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桃花粽

端午节到了,向来不喜欢我的妈妈忽然给我买了桃花粽吃。
   我吃完后,当晚就被鬼压床。
   第二天,我肚子就大了。 我妈喜笑颜开地说,这下能要更多彩礼了。
   这时我才知道,桃花粽原来是用死人的骨灰做的,我妈想让我去配阴婚。
   1    吃完晚饭后,我妈忽然递给我一个粽子,让我趁热吃。
   我呆住了。
   往常家里这种好东西都是给我弟吃的,我多看一眼,我妈都会骂我嘴馋,说我眼皮子浅。 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我妈见我不伸手,把粽子又往我面前送了送,催我:「快点吃,这是我特意去街上买的『桃花粽』,你吃了,能早点找个好婆家。 」    我都二十五了,还没有结婚,村子里早就有不少闲言碎语。
   我拆开了粽子,里面的糯米可能是泡过花汁,是红色的,闻着有一股异香。
   我咽了咽口水,还是不敢直接吃粽子:「妈,要不我把粽子分伟伟一半儿吧?他不是也快说媳妇了吗?」    「你吃你的,哪儿那么多话?」我妈白眼一翻,我缩了缩脖子,再不敢说话了。
   不过,那粽子真香啊。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吃完后,我才发现自己肚子胀得厉害,而且脑子晕晕乎乎地想睡觉。
   我跟我妈说我要回屋睡觉,我妈又叫住我,给了我一件红裙子,让我今晚当睡衣穿在身上,不要脱下来。
   我妈第一次对我这么好,又给好吃的,又给新衣服,我感动得眼眶都红了,也不管衣服合不合身,一股脑地穿上了。
   我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可是,到了后半夜,我忽然觉得我的屋子变得很冷,冷得我骨头缝都在疼。
   我想起来看看,是不    是忘记关窗户了。 可是我动不了,我的神智明明已经清醒了,可是我的身体就像被一座山压住了一样,连一根手指尖都抬不起来。
   我遇上了「鬼压床」。
   更糟糕的是,压在我身上的可能是个男鬼。 因为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用舌头在舔我的脸,口水淌了我一脸,把我恶心得想吐。
   可我的身体动不了,只能僵在那里,任凭它对我上下其手。
   「这是梦……」我心里怕得厉害,只能默默地安慰自己,「专家不是说了么,『鬼压床』什么的是封建迷信,我一定是做噩梦了……」    只是,这个噩梦实在是太逼真了,我甚至可以听到它在我耳边发出的喘息声,呼哧呼哧的,像一口浓痰堵在了嗓子眼。
   终于熬到了天亮。
   我的身体猛地一轻,我连忙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了镜子前。
   镜子里,我的脸色灰败,看着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可是,我的皮肤上没有留下任何的印子,也就是说,昨晚的事情是……是梦?    我怔怔地看着镜子,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处在梦中。
   这时,我妈推门进来了,她看到我,脸色猛地变了:「大丫?」    「妈,是我啊,」我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妈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问我昨天晚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我想告诉她昨晚鬼压床的事,但又怕她骂我晦气,因此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2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我的肚子大了。
   我的腰身比平时胖了三圈不止,看上去跟怀胎六月的妇人一样,鼓鼓囊囊的。
