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全球灾变:吃饭睡觉打丧尸》
昨晚热搜,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宠物被杀死。
现场没有凶器,新闻用了「拳杀」两个字。
而现在,我发现,地铁上坐我旁边的人,好像就是警方说的嫌疑犯。
下午,不到四点。
地铁上人不多,人们松松散散地坐着,或低头刷手机,或满眼疲惫地望着某处发呆。
一位又高又壮的大妈霸占了三个人的位置,她热得满脸通红,口罩拉到鼻尖,岔开腿拢着一个帆布买菜车,不停地摇着手中的塑料扇,扇子上印着五颜六色的广告。
她摇得太用力了,打到旁边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人。
女人很好看,淡妆,高跟鞋,衣着干练。 她不停地发微信,偶尔发几条语音,听起来都是工作的事。
她被大妈的扇子拍中了好几次,嫌弃地站起来,一手拽住拉环,露出纤细的腰肢。
这么一来,大妈就更舒服了,愈加肆无忌惮地摇着扇子。
大概是下雨的缘故,今天的地铁里有点潮闷,空调吹出来的风也潮腻腻的。
我调整了一下衬衫领结上的纽扣,瞄了一眼车厢号:NO010131。
我拿出手机,快速编辑短信。
收件人:12110
石鼎地铁,车厢号 NO010131,望石县的杀人犯与我同车!我不方便接电话。
1.
发完短信,我解开领结缠在左手手腕上,纽扣正好落在手背的位置。
这样一来,当我抬手扶眼镜、整理口罩或假装捋头发的时候,藏在纽扣里的微型摄录机就能拍到杀人犯的脸。
没错,此刻我在跟踪偷拍杀人犯!
我是传媒系的学生,为了完成暑假新闻调查作业,这几天我一直在地铁检票口跟踪偷拍逃票者。
今天,我原本在积水巷站蹲守一位逃票半年之久的老大爷。
没想到,大爷没来,却拍到一个年轻男人贴着前面的乘客溜进站,看侧脸长得还不错,可惜了。
我一路跟着他上了 1 号线。
只见他不时揪起领口向上提一提,好像哪里不舒服似的。
上车时,他被那位壮大妈的买菜车绊了一下,只是一瞬间,我看到了他后颈上的黑色彩虹样式纹身。
是他!
那个杀死了两个人和三条狗的杀人犯!
2.
【短信报警平台】收到!保护好自己,警察马上到。
收到警方回复的短信后,我平复了下紧张的情绪,装起手机,抓着门边的扶手,手腕上的纽扣自然地对准了杀人犯。
杀人犯身穿速干材质的黑色运动套装,戴蓝色口罩,浓眉,细眼,额头、脖子上都是汗,连口罩的鼻尖部分都被浸透了,黝黑结实的手臂上也湿漉漉的,手掌上缠着一条红色暗纹的速干运动头巾。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玻璃上的城市轨道线路图,偶尔抬眼看看 1 号线的站点路线,每隔一两分钟就向上提一提的衣领遮住后颈露出来的一点纹身。
纹身是深浅不同的黑,弧形,层层晕染开,像一道黑色的彩虹。
昨天深夜,他潜入受害者家中,杀死了一对年轻的夫妇,连他们的宠物都没放过。
没有凶器。
网上有新闻用了「拳杀」两个字。
只凭这两个字,就能感受到受害人死亡时的痛苦。
警方很快锁定了嫌疑人:马某明,29 岁,定向越野俱乐部教练,体能和野外生存能力都很强,后颈有黑色彩虹状纹身。
网上都在讨论,说嫌犯很可能会向山区逃窜,以他的能力,在山里躲两三个月不成问题。
谁能想到,他此刻正在开往城区的地铁上呢?
下一站,稻子店站。
我脑补了一下他被捕的画面,有点激动。
3.
距离稻子店站还有 3 分钟,不知警方来不来得及布控?
「哎!你!」壮大妈突然探着身子用扇子戳了戳马某明,「扇子给你扇扇,年轻人也这么爱出汗,比我还虚!」
马某明摇摇头。
「没事儿,不要钱,路边广告发的!」大妈又用扇面拍拍他的手背。
他的手可真大,筋骨分明,一看就很硬。
马某明从口罩里挤出两个字:「不用。 」
「你看你,还不好意思,那我给你扇扇,看把你热的!」大妈探着身子给马某明扇起来,边扇边大声与他搭话:
「多大了?做什么的?怎么出这么多汗?是不是肾虚?」
「哎,你们这些年轻人,熬夜的熬夜,减肥的减肥,一个个弱不禁风的……』
「对了,你有没有对象啊?」
「你很吵。 」马某明微微攥起了拳头。
拳头就是他的武器。
我暗暗捏了一把汗,想阻止大妈,一着急又憋不出合适的理由。
4.
距离稻子店站还有 1 分钟。
大妈终于安静下来,起身走向门口,壮硕的身躯堵住了半个车门。
就在这时,地铁里传来广播声,由于暴雨天气,稻子店站紧急关闭。
地铁在站点减速,但并没有打开车门。
站台地面积了一层浅浅的泥沙水,还不断有浊水涌进来。
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地清理,几个警察正和站台的保安说着什么。
马某明有些慌张地揪了揪衣领。
车厢里有些微的骚乱。
「水也不深啊,还不到脚背,明明能出去的!」
「对啊!我还赶着去接孩子呢!」
「怎么不停啊!我这着急给人送药呢!」穿着牛仔短裤的男人用力拍打车门。
「别拍了,这门是你拍拍就能开的吗?」大妈笑着坐回座位,快速地摇着扇子。
梳着高马尾的女人抬眼看了看外面,趿拉着大一号的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到靠近 2 号车厢的座位,蹭着座位边沿坐下来,塞着耳机小声说着什么,好像在开电话会议。
「稻子店正施工呢,指不定挖坏哪儿了,到下一站就好了。 」大妈说。
下一站,和平桥站,地铁没有停。
下下一站,杨家楼站,没有停。
快到展览馆站的时候,地铁突然紧急制动,坐着的乘客几乎都栽倒在地上。
我紧紧抓着扶手,勉强站住,抬眼一看,马某明仍稳稳地站着,大妈扑坐在他的脚背上,紧紧抱着他的大腿。
「起开。 」他说。
大妈「哎呦呦」地向上拱了拱,没能站起来,马某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拳头攥起,嘎吱作响。
我怕大妈惹怒他,急忙过去将她扶到座位上。
车厢广播里「滋滋啦啦」响了一阵,只断断续续听清了「乘客」「留在」「等待」几个字。
5.
