我吓一跳,慌忙低下头,心却跳得很快,担心他将那碗热汤摔在我脚下。
和我一个房间的红微昨日便被热汤溅到,脚背烫红了一整块,今早下地的时候还在嗷嗷喊疼呢。
过了一会儿,他出声问我:「你躲这么快,怕死啊?」
我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在去死的路上。
「公子,你误会了,我是怕我站在那里,你砸得不得劲。 」
他哼了一声,然后如我所愿地,将碗筷扫到地上。
噼里啪啦,倒是十分悦耳畅快。
我低下头,看着那个滚到我脚边的饭碗,想着待会儿要从何打扫。
……
不过沈蕴只节了三天的食。
因为第四天的时候,他饿晕过去了。
有个倒霉婢女在他晕倒的时候正好在他桌边收拾东西,沈蕴晕倒的时候就压在这婢女的身上。
额……我又是那个倒霉婢女。
沈蕴虽然不壮,但个子和骨架是实打实的,他晕倒的时候,我没扶住他,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我差点被他压得窒息,花了点力气才从他身下爬了出来,几乎要脱身的时候,沈蕴却抓住了我的脚,还像是梦呓一样叫着公主的名字。
我被吓得蹬了几脚,在沈蕴的脸上踩了几下,才堪堪逃脱。
缓了一会儿后,我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声喊叫「公子晕倒了」之前,我慌乱地将沈蕴脸上的鞋印擦了干净。
之后,医师来了,说沈蕴就是没吃饭才晕倒的,而且沈蕴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如果不解开心结的话,之后肯定还会再病。
沈夫人急得直掉眼泪,沈老爷也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我则是在心中感叹,其实沈蕴还是有点韧劲的,说不吃饭就真的不吃饭。 对临安公主也真是情根深种,如果他能将心思分点到学习或者是练武上,应该也不至于变成这副模样。
……
于是,沈蕴这两招都失效了。
如今,他应该是想了第三招,用我做炮灰,来刺激临安公主,妄想让她回心转意。
但沈蕴明显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眼前的沈蕴盯着我,问:「为什么不能用这种方法?」
因为,公主是不会让一个酒囊饭袋当她的驸马的!!
但我理智尚存,还是没说出这句可能会让我掉脑袋的话。
我垂下眸子,微颤着身体,「公子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奴婢不该多嘴的。 」
他很久没说话,最后在我跟前笑了一声,起身,坐了回去。
他站起的时候,衣袂擦过我的手背,前几日被热茶烫下的伤痕有些发痒。
我还没来得及从我的手背上收回眼神,就听见他冷冷的声音:
「滚,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否则……」
我的心被吊了起来。
「小心你的脑袋。 」
我的颈间突然有些凉意。
我将头低得更低,害怕地缩起了脖子。
说实话,我没见过这样的。
说难听点就是——
沈蕴对我求爱不成,于是便用强权来威胁我的性命。
但我没得选择,只能绷紧了皮,不敢再出现在沈蕴眼前。
不过不知是不是我走运,三天之后,我就不需要注意自己的存在会不会碍到沈蕴的眼了。
因为,沈家发生了变故。
沈府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我侥幸逃出,却也在无意间捞了个拖油瓶。
前几日还恶狠狠警告我的沈蕴,此刻正抓着我的衣袖,颤巍着身体,喊我:「姊姊。 」
02
那天半夜里,我正好出门解手,迷迷糊糊间抬头一看,登时就愣住了——
内院火光冲天,漫天都是黑灰色的烟雾,燃起的火焰几乎要将天空都吞噬。
地狱一样的烈火,伴着四起的尖叫声,几乎让我心颤。
我愣了片刻,然后赶紧回到房中,叫醒了还在熟睡的红微,让她起床和我一起逃命。
我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将值钱的东西都塞到贴身的位置,又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就逃出了房间。
再出去的时候,偏院也已经乱作一团,大家作鸟兽散,各自逃命。
红微站在我身后,怔怔看着不远处的大火,颤着声音问我:「青宁,我们真的要逃吗?如果沈家没事呢……」
她年纪比我还小,此刻自然害怕。
现在跑了,如果沈家人没事,那之后追究起来,她们这些下人最后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
我看着内院燃起的大火,觉得其实没必要担心。
火这么大,除非是观音菩萨在头顶洒露水,否则,沈家一定会被烧个干净。
于是我安慰红微:「不要操心这些了,我们还是赶紧逃命吧。 」
红微依旧忧心忡忡,脚步却也逐渐变快。
我们跟着一众下人往外跑,也有些忠心耿耿的仆人正在救火。
来来往往,有进有出。
当真是乱作一团。
我扭头看向内院,突然想起些什么,思忖片刻,还是觉得不应该就这样跑走了。
红微见我犹豫,问我怎么了。
我让她先走,说自己忘了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红微急得都快哭了。
我宽慰她:「没事的,你赶紧回家吧!」说完之后,我捡起地上的一条湿毛巾,捂着口鼻,埋头又重新进入沈府。
我目的性很强,直奔沈府的后花园。
我观察过了,虽然离火势中心很近,但火还没蔓延到后花园。
我可以从偏房后面的那条小路绕到后花园,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东西后便直接离开。
这个「东西」其实是沈蕴前段时间在树下埋下的一块玉佩。
我听说过林黛玉葬花,却没想到自己会在无意间看到,失恋后的沈蕴葬了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玉佩。
那日皇帝下谕旨给公主赐婚,得知消息的沈蕴从沈老爷的书房气冲冲离去。
他在后花园游荡了一会儿,然后便愁着张脸,将那块看起来便很昂贵的玉佩给埋了。
当时我还在沈家里当值,自然不敢随便打这块玉佩的主意。
如今沈家都要完了,我现在不拿,难道要让它被无端埋没吗?
于是,我还是决定冒险回来拿玉佩。
毕竟,这块玉佩应该可以让如今被迫离职的我好好生活一段时间。
我捂着口鼻,躲过浓烟,好不容易来到了后花园。
火势果然还没蔓延到后花园,我火急火燎地跑到记忆中的葬玉点,徒手将玉佩挖了出来。
但可能是我挖土的时候过于专注,竟然没注意到身后的情况。
于是在我起身准逃离现场的时候,我被人绊倒了——
准确来说,是有人死死拉着我的脚踝,不让我走。
我大叫,趴在地上回头一看。
又是沈蕴这个怨种。
他倒是拉得熟练,上次他饿晕了拉着我喊公主的名字,如今半死不活了也要拉着我给他陪葬。
这回我才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少爷了,活命才最重要……
我像之前一样朝着他的脸蹬了好几下,但这回的沈蕴却不像之前那般轻易放手了。
不管我怎么动,他都死死抓着我的脚踝,几乎是要把我的脚踝捏碎了的程度。
我趴在地上用力喘气,口鼻都被浓烟呛得难受,慌乱之间,我听见沈蕴的声音。
他声音十分虚弱:「……救我。 」
「你松开手,我就救你。 」我好声和他商量。
但他似乎能分清我是在骗他,一点都没松开我的脚踝。
我正打算不留情面地将他踹晕的时候,不远传来嘈杂的声音,跟刚才并不一样,我静下心来分辨,居然听到了官兵的吆喝声。
我到这时才意识到,这场火灾可能根本就不是意外。
我咬牙切齿地说:「真是倒大霉了!」
若是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这么贪婪——
为了一块玉佩,甚至会搭上自己的命。
但如今的我别无选择。
我沉重地看向身后的沈蕴……
驮着昏迷的沈蕴逃到安全的地方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似乎很不舒服,还时不时发出些痛苦的呻吟。
知道他没死就行。
我捡起路边的菜篮子将沈蕴的头罩住,又用一些杂草将他的身体掩盖住。
这样就算是伪装了。
我心里想的是,我这般其实已经仁至义尽,若是他运气不好被官兵发现了,也与我无关。
毕竟他前几天还威胁要摘我脑袋,我救他一次,算是以德报怨了。
我准去找今晚休息的地方。
家是回去不了,要是被我那便宜爹娘知道我从走水的沈府逃了出来,他们可能会气得将我再送回火灾现场。
爹娘靠不住,东家又没了。
我只能依靠自己了。
我大步离开,甚至没有回头看身后的沈蕴一眼。
等我将该当掉的东西都当了之后,我在郊外找了处房子。
粗略安顿好之后,我躺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睡了一晚。
但我睡得并不好,甚至还做了一个令人后怕的梦。
梦里,在菜篮下被冻死的沈蕴要来索我的命。
醒来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脑袋还在。
我想起梦中的沈蕴,他死状凄惨,吐着舌头让我还他命。
我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前胸。
无意间,我摸到那块玉佩。
胸前的那块玉佩被我的体温焐热,此刻似乎竟比我的身体更加温热。
我摸着玉佩,还是决定回到昨晚藏沈蕴的地方,给他收个尸。
希望他别再来找我索命了。
我已经救他一命了,如今还要回去帮他殓尸。
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果然,他还是昨晚那个姿势,凄惨至极。
我鼓起勇气掀开菜篮,本以为他会是一副极惨的死样。
却没想到,在我掀开菜篮、他接触日光的那刻,他竟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我对他这副模样很熟悉——
过去在沈府,他刚睡醒即将要发起床气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果然,下一秒,他的睫毛颤了颤。
他睁开了眼睛。
我吓得几乎要呕吐,不等我将那个菜篮子重新扣到他头上的时候。
他说话了。
「姊姊。 」
我一愣,「你说什么?」
他的眼神依旧迷糊,声音却愈发清朗:「姊姊。 」
「公子,你怎么了?」
他起身,抓住我的袖子,又喊了一遍:「姊姊。 」
我看着他纯真幼稚如同孩童的眼神,突然意识到眼下发生了什么事——
沈蕴虽然没死,但变弱智了。
可能是逃跑途中出了意外,也可能是昨晚的烟雾吸多了,或者是昨晚太冻了。
总之,他变傻了。
可我没想到,他变傻了,倒霉的还是我。
我问他关于沈府的所有事,他都说不知道。
可是对我却一口一个「姊姊」叫得脆甜。
「你记得我?」
「嗯,你是我姊姊。 」
「姊你个头!」骂完之后,我盯着他看,却发现他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似乎并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好啊,真傻了。
我抬脚要走,他却利落起身跟在我身后。
我让他别跟着我,他委屈地看我,之后又一言不发地尾随着我。
我蓦然发现,比纨绔霸道的沈蕴更难缠的是低智听不懂人话的沈蕴。
我们俩就这么纠缠着,最后他竟然就跟着我到了我的住处。
屋里,我们俩大眼瞪小眼。
我盯着他看,还是怀疑他是在装傻戏弄我。
见我很久不说话,他又喊我:「……姊姊。 」
声音颤抖,很害怕的模样。
我心生一计,看向放在发霉墙角的那个破烂木盆,我指了指木盆,对他说:「给姊姊倒盆洗脚水来。 」
说出这话时,我都觉得有些羞耻。
我死死盯着他看……
果然!他的眸子闪了一下。
就在我要大声戳穿他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转身,拿起那个洗脚盆,然后回头看我。
「姊姊,等我。 」
03
几分钟后,沈蕴端回一盆水。
他笨手笨脚、摇摇晃晃走过来的模样,很像我之前在电视上看的「妈妈洗脚」的那个广告。
他蹲在地上,将水盆放到我的眼前。
见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我的脚,我也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脚。
他被我蹬翻到地上。
一下,我们俩都蒙了——
我没想到我真把大少爷踢翻了。
他没想到明明是我要求要洗脚,他按要求做了,我却突然发了大火。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迟疑看向我,缓慢地伸手,似乎还是想要帮我洗脚。
我大惊失色地缩回自己的脚,话差点都说不清楚了:「不用……不用了!」
不用再试探了。
沈蕴是真傻了。
若他是装傻,刚才那一脚也足够让他现出原形了。
可他在被我踹翻之后,居然还是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
高傲纨绔如沈蕴,是断不可能被我这么羞辱后还如此卑微脆弱。
所以,沈蕴是真傻了。
「姊姊不洗了?」
「姊姊脚脏,还是自己来吧。 你别跪在地上了,起来吧。 」
他听话起身,毫不客气地坐到我身边。
我扭头看他,问:「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只知道我叫沈蕴,其他的一概不知了。 」
「那你知道你昨天在干吗吗?」
「不记得了,我醒来的时候,只看见了你。 」
我一愣,还以为他是在说什么情话,「你认识我吗?」
他点头:「我知道的,你是我姊姊。 」
姊你个大头鬼。
我明明是前几日被你威胁要掉脑袋的倒霉婢女!
「其他人呢?你还记得你的家人吗?」
他摇头:「都不记得了。 」
我又问:「你身上有银子吗?」
他摇头。
我低声骂:「废物。 」
他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苦恼地皱眉,陡然,瞥见了他衣裳上的金丝。
经过这两天的折腾,这些金丝也变得灰扑扑的,不像当初那般闪耀,可这依旧是金子啊!
我抓起他的袖子,聚精会神地研究着衣袖上的金丝,便没注意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不自在。
我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把剪刀,他吓得赶紧把手收了回去。
我一愣,想起他现在只有稚童的智商,于是轻声哄骗道:「姊姊不会伤害你,只是想要你衣服上的金丝。 」
沈蕴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主动将衣袖送到我面前。
我对着油灯,细致地将那些金丝剪了下来。
整理好的时候,沈蕴已经点着头,昏昏欲睡了。
我看着他被我剪得破烂的衣服,也有些心生不忍,「不然你先睡会儿?」
我话刚说完,他就直接躺在我的榻上。
我推他:「不是让你睡这。 」
他闭着眼睛没有动弹,似乎真是累极了。
我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还活着之后,一瞬间竟也感到失望……
我看着手里的金线。
生逢乱世,手头上有东西就应该都换了,谁知道明天我还有没有命来享受呢?
于是,我将那几根金线藏在贴身的地方,去典当行了。
从典当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
我住的地方在远离人烟的郊外,此刻独自走在黑漆漆的小道上,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我边走边捂着藏在衣服里的刚换的银子。
月光冰凉凉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心理原因,我竟感觉不远处正有人跟着我。
我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可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最后,我甚至几乎跑了起来,心脏也几乎要跳出我的胸膛。
眼看着我就要到家了,可是越着急越难成事,我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头,一下,便被这石头绊倒了。
我惨叫一声,打破了此刻寂静诡异的氛围。
我在地上趴了几秒,迅速回头看,却发现没有人在身后。
刚才的脚步声似乎只是我的臆想罢了。
我放下心,扭头正想爬起,却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他生得很高,站在黑漆漆的阴影中,跟我在电视中看的那些恐怖杀人魔没什么区别。
我尖叫。
在我被吓得趴在地上连连往后退的时候,那人朝我走近,对我说:「姊姊?」
草。 原来是沈蕴那个小傻子。
我抚着自己狂震的胸膛,大骂他:「不知道早点喊人啊!」
他靠近我,委屈地说:「我不知道是姊姊嘛。 」
他将我扶起来,见我后怕地捂着胸口,他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心脏不舒服。
见他那手要往我前胸伸,我「啪」地一下打掉了他的手,瞪他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在睡觉吗?