   更可怕的是,我肚子里有东西在动。 我低头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小的巴掌印从里面向外凸出,贴在我的肚皮上。
   我怕极了。
   就算我吃错了东西,肚子里长了寄生虫,也不至于长成人手的形状。 可我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会怀孕呢?    就算我怀孕了,又怎么会一夜之间肚子大那么多?    我吓得手脚发麻,左思右想都找不到头绪,只能哭着去找我妈,求她带我去医院做个检查。
   我妈一看我的大肚子,脸上神色变了两回,却破天荒地没有骂我事儿多,而是让我先回房睡觉,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我回房了,却没有听我妈的话去睡觉——发生这种事,我怎么睡得着——而是偷偷溜到院子里,打算先散一散步,等心情平复些    再睡觉。
   当我走到我弟的屋外头时,忽然听到了我妈的声音,喜气洋洋的:    「我早上看到大丫的时候,还以为事儿没成呢……这下好了,不仅成了,她肚子里还揣了一个小的,咱们可以多要点彩礼了!」    「妈,你确定姐肚子里怀的是张强哥的种吗?可别搞错了!」    「哪儿能弄错呢?」我妈尽力压低嗓门,可是那股欢喜劲儿掩都掩不住,「那个桃花粽里放的就是张强的骨灰,你张婶儿亲手包的,错不了!」    「那成!」我弟还是吊儿郎当地,跟我妈算账,「他们家本来说给三十万配阴婚,现在我姐怀孕了,他们家要想要这个孩子,起码给五十万!」    「要是我姐生的是个男孩儿,那就再加二十万!」    「诶,鬼胎要怀七天才能出生,」我妈叮嘱我弟,「这几天你把你姐盯紧点儿,可别出什么岔子。 」    「放心吧,她现在值钱着呢,我肯定盯着……」    直到我的舌尖传来浓重的血腥气,我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已经咬破了舌头,满脸是泪。
   我一直以为我妈虽然更偏疼我弟,但是对我起码是有一点慈母之心的,所以才一直张罗着,要帮我寻摸一个好的婆家。
   现在我才知道,她寻摸的只是更高的彩礼钱。
   现在,他们得到了满意的报价,就要将我卖给一个死鬼,还让我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怀了鬼胎……    痛苦与愤恨充斥着我的胸口,我跑出了院子,来到了哑婆婆家门口。
   哑婆婆年轻时是吃「阴阳饭」的,后来不知怎么地丢了舌头,就不再管这些事。 不过,她手上是有真功夫的,我小时候撞了野鬼,就是她给我看好的。
   哑婆婆无儿无女,一直把我当亲闺女看。 这些年,每次我妈打我,她都会让我到她家里躲几天。
   这会儿,哑婆婆开了门,看到我的大肚子,眼睛立刻瞪大了两分。
   等她听完我妈他们做的事,更是连连叹气,转身去里屋的香炉里,掏了半捧香灰,混在水里,让我赶紧喝了。
   我端起水,送到嘴边,又停住了。
   「怎么不喝?」哑婆婆连比带画,催我喝下香灰水,「人母鬼胎,乃是天煞,一旦孩子出世,你这个鬼母必死无疑!」    「我知道。 」    鬼胎出世我活不了,可是,我妈铁了心要让我去配阴婚,就算我打了鬼胎,难道就能活吗?    「哑婆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    忙?」    我想明白了,我要活,那就得让我妈、我弟和那个买我配阴婚的人,死!    3    第二天,张婶儿带着一个满头小辫子的女人上门看我了。
   那个满头小辫子的女人是个巫婆,一看到我,就让我妈把我摁住。
   然后,她不知从哪儿弄了只大公鸡,割开了鸡冠,放了半杯血,然后拔了自己的两根头发,丢到杯子里。
   说来也怪,她的头发一落到杯子里,就像掉进了浓硫酸里,立刻就融化了。
   最后,她掰开我的嘴,强行将鸡血给我灌了下去。
   鸡血进肚的那一刻,我的肚子就像是充满了气一样,肚皮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涨得几乎要炸开。
   我疼得嘶吼出声,满脸是泪,可是,根本没有人管我。