今年夏天一直高温,气温一度升到四十大几,旱得要命。
入秋之后又开始下雨,阴一日雨一日的,地铁站点临时关闭的情况常有,但紧急制动还是第一次遇到。
难道是为了防止马某明逃出车站,故意把他困在隧道里方便抓捕?
我正胡思乱想着,只见列车长一边平静地安抚大家情绪,一边向我们车厢走来。
我在 1 号车厢,东行时是车头,西行时是车尾。
此刻我们向西,是车尾。
「出了点事故,大家别慌。 」列车长一路解释着,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休闲服的高大男人,不知是不是便衣警察。
他们径直走进驾驶室,发动了列车,应该是打算退回杨家楼站。
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隧道抓捕计划,我大概是侦探小说看多了。
列车向东行进了几十米,很快又停了下来。
车内广播发出一阵杂响,紧接着列车长打开驾驶室的门,大声说:
「各位乘客,请不要慌张,由于列车故障,我们现在需要立即从车厢北侧的疏散平台,步行返回杨家楼站。 幸运的是,车上有两位下班的机修组的同志,可以帮我们安全撤离。 」
2 号车厢的乘客听到声音,慢慢向这边靠过来,听了几句支离破碎的信息,大声嚷嚷着质问。
更远一些的 3,4,5,6 号车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渐渐骚乱起来。
列车长提高了音量:「为了安全快速疏散,我们还需要一两位志愿者,有没有身体比较强壮的男同志愿意帮帮忙?」
车厢里乱糟糟的,很多人没听清列车长在说什么。
他向外看了看轨道,目光落在马某明脸上:「同志,能帮忙组织下 1 号车厢的疏散工作吗?」
「我不会组织。 」马某明耷下眉眼,一边摇头一边向上提了提衣领,露出木讷无措的神情,真能演。
「我会我会!」大妈高高举起手,「我们西城大……哎!总之我当过防疫志愿者,在我们社区,一提我白大姐都知道,能力杠杠的!」
白大姐刚站起来,立即「哎呦呦」叫了一声,扶着腰又坐回去,笑着说:「坐着我也能指挥。 」
「您先坐下来缓缓吧。 」列车长摇摇头。
「我来吧。 」我硬着头皮站出来。
为了降低跟踪偷拍的「威胁感」,我今天偷穿了妹妹的中学校服,黑色百褶裙裤,白衬衫,衬衫上还有附中的校标,再戴上黑框眼镜,看起来就是个高中生。
「你还小。 」列车长的目光扫过车厢,这个时间点,地铁上确实很难抓到壮丁。
「我来疏散 1 号车厢,有什么注意事项吗?」高马尾女人站起来,快速盘起长发,从大背包里拿出平底乐福鞋换上,「我姓楚。 」
她个子娇小,看起来却很靠谱,一句话就抓住了重点。
「谢谢您,楚女士。 」列车长向后退了两步,站在一侧的座位上,以便更多的乘客能听到。
「各位乘客,1 号车厢、2 号车厢、3 号车厢南侧的门即将打开,也就是我们行驶方向的左侧。 请大家在志愿者的疏导下,有序、快速撤离车厢,大件行李请留在车上,以免堵塞疏散通道!注意!千万注意!轨道左侧有接触轨高压电,目前不确定是否断电,请不要踩踏碰触,不要跳下轨道,务必从车厢直接跨到疏散平台。 」
楚女士点点头,大跨一步,站在了 1 号车厢前端的门口。
两位机修人员分别去了 2 号和 3 号车厢。
列车长手动开启了 3 节车厢的前侧车门,一路高喊着疏散通知,一路向后面的车厢走去。
6.
急着送药的男人率先冲了出去。
不断有别的车厢的人涌进来,又涌出去。
白大姐在紧急制动时扭了腰,又舍不得放弃买菜车,稍一迟疑,就被推搡到了后面。
马某明退到疏散门后面一动不动,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他担心在拥挤的人群里暴露纹身?
或者,怕杨家楼站有警察守株待兔?
此时此刻,我还没有意识到危机即将来临,一门心思只想抓个大新闻,最好能拿个有含金量的奖,这样毕业后就能找个好工作。
我假装被人群挤到马某明身边,左手握住他的侧上方的扶杆,扭动手臂,以期能拍到纹身。
马某明很警惕。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退到紧贴车厢壁的位置,伸手拦了一下涌过来的人群,将我推向门口。
「出去。 」他说。
我被他大力推到了门口,这时再赖着不走,就太刻意了。
我只好跳到疏散平台,跟着人群向前走。
转头看时,楚女士正扶着一位孕妇跨到平台上,马某明好像也出来了,远远地,看不真切。
隧道里涌进了不少泥沙水,滚滚西去。
我突然有点怕。
7.
疏散平台由一条条板子拼接而成,宽度大约半米多,高出轨道面一米左右。
我紧紧抓着墙壁一侧的扶手,跟着队伍,缓慢向杨家楼站前行。
才过去不到十分钟,水已经没过了轨道,从东向西快速奔流,并且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
万一接触轨的高压电没断掉,或者绝缘保护失效,当水淹没疏散通道时隧道里的人会不会全军覆没?