他扶着我,「醒来没看见姊姊……害怕,所以就出来了。 」
果然是个傻子,「怕什么?」
「怕姊姊不见了。 」他轻声说。
我一愣,轻嗤一声,「你是怕我不见了,没人伺候你吧?」
「不是的,我可以伺候姊姊。 」他着急辩驳。
我干笑两声,「不需要。 」
他不给我惹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但有些东西似乎是不能说的……
傍晚,我在睡梦间听到他的哼鸣声,迷迷糊糊转醒后,我看向地板。
他就睡在我床下。
不是我苛刻他,是他有问题。
我明明给他铺好了床,他却怎么都不肯睡,只想黏着我,在我第八次将他从床上赶下去的时候,他妥协了,说要睡在地上,这样能离我近些。
只要他不上床,我没有异议。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点亮灯,发现他睡得很不安稳,面色异常红润。
我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果然,烧得厉害。
……真是无用,脑袋还没治好,这又烧上了。
我拍了拍他,让他起来喝些水。
他睁开眼皮,我这才发现他烧得眼神都有些迷离了。
可能是昨晚在街头睡了一宿,寒气入体了。
我没再敢耽搁,赶紧起身,找隔壁的寡妇借了辆推车,然后和寡妇一起将沈蕴一起抬上了推车。
寡妇姐姐家里还有三个孩子需要照顾,于是我只能一人推着发烧的沈蕴去找郎中了。 天已经微亮,但太阳还舍不得出现,远处的天边泛着青色,空气也凉飕飕的。
去找郎中的这条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都是些挡路的小石头。
沈蕴真不轻,就算用这省力的推车,没走多久的路,我也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刮过一阵寒风,我又得被冻得一哆嗦,甚至还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没睡饱,肚子也空空,天气条件还恶劣,我的耐心慢慢被磨没了,也没什么精神,只是凭着一股劲在强撑着。
在我几乎要到身体极限的时候,我们只走了一半的路程。
突然,车轮碰上一块硬石头,车身一歪,躺在推车上的沈蕴顺势滑了下去,整个人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我两眼一闭,觉得撑着自己的那根神经陡然断了。
我也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看着眼前脸色潮红的沈蕴,心中情绪复杂。
我要是能顾好自己,帮他一把没问题,好歹是一条生命。
可是眼前,我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路还这么长,我也没什么力气了,再这样下去,我也可能会在路上晕倒。
我看着沈蕴半死不活的模样,想起他之前纨绔跋扈的模样,突然觉得我也不需要为了一个曾经多次威胁我的人掏心掏肺吧?
对啊。 我没义务救他。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早在那场大火中就该死了,我已经救了他两次。
这第三次,我是可以选择不救的。
我只要站起身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回到自己的温暖被窝里,倒头大睡上几个时辰,之后就不会有一些未知的麻烦了。
他虽然对我没了威胁,但依旧是个拖油瓶,变成傻子之后,我还是得每天伺候他。
只要我站起来往回走,我便不需要再伺候他了,便能终结这万恶的奴仆命运。
我颤巍巍地站起身,最后看他一眼后,便转身,慢慢往回走。
天又亮了一些,天边甚至出现了一丝光亮,可风还是这般冷,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面庞。
倏然,风将一声呢喃带进我的耳朵里。
「姊姊……」
我顿住脚步,那声音再次响起。
「姊姊……」
是沈蕴在叫我。
我心脏一跳。
好不容易被我说服消失了一会儿的良心此刻正在蠢蠢欲动。
我抬起脚步,甚至加快了离开的速度,可沈蕴那柔弱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我的耳边。
他又叫了一声:「姊姊……」
有气无力,几乎要断气的声音。
我没再往前走,站定在原地。
我气急,很想往前走,可是这腿似乎被绑住一样,怎么都抬不动了。
我甚至觉得,我的良心在这昏暗的空中发着璀璨的光芒。
我后来想,其实只要此刻的我狠下心不回头的话,我最后应该就不会是那样悲惨的结局了。
04
最终,我还是扭头,看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沈蕴。
他依旧没睁眼,似乎是因为烧晕了才开始说胡话。
以为他是要死了,我还是抵不住心中的良知,走近他,打算听他最后的遗言。
他一直在说话,可他声音小,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我忍不住低头,将耳朵靠近他,问:「你要说什么?」
他挪着唇。
我费了点力气,屏住呼吸,才听清他的话。
他说:「姊姊……夜里冷,你别着凉了。 」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可眼睛却没睁开,迷迷糊糊的模样,像是在梦呓。
我一愣,清晰地感知到心脏的收缩。
一把叫作「良心」的刀在我的心上猛地砍了一下。
我看着他。
他皱着眉头,睫毛也颤得厉害,两颊挂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也是那么滚烫,可他的心脏却正有力地跳动着。
「你到底死不死得了啊?」
他没回答我,只是重复着关心我的话。
我沉默,叹了口气后,突然想起些什么。
我从贴身的衣襟里摸出一小个馒头,是今天我从典当行回来的时候顺手买的。 我当时只买了一个,准背着沈蕴偷偷吃,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将它压扁了,便也忘了它的存在。
如今,这么个小馒头竟能成为我的救命稻草。
我看着手中的这个馒头,轻声对沈蕴说:「是这馒头救了你的命。 」
他没回答我。
我也没再浪费时间,将馒头吃了之后,重新抓起推车的扶手,迎着清晨的日光,一步步地往前走着。
我专注着推车,便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沈蕴偷偷扬起了嘴角。
天空大亮的时候,我终于将沈蕴推到了郎中的家门口。
郎中刚醒,看了一眼大汗淋漓的我,又瞥向推车上奄奄一息的沈蕴,他擦了擦眼睛,问:「是你要看病,还是他啊?」
我指了指沈蕴:「当然是他了!」
郎中这才清醒过来,边帮沈蕴看病的时候边看我的脸色,「姑娘,我看你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
我点点头:「我知道,但他更严重一些。 」
郎中没再说话,专心帮沈蕴看病。
之后郎中和我说,沈蕴就是受了风寒,体虚又没休息好,这才烧起来,虽然发热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烧久了的确会危及性命。
将药给他喂下后,沈蕴皱着的眉头慢慢展开,脸上的红晕也慢慢退下去。
我看着躺在榻上安静沉睡的沈蕴,扭头问郎中:「他这脑子看得了吗?」
郎中疑惑:「……什么意思?」
「就是前几天,他吸了些烟气。 」我指了指他的脑袋,「之后就变得不是很清醒,明明比我大,还是要叫我姊姊。 」
郎中了然,摇摇头:「这……我看不了。 之后可能会恢复,但谁都说不准,不知道是明天,或是明年,也有很多人这辈子都恢复不了了。 」
听到「这辈子」这三个字,我愣住了。
突然感觉肩上压着沉沉的担子。
「那也有可能,明天就恢复?」
「谁都说不准。 」郎中摇头,又对我说,「姑娘,我摸了你的脉,也不是很平稳,我给你开点药,你也拿回去吃吧。 」
我应下,在医馆里待了一会儿,见沈蕴脸色恢复得差不多后,才又将他搬上推车,准推他回去。
街上倒是热闹,来来往往的人很是匆忙。
我经过沈府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曾经辉煌气派的府邸如今已经成为废墟,大火带走了这里的一切。
残垣断壁下不知藏着多少钱财、皮骨和历史。
我看向在推车上酣睡的沈蕴,情绪复杂。
挪开眼神,打算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发现前方有官兵经过。
几个官兵手里拿着几张纸,正在询问着过路人,似乎在找人,我瞥过他们手里拿的纸。
虽然画得一般,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官兵正在寻找的就是在推车上呼呼大睡的沈蕴。
果然……他就算侥幸逃了出来,也不会被轻易放过。
我倒不慌张,将推车推到一条小巷里,又捡起地上的破布干草,随意地铺在他的身上。
做完这些粗劣的伪装后,我走到一边的摊子上,假装和商家问价。
我用余光关注着推车,看到官兵明明已经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见有一人软趴趴地躺在推车上,以为是什么死掉的尸体,皱着眉低声说了句「晦气」就转头离开。
于是沈蕴就这样,在官兵的眼皮底下逃脱了。
待我将沈蕴运回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我看着在床上睡得正香的他,心中忧愁,也不知未来该怎么办才好。
我可没法照顾他一辈子。
就在我盯着他的时候,他醒了过来。
我看着他的眼神慢慢恢复清明,可他说话时依旧是稚童的语气:「姊姊,怎么不来床上睡?」
「你在这里,我怎么睡?」
「我只占一点位置,姊姊跟我一起睡吧?」他往里面缩了缩,真给我留出一大块位置。
我一掌拍上他的脸:「省省吧!醒了就赶紧给我下来,回你的地上。 」
他一愣,之后还是乖乖从床上起来,回到地上。
我在被窝里躺好后,指使他将灯灭了。
他很听话,灭了灯之后又躺到地上去了。
黑暗中,我听着他的呼吸声,「沈蕴。 」
「怎么了,姊姊。 」
我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不打算把他的身世告诉他。
他现在心智不成熟,我说了也是白搭。 而且,他要是知道自己曾经是少爷之后,又开始奴役我这个曾经的婢女该怎么办?
「你知道你的身份吗?」
「姊姊,我不是说我都忘了吗?」
「我来告诉你。 」我舔舔唇,「你以前就是我家的小厮奴婢,我就是家中突然出了事,才落魄至此,本想着把你丢下的,但你硬要跟着我,我便大发慈悲将你收留了。 」
说完这些话,我都佩服自己脑子聪慧。
本以为沈蕴会立刻巴巴向我道谢,可他却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
时间滴滴答答地淌过,就在我以为我编的这个谎言已经露出马脚的时候,小傻子说话了。
「谢谢姊姊,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 」
我突然被发了好人卡,也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但面上还是镇定,甚至还很厚脸皮地应承下:「你知道就好。 」
05
第二日,天气很好。
沈蕴虽然变成了傻子,但这大少爷的习惯却依旧改不了,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
而我也是天生奴才命,天刚刚亮,便自然转醒,睁开了眼睛。
起床之后,我先去煮了郎中昨日给我的药,喝下一碗后,的确觉得身体更有力了些。
看着天边刚出的日头,我揣着怀中的银子,去城中赶集了。
我说要当豆腐西施,并不是只是说着玩玩的。
做豆腐,是我之后要为之努力奋斗的事业。
这次去集市,我斥巨资买了做豆腐的材料和工具。
当我跟着师傅将磨豆子的磨具搬到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转移到天空正上方了。
我从大老远就看到正坐在家门槛处等我的沈蕴。
我知道他该是饿了,随手丢给他一个刚买的馒头,然后一脚将他踢开:「别在这里挡路。 」
他看我一眼,委屈巴巴地问:「姊姊你去哪里了?」
我回头看我的磨具,「迎接财神爷进门。 」
说着,我指挥着师傅将磨具搬到院子里。
隔壁的寡妇和三个孩子都凑到我们家门口看热闹。
我绕着磨具看了半天,满意点头。
回头的时候,我看见三个孩子正蹲在地上玩我刚买的豆子,而沈蕴正一手捻一个,小鸡护食一样让他们别再玩了。
三个孩子笑着和他躲藏。
分明是四个孩子。
阳光落在他们的身上,充满生机。
我看着沈蕴气得发红的脸,觉得这小傻子比大少爷讨喜多了。
我走过去将他们四个分开,然后依次在那三个小孩头上敲了敲,又顺手摸了摸沈蕴的脑袋,表示嘉奖。
像个幼儿园老师。
被批评的三个小朋友哀嚎四起,被夸赞的沈蕴小朋友用星星眼看着我。
「乖的孩子晚上有豆腐吃。 」
他们四个立刻安静下来,在台阶上乖乖坐好。
我看着这三小一大,指挥着他们去帮我接水,洗豆子。
院子里的人都很忙碌。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的第一批豆腐终于出炉。
我烧了个蘑菇炖豆腐,寡妇也和孩子一起过来蹭饭了。
看着他们吃下第一口,我期待满满。
「好吃!」「太美味了!」三个孩子齐齐赞叹。
连平时用餐优雅、十分挑食的沈蕴也在埋头吃,连连点头。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已经在脑中想象到未来我的顾客纷沓至来的场景了。
之后的好几天,我都在家里研究着如何做出更加滑嫩的豆腐。
本来还想着让沈蕴多帮帮我,却没想到第二天,他不知怎么的便伤了腿,无法动弹,只能整日坐在窗边发呆。
他说他是移动磨具时被压到了脚,站起来都难受。
我看他这副寒碜的模样,也没再想让他帮我什么了,只是让他好好休息。
甚至,我担心他无聊,还给他买了点书册。
虽然不能行万里路了,但是读几册书,我还是能满足他的。
毕竟,人不能忘本,他的那些金丝可是我豆腐坊的启动资金。
不久之后,我便开始去集市卖豆腐了。
天还没亮就起床磨豆子,做完的时候,正好碰上百姓们出门买菜。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才会回家,不过这沈蕴倒是上进,虽然他腿伤了,但我每日回去的时候,他都会坐在床边帮我捏肩膀,再在我耳边说些「姊姊辛苦了」的甜言蜜语。
我每次都想,养儿子的好处也就这样了吧。
我看向窗边,他最近整日都在这里看书写字,窗棂上的漆都被他磨得光亮了,窗边也多了几滴墨水印。
额……但是最近窗边的鸟屎怎么越来越多了。
我问:「最近窗边很多鸟吗?」
他帮我捏肩的动作一顿,问:「姊姊怎么这么问?」
「很多鸟屎啊!」不过……「鸟屎好像是发财的征兆。 」
我满意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明天要更早去集市。 」
身后的沈蕴一笑,趴在我耳边:「姊姊别太辛苦了。 」
我一缩脖子,连忙躲过他突然靠近的气息,我扭头看他,正色指责:「捏肩膀就捏肩膀,不准靠我这么近。 」
他委屈低头,说知道了。
我想起这阶段他还算安分,而且也帮了我不少,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我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姊姊明天再给你买书册。 」
他开心地点头。
当晚,睡在我床边的沈蕴一直在地上翻滚着,不肯睡觉。
我迷迷糊糊地出声问他怎么了。
他哑声回答我:「睡不着。 」
「怎么好好的,睡不着?」
他没回答我,只是安静着。 过了不知多久,他又开始翻身,我再也受不了,爬起来问他:「是不是地上太冷了?」
最近天气突然变凉,他这副弱骨头睡在地上肯定会觉得不舒服。
他在黑暗中看着我,缓慢点点头。
我往内侧滚了滚,让出一点位置,「睡吧。 」
说完还加了一句:「天一亮就给我下去。 」
我困得不行,连眼皮都没睁开,只是听到耳边他爬上床的动静。
知道他躺上来之后,我又陷入了睡眠。
半夜,我做了个噩梦,突然惊醒。
当我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景象后,猛地一下屏住呼吸——
不知沈蕴是怎么睡的,此刻,他的那张脸就在我的眼前。
月光投进屋里,将昏暗的环境微微点亮。
我借着月光,安静地看着沈蕴的脸——
虽然他已经变成小傻子了,但他的脸还是大少爷的脸。
这副矜贵的皮囊就算是被我这么贱养着,也依旧养眼。
整日吃豆腐野菜,皮肤也能这般好。
我在心中感叹着他的优良基因。
我想起他这段时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又想起他之前的大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最后想起他那个曾经辉煌气派最后又被烧成灰烬的家……
生逢乱世,谁都是苦命人。
对着他这张脸胡思乱想了许久,我才回过神来,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了。
而在我翻过身后,躺在我身后沉睡的沈蕴却慢慢睁开了眼。
我要是看见了他此刻的眼神,肯定会感慨世界上再没有能比他会演戏的人。
这精明清醒的眼神,怎么可能会是不谙世事的稚童?