   那个巫婆把脸凑近我的肚子看了看,扭头跟张婶儿说:「是个男娃。 」    「诶,男娃好,男娃好。 」张婶儿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拉着我妈的手,两人去隔壁屋讨论彩礼的事了。
   我倒在地上,满头是汗,爬不起来,只能哀求我弟弟,去厨房给我倒杯水来。
   我弟坐着不动,跟我东拉西扯。 一会儿说做女人就是命好,大个肚子就能拿到钱;一会儿说张婶儿家开了三个厂子,要不是儿子出车祸死了,还真轮不到我做儿媳妇。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让我记恩,别想着打掉肚子里的鬼胎。
   我很想骂他。 可是,我的肚子实在太疼了。
   我疼晕过去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张婶儿和那个巫婆都走了。 我妈走进屋,递给我一碗小米粥,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
   「吃!」我妈笑得很慈爱,「你张婶儿说了,你太瘦了,让你多补一补。 」    我冷笑一声:「妈,我记得张婶儿进门的时候,是提了补品的。 」    人家提的是野山参,我妈倒好,一碗小米粥就想把我打发了。
   听完我的话,我妈登时眉毛一竖,骂我:「你个小蹄子,怀个孕还上天了,想吃补品!我跟你说,我那会儿生你的时候,还没有小米粥吃呢!」    见我不吭声,我妈以为吓住了我,又开始走怀柔路线:「你也知道,你弟弟身体不好,小时候总是生病,这好不容易得了两棵好点的山参,可不得让他补一补?」    「嗯,你说得对,」失望积攒得太多,我已经有些麻木了,「弟弟也快说亲事了,现在把身体补好了,说不定能让你    一下子就得一个大孙子呢。 」    我妈听得眉开眼笑,当即就去厨房,把两根山参炖上了。
   晚上,我弟一个人把两根山参吃完了,嘴巴一抹,回屋睡觉了。
   睡到后半夜,我弟的屋子里忽然传来动静,哼哼唧唧地,一听就在干那档子事。
   我妈被吵醒了,披着衣服来我屋里,问我知不知道我弟屋里是哪个女人。
   我摇了摇头。
   笑死,我弟屋里哪儿来的女人?    「肯定又是那些卖裤裆的脏婊子!」    我妈以为我弟找了小姐上门,狠狠地啐了一口,又回过头来埋怨我:「要不是你之前找不到好婆家,你弟怎么会这么大年纪还讨不到媳妇,逼得他跟那些脏婊子混!」    「你弟今晚还吃了山参的,不会便宜那些个脏婊子吧!」我妈忽然有些紧张,「我孙子可不能落到一个婊子的肚子里。 」    我勾了勾唇角:「妈说得对,一会儿等那个女的走了,我们去叮嘱弟弟两句吧。 」    这一等就是半晚上。
   好不容易我弟屋子里的动静消失了,里面却迟迟没人出来。
   我妈以为小姐要赖在我弟的屋里过夜,连忙拉着我去赶人。 然而,门推开了,屋里只有我弟一个人。
   「伟伟,那个女的走了?」    我弟像是累很了,趴在床上,没有回话。
   我妈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确定没有藏人后,跟我弟说话:「外头的婊子都脏得很,你睡归睡,别带到家里头……」    「过几天,你张婶儿给钱了,妈就给你说一房媳妇……你喜欢啥样儿的?」    我弟还是没有回话。
   我妈以为我弟不好意思说,过去推了一把:「跟妈还有啥不好说的?你……」    我妈的话卡在嗓子眼了。
   我站在屋门口,看到我弟的身体被我妈推得滚下了床,软绵绵地摔在地上。
   之所以是软绵绵的,是因为我弟身体里的骨头都碎了,朝上的面孔血肉模糊,一颗眼珠从碎裂的颅骨里掉出来,「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我妈的脚边。
   原来,之前我们听到的呻吟声不是男欢女爱,而是我弟被敲碎骨头、发出的求救声。
   「啊!!!」    我妈的尖叫声响彻天际,而我则低下头,掩盖了眼底的一丝笑意。
   我弟生前是个软骨头,只知道吸女人的血,那么,他被「人」砸碎骨头而死,不是应该的吗?    更重要的是,我弟死了,我妈就不用再给他攒钱娶媳妇了。
   再说了,现在我妈只有我可以依靠了,她总不会还让我去配阴婚吧?    4    那天晚上,我求哑婆婆帮我一个忙。