以我有限的逃生知识,无法判断准确的后果,只能不断脑补最坏的结局。
队伍突然不动了。
「能不能快点啊!」
「高跟鞋卡缝隙里了!」有个女声喊。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鞋子啊?」
「好几月工资买的呢!」女声焦急。
「那你别挡路啊!」催的人更急。
我微微探出身子,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裙的女生费力地脱下鞋子,侧靠着栏杆,让其他人先从她身边蹭过去。
鞋子是今年流行的绑带高跟鞋,脚面只留侧面,黑色的鞋带五花大绑一路缠绕到脚踝,也只有像她这样脚型好看的人才能驾驭。
前行速度更慢了。
涨水的速度更快了。
我随着队伍走到黑裙女生身边,看她想走又纠结鞋子的样子,忍不住说:「鞋子还可以再买,万一水势控制不住,人可就没了。 」
她带着哭腔说:「我知道啊,可鞋子卡在这里出不来,万一后面的人没注意绊倒了怎么办?我留在这里还可以提醒一下。 」
我迅速弯腰,左右晃了晃鞋跟,用力拔了拔。
鞋子质量很好,鞋跟卡得很死。
为了不耽误后面的人,我只好继续向前。
没想到,在我之后每一个路过鞋子的人,都迅速弯腰拔一拔,拔不掉就继续走,换下一个人继续拔。
几分钟后,身后传来欢呼,鞋子拔出来了,女生哭着道谢。
有人调侃:「鞋跟竟然没掉,几个月工资买的鞋子就是结实!」
隧道里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我内心的恐惧也减少了几分。
怕什么呢?
这里是大城市。
应该对城市服务有信心。
8.
从杨家楼到展览馆,坐地铁不过几分钟,走在隧道里却像没有尽头一样。
水涨得很快,距离疏散平台只剩一支铅笔的距离。
队伍前进速度又慢下来。
一个中年男人逆向而来。
他戴着眼镜,全身湿透了,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
「对不起,我女儿可能在车上。 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女儿就困在 1 号线。 」
男人一路道歉。
大家默默侧身靠向扶手,留下一条窄窄的路。
男人红着眼睛,一路道歉变成一路道谢。
他与我擦面而过的时候,我看到他花白的头发,碎裂的眼镜,闻见了泥水和血的腥气,他受伤了。
希望他的女儿在车上。
希望他的女儿不在车上。
9.
队伍又停下来了。
人们从前往后依次扭头,「玩」起了传声筒游戏:
「前面门打不开。 」
「前面门打不开。 」
「前门打不开。 」
……
不一会儿,人们又从后往前传话:
「下压端门把手,从轨道侧可以推开。 」
「下压短门把手,从轨道侧可以推开。 」
「下压短的门把手……」
我冲前面喊:「是端门把手不是短的把手!」
前面人应了一声,继续传话,再远些我就听不到了。
水越来越深了,队伍卡在这里,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次无效的传话筒「游戏」之后,列车长只好亲自挤到队伍的最前端。
不一会儿,大概是门开了,队伍又开始向前。
此时,水已经快淹到疏散平台了。
「水要上来了!」
「会不会被电死啊!」
「会被电死的!」
前面有个人突然停下来,脚尖踩在扶手上,双手扒着扶手上方的缆线或者管道一类的东西,以一种极其吃力的姿势隔空蹲着。
他堵住了全部通道。
后面的两个人暴躁如雷,上前拉扯,把那人的腿拽下来。
他的脚尖耷拉到平台外沿,眼看着就要浸入水面了。
「我靠我靠!这个姿势我使不上力,谁拉我一把,我要被电死了!」
他这么一喊,前后的人反而更不敢拉他。
万一碰到他的一瞬间,水正好淹过来,岂不是一起完蛋?
「救命啊!」他用力向后上方抬脚,尽力远离水面。 而他要想站到平台上,要么得有人拉他,要么就得屈膝浸入水面再借力爬上来。
水面又涨一点。
水里有什么红红的东西冒出头……是锦鲤!
水里为什么会有锦鲤!
不重要了,有锦鲤就代表幸运!
「水里有鱼,活的,没电!」我大叫。
扒着栏杆的人松了口气,旁边的人合力把他扶到了平台上。
几分钟后,水位开始迅速上升,流速更急,很快淹没了疏散平台。
有两个人掉进了水流之中,旁边的人伸手去拉,也被拽进了急流里,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又站不稳,磕磕碰碰地顺水而下。
「水太急,走不了了,往回撤吧!」
「前面又卡住了,看不到出口!」
「过不去了,回去!」
人们紧紧抓着栏杆,一步步挪向列车。
机修人员关闭了所有车厢门,只留了驾驶室旁的应急门。
等外面的人全部进来,车厢里的水已经漫过了座椅。
马某明在角落里站着,握着扶手,看着轨道线路图上的某个点发呆。
白大姐不知道去哪了。
楚女士一只手抓着扶手,一只手抓着手机打电话。
信号时断时续。
她哑着嗓子:「妈,我回不去了。 冰箱里有我早晨泵好的奶,你记得给媛媛喝。 」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她仰起头,眼睛湿湿的:「好的,我跟媛媛说说。 」
她将手机举到头顶,左右移动寻找信号,最后,她开了免提,那头传来咿呀儿语:「嘛啊!嘛!嘛!」
「哎!哎!哎!妈妈在呢,媛媛乖,听姥姥的话,乖啊!」
当她说到「媛媛乖」时,前襟瞬间湿了一片,像是溢奶了。
她尴尬地看了一眼周围,把背包换到前胸,对着电话说:「媛媛,妈妈爱你。 」
可是,已经没有信号了。
10.