第二日,我比从前更早出门卖豆腐,这几日窗前的鸟屎定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绝对是上天给我的旨意。
我肯定要走运了。
我后来才知道,窗前留下的鸟屎的确是上天给我的提醒,旨在告诉我快跑。
但我没看懂,甚至还圣母病发作,差点害了自己。
这天我虽然起得早,但街上的百姓少了许多,我卖了许久才将带来的豆腐堪堪卖完。
正午的时候,我浑身疲惫地从集市回去。
还没走到家门口,我便觉得气氛不对。 走近了,才发现家门口多了许多杂乱的脚印。
不是寡妇的,也不是那三个小孩的。
我慌忙走进家里,见到我的磨具依旧待在院子的角落里,这才放心下来——
命根子没丢就好。
可是……
平时靠在窗边等我回来的人却不见了。
我放下担子,往屋里走。
早晨出门时还睡在我床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放在窗边的毛笔还在往下滴墨。
我走过去,发现窗边还多了一封信。
过去几年,我伺候过无数次他写字,知道这就是沈蕴的笔迹。
看完他给我留下的信后,我扯了扯嘴角。
妈的,他被人接走去享福了。
果然,世界上只有我是真正的苦命人。
信上写的是:姊姊,有人来接我了,之后我还会来找你的,再见。
行云流水的笔迹,留下的话却十分幼稚。
我将这封信折了三折,放进我的怀中。
出去收拾我早上磨剩的豆腐渣了。
06
将一切都收拾好后,我做了饭,吃饱之后,我看着锅里剩下的一半饭菜,有些恍惚。
之后得再多注意做饭的分量。
准午休,我躺在床上却又觉得不舒服。
可能是今日挑担子挑久了,我这肩膀绷得贼紧,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之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本只想小睡一会儿,却没想到这一睁眼,天都已经黑透了。
屋里很是安静,我发了一会儿呆后,听见屋外的动静,有人在敲院子的门。
听这急促不耐的声音,我便知道是隔壁的小鬼来串门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一打开门闩,三个小鬼齐齐蹿了进来,老大手里捏着两个土豆。
「我娘让我送来的。 」
我接过来,其他两个已经钻进我的屋里,找不到沈蕴后,他们回到我身边:「沈蕴呢?」他们玩得好,都是直呼其名的,沈蕴之前是个傻子,一副并不计较的模样,我自然也没说什么。
毕竟他们的心智的确在一个水平上。
我想起那张纸条,随口答道:「死了。 」
两个小鬼一愣,然后哇哇大哭起来,老大懂事些,忍着眼泪,颤着唇问我:「是真的吗?」
我笑着偷偷告诉他:「假的,那小傻子过得可好了。 」
老大这才收回眼泪。
这时,寡妇从隔壁院子走过来:「送个土豆,也能哭成这样?」
小鬼们立刻告状,寡妇听说沈蕴死了的事,也吓了一大跳,见我表情古怪,便知道我是在说笑,哄了孩子两句便让老大带着弟弟妹妹回去收拾一下准吃饭。
见他们都走后,寡妇问我:「怎么了?」
「留下一封信,走了。 」我满不在意地说。
「你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啊?」
我摇头。
寡妇笑,「我还以为你和他是夫妻,担心我们取笑他是心智不全才不肯承认的。 」
「我和他真没什么关系!」
「如此看来,是真没关系了。 」寡妇想起什么,低下声音,「不过你确定他安全吗?我听说最近京城很不太平。 」
「什么意思?」
「听说官兵在抓什么人,几乎快把京城翻了个遍。 」
寡妇转了转眼睛,确定周围没人后,她问:「你知道沈家吗?就是前些时日,一把火被烧了个干净的沈家,听说沈家的公子跑了,官兵正在抓沈公子呢。 」
我一愣,甚至没反应过来,「在抓他?」
寡妇点头:「真的,早上你出去卖豆腐的时候,官兵甚至都来我那院子里找人了,不知道有没有去你的院子。 」
我想起院子门口混乱的脚印,强自镇定下来:「我也不知。 」
「这几日还是小心些吧,官兵一抓人,京城里肯定也会有人趁机作乱的。 」
「那这几日我便不去卖豆腐了。 」
寡妇点头:「还是小心些好。 」
送走寡妇之后,我将中午剩下的饭菜热了热,又作一餐。
在吃饭的时候,我总想起寡妇对我说的那些话,有人在抓沈蕴,而沈蕴今日又正好消失了。 我又拿出他给我留的那封书信,仔细端详几遍之后,我确定这就是他亲笔写下的。
……可他现在心智堪比孩童,官兵只需要耍点小心思,他便会呆呆信了。
想到最后,我甚至觉得没胃口,放下饭碗,躺回榻上准休息。
在床上翻腾的时候,我发现枕头下似乎藏着东西,我迅速起身,拿起枕头,发现下面竟还藏着十几条金丝。
之前,我只剪了沈蕴身上的几条金丝,攒钱买了磨具后便没再剪他的衣裳。
如今看来,这些只能是他自己剪下留给我的。
他走了,留下了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还算是有良心,自己回去享福了,也不忘我这么个姊姊。
可是,他是真的回去享福了吗……
我这样问着自己。
我想起门口那些凌乱的脚印,还有寡妇说的那些话……
我捏紧手中的金丝,甚至觉得手心微微发热。
深夜,头顶的月亮大又圆,落在地上的月光很是清冷。
我捂着胸口的那块玉佩,踩着月光,来到沈家门口。
夜里的沈家显得更加凄凉。
一阵风,扬起一些灰屑,又无声地落下。
我也不知自己此刻来这里有什么意义。
沈家门前的月光比其他地方的看起来更冷一些。
我在原地站定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冲动了——
现在来沈家一点都用处都没有。
若沈蕴真是被官兵抓走了,那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我就是出了门,迷迷糊糊地来到了这里。
身后突然出现声响,我回头一看,不远处正摇摇晃晃走来一个男人,喝醉的模样,刚才那动静,是因为他摔碎了酒缸。
想起寡妇说的那些话,我低下头,想着疾步离开。
可是刚转头,没走两步,便被臭气熏天的酒鬼抓住。
带着熏人的气息,他的污言秽语钻进我的耳朵里,虽然我是二十一世纪来的,可古往今来的男人都是这副模样,我无法反抗这个身强体壮的男人。
我拼命挣扎,却遭到粗暴的殴打。
已经是深夜,街上没有任何人,就算我发了疯一般地大叫,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被打得耳边嗡嗡响,本就廉价的衣裳被轻易撕碎。
这时,又吹来一阵风,我的大脑猛地清醒,忍着胸前恶心的气息,我伸长手臂,抓起酒鬼刚才丢在一边的酒缸。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来,在他的脑袋上猛地一砸——
身上的这人不再动了。
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我慌忙爬了起来,上前将这酒鬼的衣服扒了,穿上之后,我又对着酒鬼的大肚子上狠狠踩了几脚,听到他痛苦的哼鸣声,我知道他大概是没死。
折腾了不知多久,天都已经微亮,我也没了什么力气,没办法再回到郊外的家中。
我费力走远了,在乞丐们歇脚的地方找了一小块地方,裹紧衣服,凑合了一晚。
07
第二天,我是被吵醒的。
街边锣鼓喧天,人们的讨论声也很热烈,我睁开眼,发现昨晚睡在我身边的乞丐们都不见了踪影。
抬眼看过去,发现他们一众都跪趴在路边,将手掌举过头顶,似在乞讨着什么。
还没等我看清,我便被人从身后一撞,我差点倒在地上,堪堪撑住地面后,我扭头看罪魁祸首。
是个跟三个小鬼差不多大的小孩,不过他是个乞丐。
见我这么瞪着他,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刚才撞我撞得不对,低声说了句抱歉,就要往前走。
我拉住他的脚踝。
他一下被我带倒,趴在地上,回头看我,怒骂我:「你怎么这样!」
我松开手,抬头看向不远处跪在地上的百姓,我问:「他们在干吗?」
「你不知道啊?今天是驸马迎娶临安公主的日子,他们都跪在街边讨喜呢!」说完,他急忙站起来,跑到街边跪下。
临安公主今天成亲?还能讨喜?
不占便宜是傻子,我也赶紧整理好了衣服,站起身子,移动到街边,然后跪下。
但不知是不是昨晚和那醉鬼纠缠的时候受了伤,我这腿脚并不是很利索,尤其是脚踝,每走一步都抽着疼。
我跟着百姓跪在街边,不知过了多久,吵闹的声音蓦然变小。
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抹红色,紧接着,出现了更多红色的剪影。
在队伍最前方的人一身红,骑在一匹骏马身上,胸前还绑着驸马才能佩戴的大花球。
我虽然看不清驸马的脸,但也能感受到他的意气风发和喜气洋洋。
队伍两侧的下人开始给街边的百姓分发粮食或者是碎银。
每个百姓都要送上一句祝福,整条街道热闹非凡。
队伍越靠近我们这里,我们这片的人便越安静,我学着身边的人,低着头,将手举过头顶,耳边步伐的声音越来越近。
终于,我的余光瞥见了经过的马蹄,还有驸马红色的衣袂。
被风吹着,飘飘扬扬。
我没忍住,偷偷抬起头,想看看沈蕴的情敌到底长什么样。
可这一抬头,我便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跨在马上的人,分明就是昨日消失的了沈蕴。
可是,又不像是沈蕴……
坐在马上的这人神态稳重,眼神精明,神采奕奕。
他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一点没有我养在豆腐坊里的小傻子模样。
忽然,有人往我手上砸碎银。
我猛地回神,眼前这人正凶神恶煞地瞪着我,似乎在斥责我为什么不趴下。
我乖顺地趴下身子,攥紧了手里的碎银。
听着耳边嘈杂的贺喜声,我好像想通了事情的原委。
我想起窗边的鸟屎,还有偶尔从屋檐飞过的信鸽,我想起他整日都对着窗台写字,可每次我一走过去,他又会若无其事地将信纸收起,我问起,他就说自己是在乱图画,不好意思让我看。
还有那晚他辗转着不能入眠,第二日便突然消失。
……他的一切举动都很莫名。
沈蕴似乎没我想象中那般单纯。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地上起身。
举目四望,周围的百姓不知何时都已经散去了。
我抓着手中的碎银,恍恍惚惚站在街上,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脆亮的声音:
「青宁!」
我扭头一看,是红微。
08
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做豆腐,但不知为何,本在手上好好的瓷碗却突然滑落。
清脆一声,瓷碗变成碎片。
我懊恼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天,发现天空阴云密布,心中突然出现不好的预感。
这时,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赶紧低头将那些碎片整理好,收拾完的时候,院子里的大门刚好被推开。
一岁多的小黄豆艰难地跨过门槛,摇摇晃晃地朝我跑了过来。
她一下砸进我的怀里,嘴里喊着:「嘛嘛……」
担心她踩到地上的碎片,我将她抱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裤腿,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
「都说你这么小不能去河边玩了!」我斥责她。
她讨好地在我脸侧蹭了蹭。
「如果不小心被河流卷走了,妈妈就找不到你了。 你也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
她吓得眼睛都瞪大了,摇头说:「不去……不去。 」
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她去洗了个手。
吃过早饭之后,小黄豆又睡着了。 她生下来的时候身体便不怎么好,个子小,精力也不是很足,平时嗜睡,吃过一顿就得小憩一会儿。
将她哄睡之后,我又开始制作豆腐,离豆腐坊开张的时间不足一小时了,我得抓紧时间制作豆腐。
时间一到,我打开院子的大门。
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些熟悉面孔,他们都是附近村庄的村民,知道我这个豆腐西施做豆腐做得好吃,每日都会来光顾我的生意。
我带起笑脸,开始卖豆腐。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将做完的豆腐卖完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了,日头正晒。
我看了看那被踏得光滑的门槛,心中得意,我三年前的愿望如今已经实现——
我做的豆腐人人称赞,我甚至成为了声名远扬的豆腐西施。
甚至有不少住得稍远的百姓都会专门来这里找我买豆腐。
我低头去数今日的收益,笑容逐渐变大的时候,我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悠悠然然,正一点点朝我这里靠近。
还没抬头,我便听到马上那人的声音:
「姑娘,你可知道这里有个豆腐西施?」
那可不就是老娘我嘛!
我正想自夸,抬起头看清来者的那一瞬却倏然僵住。
在我面前的人,不就是那在我身边装傻子蹭吃蹭喝许久最后回去当驸马的沈大少爷吗?