   哑婆婆心善,当年从我手上收了野鬼,没有杀了它,而是将它养在了神像里,日夜供奉,好让它早日洗去怨气,投胎做人。
   我想借走这个野鬼,帮我除去我弟。
   「这……那是你亲弟弟啊。 」哑婆婆犹豫了。
   我「哐」的一声,给哑婆婆跪下了。
   我把我从小到大跟我弟的事儿一件件拎出来,掰碎了,说给哑婆婆听。
   我说我弟三岁的时候,觉得撒尿在我身上很有意思,每次尿尿,都让我把脚伸出来,不然就哭;    我弟七岁的时候,挑食不吃饭,非要让我跪着喂他,不然就闹,就不吃饭;    我弟十岁的时候,在外面看了毛片,没地方发泄,就压在我身上蹭。
   我找我妈告状,反而被我妈打了一耳光,说:「自己亲弟弟蹭蹭摸摸怎么了,谁让你长了个逼呢……」    「我弟是家里的宝,我是草,我认了,」我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可是,我这棵草也想活下去,这有错吗?」    哑婆婆答应了我的要求。
   她让野鬼跟我回了家,进了我弟的屋子,然后,杀了他。
   只是,野鬼杀人后,身上的怨气会加重,所以,哑婆婆让我这两天不要去她家,怕冲撞了野鬼,被它上身。
   我摸了摸肚子,想,等三天后再打掉这个鬼胎,应该还来得及。
   另一边,因为我弟生前没成家,大伯他们不让我弟进祖坟,我妈去闹了两回,每回回来头发都乱糟糟的,额头上都是磕出来的瘀青。
   「妈,」我给我妈煮了个鸡蛋,让她滚着消瘀青,在旁边劝她,「咱们自己给弟弟立个坟就行了,干吗非要去求大伯他们呢?」    「你懂什么?」我妈眼睛哭得通红,「你弟弟不进祖坟,哪个在下头照顾他?」    我不说话了。
   在我妈心里,我弟永远是个宝宝,活着要人照顾,死了更要让人照顾。
   不过,我弟的尸体在堂屋里摆着,放不了多久,我妈再舍不得,也拖不了多久。 我等着看就好了。
   一转眼,三天时间过去了。
   我妈终于想通了,将我弟的尸体装在棺材里,送出去下葬了。 不过,她没    有让我跟着,说我肚子里怀着孩子,怕冲撞了。
   我本来就不想给我弟送灵,干脆留在家里睡了个午觉,打算等天黑后,偷偷去哑婆婆家,让她帮我打掉肚子里的鬼胎。
   睡到一半,我妈回来了,手里还端了一碗汤。
   「大丫,」我妈亲热地把碗递给我,「一天没吃东西,饿了吧?这是妈特意给你煮的,快趁热喝。 」    我一脸懵逼地接过碗,却没敢喝。
   开什么玩笑?上一次我妈给我一个桃花粽,我吃了,就怀了鬼胎。 我怎么敢再吃她给我的东西?    我妈像是看出了我的防备,捂着脸,呜呜地哭:「你弟已经下葬了,现在家里就只剩下咱们娘儿俩,大丫,妈以后只能靠你了。 」    「那个什么阴亲,我已经跟你张婶儿打过招呼了,咱们不结了……」我妈摸了摸我的头发,轻言细语,「你就是妈下半辈子的指望了。 」    「妈……」    我闭上眼睛,感受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情,鼻子酸酸的。
   也许,在我弟弟出生之前,我妈妈也是抱过我、亲过我、爱过我的吧?    「汤快放凉了,来,快趁热喝。 」我妈亲热地招呼我。
   「妈,你也喝点吧。 」    「妈在外面喝过了,你喝就行。 」    于是,我低头喝完了那碗汤。
   汤里面放了桂圆、红枣、花生和莲子,真香。
   妈妈真好。
      5    喝完汤后,我妈又说,反正我也没打算要这个孩子,还是去弟弟的坟前,给他上一炷香吧。
   我为了让我妈高兴,特意换了一条白色的裙子,跟着我妈出门了。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而且越走越偏,偏到我心里都在犯嘀咕:我知道我弟进不了祖坟,可是,我妈也不至于把他埋得这么偏吧?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肚子里的鬼胎好像忽然兴奋了起来,在里面横冲直撞,好像想要爬出来。
   我疼得站不直腰,半蹲在地上喊我妈,说:「妈,你走慢点,我肚子疼……」    不只是疼,我的身体流了很多血,把我的白裙子都染成了血红色。
   我疼得倒在地上,哭着喊「妈妈」。
   可是,我妈就像没听到一样,站得离我远远的,嫌恶地看着我:    「女人生孩子都要疼    这一遭的,别人能忍,你就忍不了?」    我蒙了。