「年纪轻轻就高血压,幸好我今天刚领了我和老伴的降压药,都带着呢!」
「哎呦你们不知道刚才那小伙子,差一点就缓不过来。 」
「你们谁还要吃降压药?我这还有呢!哎呦我这人,缺点就是热心肠!我跟你们讲,我就看不得别人受罪。 」
白大姐一路嚷嚷着,从 3 号车厢的方向回到 1 号车厢,全车厢的人都知道了,她刚刚救了一个高血压的小伙子。
她一见我,猛拍一下大腿:「闺女你怎么回来了?」
「水太急,过不去了。 」
「列车长呢?没回来?」
我摇头。
「有谁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啊?我手机没电了!」不知是谁问了句。
「我没信号!」
「我这信号时断时续……哎!哎!有了有了,新闻有了,全市地铁紧急关闭!」
「我这也刷到了!旱涝急转风险增大,本市启动防汛一级应急响应!」
「1 号线、4 号线、5 号线、9 号线……多、多辆地铁被困隧道……」
「被困的不只有我们……」
「如果他们先救别人怎么办?如果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怎么办?」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得自救啊!」
「怎么自救?!水已经快要淹过车窗了!」
我向窗外一看,不由攥紧了扶手,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惧。
车厢内的水刚刚没过座位,但外面的水已经淹到了车窗的三分之二。
浊黄的水卷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滚滚而过,不时有鞋子、手机或别的什么东西砸中车窗又向后漂去。
「我不管!我要出去!我不想在这里等死!」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用力拉拽拍打车门,不成功,又淌着水走向驾驶室。
「你一开门,水就涌进来啦!」几个人拦住他。
「对呀,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都这种时候了,白大姐仍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道是天生乐观,还是强作镇静,「刚才咱们列车长带着一部分人出去了,他肯定知道还有人困在这里,肯定会带救援回来的!要是咱们出了事儿,他饭碗也保不住!」
白大姐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黑框眼镜稍稍安静下来,其他人心里也燃起了一点希望。
我转头去看马某明,他不知何时摘掉了口罩,五官不算好看,但轮廓分明,皮肤黝黑,有一种冷硬的骨感。
他似乎刻意压低了呼吸,不时缓慢地深吸一口气。
如果说,上地铁时他还有一种「正在逃亡」的慌张感,那么此刻他反而完全沉静下来,仿佛凶猛的鱼进入了没有天敌的水域,不见一丝慌乱。
「啊!啊啊啊啊啊——」
「有死人!」
车外的水距离车窗顶部只剩两指的距离。
奔涌的泥水中,一个女人的尸体擦窗而过。
她的长发不知被什么缠住了,卡在车窗外。
水流将她的尸体向前冲,又被长发拽回来,摇摇摆摆,头发越缠越多。
水更急了。
她被冲得打了个转,整张脸贴在了车窗外。
这是我第一次距离死亡这么近。
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死人。
死去的女孩很年轻,十八九岁,皮肤惨白。
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她活着时的样子,一定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像我妹妹一样。
妹妹!
对了,我妹怎么样了?
她下午还在上高一课程的先修班,不知道回家了没有?
早晨出门时,我还担心她会因为我偷穿了她的新校服打我,她生气的时候打人可疼了。
车厢里,有个女人大声哭起来,不是啜泣,是充满绝望的哀嚎。
有人摘下安全锤开始砸车窗。
有人从座位底下拿出灭火器砸门。
不知是力量不足还是没使对劲儿,车窗没破,门也没开,灭火器的粉末飘得到处都是,有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大姐语速飞快地嚷嚷着,但我有点听不清她具体在说什么,
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我的头很涨。
突然,一只大手把我拎到了座位上。
「你站这儿,高。 」那人说。
我瞬间清醒过来,转头一看,是马某明。
「我必须出去,我女儿不在车上!」刚才逆行寻找女儿的中年男人大声说,「我女儿不在这趟车上!我要去找她!求求了,让我出去!」
「我也不想留在这里等死!」
「让我们出去!」
「为什么要等救援?这种情况下应该自救!」
想要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身高体壮的年轻人或中年人。
「你们出去了,水灌进来,我们怎么办?!」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反对,他穿着紧身运动衣,胸肌微微鼓起,又高又壮。
「你和我们一起出去,以你的体格没问题的!」
「水流那么急,我儿子和老婆怎么办!」胸肌男揽过站在座位上的男孩,那孩子大概七八岁左右,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一来,车上就分成了两派,身高体壮没有拖累的,都嚷着要出去。
个子矮的人或身体瘦弱的、上年纪的、腿脚不便的、拖家带口的,都想等救援。
白大姐看了一眼马某明,捏捏他的手臂:「你想走还是留?我跟着你,你走我走,你留我留。 我还帮你扇扇子来着,你记得吧?你还没谢我。 」
马某明没说话,又看了一眼轨道线路图。
11.
「求求大家了,求求了!我要出去!」寻找女儿的中年男人,嘴上说着哀求的话,行动却很坚决,他压下门把手用力一推,进入了驾驶室。
其他想走的人紧跟在他身后。
「等一下!等一下!」寻女男突然回转过身,看向车厢,「谁、是谁来着?我刚才听到有人说车上有在地铁上班的人,是谁?」
「是我。 」一个机修组的男人站出来,有些疑惑,「咋?」
「地铁你熟,你说,现在是走还是留?」
机修师傅说:「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我真不知道。 」
「那你是走还是留?」
师傅说:「我得留下,车上还有这么多乘客,可能会需要帮忙。 」
寻女男急道:「不行!你跟我们走!你必须、必须跟我们走!」
此刻,其他想走人的也听明白了,有熟悉地铁和站台地形的工作人员同行,他们成功逃出去的机会也会大一些。
于是,几个人抓住机修师傅的胳膊,把他推到了驾驶室。
师傅大声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面对生死,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想走想留都有自己的理由,咱们谁也别强迫别人!但是,也要稍微替彼此考虑一下。 我有个建议!」
他有点气短,稍稍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想走的人,可以走,但为了防止水流倒灌过猛,咱们用驾驶室做个缓冲。 三人一组,先进驾驶室,然后我打开驾驶室外门,一组出去后,等我关好外面的门再换二组进驾驶室,以此类推。 」
「这样不是更慢吗?」
「谁也不知道开门后会发生什么!咱们不能拿全车二百多人的性命冒险!」机修师傅坚持。
「我同意,我来守住驾驶室对内的门。 」肌肉男说。
其他人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少数服从多数,持反对意见的几个人也只好同意。
打头的三个人进入了驾驶室,肌肉男迅速关好了车厢侧的门,然后机修师傅才打开对外的门。
我从车窗望去,外面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几缕头发。
透过浑浊的水,也看不到那三人逃出驾驶室后是什么情况。
不一会儿,驾驶室内有人敲门。
门一开,一大股水涌进来,紧接着又有三个人进入了驾驶室。
如此反复,很快,想走的人都撤了,只有寻女男、机修师傅和一个短发女人还留在驾驶室。
短发女人踌躇着,想走,又害怕出去后变成漂在窗外的尸体。
我和她有着一样的担忧。
我会游泳,还代表系里参加过游泳比赛,但是,我只在游泳池里游过,从来没有下过河,更何况是在隧道的洪水中求生。
我没把握。
另外,我还有一重顾虑:如果我走了,车厢里就没人知道马某明是杀人恶徒了,他身强力壮,大家很可能会像白大姐一样,出于求生本能把他当作依赖。
万一他起了杀心呢?