我这才知道今早碎的那个瓷碗预兆着什么,真是灭顶之灾啊。
三年未见,他看起来精神许多,身板比之前健硕,表情神色也沉稳许多,不像个纨绔子弟了。
的确摆脱了之前那个药罐子形象。
果然啊,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他在我身边只能是个爱吃豆腐、喝豆浆的小傻子。 如今,便是这么一副国之栋梁的模样。
我们俩对视。
他彻彻底底怔住,像是没想到能在寻找豆腐西施的时候碰上我这么个老相识。
而我只是想着,希望他别记仇,忘了我在他装傻子时对他说的那些大不敬的话。
于是,我对他狗腿笑了笑,「哎呀!这不是沈大少爷嘛!好久不见,好巧。 」
他跃马而下,疾步走到我面前。
我看不懂他眼中的神情,只觉得他这眼神让我怪难受的。
接着,他居然叫我:「青宁。 」
他不喊我「死奴才」「丑婢女」,甚至也不是「姊姊」……
居然是青宁。
我以为他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呢。
但这含情脉脉的语气也足够让我梗死。
三年前,我用一把大火将那个院子烧了干净的时候,便已经决定不再和这个扮猪吃老虎心机腹黑的纨绔少爷扯上任何关系。
我倒不是因为被欺骗所以感到伤心,我只是觉得恐惧。
甚至有些恶心。
一想到他在我面前的那些行径都是伪装出来的,一想到是心思深沉的沈蕴和我生活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我便觉得后怕。
之后便又觉得恶心——
那些我以为是真实的情感、我为之动容的行径都是他装出来的。
在他眼里,我可能才是傻子。
身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怎么能忍受自己被一个古代人耍得团团转。
但我就是输了,甚至还差点赔上了自己的身体。
之前同情他的我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09
那日在街上碰见红微,她见我穿着男人的衣服,着急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向她大概叙述了自己碰上酒鬼然后将他反杀的故事。
红微吓得眼睛差点哭出眼泪来。
我们俩又聊了一会儿,她问我之后要去哪里。
我摇头,总觉得京城这地方不适合我,而且沈蕴在信上说要回来找我……
我可不想再碰上他了。
红微亮了眼睛,握住我的手,说:「不然你跟我一起去临城吧!」
临城和京城有一段距离,但也十分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宜居程度一点都不输京城。
我问:「你为什么要去临城?」
见我这么问,红微才颇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我想和李郎私奔。 」
我一愣。
我以前在书上看过不少私奔的戏码,如今穿到古代,眼前竟要上演真的私奔戏码。
「你爹娘不是为你寻了婚事吗?」之前在沈府当差的时候,我便听红微说起这件事,她说自己之后一脱奴籍,就要回去成亲。
但这奴籍还没脱,沈府倒先没了。
红微脸色沉重,「婆家听说沈府没了,还知道我是从沈府逃出来的,很担心之后沈府又查到我身上,说什么都不让我进门。 」
我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府的存亡并不只关乎着沈氏的命运。
「李郎是我前段时间认识的,他家在临城,是来京城做买卖的,听了我的遭遇之后,说是想要和我一起。 」
「要带你私奔啊?」
「嗯。 」红微脸上浮起绯红色。
「不能和你父母求娶你吗?」
「他说他的家产都在临城,想要带我先去临城,之后再回来向我爹娘求娶。 」
我见红微已经深陷的模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让她深思的话。
「那我可以和你们一同去临城吗?」
「当然可以,我们路上正好有个伴,而且,我也担心我去了临城之后,没有认识的人。 」
之后,红微带我去见了李郎。
见他对红微一副痴心绝对的模样,我稍微放心些。
我们约定第二天就启程去临城。
和红微分开之后,我回到了郊外的家中。
门口的脚印依旧混乱,我一开门,看见三个小鬼正蹲在门槛上,玩着沈蕴留下的纸笔。
见我回来了,他们一口一个「姊姊」叫着。
听到这两个字,我蓦然觉得烦躁。
身后传来动静,我扭头一看,是寡妇。
我拉着寡妇走出去,同她说了我要离开的决定。
她很舍不得我。
我让她照顾好自己,还将沈蕴留下的十几条金丝全都给了她。
她不肯收,说我去新的地方肯定也需要用银子。
我说我这段时间卖豆腐的钱已经足够,还说这点钱就当是我这个「姊姊」给三个小鬼留的钱。
寡妇这才红着眼睛收下。
其实我还有个原因没告诉她——我不想再拿着沈蕴的钱。
最后,我还嘱咐她,若是沈蕴回来找我,一定要说我在这场大火中逝世了。
寡妇不知缘由,却也认真点头。
当天晚上,在所有人都沉睡时,我用一把火将我在郊外买的破烂房子给烧了。
大火熊熊,冒气的火光几乎要将黑夜点燃。
很像那日沈府失火的景象。
而我却不是当初的那个我了。
看着房子被燃成灰烬之后,我才迎着清晨的日光,奔向和红微约定的地点。
我和红微、李郎二人顺利到了临城。
我找了新的住所,红微跟着李郎回了他家。
本以为我们姐妹俩就此就要开启新生活,却不想,红微之后许久都再没和我联系。
在一个很冷的夜里,我的院子门被扣响。
门外响起红微羸弱的声音:「青宁,是我。 」
我赶紧去开门。
门口站的不只是红微一人,她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女婴安安静静地睡着。
我将红微迎进屋,将火烧得很旺。
等红微脸上恢复血色之后,她向我哭诉着她这一年的生活。
李郎家中的确富裕,但他家中已经有一个霸道强势的妻子了。 红微进了李家,只能当小妾,想着李郎对她好,她本不介意,却没想到正妻整日针对她,就连李郎也没办法为红微做主。
不久之后,红微怀孕了。 以为这样就能让正妻忌惮她些,她也的确过了一段好日子,可她怀上没多久,李郎就在外面出了意外死于非命。
得知这样的消息后,红微的天都塌了。
办过李郎的头七之后,正妻和李家长辈说是红微克夫,红微还没进门多久,李郎就没了命。 如果还让她再待在李家,之后指不定要有什么灭顶之灾呢。
长辈迷信,自然也信了正妻的话,本想直接赶红微出门,可她肚子里怀着李家的种,只能等着她产下孩子再说。
李家期待着红微能生下个儿子,却没想到是个女胎。 于是,生下的当晚,他们便撕破了脸皮,将红微和这个新出生的女婴一起赶出了李家。
我说不出什么话,只是让她带着孩子和我一起生活。
我们三个女子,也要好好生活下去。
我给女婴取了个小名,叫作小黄豆。
黄豆是我们豆腐坊的命根子。
小黄豆天生身体不好,好在聪慧乖巧,她叫红微叫「娘」,叫我「妈妈」。
现在的人还不兴将母亲叫作「妈妈」,两个母亲,各叫各的,不串口。
小黄豆年纪小,发音不够标准,整日都「嘛嘛嘛嘛」叫我。
我经营着我的豆腐坊,红微帮我打下手,我们俩配合一起卖豆腐,我们的豆腐坊也开始在附近有了些名气,这日子过得也算是越来越起色。
可若是总能一帆风顺,生活就不叫作生活了。
10
在小黄豆一岁的时候,红微在河边邂逅了一个公子。
公子失足落入河中,红微毫不犹豫跳下将他救起。
两人一下看上眼,当真是坠入爱河了。
没几日之后,公子说要求娶红微,丝毫不介意她之前嫁过人生过孩子。
红微再次觉得自己碰上了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一口答应下来。
但这公子不介意红微的过去,他家里的人却极力反对。
那公子家在临城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家中不止富裕,在朝廷中甚至也能说得上话,自然不能接受红微这种身份的女子,更不用说是小黄豆了。
后来那位公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家中长辈最后松口,说最多只能接红微入府,小黄豆是绝不能进他们家的。
我本以为红微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却没想到那天红微求我抚养小黄豆。
我第一次觉得红微大概是疯了。
「你不要小黄豆了?」
「不是……」她着急反驳,「只是,我现在不能,不能陪着她了。 我之后会把她接回去的,青宁,你就当帮帮我,养她几年好吗,等我在那个家里站稳了脚跟,一定回来接小黄豆。 」
「她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不要她。 」她红着眼睛重复。
最后我答应了——
我并不是心疼红微,我只是觉得红微疯了,要是硬把小黄豆塞给她,指不定她会把小黄豆丢在哪个地方,自己回去跟那公子成亲。
红微抓住我的手道谢。
我轻轻甩开,「之后你也别再回来找我们了,我会把小黄豆抚养长大的。 你这一走,便跟我们断了关系。 」
红微一愣。
我冷冷地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两全的事,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你过不下去了就来投奔我,如今为了自己的爱情,还要将孩子丢给我。 我若是帮你养了,小黄豆之后便不会再叫你娘。 」
红微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可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拾了行囊,在夜里离开了我们的豆腐坊。
此时,小黄豆还在床上酣睡。
第二日,小黄豆问娘在哪里。
我还是不忍心说红微将她抛下的事实,「你娘出去玩一趟,之后会回来找你的。 现在,你就和妈妈一起过日子好不好?」
小黄豆懵懵懂懂点头。
于是,就这样,我们三个女人的豆腐坊只剩下了我和小黄豆。
不过日子还算过得过去,不久之后,我听说红微被八抬大轿迎娶,知道她过得还不错,心中那块大石也放下了。
后来,红微时常给我写信,她不会写字,是让府里伺候她的小厮帮她写的。
我也没想到,当初在沈府伺候沈蕴的红微最后也有小厮来伺候她了。
她在信中说她在府里过得很好,相公丝毫不介意她的过去,长辈也没刁难她。
前不久,她写信和我说她又怀上了,若是生了个儿子,她便能把小黄豆接去府里了。
我第一次给她回信,我说:「你想得美呀!小黄豆是我的!」还在信上画了几个鬼脸,就是要故意气红微。
转眼,红微也要临盆。
我这三年也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来了。
说实话,离开京城后我很少再想起之前的生活,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寡妇一家,不知那三个小鬼过得怎么样了。
我几乎没想起过沈蕴。
但我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也听说了不少京城里的消息,比如——
在我刚来临城的时候,被屠家的沈家平反了,沈家剩下的独苗沈蕴在陛下面前也变成了大红人。 传闻说这沈公子能文善武,能提出有用见解,也能上场杀敌……
我心想,若不是百姓睁眼说瞎话,就是沈蕴实在是深不可测。
他真这么优秀,那我之前见到的那个酒囊饭袋难不成是假的沈蕴?
后来事实证明,他是真的能装。
我还听说,他将陷害沈家的萧氏一族屠了。 陛下也知血海深仇不可忘,最后也只是罚了点俸禄,没多说什么。
这么一下,百姓才知道,沈蕴当真成了陛下眼前的红人——
杀了这么多人,居然只是轻飘飘地罚了点俸禄。
我听了这样的传闻,只觉得背后出冷汗。
妈的,这不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吗?想到之前我和这魔头共处一室那么久,他可能早就在心中将我的脑袋摘下过几百次了……
对了,那萧家就是之前被陛下给临安公主指定的婆家。
说起来也奇怪,萧家公子才是临安公主的驸马,可是当时我亲眼所见,去迎亲的是沈蕴。 之后,从宫中传出传闻,说临安公主不嫁了,婚约不作数。 再不久之后,就是萧家被屠,而沈蕴则是平步青云,变成了皇帝眼前的大红人。
之后,我便没再听说什么关于沈蕴的消息了。
本以为终于可以清净些了,却没想到沈蕴这魔头,竟然就直接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盯着眼前的人,拍了拍自己的嘴:「不对!瞧我这脑子,不是沈少爷,是沈大将军了。 」
沈蕴着急朝我靠近一步,我却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他的神情僵住,不过他很快就恢复自己的表情,他左右环顾,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沉默许久,他看向我。
我这才发现他红了眼睛。
他哑声问我:「你这几年去哪里了?」
我一愣,发现局势有些不对……
……搞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过来杀我的头呢,或者是来找我报我当初虐待他的仇,当然我也想过他会怀念起我们当初相依为命的日子,从而珍惜姐弟或者是母子情……
可眼前他这副红了眼睛的模样,和小说里那些好不容易找到逃跑了的娇妻的霸道总裁没什么两样。
他好像爱惨我了?
但我也担心自己自作多情。
我大脑飞转,决定试探一下。
我回头对着院子里大喊一声:「小黄豆!」
他疑惑地看向我身后。
几分钟后,小黄豆起床,摇摇晃晃朝我这里跑过来。
我将小黄豆推到身前,紧盯着沈蕴,「我这几年也没干什么,就是生了个娃娃。 」
下一秒,沈蕴眼中的光顷刻灭了。
……
完了,他好像真的爱上我了。
11
丢了魂的沈蕴,死死盯着我,问:「你的孩子?」
「不然是谁的?」我露出个苦涩的笑容,摸了摸小黄豆的脸蛋。
小黄豆趴在我的怀里,却在偷偷观察着沈蕴。
沈蕴往我身后看了看。
「孩子的父亲呢?」
好,一下把我问住了,但我也没有轻易露馅,垂下眸子,「这个不方便和沈大将军透露。 」
沈蕴的脸色稍微好看些了。
他盯着小黄豆,问:「你叫什么?」
小黄豆哼哼唧唧两声:「黄豆。 」
我看向沈蕴:「你知道的,黄豆是豆腐坊的命根子。 」
我给小黄豆取了这名字,含义便不言而喻了。
沈蕴扯了扯嘴角,又往院子里看。
我知道他是想留下来坐,可我不想和他有过多的牵扯。
而且,小黄豆还在这里,他待得越久,我的谎言便越容易被拆穿。
我胡噜胡噜了小黄豆的额头,问:「要不然再去睡一会儿?」
却没想到这小黄豆却不听我的话,摇了摇头,然后直直盯着沈蕴看。
好家伙,小小年纪,就是个颜控。
但眼前的是阎王魔头啊。
沈蕴看着小黄豆,问:「我能去你家里坐坐吗?」
小黄豆清脆地应道:「可以。 」
我满头大汗。
沈蕴在我的豆腐坊逛了几圈,才踱回院子里。
我坐在椅子上,哄小黄豆睡觉。
我知道之后大概要面对腥风血雨,小黄豆还是睡着安全些。
等我将小黄豆放到床上,才正眼看向站在院子中的沈蕴。
我笑着走近他:「是不是比之前的那个院子更好些?」
沈蕴点点头,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我倒是善解人意,将他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我知道你之前是装的,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嘛。 你如今能为沈家平反,我很为你高兴。 」
说的都是假话。 他沈蕴怎么样,跟我可没任何关系。
「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我当时对你的不敬和……侮辱了。 」
想起过去自己欺负他的种种,让他端水给我洗脚,踹他,让他睡地板……
我的声音都弱了下来。
他没说话,似乎对我的坦白和示弱很失望,最后他说:「我不是留下信,让你等我吗?」
说起这件事,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晚我恍恍惚惚地出去找他,差点还被人侵犯。 如今的他还能指责我没留下来等他?