   说好的鬼胎要怀七天,这才第六天,为什么它会提前出世?    「那碗汤……」我想起我妈递给我的那碗汤,眼泪滚滚而下,「是那碗汤有问题,对不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是我妈唯一的孩子了,还会被我妈拿去配阴婚啊!    我妈露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你大伯说了,你弟要想进祖坟,就必须要成家。 所以,我给你弟结了一门阴亲,那边要二十万。 」    「你张婶儿说了,只有你生下来这个孩子,她才会给我钱。 」    「你早晚是要生的,不如早点生,也让你弟弟早点入土为安……」    「啊——」    我痛苦得满脸血泪,再也支撑不住,惨叫出声。
   大约是我的样子太吓人了,我妈不敢多看,说了句「一会儿再过来看你」,转身就跑了。
   我绝望地躺在地上,眼睁睁地我肚皮越拱越高,一只小手在里面急切地抓挠着,长长的指甲已经在我的肚皮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随时可能破体而出。
   我要死了。
   可是,我好不甘心。
   就在这时,一道红影扑到我的肚子上,「咻」地一下不见了。 而我的肚子也忽然不疼了。
   我茫然地坐起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哑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朝我走过来。
   她看到我没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两下,意思是:「还好,赶上了。 」    我的肚子虽然不疼了,但人还是虚得很,小声地喊了一声「哑婆婆」,就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我委屈啊。
   我弟弟活着,我争不过他就算了;我弟弟死了,我在我妈的心里还是比不上他一根毫毛。
   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我哭得声嘶力竭,浑身发抖,哑婆婆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让我先跟她一起回家。
   我点了点头,从今天起,我就当我没妈了。
   我跟着哑婆婆去了她家。
   一进屋,我就问哑婆婆怎么会去那里找我。
   哑婆婆用手语说,今天本该是我来找她打掉鬼胎的日子,但是我一直没来找她。 她担心我被什么事绊住了,就去我家找我,结果听邻居说,我妈领着我出门了。
   她心里觉得不好,赶快过去找我,正好赶上了我生鬼胎。
   为了阻止鬼胎出    世,她驱使野鬼进了我的肚子里,暂时稳住了鬼胎。
   「原来那个红影就是之前的野鬼。 」我喃喃了一句。
   一想到哑婆婆跟我非亲非故,都愿意帮我救我,而我的亲妈却狠心地让我去死,我就伤心得难以自持,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哑婆婆,你说,我妈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难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吗?」    6    哑婆婆摸了摸我的头,打着手语跟我说了一段往事。
   当年,我妈怀着我的时候,肚子尖尖的,村里的老人看了,都说怀的是个男娃。
   我爸和我奶奶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可着劲儿地给我妈进补,什么鱼汤、鸡蛋都留给我妈吃,把我妈六个月的肚子喂得跟人家九个月的一般大。
   后来,我妈生产的时候,因为胎儿太大,难产,差点丢了性命。 好不容易生下来了,生的却是我这个女娃娃。
   奶奶和爸爸都生了气,本想把我抱外面淹死,但是村里的人都说,「姐姐带着弟弟跑」,第一个是女孩,最好养着,这样才会有男胎再投过来。