万一他用留在车厢里的人当作踏脚石,自己脱困后却故意害死所有人呢?
万一他在绝望中红了眼,大开杀戒呢?
无论如何,杀人犯,不可信。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提醒大家呢?
如果被马某明发现了,我该怎么办?
如果马某明被戳穿身份狗急跳墙,直接在车厢里杀起来该怎么办?
我举棋不定。
「没时间给你墨迹了,一会儿开门,你要走就跟上来,不走就留下。 」寻女男焦急地看了短发女一眼,转而对机修师傅说,「你先出去,我跟着你。 我怕我走了,你不跟来。 」
「行行行,你这人心眼儿真多!其实我也希望能帮到你们的,谁不想活着啊?」师傅踮起脚,向车厢的方向喊了一句,「小焦!小焦!」
「哎!师、师、师父……」另一个机修人员站出来,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二十一二的模样,慌慌张张的。
「你来,快点!」
「哎!」小焦蹚到驾驶室门口。
「我们三个出去后,你负责关好驾驶室的门!」
「是、是……」小焦慌乱地点头。
「焦恩尚!」
「到!」小焦看师父神情严肃,不由挺直了身子。
「咱们组的口号是什么?」
「生命只有一次,地铁还会再来!」焦恩尚大声答。
「不是这句!」
「在岗一分钟,安全六十秒!」焦恩尚又说。
「很好!记住!在岗一分钟,安全六十秒!」
「是,师父!」
寻女男催促道:「快走啊,别和前面的人落太远。 」
机修师傅点点头,拍拍焦恩尚的肩膀,对着留下的乘客说:「对不住了各位,我这徒弟刚来没几天,还是新手,对不住了各位。 」
他侧身把焦恩尚拉近驾驶室,看了看车门附近的人,哽咽着,小声说:「那什么……咋说呢,我是真疼我徒弟……其实小焦,他今天早就下班了,他不在岗,大伙儿多关照哈,多关照。 」
说罢,他抹了一把脸,关上了驾驶室的门。
车窗外的水纹微微乱了乱,很快又恢复如常。
但是,驾驶室内,迟迟没有传来敲门声。
12.
「是不是徒弟跟着师父一起跑了?」有人着急。
「那驾驶室的门现在是关上了还是开着呢?」
肌肉男手放在把手上,耳朵贴着门听了听,说:「不知道啊。 」
「哎,你们看,是小焦!」白大姐突然指着车窗大叫一声。
只见焦恩尚潜入水中,一只手缠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用力拍打着车窗,指指自己又指指驾驶室,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快开门,我们得去帮他!」我大喊。
我还沉浸在他们师徒情深的剧情里,对焦恩尚也有几分共情。
肌肉男皱眉道:「可能是驾驶室的门关不上了,如果我们现在打开门,水一下子就灌进来了。 」
我说:「那万一是驾驶室的门打不开了呢?万一是小焦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想进来却进不来了呢?」
「快开门啊!」有人喊。
「别开门啊!」有人喊。
隔着门,没人知道驾驶室的情况,不开门,对车厢内所有人来说,是风险最小的选择。
但不开门,焦恩尚会死。
「他是机修组人员,是现在唯一了解地铁、隧道和站台结构的人,我们得救他!」我大声说。
「怎么救?」终于有人意识到了焦恩尚的重要性。
「我出去!」我解开手腕上的领结带,迅速绑在最高处的扶杆上。
万一我死了,领结纽扣里的影像还能告诉世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身量小,大哥,你只要开一点点门缝,我就能挤出去。 」我边说边走到门边,「快!没时间了!」
「我去。 」马某明突然说。
他从水里捞出一个单肩包,扯下背带,一头系在门把手上,一头系在旁边的竖杆上,快速打了两个漂亮稳固的水手结。
这样一来,背带就很好地控制住了驾驶室门开合的幅度,也方便车内的人借力把门快速关上。
他对肌肉男说:「你拽好把手,我出去的一瞬间,你一定要迅速关好门。 」
白大姐抱住他的胳膊:「你该不会想走吧?要走带上我。 」
他如果是真的打算走,对于车厢里的人来说,说不定反而是一件好事。
马某明拨开她,压开门把手,推开一道缝隙,顶着逆流的水一头扎了出去。
我不禁后怕不已,以我的力量,只怕顶不住这么强的水流。
肌肉男用力拉着门,周围的人帮他一起拽住背带,终于又把门关上了。
车窗外,焦恩尚被一只大手拉向车头方向,很快驾驶室内传来拍门声。
肌肉男推开门,马某明和焦恩尚随着水一起涌进车厢。
焦恩尚大口喘着气,说:「谢谢。 」
马某明又退回到了角落里:「你活着,对大家都好。 」
白大姐蹭到马某明身边的位置:「刚才怎么了啊?」
焦恩尚说:「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关不上,我想踢开,那东西又滑又硬,弄不动,我只好用裤腰带把自己的一只手绑在把手上,敲车窗向里面求援。 」
「那门呢?关上了吗?」
「关上了。 」焦恩尚说,「不知怎么,门又好了,可能那东西被水冲走了吧。 」
听到门关上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几经折腾,车厢里的水已经灌到了胸部,很多个子矮的人都站到了座位上。
窗外的水,已经与车窗顶部齐平。
而车厢里留下的,大多是没有能力在隧道洪水中脱困的人。
人们纷纷举着手机,寻找着若有若无的信号。
我也拿起手机,一遍又一遍拨打着爸妈和妹妹电话。
无法接通。
无法接通!
一直都是无法接通!
我真的好后悔,今天不该偷穿妹妹的校服,我知道她有多努力才考上了附中,我知道这身衣服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是我毁掉了她的高中,对吧?