「你也知道,你当时是个傻子,谁能信一个傻子的话。 」
「而且当时官兵都在找你,你虽然留了信,但你也有可能是被官兵绑走了。 我傻了不成,还在那个地方等你,要是我之后也被官兵盯上怎么办?」
我顿了顿,又说:「退一万步来说,你让我等,我就得等吗?」
沈蕴微微皱眉,脸色难看,想起什么,他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
我一愣。 十分眼熟,就是我和沈蕴渊源开始的源头。
他当初埋在花园里,之后又被我挖出来的那块。
可是如今怎么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问:「你那天是不是去沈府找我了?」
我立马反应过来,这玉佩应该是那晚我和醉汉扭打撕扯时落在沈府门口的。
当然。 我很后悔那晚圣母欲大发特地跑去沈府找他。
如果重来,我是一定不会去沈府的。 可我就是去了,甚至还留下了这么致命的证据。
如今,我也只得承认,但我不想让他误会,不想让他误以为自己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而且,他现在似乎对我有意思,我更不能放任他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回答:「是。 」
他的眸子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我的把柄,激动地问:「为什么?」
我眨了眨眼睛,笑着说:「你说是为什么?当然是担心你出了什么意外,毕竟,你当时是个傻子,腿还伤了。 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整天给我按摩,洗豆子的,我怎么可能弃你不顾。 」
他的表情更加开朗。
我语锋一转:「就像那三个小鬼,如果他们失踪了,我也一定会去找他们的。 」
他微微皱眉。
我继续说:「但是那晚,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 其实我不是很想说的,但看你一副想要问到底的样子,我还是亲自告诉沈大将军吧。 」
「这玉佩是我和一个醉汉拉扯时落下的。 那晚的天气很冷,我在沈府门口,撞见了那个醉汉……」我适时沉默,然后看向身后睡着的小黄豆,「你刚才问我小黄豆的父亲。 」
「我也不知道她父亲叫什么,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我低下声音,装模作样哽咽啜泣了两声,「那醉汉就是小黄豆的父亲。 」
我抬头看他。
他已经怒不可遏,可是愤怒之下,他的眼底也布满了遗憾和懊悔。
他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可最后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捏紧了那块玉佩。
「你之后不会再受苦了。 」
……不需要,我这豆腐西施的生活过得挺好的,不需要你强行给我加 buff。
我看着沈蕴,突然觉得他变笨许多,若是按着他往日的心机和城府,估计一下就看出我的破绽。
可如今,他便是被我耍得团团转。
恋爱脑要不得。
「我知道我之后不会再受苦了。 」言下之意是不需要他的帮助,我也能过得很好,「我现在和小黄豆很幸福,我这豆腐乡里乡邻都爱吃,这样的日子,我已经满意了。 」
他听出我话中的意思,沉吟一会儿,问:「你不想回京城看看杨寡妇吗?」
他还是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
但我嘴硬:「不想。 」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竟然被气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你不想走。 」
「嗯。 」
「可是你这院子里没个男人,之后要是有人来找麻烦,你们娘俩该怎么办?」
「不会的。 」我来这里这么久,除了你,没人来找我们娘俩麻烦。
他却像是听不懂,衣袖一拂,坐在我的椅子上。
「我最近正好闲来无事,就在你这豆腐坊里歇上几天。 」
……滚啊!
「你不会不愿意吧?」
……不愿意!
「给我倒杯茶,凉水热水各一半,不要太浓。 」
死东西,真以为我还是你婢女呢?
我看着他腰间别着的刀,咬牙说:「……好。 」
12
这几日我都在思考着要如何将在我这里蹭吃蹭喝的沈蕴赶回京城。
但他实在安分,还肯帮我洗豆子,推磨具……
小黄豆甚至也和他玩得很好,一起床就喜欢黏着他,睡前也要他哄着才能睡。
可我当真是坐立不安,话里话外都暗示我这里不欢迎他。
他却权当听不懂,厚着脸皮在我这里待着。
我们这诡异的三口生活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这天一早,我就在窗口发现了熟悉的鸟屎。
估计是有人给沈大将军飞鸽传书了。
果然,这天沈蕴心不在焉的。
我倒是激动了,盼着他早日给我离开,也在饭桌上不动声色地给小黄豆灌输着沈蕴要离开的消息。
「你看,这是梨子。 」我将梨子掰开,「离别了!」
小黄豆没听懂,坐在对面的沈蕴脸色难看。
当晚,小黄豆睡后,沈蕴和我摊牌了:「别装傻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能不能跟我走?」
我说:「不能。 」
他问:「为什么?」
「我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 」
「什么样的生活?做豆腐,然后和小黄豆在这里过一辈子吗?」
我正色看他:「少爷,你真的不懂吗?我已经不清白了……没办法再跟你走了。 」我乱说的,我清白得很,是他配不上我。
他看着我:「当初是我对不住你,我不会介意这些。 」
我也不知为什么沈蕴就这样对我情根深种了,但眼前局势的确不乐观。
而我还是得虚与委蛇,装作可怜的模样,「……可我无法释怀。 而且我要照顾小黄豆一辈子的。 」
他看着我,没再说什么。
在我以为他该走的时候,他却关上了院子的门。
我一愣,问:「你不走吗?」
「不走。 我等你跟我一起走。 」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13
他的确没走,但我窗口上的鸟屎真的是越来越多了。 担心小黄豆去玩那些鸟屎,我还得整日清理。
我为小黄豆尽心尽力,她却和沈蕴越玩越好。
我承认,我就是嫉妒了。
这天,家里的黄豆没了。
我需要出门采买,想让小黄豆跟着我一起出去,她却不肯跟我走,说什么都要和沈蕴一起留在家里。
我拗不过她,只能一人孤独地出去买黄豆了。
不过天公不作美,我回来的时候天降大雨。
回到家的时候,我几乎被淋成落汤鸡。 我着急推开院子门,一眼就看清屋里的两人。
沈蕴手里拿着一个套子,小黄豆乐呵呵地把脑袋钻进那个袋子里,然后我亲眼看到了沈蕴捏紧了那个袋子口。
他分明是要憋死小黄豆。
小黄豆伸手去扒他的手掌,他没松手,只是冷冷看向站在门口的我。
他故意想要在我面前伤害小黄豆。
我脑袋发热。
再顾不得那些对他的阿谀奉承,跑上前,将他的手扯开,将那头套扯开,然后再动作流畅地扇了沈蕴一巴掌。
「啪」的一声。
比刚才打的雷还响。
我摸着小黄豆的脖子,颤着声音斥责沈蕴:「你干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沈蕴慢慢别过头。
他看着我,眼底还带着些淡淡的笑意。
他说:「这才是真的你,对不对?」
他都知道,知道我在他面前的这副模样都是装的。
而我现在才意识到,他真是个杀人不眨眼、一夜之间屠了萧家全族的魔头。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看着他脸上的红印,低头拉过小黄豆。
然后让她和我一起跪在沈蕴面前。
我对小黄豆说:「磕头。 」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很乖地照做了。
我们母女俩在沈蕴面前磕头。
「求你放过我们吧。 」
而沈蕴,一动不动,声音轻轻:
「你跟我走,不就行了。 」
14
我自己没收拾什么东西,只带了个小黄豆,就和沈蕴登上了回京城的路。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的,竟然还给我和小黄豆安排了一顶华丽轿子。
他在轿子外骑马,时不时还要掀开帘子看看我和小黄豆的情况。
他一掀开帘子,我就挡在小黄豆跟前,睁大眼睛瞪他。
从临城去京城的路并不短,我一刻不敢睡,撑不住的时候也会小憩一会儿。
但也只是几分钟就立刻惊醒,脑海中都是沈蕴掐小黄豆的那副魔鬼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到了沈蕴的宅子。
新的沈府。
比之前那个还要气派,只不过实在是太过冷清。
也是,如今沈府只剩沈蕴这棵独苗。
不对,还有我们这对被强掠来的苦命母女。
我牵着小黄豆跟着沈蕴走进宅子,发现除了门口的侍卫,府内只有两个安分站在一边的小厮。
听到我们的动静后,那两个小厮抬起头:「将军您回来了。 」
我抓紧了小黄豆的手,看清那两个小厮的脸后,微微一怔。
这两个小厮分明就是寡妇的大儿子和二儿子。
三年过去了,他们不再是我临走时那副瘦弱模样,拔高了,也健壮许多,收敛了性情,脸上都是谦虚。
辨出我是谁后,他们一脸惊喜,低声叫我:「姊姊!」
我扯扯嘴角,权当回应了。
沈蕴出声让他们安排我和小黄豆的住所,之后就转身去了大概是书房的地方。
两个小鬼见他离开后,赶紧凑上来,问我这几年去哪里了。
我随口敷衍了几句,然后将小黄豆介绍给他们认识。
小黄豆腼腆,低声叫了两声哥哥。
两个小鬼看着小黄豆:「怎么瘦得跟豆芽似的,改名叫黄豆芽吧!」
我伸手敲了敲两人的脑袋:「你们三年前有多砢碜,要我来帮你们回忆回忆吗?」
我们不再打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之后,我碰见了杨寡妇。
她看起来也比之前丰腴许多,之前瘦削的脸上甚至挂了些肉。
见到我那瞬间,她的眼眶噙满泪水。
15
即使面对着杨寡妇,我用的也是同样一套说辞。
知道小黄豆是我和某个醉汉的孩子后,杨寡妇抱起小黄豆,抚摸着她的脸,对我说辛苦了。
我摇摇头,其实我之前过得并不辛苦。
但如今碰见了沈蕴,一切都要另当别论了。
杨寡妇突然向我道歉。
我不明所以。
之后她花了点时间和我说了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蕴在迎亲的第二天,即在我将房子烧毁之后,他便回到了我郊外的那个房子去寻我。
但我那时已经消失,连那破房子都只剩下灰烬。
他去找了隔壁的寡妇,询问事情原委。
而寡妇记得我的嘱托,一口咬定在他离开的那晚,房子突然失火,我和那房子一起烧没了。
但沈蕴没有相信。
他将寡妇和三个小鬼都抓了回去,将寡妇拷打了一番后才从寡妇的口中得到真实的消息。
他知道我离开了,却也不知我去了哪里,只能周游全国寻找我。
听说他出征的时候,也会在边疆询问「豆腐西施」这样的名号。
他知道我对豆腐的执念,知道我到哪都不肯放下这个梦想。
最后,还真让他给找到了。
听了杨寡妇的话,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第二天就回去找我了。
可我依旧觉得沈蕴可怕。
被偏执疯子盯上,跑到天涯海角都躲不掉。
我问寡妇:「他伤害你了?」
「没有,我这人胆子小,他吓唬吓唬我,我就都招了。 」
「他当时也没想过真要伤害我,之后,还把我们母子四个人接来府里照顾。 」
知道他们这几年过得不错,我便放心下来。
杨寡妇似乎还有话要说,踌躇半天。
我笑着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
「我觉得沈将军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她知道我们当初吃了多少苦,如何相依为命。
可她似乎是知道自己不应该插手,语气也很迟疑。
我没说话,点点头就当是知道了。
等杨寡妇走后,我才开始认真思考沈蕴对我的态度。
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会爱上我?为什么会对我情根深种?
但我还没想起答案,小黄豆就闹着要睡觉。
睡前,她迷迷糊糊同我说:「嘛嘛。 」
「那日哥哥说要跟我玩一个游戏,他假装掐我的脖子,我就抓着他的手让他放开。 」
我一愣,「他没弄疼你吗?」
小黄豆眨眨眼睛,「一点都不疼。 」
「他说要吓嘛嘛。 」
她盯着我,轻声问:「嘛嘛被吓到了吗?」
我笑着摇头:「没有。 」
哄着她睡着之后,我自己也去洗漱。
已经是深夜,我躺在温暖柔软的榻子上,却无法入睡。
窗外的月光和我出去寻沈蕴的那晚一样凉。
就在我陷入回忆的时候,窗上出现了一道剪影——
有人就站在我的窗外。
我一看就知道是沈蕴。
可他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外面,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
我也懒得装睡,睁着眼睛看他惊讶的神情。
他问:「怎么还没歇下?」
我反问:「你不也是?」
我问他来做什么。
他站在门口,对我说:「我给你定好了磨具,明日就会送来府里。 」
我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思忖许久,我说了:「多谢。 」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第二日,沈大将军给我订好的磨具送到了沈府。
比我自己买的那个结实许多,磨得也更细一些,我兴致勃勃地又开始做豆腐。
大功告成的时候,我捧着那盆豆腐,兴高采烈地想要分享给寡妇。
回头却看见了沈蕴。
他站得笔直,不知在我身后待了多久。
我敛起笑意,讪讪地放下豆腐。
他问我怎么了。
我说:「做这么多豆腐,又没人吃。 」
不夸张的,他这沈府虽然面积大,但活人不超过十个。
除了我认识的寡妇那一家四口,以及小黄豆和沈蕴,只剩下几个不说话的,连走路都没什么声音的小厮。
甚至连个婢女都没有。
我记得之前沈蕴的院子里的婢女可真是数不胜数。
也不知之前是伪装,还是现在的模样是假的。
沈蕴看着我,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问:「你想出去摆摊?」
我着急点头。
其实「出去摆摊」这四个字,重点在「出去」,而不是「摆摊」。
我是想出去,然后再逃跑。
「可以吗?我出去摆摊。 」我满怀期待。
他在我希冀的目光下摇摇头:「不行。 」
我垮下脸,端起豆腐去寡妇屋里了,不想再理身后的沈蕴。
跟寡妇说起他不让我出门的事,寡妇解释道:「他现在在外面树敌太多,可能是担心你抛头露面,有什么危险。 」
我能有什么危险。
如今,我眼前最大的危险就是沈蕴。
这一晚,他又在我房间门口徘徊。
不过更过分的是,他直接睡到了我的床边,不容拒绝。
但他也没做什么,只是和衣躺在我身边。
这床大,位置还算宽敞。
我推了推他,没推动,便也没浪费力气了。
知道他定不会强迫我,我便安心睡了。
所以我不知道他根本没睡,听了一夜我的呼噜声。
第二日清晨,我发现床边的人已经消失了。
独自一人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我发现了放在枕头下的信。
墨水还未干透。
他写的是他要离家几日,以及——
「这次一定要等我。 」
我想起大门口那几个身材强壮的侍卫,这几日,我只要一靠近大门,他们便会绷紧身体,如临大敌一样。
我看着这熟悉的字迹,心想:
妈的,我想跑也跑不掉呀。
16
沈蕴这一趟出去,整整去了半月。
沈府里气氛低郁,只有我像是没事人一样。
小黄豆不止一次说她想哥哥了,寡妇一家都很担心,那几个不说话的小厮面色也很阴沉。
我问了寡妇才知道,他这趟是出去打仗了。
听此,我也吓了一跳。
虽然他成了什么大将军,可我记忆中的沈蕴是文武都不行的——
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拿兵器的时候甚至都站不稳。
寡妇说:「那是将军装的。 」
我点头,觉得有道理,于是也没再担心他。
他心思城府这么深,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半月之后的一个夜里,我的门前出现了同样的影子。 不过这影子比之前的都大一些,有棱有角的,看起来很可怖。
那人推开我的门。
我一下爬起来,点燃油灯,屋里一片大亮。 我一下看清来者的模样,是沈蕴,穿着盔甲的沈蕴,盔甲上甚至还带着尘土和血。
我下意识皱了眉,心脏也猛地一缩。
……我知道你着急见我,但能不能把盔甲脱了呀?能差多久?