   我虽然留了下来,我妈却遭了罪。
   她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就被我奶奶赶下床,去地里干活。 滴水成冰的冬天,我妈要拖着还在流血的身子,去河边洗衣服……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生了一个女儿。
   「后来,你妈生了你弟弟,日子才算好过起来,就算你爸后来出意外死了,你大伯他们看在你弟弟的面子上,也没有把你妈赶出村子,而是好好照顾着……」    我听得浑身发抖。
   我妈生了我,日子过得很惨,这是我的错吗?    我妈生了我弟,日子过得好了一点,这是我弟的功劳吗?    我们明明都是人啊。
   「哑婆婆,我想把这个鬼胎打了,您有什么办法吗?」    哑婆婆摸了摸我的肚子,脸色沉重,打着手语说:「本来我是可以帮你打了这个鬼胎的,可是,你妈妈给你喂了那碗汤,我就有些拿不准了。 」    「哑婆婆,那碗汤到底有什么讲究?」    哑婆婆摇头:「那碗汤里加的东西太多了,说了你也听不懂,我就只说最浅显的。 」    「桂圆,红枣,花生,莲子,取的是『早生贵子』的含义,是催产的,所以你肚子里的鬼胎会提前出生。 」    我把拳头攥得死紧,好半天才平息情绪,给哑婆婆磕了个头:「哑婆婆,求求你救我一次,我还年轻,    我不想死。 」    哑婆婆将我扶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语告诉我:「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救你,但是有些损阴德……」    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在乎什么阴德!    「哑婆婆,您有话直说吧,有什么事,我自己担着。 」    哑婆婆沉沉地看了我一眼,用手语说:「当初你妈给你吃了那个桃花粽,就是把你卖给了男鬼做媳妇,按理说,你当晚就会毙命,谁晓得人算不如天算,你怀上了鬼胎,反倒保住了你的性命。 」    「不过,你虽然怀了鬼胎,但是,你和那个男鬼并没有拜堂成亲,算不上正经夫妻,那这孩子不一定非要从你肚子里出来。 」    我惊了。
   鬼胎已经在我肚子里,可是,听哑婆婆的意思,她有法子让其他人替我生下这个孩子?    哑婆婆继续比画:「找个人替你与那个男鬼拜堂,然后我想办法,让那人替你生下这个孩子。 」    哑婆婆是个实在人,既然敢这么说,就一定能办得到。
   只是,我应该选谁替我拜堂呢?    这时,哑婆婆又说,替我拜堂的人最好跟我有血缘关系,这样的话气息相近,容易骗过去。
   而这世界上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只剩下了一个,我妈。
   我没得选了。
   我妈计划杀我的时候,没有手软过,那我自然不必手下留情。
   明天就是鬼胎出生的日子,所以,今晚就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7    之前生孩子的时候,血染红了我的裙子,我没有换衣服,直接进了家门。
   我妈正在堂屋里抱着我弟的遗像哭,回头看到浑身是血的我,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人是鬼?」    我冷笑了一声,抄起放在门口的扁担,朝我妈打了过去。
   然而,我妈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常年做农活,有一把子死力气,竟然躲过去了,嘴里骂骂咧咧:「你个杀千刀的,敢对你老娘下手,你不怕遭雷劈啊……」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子女杀害母亲是人伦大罪,那母亲谋杀女儿,难道不是吗?要下地狱我们一起下,谁也别落下谁!    多亏这些年我妈逼我干活做家务,我的体力不错,哪怕挺着一个大肚子,依然可以把扁担挥得虎虎生风。