如果她和爸妈看到穿着校服的、我的遗体,该有多绝望?
这周开学后,以及之后高中生活的每一天,她该怎么面对这身校服啊!爸妈看着穿着校服的她,也会联想到我的尸体……
这样一来,他们要用很久、很久、很久,才能摆脱失去我的伤痛……
我真是作死!
想到这里,我恨恨地捶了捶脑门。
「稳住呼吸。 」马某明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
「她晕倒了!有人晕倒了!」后面的车厢有人惊呼,「救命啊,快帮我扶住她!」
车厢里一阵骚乱。
白大姐仰着头看着后面,喊:「我有药!我有药!」
「她不是高血压!」
「我还有别的药!」白大姐的帆布包早就从买菜车上卸了下来,挂在扶手上。
她吭哧吭哧地打开,从里面拿出熬好的中药包:「给我儿媳妇抓的,调节气血的补药,要不要喝?」
「这也不对症啊!」
「补药……补药,总比什么药都没有好。 」
白大姐的补药,在人群中手手传递,还没传到后面车厢就听到一声尖叫:「她死了!她死了!她没有呼吸了,她死了!」
那人说着说着,就嚎哭起来。
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有人后悔刚才没有离开,有人抱怨救援还不来,有人开始用手机录遗书。
连乐观的白大姐也绷不住了,但她还是努力给大家打气:「撑到最后啊大家,别轻易放弃!坚持就是胜利!我们一起唱歌鼓鼓气。 」
说着,她提起一口气,大唱道:「他们说,要带着光,驯服每一头怪兽……」
「别唱,别说话,都放慢呼吸,小口呼吸,省点空气!」楚女士说。
如果不是楚女士及时阻止,马某明只怕就要动手掐死白大姐了,她唱歌的一瞬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机。
车厢里恢复了平静。
有人很小心地哭泣,好像生怕一个放肆的抽噎就会浪费了所剩不多的空气。
「想想办法呀,小焦!」楚女士说。
焦恩尚一直处于当机状态,被人点名,如梦方醒一般,拧着眉毛想了想,说:「隧道里水很急,就算现在出去逃脱的机会也不大。 是不是……是不是应该先抽水?」
「怎么抽?」我问。
「隧道里有、有排水泵,可能是水太急,故障了,液位计也可能坏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但是隧道的排水泵是两用一的,而且都可以就地手动控制……我刚来,我真的不知道……哦,还有,雨水泵!杨家楼站隧道入口有雨水泵,那个很重要,但是横截沟经常堵塞……」
「说人话。 」白大姐急道。
「就是、就是,我们可以派人出去试试启动排水泵和雨水泵。 」
「可是,一开车门,水就涌进来更多了呀!」
「不开门也是等死!」
「谁去呢?」
「小焦去!」
「我一个人肯定不行,我、我不行。 」焦恩尚小声说,「至少得两个人,最好三个,陪我一起去!」
「谁去?」
「我不会游泳……」
大家再次小声争论起来。
突然,有个女人「啪」地甩了旁边男人一记耳光,怒道:「来来回回蹭我大腿干吗?在水底下也硬得起来?!变态!」
被打的男人也高叫道:「你才变态!谁蹭——」
他话音未落,突然惨叫一声,鲜红的血从水底晕染上来。
紧接着,一条巨大的怪鱼快速浮上水面,泥灰色硬鳞,尖嘴锐齿,像是鳄鱼,但嘴巴更尖些,嘴边还挂着残碎的血肉。
受了血水的刺激,它在水中迅速摇摆着身躯,目测之下,身长大概快到 2 米。
13.
「鳄鱼!鳄鱼!」
「不是!是沙丁鱼,大沙丁鱼!」
「妈呀!鸭嘴兽!!」
「我手机被撞水里了!」
「救命啊我不会游泳!」
「你松手!别拽别拽!我靠!你别拉我下水!」
「大家冷静!别乱!别大呼小叫浪费空气!」
「求求你拉我一下!」
此刻,只是在齐胸的深水中站立就已经令人感到呼吸压迫,再加上车厢内缺氧、失温、饿、渴,还有巨大的精神压力……
时间越久,绝望感越强。
很多人之所以没有崩溃,完全是靠仅存的一点点希望在支撑。
但现在,这条尖嘴瘦尾的巨型怪物,摇摆腾转着坚硬的身躯,吞掉了人们最后的希望。
车厢里乱做一团,有人想挤站上坐椅,有人被鱼尾拍打进水底,胡乱抓住谁的胳膊或腿,想拼命浮上来却把更多的人拉进水里。
「这是鳄雀鳝!」从 2 号车厢挤过一位穿着快递员制服的小哥,「我在知乎刷到过!」
是,没错!是鳄雀鳝!
今年 8 月,鳄雀鳝上了几次热搜。
那阵子,关于鳄雀鳝的内容从各个维度狂轰滥炸,抽水抓鱼,各种科普,还有一些鳄雀鳝大战电鳗,鳄雀鳝大战食人鱼,鳄雀鳝大战巨型清道夫……
「别慌!别怕!鳄雀鳝不会嚼,只会吞,而且不会捕食身长超过自己一半的东西,以成年人的身高来说,不会被它当作猎物……」说到这里,我想到了肌肉男的儿子,这是它唯一能吞得下的人。
还好,孩子靠着爸爸坚实的胸膛,被紧紧拢在臂弯里。
「别多嘴。 」马某明在我耳边说。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一闪,又怕被他捕捉到我眼中的厌恶,于是慌张地低下头,假装注视着水面,强作镇定。
马某明什么时候靠我这么近的?
他在观察我?
他发现我了?