而且这味道实在是难闻。
他眼底紧绷的那根弦在看见我的那刻一下松开。
他走进来,关了门,然后旁若无人地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里衣之后,他出去洗澡去了。
回来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了难闻的味道。
他安静地躺在我身边。
我沉默了许久,问:「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重逢后我第一次主动去了解沈蕴。
因为我实在是看不懂他。
他知道我问的不只是现在,还有那段我刻意去逃避的和他相依为命的时光。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用冷淡的语气说着沈家和他的过去。
他说沈家早在很早便失去了君心,之后便变得岌岌可危,再华丽气派也不过是在强撑。 他爹知道之后沈家的路会不好走,担心年纪尚小的沈蕴也被卷入战争,便让他装纨绔无能。
沈蕴一直都在扮猪吃老虎,他在暗地里盘算着站稳脚跟,但还没等他准好一切,沈家就出了意外。
他还是没来得及。
沈家全家皆惨死,只有他一人凑巧被我救出。
担心我无法接受,他只能先装傻,然后在私底下联系着自己的亲信。 好在他之前铺的路还够稳,在皇子间也站对了阵列,有不少人想要帮助他。
准好一切后,他离开了……
他淡漠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听得倒是心痒痒的,没想到沈蕴拿的真是美强惨的剧本。
可只是过了一会儿,我便又冷静下来。
我问他:「所以你伤害杨寡妇了?」
他说:「我想找到你。 」
我又问:「你真掐小黄豆了?」
他说:「我想让你跟我走。 」
我听着他的回答,这才意识到对他来说,只有我是重要的。
他知道我看重杨寡妇和小黄豆,所以不会真去伤害她们,却也能够毫不留情地在他们身上留下伤疤。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而已。
我想了想,问:「你爱我啊?」
我并不觉得羞耻,也不带任何情愫,只是在问问题而已。
他借着微亮的月光盯着我看,「你不能一直陪着我吗?」
虽有柔情,但他眼底更多的是执拗。 像是不管我给他什么答案,他也不会改变他的行为。
我打算动之以情:「我跟你说过了,我的梦想。 」
他不吃这套,甚至给我了一个两全的办法:「你可以继续当你的豆腐西施,只要你在我身边。 」
我问:「你为什么一直要把我绑着?」
他没回答,只是看着我,然后伸手将我抱住。
我僵住身体,挣扎了两下,换来了他更具侵犯味道的压制。
于是我不敢再动了,我被禁锢在他怀里,被迫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
滚烫,热烈。
我的大脑也被熏得发热,用尽所有力气抬起点头,对着他说:「在我们那里,你这种强制爱的行为是会被网友骂的。 」
「你们那里?临城吗?」
「互联网城。 」
17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之后的沈蕴每夜都会大大方方地来我的屋内,硬挤上我的床,然后再把我抱住。
兴起的时候还会同我说些暧昧的话,甚至还会在我的脸上落下浅浅的吻。
我心无波澜。
甚至觉得这天越来越冷了,沈蕴这人体火炉倒也好用,至少能够让我整夜睡得舒坦。
这样被禁锢圈养的日子虽然过得滋润,却十分无聊。 我的精神很健康,也依旧在计划着出逃的方法。
我问过小黄豆无数次,问她想不想离开这里,她的答案都是不想。
「为什么?」
「哥哥给我带了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我喜欢哥哥,我喜欢这里。 」
沈蕴很会蛊惑人心,如今连小黄豆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
我看着蹲在地上玩小玩意儿的小黄豆,决定将她留在沈府,不带她一起走了。
我知道,沈蕴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这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沈蕴竟然还没走。
他站在床边穿衣,动作不紧不慢,见我醒来后,只是瞥了我一眼,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我从床上爬起来,将手掌撑在床边,问他:「我今天能出去买点东西吗?」
「想买什么,我让人去买就行了。 」
我反驳:「你上次买回来的那些黄豆质量太差,干巴瘦瘪,豆腐的质量都被拖累了。 」
他转头定定看我,没有说话。
我率先开口:「小黄豆在你这里,我怎么可能会跑啊?」
他继续看着我,似乎是想要从我的眼神读出我的真实想法。
我毫不畏惧地看向他。
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
一个时辰后,我和小黄豆一起出街了。
身旁站着沈蕴。
他答应让我出来了,却也决定亲自跟着我。
被他这么时时刻刻监视着,我还不如在沈府里待着呢。
为了把谎圆好,我牵着小黄豆去买了些黄豆。
我故意买了很多,本想借此折磨沈蕴,可他一手就将那一整袋黄豆抬起,轻轻松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于是我皱起了眉头,牵着小黄豆往前走。
本在身后的沈蕴突然靠近我,在我耳边说:「可以回去了吗?」
我摇头,看着不远处的一条江,低头问小黄豆:「你想去玩水吗?」
小黄豆兴奋点头。
小黄豆一看见江就变得激动起来,赤着脚去踩水,不过她还记得我的叮嘱,不敢往深的地方走。
我跟在小黄豆身后看着她玩。
望着这一条辽阔浩荡的江,我灵光一闪,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我跟着小黄豆,沈蕴提着一袋黄豆跟着我。
期间小黄豆几次想和我一起玩水,推着我往江里走,我大喊大叫,害怕地说:「妈妈不会泅水,你别撞妈妈!」
小黄豆以为我是开玩笑,继续和我打闹着。
我大口喘着气,脸都吓白了。
不远处的沈蕴见状,将那一袋黄豆丢在地上,疾步走上来,一手将小黄豆抱起,一手揽过我的肩膀。
他皱着眉看我,之后转向小黄豆,声音低沉地说:「我们该回去了。 」
小黄豆很会看脸色,瘪着嘴什么话都没说。
之后,沈蕴没再限制我的行动。
我可以出门,只是身后不远处总跟着几个表情严肃的侍卫。
那日,我一人出门采买布匹。
趁着侍卫不注意的时候,我从街道飞奔向那条大江,然后毫不犹豫地向江心走了过去。
速度快到身后的侍卫都没反应过来。
前几日下了雨,江流湍急,没一会儿我就被卷到了江中心。
我大口喘气着,却也不自救,只是放任着自己的四肢被水流撞开,意识模糊间,我看到了面色惊慌的侍卫正朝我这里游过来……
恢复清醒的时候,我听到了身边人的对话。
「这姑娘应该是一点都不通水性,不过好在捞救及时,应该只是受了点惊,很快就能清醒过来了。 」是个老翁的声音,应该是沈蕴请来的医师。
沈蕴闷闷地应了一声。
老翁又说:「明明不通水性,怎么还敢这样入水,莫不是要寻……」
老翁的话并没有说完。
「她不是要寻死,她是不顾一切想要逃离。 」
老翁不再说话,叹了口气就出去了。
沈蕴却没离开,而是坐在我床边静静地看着我。
「你不会泅水,就算会死,你也要离开我是吗?」
我在心里狂点头。
他慢慢握紧了我的手,「可是,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走的。 」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挤出来的。
……草,疯子。
他若是疯了,我也没必要和他装斯文了。
我淡定睁开眼睛,冷冷问:「沈蕴,你是不是有病?」
这是我第一次明目张胆忤逆他。
之前为了自己的性命,我一直在虚与委蛇。 如今他说就算我死,也不会让我走,那我还怕什么?
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惊喜我醒了过来,但听清我在说什么之后,他眸中的光又立刻黯淡下来。
他问:「你想逃?」
我起身,和他平视着,「我凭什么要留下来?」
他不解,「我现在什么都有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跟着我?」
我盯着他,平静开口:「因为,我的心并不在你身上。 」
我有自己的梦想,我永远都会是自由的。
听了我的话,他没什么反应,只是久久地望着我,然后起身。
「你先好好休息。 」
见他转身要离开,我叫住他:「沈蕴!你别疯了,我不可能陪在你身边的。 」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我,声音低沉:「你也知道我疯了。 所以,你还是别想逃了。 」
18
那日不欢而散之后,沈蕴没再来找过我,只是围绕在我身边的探头却更多了。
我一边乖乖养病,一边想着离开的方法。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那条江能帮我一把。
其实我的计划是死遁——
那日我和小黄豆打闹说我不会泅水,是故意说给沈蕴听的,连前几日的落水都是我的计谋。
我要先让沈蕴知道我不通水性。
让他知道我若是掉入了江中,最后只能是死路一条。
之后我只要跳入江中,便能顺利死遁了。
但其实我之前在市里游泳比赛里拿了金牌,被教练戏称「浪里小白龙」。
游过那条江,对我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计划已经定好,但在第一步就受到掣肘——
沈蕴实在是将我看得太紧,我根本就没机会靠近那条江。
不过事实证明,老天爷还是对我不错的。
过了没几日,就将作弊工具送到我面前——
临安公主。
见到眼前和我年龄相仿的这个女人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就是穿插在我悲惨人生中的关键角色。
当时我正在屋里休息,女人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阵寒风。
我捂着嘴咳了两声,还没看清她的长相,她就挥手让身边的几个婢女退下。
有个年纪大些的,似乎是不放心,踌躇道:「……公主。 」
我耳朵尖,一下就知道眼前这人就是沈蕴年少时追逐的那轮明月。
等到屋里只剩下我和公主的时候,我急忙跪下,向她行礼。
她让我起来,声音清冷:「我来见见你,顺便再听听你是什么意思。 」
我不明所以。
之后,临安公主和我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故事主人公是沈蕴。
旁人都知沈蕴从小便聪慧,年少的时候才华出众,可却在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从人人称赞的少年才子变成了纨绔浪子。
于是,有人惋惜,有人欣喜。
公主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是什么性情,也知道他当时的处境,便也能理解他的做法。
之后就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她被赐婚给他人,而沈家在不久之后就出了事。
公主还说了那日迎亲的事,她说那日是个局,也是沈蕴复仇的开端。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没认真听,也不是很明白。
总结临安公主的话,便是沈蕴根本就没想过娶她,他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许久,最后独自一人杀出一条血路,顺利复仇,也成功在朝廷上站稳脚跟。
美强惨这一路走来的确不容易。
临安公主讲完故事后感慨万分,但她在看向我的时候,神情突然僵住,语气都变了:「可你就是计划中的意外。 」
我看她这样子,就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
沈蕴成功路上的绊脚石,会让他失智沉溺的温柔乡。
可是有没有人问过我的感受?