   最后,我妈一个躲闪不及,被我一扁担砸断了腿,倒在地上,嘴里「唉哟唉哟」地叫个不停,一会儿哭自己命苦    ,一会儿骂我没良心……    不管她说什么,我通通当耳旁风,自己在屋里找了两根白烛、香油和纸钱(多亏我家刚办了我弟的丧事,这些东西都是现成的),然后按照哑婆婆的吩咐,将香油泼洒在地上,纸钱装在火盆里,白烛则做一头一尾,放在我妈的两侧。
   最后,我把身上被血染红的裙子脱下来,套在了我妈身上。
   我妈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你……你要做什么?」    「妈,你这么想让我去结阴亲,不如自己亲自结一回吧。 」    在我妈惊恐的注视下,我抬手,点燃了白烛。
   白烛燃烧的瞬间,屋子里忽然吹起一阵风,将纸钱撒了我妈满身满头。
   紧接着,地上的香油像是被煮沸了一样,鼓起了气泡。
   我知道,这是鬼来了。
   上次「鬼压床」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鬼长什么样子,这一次,我躲在一边,终于看得清清楚楚。
   之前我弟说过,张婶儿的儿子是出车祸死的,说得没错。
   他的身体被撞得稀碎,全靠一层皮连着,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像一条蛆虫。
   更可怕的是他的脸,或许是生前受到的冲击太大,他脸上的肉都被撞烂了,露出森森的白骨。 一条腐烂的舌头从中垂下来,在我妈的脸上反复舔舐。
   就跟那天晚上舔我一样。
   不,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现在,它每舔一口,我妈脸上的皮就掉一块,到最后,我妈变成一个血人,躺在地上,疼得叫都叫不出声来。
   之前我给我妈套的血衣,只是为了引男鬼过去,现在,我妈才算是穿上了真正的鬼嫁衣。
   忽然,白烛熄灭了。
   我心里一紧,眼睁睁地看着我妈的脊背就像是被人敲碎了一样,一寸寸弯折,最后摆出了一个拜堂的姿势,和那个男鬼拜天地了。
   我妈死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哭,也想笑,到最后,我什么都没说,跪下来,面无表情地给我妈的尸体磕了一个头。
   这辈子,我和我妈的母女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我肚子里的胎儿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不安分地踢打起来。 我摸了摸肚子,找到之前被鬼胎撕开的那道伤口,一咬牙,重新撕开了它。
   冲天的血腥气惊动了还没离开的男鬼,它的头扭转一百八十度,死死地盯着我,破损的四肢在地上爬得飞快,朝我冲过来。
   一个新娘不    够,它还想将我拖下水。
   8    我已经疼得站立不住,半跪在地上,手上动作不敢停下,拼了命地将肚子上的口子撕开。
   血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滴,很快就汇成了一摊黑色的血泊。
   男鬼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扑到我的身上,长长的舌头缠住我的脖子,一点点收紧,想让我窒息而亡。
   「出来啊!」我疼得嘶吼出声,拼命捶打自己的肚子,「你不是想要出生吗?那就赶快出来啊!」    肚子里,鬼胎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再不肯拖延,一口咬穿了我的肚子,从里面爬了出来。
   鬼胎出世的刹那,我身上的男鬼发出一声惨叫,身形委顿了不少,转身想向外逃。
   然而,它跑了没两步,就被一根拐杖戳了个对穿,魂飞魄散!    哑婆婆来了。
   她看着肚子破了一个大窟窿、进气多出气少的我,不再比画手语,而是张开口,用我爸的声音说话:「大丫,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幕后黑手的?」    我「嗬嗬」地喘粗气:「那、那碗汤……」    我并没有告诉哑婆婆我妈给我喝的是什么汤,她怎么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那时候,我就知道哑婆婆不对劲了。