他紧贴在我所站立的座位旁,稳稳当当地站着,解开扶杆和驾驶室门把手的水手结,把书包带一圈圈缠绕在手掌上。
鳄雀鳝没有继续攻击,不知何时它又潜入了水底。
车厢里的人渐渐恢复了一些理智,这东西是鳝,不是鳄,应该没那么猛。
大家纷纷把挣扎在水里的人扶起来,人挨着人,挤站在椅子上。
最初被攻击的男人大腿受了伤,不停地流血。
焦恩尚拖来一个行李箱放到座位上,让那男人躬身站上去,又脱下身上 T 恤,撕成布条。
刚才开门时,他扯下腰带绑在门把手上固定自己的位置,那时裤子就不知道掉到哪了儿了。 现在又脱掉 T 恤,只穿一条平角裤,不停地打冷战。
但他还是一边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一分钟」「六十秒」,一边帮男人缠上伤口止血。
从齿痕看,这条鳄雀鳝的牙齿起码有二三厘米长,每一颗都是小小的匕首。
看到鲜血淋漓的伤口,我才意识到,捕食和攻击是两个概念。
我轻视了它的杀伤力。
它或许无法吞食成年人,但它的攻击力对此刻的我们来说,是致命的!
而且,人类不是水中生物,它或许不能看到人的全貌,以为某一部分肢体就是猎物的全部……
此刻,车外洪水滔天,已经淹没了车窗最上部,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灌满整条隧道。
车厢里,潜伏着一条不知何时会发起攻击的利齿大鱼。
空气越来越少了。
很冷。
虽然我早已有了死在这里的心理准,但身体还是无法自控地发抖。
「出去!咱们都出去吧!早该出去的,横竖都是死!我宁愿被淹死在外面,也不想和这东西待在车厢里!」一个戴金丝眼镜小伙子从座椅上跳下来。
他个子不高,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肩膀。
他双臂用力划动水面,游向驾驶室。
「快上来!」白大姐着急地大喊。
有人探着身子想拉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鳄雀鳝紧贴着水面,无声地冲到他身后,猛地张开双颚,咬住他一侧的肩膀。
他被拽进水里,不停地挣扎,鲜红的血一团团晕染上来。
「快救他啊!」
「弄它!弄它!」
车厢里爆出阵阵尖叫,有人捞起灭火器、消防锤砸过去,隔着水的阻力,它们落在它坚硬的珐琅质鱼鳞上,仿佛隔靴搔痒。
七八秒后,鳄雀鳝大概是发现自己吞不下这庞然大物,松了嘴。
金丝眼镜的脑袋刚浮上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鳄雀鳝忽地转了个身,张开大嘴,咬住了他的头!
它双颚的张开幅度非常大,锋利的牙齿虽然只起到固定猎物的作用,咬合力远不如鳄鱼,但是对于手无寸铁的人来说,被它咬住头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这鱼肯定是人工养的,谁有吃的啊!拿别的什么东西喂喂它,吸引一下它的注意力啊!」
大家手忙脚乱地翻包,有人撕开一大包辣条甩了过去,漂在浊红的水里……没用!
鳄雀鳝张开嘴时,喉咙扩大会产生负压。 它不停地快速松嘴又猛地咬住他的头,每一次,都会稍稍调整一下方向,以便吞得更深些。
金丝眼镜不停地哀嚎惨叫,但声音却越来越小。
车厢里除了消防锤,好像也找不出什么利器。
「我有鱼!我有鱼!」
白大姐「哼哧哼哧」地从帆布包里翻出一个密封的保鲜袋,「滋啦」撕开,一股臭鱼烂虾味瞬间炸开!
「臭鳜鱼,贵着呢!」她从袋子里抓住一条鱼,猛地甩进水里,「啰~啰~啰~吃这个!啰~啰~啰~」
鳄雀鳝似乎被巨大的腥臭味顶了一下,松了松嘴。
我摘掉眼镜,急忙跳下水,焦恩尚和肌肉男也紧跟着跳下来,一起把金丝眼镜托到了椅子上。
他已经被咬得面目模糊,在它的吞吐之间,他的头和脸被扎出了数道血洞,已经分不出眼睛、鼻子、嘴巴……
突然,他死命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你……你说的……你说的……」
我如坠冰窟!
是,我说的。
我说,鳄雀鳝不会捕食身长超过自己一半的猎物。
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他才会放下顾虑跳进车厢逃生。
但此刻,已经没有时间后悔,也来不及多想。
被抢去「猎物」的鳄雀鳝开始发狂,它撞向车玻璃,发现出不去,再次开始在车厢里横冲直撞,一些人没抓稳,被撞进水里,成为它的「猎物」。
它不时张开嘴咬住什么,谁的胳膊或谁的脚踝,咬住吞两下发现吞不进,又再次松开。
哀嚎不断,
惨叫连连。
地铁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深红色。
「弄死它!」
「干它!」
「妈的还能被一条鳝鱼逼死?!」
不知是谁起了头,没受伤的或还有力气反抗的,纷纷跳进车厢里,抓鱼尾的抓鱼尾,拽鱼鳍的拽鱼鳍。
抓住!滑走!再抓!
人和鱼都急了眼。
焦恩尚大叫一声跳到鱼背上,又被鱼猛地甩到水下。
我潜入水底去捞他,刚拉住他的手,就见鳄雀鳝向我扑过来。
我用力向上托了一下焦恩尚,胡乱拽过水底的灭火器,迅速转身,借着它冲过来的力量,将灭火器竖着塞进它的嘴里。
它用力甩尾,似乎卡了一下,不知是觉得硬,还是误以为终于遇到了滑滑的可以吞进肚子里的东西,三两下就吞了下去。
这在这时,一只大手将我拽上水面。
紧接着,马某明潜下水,一个利落地翻转,压到了鳄雀鳝身上。
他将手中的包带迅速横套进鱼嘴里,双手拽着绳子两端,卡进它上颚牙齿的缝隙后,猛地向后一拉,在鱼头上打了个像「8」字一样的绳结。
他迅速升上水面,捞起白大姐买菜车的支架,双目猩红,紧张地盯着水面。
刚刚吞吃了灭火器的鳄雀鳝行动已有些迟缓。
它擦着水面,再次没有目标地无差别攻击。
马某明找准机会游过去,左手拽住套在它头上的绳结,猛地向上一拉,趁着它张嘴的时机,把买菜车的车轮一侧塞进它的嘴里。
他双臂环住车厢里竖杆,双手拽住鳄雀鳝头上的绳结,猛地一用力,把绳结的另一端套进地铁拉手。
紧接着,他迅速绕到鳄雀鳝侧面,左手借拉环的力拽紧绳环,右手攥住买菜车的手柄,低吼一声,用力向下一压。
鳄雀鳝的下颚,就这样生生被掰开裂。
大家一起上手帮忙,有的抽出腰带,有的扯下挎包带,相互纽结在一起,把鳄雀鳝竖绑在竖杆上。
鱼还没死透,但已经没了威胁。
此时,车外的水已经没过车顶了。
14.