我不想的啊。
他妈的,要是重新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救沈蕴。
我想了想,问公主:「您对沈蕴是不是……有意?」
临安公主神色一僵,犹豫许久却还是承认了:「我们相识多年,我一直以为,我和他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可是……我有我不得已的,他有他放不下的。 」
我决定抓紧眼前的救命稻草。
「公主,其实在过去的三年,我已经有了孩子,我对沈蕴……也实在无意。 但你知道,沈蕴经历了这么多,如今变得执拗阴狠,说什么都不肯放过我。 还说我就算死,他也不肯放我走,现在就连沈府都不让我出了。 」
公主皱起眉头。
我挤出两滴泪,「公主,你能不能帮帮我……」
临安公主走后,我神清气爽,就连在面对沈蕴时,我都没摆什么臭脸。
晚上,他抱着我,问我今天公主同我说了什么。
我没说话。 等他逐渐着急,低头准在我脸上落下湿热气息的时候,我躲过他的唇,「说了你是怎么艰难熬过来的……」
沈蕴缓慢吐了口气,问:「你听了,是什么看法?」
我往他怀里钻了钻,「你很厉害,之后会更加厉害。 」
但和我没什么关系。
他身体一僵,几秒之后将我搂住,低声说:「嗯,我之后会更加厉害。 」
我趴在他的胸前,安静地点点头。
他一定要更加厉害,这样才护得住我的小黄豆和寡妇一家。
「我很喜欢临安公主,她说明日还要来找我。 」
沈蕴低头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你喜欢她?」
「嗯。 」
他轻笑一声,胸膛微微发震,「很少有人敢说,喜欢她。 」
「你不喜欢她吗?」
他将我抱紧,「我喜欢你。 」
我没回应。
只是在心中计划着要如何给这个恋爱脑最后沉痛的一击。
第二日,临安公主来的时候,我正在写我的绝笔信。
小黄豆现在还看不懂字,但我还是认真给她写了一封,大意就是让她跟着沈蕴乖乖长大,吃饱喝足,就算长大之后要离开沈家,也记得要从沈蕴这里大捞一笔。
还有,我永远爱她。
我又给杨寡妇写了一封,希望她能帮我将小黄豆带大。 我来不及教小黄豆的那些东西,我希望她能帮我教给小黄豆。
最后,我给沈蕴写了一封。
虽然不长,但字字真情——
「我这回真死了,你就放过我吧。
帮我照顾好小黄豆,否则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若是你能帮我照顾好小黄豆,我便在地下祝你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青宁」
临安公主走进来之后,我将这几张纸叠好,放下毛笔。
她问我在做什么。
我说:「随便练练字。 」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问我:「你昨日说你爹今日下葬,需要我为你马车吗?」
这是我昨日随口撒的谎。
我急忙摇手:「不用,您只需要将我带出沈府,我自己可以去的。 」
临安公主点点头,然后对着身边的侍女挥了挥手,侍女捧上来一套衣裳,和她身上的一样。
我接过,赶紧去后厅换上。
待我换上衣服出来,临安公主朝我笑了笑,然后轻轻对我说了声:「走吧?」
我跟在公主的身后,低头装侍女,顺利骗过了院子里小厮和门口的侍卫,上了公主的轿子。
知道已经走远了,我才偷偷掀开帘子。
意识到自己重获自由的这一瞬间,我激动得差点落泪。
公主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扭头向她道谢,说现在放我下去就行了。
她出声让轿子停下。
我准下去,却被公主突然叫停。
她望着我,好一会儿之后,才说:「你不是要回去看父亲吧?」
我这才意识到公主可能趁着我去换衣服的时候,偷看了我留给他们的遗书。
本想解释些什么,但最后我只是点点头。
我想,公主应该会让我走的。
果然,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直到眼眶变红。
她说:「后会有期。 」
我点点头,然后跳下了轿子。
应该不会再见了。
不过临安公主心肠真好。
我一人走到江边。
昨晚下了雨,今天的江水很急,不会游泳的人若是不小心被卷了进去,一定是九死一生。
但我对自己有信心。
前几日我甚至还打听了江的对岸是什么情况,知道它的下游地势较平,水势缓和。
这条江几乎是为我逃跑而量身定做的。
夕阳快消失了。
我坐在江边,等着沈蕴来找我。
我知道他这人偏执,若是没亲眼看见我卷入这洪流,定是不相信我是真死了。
所以我一定要在他眼前被这江水卷走。
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
那声音比眼前的江水更加急促。
我赶紧起身,快步往江的中心走过去。
急湍的水流撞击着我的小腿,慢慢地,我感觉自己有些站不稳了。
江水也已经到了我的大腿的位置。
身后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听了一声清晰的「青宁」。
我回头看,果然是沈蕴。
他似乎来得很急,并没有人跟着他。
不过他离我大概还有一百米的样子,我还剩五秒的时间,一定要让他清楚地看清我的决绝。
于是我对他露出了个绝望的表情,然后松了劲,任由江流将我推倒。
下一秒,我被冲入江中。
甚至没听清沈蕴最后同我说了什么。
19
我从江里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全身湿淋淋的,身上也被礁石划了不少伤口,我摸黑着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可摸了全身,我才发现我藏在身上的银子被江水冲走了。
想了半天,我只能去乞丐聚集的地方了。
到了那里,我发现自己竟也是乞丐里最砢碜的那个。
不过我在这堆乞丐中碰见了熟人。
是沈蕴迎亲那天,被我绊倒的那个小鬼。
没想到三年没见,他还是个乞丐。
见我盯着他,他似乎也想起我是谁了,指着我「你你你你」了半天,最后说:「晦气!」
我问他有没有干的衣服,借我一身。
他皱眉,「我是乞丐!」
「那也应该捡了一些不穿的衣服吧?」
他心地不坏,见我浑身湿漉,似乎也有些不忍。
我又下了一记猛料:「之后我发达了一定回来报答你。 」
他松口了。
我换下衣服后,在他身边凑合了一晚。
第二日醒了之后,我跟他说我打算离开京城。
小乞丐问我要去哪里。
「临城。 」
「去做什么?」
我随口说了个理由:「投奔亲戚。 」
我打算回临城将自己在院子里藏着的那些银子先挖出来,之后走一步再看一步。
他踌躇半天,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他黝黑的皮肤都透着红色。
我一愣,的确没想过会再捞这么个拖油瓶,可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我也没狠下心,「你能吃苦就跟上吧。 」
他点点头,说:「我可以!」
「但我没盘缠,你有吗?」
他迟疑了。
我见状摇头:「算了,你根本就没有诚心。 」
听此,他赶紧拉住我,破釜沉舟般地点点头。
之后的三天,我和小乞丐都在回临城的路上。
到家的时候,天色微亮。
久违地见到了我的豆腐坊,我激动地湿了眼眶。
我上前推开门,惹得满手灰尘。
踏进门的那刻,我发现脚下感觉不对,低头一看,才发现脚下堆着许多封信。
我这才想起红微。
这段时间我自身难保,自然也忘记了她。
我算着时间,知道她应该是生了,如今送这么多信来,可能是想要将小黄豆要回去。
小乞丐蹲下,将那些信拿了起来,递给我。
我和小乞丐索性就坐在门口处,将一封封信看完了。
小乞丐不识字。
只知道我的神情从一开始的不耐到之后的动容,最后我满脸泪水。
前几封信和之前很像,红微和我汇报着她的状态,言语里都在期待着和小黄豆重逢的画面。
但最后一封信,不是她写的。
是她丈夫,那个落水的公子写的。
只有寥寥几句:「红微生产时不幸殉命,几日前已下葬。 望知悉。 」
我的胸中充斥着苦闷和难过。
红微以前总觉得自己命不好,碰上这位公子之后才好转了些。
可如今,却依旧是悲伤收场。
我呢?
我抬头看沉闷的天。
忙忙碌碌几年,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我似乎什么都没留下。
下一秒,天边的东方出现光亮。
朝日出现,金色的阳光降临在大地上,慢慢地,将我死气沉沉的那个院子铺满。
我的眼眶莫名又冒出湿意,似乎是被照的。
我低头抹了抹眼泪,起身,对小乞丐说:「走吧!」
他问去哪。
「不是说要找亲戚吗?」
「她死了。 」
「那我们要去哪里?」
「光的方向。 」
他不解,我问他:「东边怎么样?」
小乞丐点头:「反正我就跟着你了,我钱都被你花完了。 」
「放心,我会赚回来的,我可是……」
小乞丐星星眼看我。
我笑笑:「豆腐西施。 」
又是几年春夏秋冬。
这几年,我和小乞丐真的就一直往东边走。
在每座城都只住几个月,等周围人都知道我豆腐做得好之后,我就和小乞丐起身又往东边走。
我数了数日子,我离开京城已经将近八年。
我虽离京城越来越远,可京城中的大事还是会传到我耳朵里。
比如,先帝三年前驾崩了,新帝顺利登上皇位。
我不知这位新皇上是谁,很担心沈蕴失势,养不起我的小黄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沈蕴和这位新帝从小关系就很要好,新帝登基之后,又给沈蕴升了官衔。
如今,沈蕴的名声比八年前更大了。
就连我们这个东边小城的百姓,都知道沈大将军英勇无比,前几年还主动请缨前去边境征战,打服了侵犯边境的敌人,战功赫赫。
讨论完他的功绩,大家便爱探讨他的人品道德。 他们都说他不近女色,整座府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老色衰的管家和不足十岁的孩童是女的。
……很明显,就是杨寡妇和小黄豆。
知道她们过得还好,我便放心了。
漂泊了这么多年,我和小乞丐也不想再挪摊了。
我穿越前也是住在东边的省份,习惯这里的气候,也喜欢吃海鲜,最后索性打算在这个东边小城度过余生。
转眼,我也已经二十八,在这小城中也算出名了——
大家都知道城里做豆腐最好吃的那位老板娘,当时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到这座城,在这里做了好几年的豆腐,期间也有不少人想要求娶她,最后都被她拒绝。
她活得和现在很多女人都不同。
大家都觉得稀奇,但她却整日笑嘻嘻,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我怎么可能是异类。
我是从 21 世纪来的新时代女性,独立自洽。
我很满意如今平淡的生活,也期待着未来更多的惊喜和奇遇。
但我也有些想念故人……
那日,我一开张便发现街上很是热闹,问了顾客才知道,说是沈大将军前些时日在北边打仗,如今凯旋,正打算回京,今日会经过这座城。
我听了这话,心脏都漏跳一拍,问清他大概会到的时间之后,我早早就关了铺子,拉着小乞丐一起到街上凑热闹。
城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锣鼓喧天,百姓热情地欢迎着沈蕴和那些士兵。
我和小乞丐站在最角落的地方。
远远地,我看见了最前方的人。
他身形矫健,骑着一匹黑马,气息凌厉地巡过街道。
我担心被他看见,便躲在小乞丐身后,等他经过之后,我才从小乞丐身后走了出来。
看完正主,我打算回去了,却听见小乞丐说:「沈大将军的队伍里怎么还有个小鬼。 」
我一愣,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果然,队伍里,还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余岁的孩子。
他不仅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孩。
我盯着她的脸,愣愣站在原地,许是我看怔了,竟没注意到,她的眼神也朝我这个方向扫了过来。
接着,她定定地看着我。
一瞬间,我们娘俩的眼眶都湿了。
我看她张嘴,对我无声地吐了两个字:「嘛嘛。 」
我笑了笑,然后用食指抵住自己的嘴,示意她,这是我们的秘密。
队伍一直在前进,她也被推着往前走。
等她再回头的时候,我已经拉着小乞丐换了地方,见她着急寻我的模样,我淌下了泪水。
可我没再出现在她眼前。
我也没想到本来体虚的小黄豆竟能长得这般好,甚至还和沈蕴上了战场。
我很替她感到高兴,但也知道当时我的离开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我不会也不应该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她会在沈蕴的身边健康成长,会越来越好。
还有沈蕴。
我会一直祈祷他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沈蕴番外】
沈蕴十二三岁的时候便突然被父亲要求收敛光芒,他那时还不大懂其中意义,却还是听话去做了。
白天,他装作贪玩懒惰,夜里,父亲就会提着灯来监督他看书学习。
当时就连习武练剑,他也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去做的。
等到他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他们家的境地却更加危险了。
父亲说,他只能继续伪装,才有可能护住沈家。
他也只能照做。
年幼的他一下从光芒四射的才子堕落为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周围的同僚听了家里人的话,纷纷都远离他。 一开始他自然受不了这样的落差,可是看着父亲整日忧心的面庞,他那脆弱柔软的心也逐渐变得坚硬。
儿女情长,都不及家族重要。
他就这么烂了几年,他们家果然平安无事。
他父亲那整日皱起的眉头也微微松开了些,而他装起纨绔子弟也越发得心应手了起来。
如今,全京城都知道沈家独苗沈蕴是个废物,浪荡风流,吃喝玩乐,整日不做正事。
可他很坚定,甚至是越来越清醒。
他的皮肉在沉溺,灵魂却在痛苦中翻腾。
他知道自己的使命,也和父亲在私底下谋划着沈家的未来。
但他依旧无时无刻不处在水深火热中。
青宁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管家听他的话往他院子里安排了许多婢女,大多都是长得漂亮、做事利索的。 他虽然整日对她们摔杯子砸碗的,却也从没认真看过这些婢女到底长得一副什么模样,也不觉得她们有任何差别。
可是青宁是不一样的。
她和其他婢女最大的差别就是,她比其他人都更加平静。
她虽然是婢女,情绪却总是平淡,对着任何人都不卑不亢,在面对他这么个难伺候的纨绔子弟时,她也很少露出畏惧的情绪。
他一开始注意到她,是觉得这婢女手脚利索,做事也专注。 他只消一个眼神,她便会往他手上送上他想要的那支毛笔,他只要一抿唇,她就会给他递上热茶,她甚至会在他准发火摔碗砸杯子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退上半步……
她很聪明。
也很特别。
那日,他路过婢女住的地方,听到她们似乎在讨论他。
「我觉得少爷就是难伺候,性情阴阳不定的。 」
「对啊,那日砸杯子,碎片差点将我划伤。 」
「听说他以前风头可大了,少年英才,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内心肯定扭曲不甘。 」
……
终于,他听见了青宁的声音。
「他这副模样怎么了?我觉得少爷还是很聪明的,你看他的样貌,还有写得一手好字,没什么人能比过他。 而且……」她顿了顿,「你们怎么知道少爷不是装的风流,你见过他往屋里带过什么女子吗?」
她就是聪明,一下点出他没发现的漏洞——
外面总是传他府里的婢女多得数不清,府里的人却都知道他从未往屋里带过什么女子。 他还是没有伪装好。
和父亲说过这事后,父亲没什么反应,只是随口说:「你从府里随便挑个婢女收来当通房不就好了。 一个若是不够,便多收几个。 」
沈蕴皱了眉,本想拒绝,脑中却出现了青宁那张总是运筹帷幄的脸。
他在想,他如果要纳她,她会是什么反应?
于是那晚,他得了空,喊她进来问这件事。
却没想到她将他拒绝,甚至还给他上了一课,说他是草率,说他这样是夺不回公主的心的。
他有些想笑,凑近了她,故意逼迫她。
第一次,他见她这样恐惧,跪在地上抖得像是筛子一般。
他当时就应该知道,青宁最怕的就是失去自由。
他当时的确有些生气,说了些狠话就让她出去。
之后的好几日,他果然没在院子里看见她,甚至好几次,他的余光都能瞥见她迅速躲开他的身影。
她其实还很怕死,被他那句狠话吓得都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还没等他想好要用什么理由让她重新回到他院子里的时候,他们家发生了变故。
毫无预兆地,他们家根本来不及防。
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还有几只从天而降的暗箭,让他们沈府全军覆没。
他拼了命才从火海中逃离,然后在后花园里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他想,她那么聪明,肯定会救他的。
最后,她的确救了他,却不是因为聪明,而是因为善良。
但她似乎也没他想象中那般善良,将他拖到一条巷子里就想将他弃之不管。
他当时没什么力气,也没办法再缠着她,甚至也放弃了求生,想着,便听天由命吧。 老天爷想他死,他便怎么都活不了。
那夜,真的很冷。
他冻得几乎要死过去,可是他还是等到了有温度的阳光。
也等来了她。
他如今什么都不剩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如今能够依靠的也只剩下眼前看起来不那么靠谱的女人了。
所以,他心生一计,决定装傻。
过去他能装纨绔,如今装傻也自然是有一手的。
不过她似乎也没那么好骗,央着他做这做那,最后结结实实给他了一脚后才肯相信他是真变傻了。
认为他真傻了之后,她才肯露出她真实的面孔。
他这才知道,她贪财、精明却又比他想象中更加善良。
那日,他是真病了,浑身热得像是被火炙烤着。 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她着急喊来了隔壁的寡妇,之后她和寡妇一起将他搬上了推车。
接下来的一路,他都被她推着往前走。
他全身无力,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却能听清她推车时的喘气声。
走到半路,她似乎撑不下了。
推车被石头绊住,他从车上滑了下去。
他没力气睁眼看她,却能听清她逐渐平稳的气息,她在原地站了很久,似在纠结踌躇,最后她叹了口气,离开了。
他听着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心都凉了半截。 最后,他赌她会心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了那几句带着目的的话。
果然,她回来救他了。
但他也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活过来了。
而他的救命恩人就是眼前对他撒谎、颠倒是非的女人——
她说她是小姐,他是伺候她的小厮,她大发慈悲才将他收留。
他听着她这样的话,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觉得她很可爱。
之后,他便继续跟在她身边讨生活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志不在做婢女,一心只想要做豆腐。
见她对着那磨具、颗粒饱满的豆腐露出满意的笑容时,他竟也忘记了自己的仇恨和责任。
和她一样,他的脑中似乎也只剩下:这样的豆子做出来的豆腐一定鲜嫩。
她将他作孩子照顾,给他做饭。 给他买书看,虽然那些书对他来说过于幼稚,他却总是装作津津有味的模样。 她有时候还会从外面捡来花朵逗他,以为他喜欢吃馒头,他一瘪嘴,她就会从怀中拿出一个还是温热的馒头扔给他。
他无数次想过,这样的日子很好,他想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可他知道这样的想法很是荒谬。
他当下虽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他还有一段很长的路需要去走,他还有仇要报,他的亲人不能就这样枉死。
于是他总是很割离地在活着,一边囿于仇恨,一边沉溺于她带给他的轻松美好。
得知他还活着的消息后,他的亲信联系上他,筹划好万无一失的计策之后,他准离开青宁,离开这个破烂却又温暖的房子。
离开前的那晚,他睡不着觉,甚至是故意发出动静,想要吵醒青宁。
她的确被他吵醒了,许是睡得迷糊了,又或者是她能感受到他动摇的情绪,她竟然同意让他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他躺在她的身侧,看着她的酣睡的脸,脑子空空的。
他什么都不想要。
他只想着她,只想要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已经微亮,屋内的漆黑也逐渐被赶走。
沈蕴这样疯狂的想法最终也慢慢消失。
他有自己该走的路,他必须离开,不过他之后可以再回来找她。
如果他成功复仇,活了下来,他一定会回来带她走。
第二日,她一大早就去集市了,他在她离开后也立刻起来。
收拾好东西之后,他将衣袖上的金丝都留给了她,还给她写了信,让她等他。
有人特地来门口接他。
走之前,他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这个院子,最终还是垂下眸子,关上了大门。
后来,他不仅一次想过,若那时候他没走,他放下了那些,他是不是真能跟着她一辈子。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可以装一辈子傻。
他和临安假成亲的计划很成功,之后的复仇更是顺利。
同他们沈家为敌多年的萧氏被弹劾,铁证如山,皇帝震怒,下令彻查。
萧氏一家人再不能翻盘。
就在这时,被陷害的沈家独苗沈蕴突然出现在皇帝面前。
皇上对沈家的惨剧感到悲痛,对沈蕴慰问一番后,甚至弥补一样对他封官加爵。
这时,所有人都以为沈蕴会见好就收,可他却像是疯了一样,直接杀到萧家,将他们屠戮了个尽。
自此,京城再无萧家,沈家沈蕴突然崛起。
虽然经历了许多,但其实这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两三日。
沈蕴从那个院子离开之后便几乎没有合过眼。
他杀得浑身都是血味,连眼珠都是猩红的。
一切尘埃落定后,他连身上的血都没擦就立刻启程去了郊外。
他满心欢喜地想要去见他的青宁,却只看见了被烧毁的房子。
那里什么都没剩下。
他知道隔壁寡妇和她关系要好,立刻将寡妇抓来,询问青宁的消息。
寡妇说她和这个房子一起被火烧没了。
他却不肯信,她那么聪明,那么怕死,豆腐也还没卖出个名堂,她怎么可能会这样就死了呢?