   我只是不知道,她到底图我什么。
   「图什么?」哑婆婆发出「桀桀桀」的声音,「你可知你怀的这个鬼胎有多难得?」    「人母鬼胎,天生凶煞,本就是阴物的大补之物,而你这个人母还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生下的鬼胎就更不得了了,是千年一遇的极阴之体。 」    「恶鬼吃了极阴之体,就不用受阴曹地府的清算,可以直接转世成人。 」    我浑身都在发抖:「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我打掉这个鬼胎……」    哑婆婆爽快地承认了。
   不管是第一次她给我的香灰水,还是后来她让我妈给我喝的汤,都是增加鬼胎阴气的东西。
   汤里的阴气太重,我肚子里的鬼胎提前成熟,想要出生。 可是哑婆婆更愿意让鬼胎在我肚子里待到「足月」,这样才更「滋补」。
   「不瞒你说,大丫,我早就打过你的主意了。 」    哑婆婆说,她知道我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之后,曾经派自己养的小鬼去上我的身,也就是我小时候的那次撞鬼。
   结果,天道压制,她不仅没成功,反而受到反噬,养了好多年才养好。
   「我吃了半辈子的阴阳饭,替那    些富贵人家改运延寿,结果遭到阴司清算,命不久矣,我只能躲到这种偏僻的乡下,用你爸的魂魄为我遮掩气息……」    这些年,哑婆婆不能说话,不是因为丢了舌头,而是因为她一旦开口,就会暴露秘密。
   也许是太久没有说话,憋狠了,哑婆婆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你个傻丫头,真以为你妈能替你生下鬼胎?」    「实话告诉你吧,我让你摆的阵法其实是献祭阵法,你妈妈和那个男鬼都是献给鬼胎的祭品。 」    「一阴一阳,一生一死,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祭品了。 」    哑婆婆阴恻恻地笑着,将趴在我怀里的鬼胎拎起来:「现在,只要我吃了这个小东西,就算是阎王爷亲自来收我,我也不怕了。 」    「真的吗?」哑婆婆手底里,鬼胎睁开了眼睛,露出羊一样的竖瞳,诡异而狡诈。
   哑婆婆惊恐得浑身发抖:「怎么可能?你……你怎么会有神智?」    下一秒,哑婆婆明明她看向我,嘶声吼道:「是你……你动了手脚!」    「夜子时,阴子出,百鬼笑,活人哭。 」    在我知道哑婆婆居心不良后,我就在生鬼胎一事上留了个心眼。 借腹生子听起来过于不靠谱,我想的办法,是自己控制鬼胎出生的时间。
   我撕开了自己的肚子,让鬼胎在阴气最重的子时出世。 再加上之前哑婆婆准备的那些「祭品」与「补品」,现在,这个鬼胎早已不是哑婆婆控制得住的了。
   失血过多,我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只能通过哑婆婆发出的惨叫声,知道她被鬼胎撕成了碎片,一口一口地吞了。
   我赌赢了。 她死在了我的前面。
   我闭上了眼睛,陷入了长久的黑暗之中。
   番外    我没有死。
   邻居听到了我们家的动静,过来看情况,将昏迷的我送到了医院,让我保住了性命。
   从鬼神的角度说,我妈当了鬼胎的祭品,让它吸收到了足够的生气,所以,它放过了我,给我留了一条命。
   另外,我在医院的时候,张婶儿带着那个巫婆过来,替我支付了医药费,然后带走了鬼胎。
   她给鬼胎取名叫张槐,说张槐是他们张家最后的根,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
   一年后,张婶儿家失火,只有一岁的张槐活了下来。
   张槐自然成为了遗产继承人,而我作为他的生身母亲,负责在他成年前,帮他保管财产。
   「妈妈,我们成    功了。 」不知道巫婆做了什么手脚,平日里张槐可以藏起自己的鬼瞳,只有在情绪激动时,才会露出细长的、羊一样的竖瞳。
   「好孩子。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