他让手下再审。
寡妇胆子小,还没动手,她就说出了实话——
寡妇说,那天他离开之后,她看见青宁一人在半夜出去了,估摸着是出去找他了。 但青宁一直到第二天才回来,身上的衣服也换了。 之后青宁说要走,还交代她对他说出那些假话。
沈蕴才知道,青宁是去找他了。
这时,有人将一枚玉佩呈了上来,说是在沈府门口发现的。
他知道当初青宁就是因为这枚玉佩才误打误撞救了他,之后这块玉佩就一直在她身上。
如今,这枚玉佩出现在沈家门口,就代表着她来沈府找过他。
可她没找到他,也没等他,甚至离开了,还让寡妇骗他说她死了。
她在躲他。
因为他骗了她。
他都知道,可他是不会放手的。
他一定会找到她。
再见到她,是三年之后了。
她和三年前一样,低头数钱时,眼里放着精明的光,脸上皆是笑意。
可这笑,在看见他的那刻便僵住了。
他知道她不想看见他,却也不妨碍他在见到她时兴奋得不能自已——
他找到她了,他不会再让她走了。
她很不欢迎他,话里话外都想要赶走他。
可是那个小孩儿喜欢他。
在一开始,她说那是她的孩子时,他的确相信了,甚至气得差点失去理智。
可冷静下来后,他便发现这孩子和青宁长得一点都不像,甚至,她都不叫青宁娘亲。
等青宁出去采买的时候,他问过小黄豆,问她为什么不叫青宁「娘」。
小黄豆说她有另外一个娘,青宁是她的「嘛嘛」。
知道真相的这刻,他很开心,却不是因为青宁没有孩子,而是因为青宁并未被人凌辱过——
他还未对她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之后,他像过去一样黏在她家里,不肯离开。
他知道她对他不耐烦却不敢轻易惹怒他,他和她玩着心照不宣的游戏,但最后,还是他先忍不住了。
他开口让她跟他一起走,她毫不犹豫地拒绝。
她的拒绝在他意料之中,但他也准了其他手段。
左右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
他只是想要一个人。
怎么会困难。
他让小黄豆陪他演一段戏,她果然气急,甚至上前打了他。
他并不觉得屈辱,甚至觉得畅快。
他想要这样真实的她。
这样的她,才是最吸引他的她。
知道她心思不在他这里,他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他们之后还有很长的日子,他迟早可以打动她,她也迟早会知道他的心意,他们迟早会相爱。
迟早迟早,最终还是迟了。
他给她买她喜欢的磨具,在府里给她造了个豆腐坊,让她想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可她还是想离开。
她问他是不是爱她。
他不肯说出答案,似乎也觉得自己眼下的行为配不上说爱她。
但他能抱着她,能亲吻她,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就够了。
他再不想失去她了。
那日,听侍卫说她寻死跳入江中,他急得什么都不顾,抛下同僚,直接回到家中。
知道她身体没大碍后,他松了口气。
可想到她不顾一切都想要逃离他,他还是感到绝望。
他很无力,知道自己应该放她走,可他没办法离开她。
他对她说:「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走的。 」
本以为他和她会这样相缠一辈子,却没想到几日之后,他就亲眼看着她被急湍的江流卷走。
她实在是太过残忍,甚至要他亲眼看着她死去。
她就是要用这样血腥的办法惩罚他。
就算他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却也没找到她。 之后他派了无数人前往那条江寻找,却都是无功而返。
他们都说,不会泅水的人若是卷进了这样的江流,几乎是九死一生。
他不信她会自杀,也不相信她会这么死了。 她那么聪明,求生意识这么强,那么爱小黄豆,她怎么可能会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她给他留下了遗书。
甚至也给小黄豆写了绝笔信。
每个字都在控诉着他对她的摧毁。
一切都这么逼真,她真的寻死了。
他再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再原谅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
他发誓,如果重来,他不会再这般关着她。
他会给她,她想要的自由。
时间过得很快,春去秋来,皇帝都换了人。
新帝和他从小便是要好的朋友,当年他复仇的时候,新帝也在背后帮了他一把。
新帝见他在家赋闲无事,整日除了练兵,就是窝在家中帮别人养孩子,担心他继续颓废下去,新帝往沈蕴家里塞了不少女人,却都被他不留情面地拒绝。
之后,似乎是受不了新帝这样的殷勤,沈蕴主动请缨去边境打仗。
沈蕴态度坚决,新帝也拗不过他,最后便是批了。
就这样,沈蕴带着小黄豆去边境了。
倒不是他不想把小黄豆留在京城安安稳稳长大,只是青宁让他照顾好小黄豆,他便不能这样抛弃小黄豆。
而且,小黄豆用了一段时间才接受了娘和妈妈的离开,他自然是不能再离开她的。
于是他带着小黄豆一起离开了。
不过他并不是一心去打仗的,途经每个城市,他都会问问当地最有名的豆腐是什么样的,是谁做的。 可是他一路走过去,都没听说有「豆腐西施」的存在,也没再遇见过她。
可他还是存着希望。
他还是觉得,她不会就这样死了。
转眼,过了八年。
他在边境收到京城传来的书信,说是临安公主终于要出嫁,皇帝让他一定要回一趟。
他答应了,带着小黄豆,从边境启程,穿越过从未经过的东边小城。
那天本只是经过那个城市,却没想到小黄豆却在途中说身体不适,硬要在这里待上一日。
他担心行军被影响延迟,便让军队先往前走,他独自一人留下照顾小黄豆,之后再和她一起追上队伍。
小黄豆面色难看,却也没说什么,点点头答应了。
夜里,他没睡,发现本来应该休息的小黄豆却在深夜里偷偷走出了客栈。
他跟在她身后,见她到处打听着什么,最后她朝城边走去,停在一户人家的家门口。
小黄豆没有靠近,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观察着那家人。
沈蕴心中存疑,也跟着看过去,然后也像小黄豆一样僵在原地。
那家人还没睡,屋中点着灯。
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正打着哈欠,在桌边挑拣黄豆,还有一个女子,打着蒲扇,在摇椅上昏昏欲睡。
不过她没真睡,没一会儿就用蒲扇打那男子,似乎是在让他专心挑拣黄豆。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推开门,出门将盆子里的水倒掉。
进屋之后,女子似乎又数落了他一番,大意就是他都干了几年了,手脚还这么不麻利,小小年纪眼睛便昏花了。
两人打打闹闹一会儿,最终熄了灯。
那户人家恢复了安静。
沈蕴僵在原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脏竟跳得这么快。
不远处的小黄豆甚至低头啜泣。
他没动,只是看着她。
就这样过了很久,小黄豆终于离开了这户人家。
沈蕴也依依不舍地跟着小黄豆离开了。
当晚,他睡不着觉。
无数次想要去叩问她,却又理智下来,他知道,他若是再这样贸然出现在她眼前,她肯定还会跑。
甚至,他似乎已经没有资格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不惜寻死也要逃离他,他怎么能再出现在她眼前呢。
不过,让他开心的是,她过得很好。
她从不需要人担心,她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嘴上说着绝情狠毒,孤独冷漠,可她的心是软的。
她总爱在路上和不认识的人同行。
曾经是他,后来是小黄豆的娘亲,再后来是小黄豆,如今她似乎又找了新的伙伴。
沈蕴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存在可能只是和今晚那个男子一样。
曾经的他应该是有机会永远待在她身边的,但他最后错过了。
可他问过自己无数次,虽然遗憾,但如果重来,他也会做出和过去相同的选择。
儿女情长,始终不敌家国仇恨。
第二日,小黄豆恢复正常,只是那微肿的眼眶昭示着她昨晚的失控。
沈蕴也没提起这件事,当作什么都不知地和她一起离开了这座小城。
但他在当地安排了一个眼线。
他不让这人插手青宁的事,只是嘱托眼线将青宁的事都通知给在京城的他。
他不会再关着她了,他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好。
他偶尔也会去那座城市,偷偷望上她那么一眼,或者差人买一份豆腐来品尝。
可他再未出现在她的眼前。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十几年,他也就这样偷偷望了她十几年。
青宁四十岁的时候,他在京城待着,听眼线说近日青宁最近生了场重病,豆腐都不卖了。
眼线去医馆里打听过,医师说她是犯了癔症。 整日迷迷糊糊,总说些不清醒的话,今天说终于可以回家了,明天又大喊自己终于可以上互联网了……
远在京城的沈蕴很是着急,连忙带着他身边最好的医师,奔至东边。
他让医师装作是手艺高超的游医在她家门口晃荡,那总是跟着青宁的男子着急将医师请进屋中。
沈蕴在远处等了许久,医师才从她家里出来。
他着急迎上去,问怎么回事。
医师却皱着眉:「沈大将军,她这是得了癔症,魂都不在了,身体怎么可能撑得住,恐怕时日不多了。 」
沈蕴心一跳。
「但她心中并不郁结,甚至是畅快的。 留不住,便让她高高兴兴走了好。 」
沈蕴眼眶湿润,不知该说些什么。
医师又对他说:「不过她刚才清醒了一瞬,竟让我向你带话。 」
「说了什么?」
「她让我转告你,说她真要走了,很感谢这些年你对小黄豆的照顾。 还说……」
沈蕴心悸,「还说什么!」
「说,她在那里也会祝你长命百岁的。 」
下一秒,身后的屋子里传出男子的恸哭声。
沈蕴再不顾那些什么坚守矜持,夺门而入,见到的却是青宁还是温热的尸体。
她真走了。
去了她口中的那个地方。
她的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她真是幸福地离开的。
沈蕴为她开心,却还是流下了悲痛的泪水。
她走了,他应该怎么办呢?
……
后来沈蕴才知道,长命百岁根本就不是什么祝福,而是她对他最狠毒的诅咒。
他真如她所希望的那样,活到了很老很老的年纪。
其间,杨寡妇走了,那三个小鬼也走了,就连小黄豆都在他眼前断了呼吸。
他却依旧活着。
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他真活到了一百岁。
然后在百岁那年,终于咽气。
沈蕴小时候就出尽风头,之后手刃仇人一家,又为国杀敌无数,最后甚至活到了百岁,熬过了三代皇帝。
后人对他传奇般的人生颇感兴趣。
茶楼里的说书人也喜欢逮着他的生平说上个百八十回。 他们从他的出生讲到他的离世,虽然他的功绩值得深讲,但听书的那些百姓最感兴趣的还是沈蕴的私人生活。
说书人咳咳嗓子,「关于沈大将军,最离奇的地方有三。 」
「第一,不娶妻也不纳妾。 第二,养了一个外氏女。 第三,死后只身葬在京城郊外的一处荒地里。 」
听书的百姓从未听过最后一点,吵着要他说清楚。
「我也不知原因,只是口口相传。 听说那荒地之前遭过火灾,也不知沈大将军为何执拗于那处……莫不是,在那里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座上听书的人激动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此时,窝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梁青宁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妈在厨房里切西瓜,听见她的喷嚏声,问:「这大夏天的怎么打喷嚏啊?」
梁青宁摸摸鼻子,「可能是有人在说我坏话。 」
她妈端着西瓜出来,「你是不是坏事干多了?」
「胡说八道!」
「对了,前几日我在知乎上看了一篇小说,推给你了,你看了吗?」
梁青宁想起那部小说,皱眉道:「那部强制爱啊?我不爱看,一点都不美好。 」
「只是看看小说而已,你这么讨厌,怎么搞得像是自己经历过一样?」
梁青宁脸色僵住,「你怎么知道我没经历过啊?」
「不跟你胡说了。 」她妈用西瓜堵住她的嘴,「你爸说在楼下逛一会儿再上来。 」
梁青宁赶紧拿起手机,给她爸打电话:「带块楼下老师傅做的豆腐上来!」
她爸问:「怎么好好的,馋豆腐啊?」
「我就是不知道到底怎么才能做出和老师傅一样的豆腐出来。 」她想起过去的那段回忆,甚至气得说漏了嘴,「我做了几十年,怎么都没做得他那样滑弹!」
她妈啐她一口:「你这才二十出头,哪里来的几十年?」
梁青宁一愣,突然笑笑,没说什么。
因为,那几十年的确像场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