人们泡在浑浊的血水里,空气越来越少。
有的人受了伤,痛苦地低声呻吟。
有人连发出声音的力气也没有了,仅凭最后的意志,死死抓住扶手。
也有的人……毫无声息地死去。
大家默契地靠在车厢两端,把死去的人推向 2 号车厢,2 号车厢的人再推到 3 号车厢,3 号车厢的人把他们集中到没有人的后段。
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说话。
穿着小黑裙的女生,双手紧紧箍着扶杆,头完全没入水里,已经没有呼吸。
旁边的人试图掰开了她的手指,将她转移到后排车厢,却怎么也掰不动。
她的头发沉沉浮浮,高跟鞋挂在手腕上,鞋带很长。
她很爱她的鞋子,她不想走。
刚才大战鳄雀鳝时,我运动过猛,头变得很重,有点蒙,像沉浸在一场秋雨淋漓的梦里,很想大口地吸气,但胸部却像有千斤巨石。
眼睛很难受,刺痒,痒进了骨髓里,真想把手指戳进眼窝里挠一挠。
我克制住抠眼睛的冲动,转头看了看金丝眼镜男。
他站在椅子上的行李箱上,双手搭靠着上方的扶杆,血不断地从他的脸和肩膀流下来。
我解开原先绑在扶杆上的领结带,缠在他的肩膀上,帮他止血。
「你叫什么?」我问。
「杨征。 」声音从一团血肉中虚弱地传出。
我现在又内疚,又怨他。
怨他随随便便相信陌生人的话,搞砸了之后又去责怪说话的人。
然而,当我意识到我在怨他的时候,心中的绝望又深了一层——原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在绝境之中,善良是最容易破碎的品质。
我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说:「杨征,你好,我叫李小蓓,你记住我的名字。 记住了名字,以后才能来找我算账!」
说罢,我稍稍稳住了气,看了一眼焦恩尚:「还能动吗?我们去排水泵。 」
焦恩尚一边发抖,一边点点头。
「最近的排水泵在哪里?」
「杨家楼和展览馆站之间,有一段地势比较低,那边有个联络通道,也有排水泵。 位置在 6 号车厢的方向,我们顺水漂一段,大概一百米。 」焦恩尚说。
车外水流湍急,必须要有固定绳或钩子。
顾不了太多了,我解开黑裙女生手腕上的鞋带,绑在一起,两米多,拽一拽很结实。
这是她好几个月工资买的鞋子,一定结实。
马某明默不作声地拿过我手中的鞋带,连同高跟鞋一起,又搓又缠七拧八绕,竟然绕成了一截简易的安全绳,鞋跟部分正好可以勾住隧道里栏杆。
「一起去。 」马某明语气笃定。
他被污水浸红了眼,湿漉漉的速干衣紧贴着皮肤,肌肉匀称,肩膀大臂的线条紧致流畅,虽然都属于肌肉男,他却与「肌肉男」不同。
「肌肉男」的强壮是长年累月的自律和锻炼打磨而成。
而马某明,就好像披着珐琅鳞甲的鳄雀鳝,是天生的强悍。
说话间,他又卸下两个扶手拉环,与书包带绑在一起,一个自己用一个给了焦恩尚,然后大步走向驾驶室。
白大姐拽住马某明:「我跟着你。 」
「滚。 」
「你们肯定不会回来了!」白大姐堵到驾驶室门口,「我就得跟着你,不然你就在这里杀了我!」
「行。 」马某明目露凶光。
「我去!我也去,一个人。 」肌肉男站了起来,「我叫叶秋,是游泳教练。 我老婆孩子在车上,我一定会回来,请大家放心!」
「爸爸别去,会死的,我怕。 」叶秋的儿子,暂且叫他小叶吧,他拉住叶秋的胳膊。
叶秋伸出手,缓缓做了一个奥特曼双臂相交的手势,说:「每个人都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变成光。 」
小叶摇摇头:「没有奥特曼,都是人演的,我不想你变成光。 」
叶秋哽噎了一下,将孩子交到妻子怀里。
这时,不知是谁的手机在水底下响了起来。
「有信号了!」手机还能用的人,纷纷举起了手机,焦急地拨打家人或救援电话。
「外面已经淹到屋顶了!」
「这些人怎么血肉模糊的?」
「会不会是丧尸末日?」
熟悉的铃声响起!
我手忙脚乱地找到挂在扶手的背包,翻出手机,是妹妹的电话。
「姐!姐!躲起来,先别回家,不要乱跑!」妹妹在电话里尖叫。
「小蕾!爸妈和你在一起吗?」我开了免提,把手机举到头顶。
「姐姐!咳、咳、咳咳、咳、」妹妹在电话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喉咙或鼻腔里卡住了什么东西,她几次想说话,但都被涌上的咳嗽打断。
很快,手机又没信号了。
在这短短几十秒里,外面大量碎片信息涌入。
救援电话全部占线!
有人联络不到家人。
有人听到家人发出奇怪的声音。
有人刷到了血肉横流的照片。
还有一段视频,几个全身是血、肢体破碎的人爬进了大楼……
「不会真有丧尸吧?」爱刷知乎的外卖小哥不知何时已经挤进了 1 号车厢,站在楚女士身旁,隔着防雨套用力戳着手机,「我最近经常在知乎看到末日求生,有的主角重生到丧尸爆发之前什么的,哎?咱们车里有没有重生的?」
「别瞎说!」楚女士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边帮着叶秋的妻子托起孩子,一边说,「我们约定一个时间,30 分钟。 如果 30 分钟你们不回来,我们就不等了,车厢里的人就全部出去,死也要死外面。 」
「好。 」
马某明打开驾驶室门,率先扎进驾驶室。
白大姐拉了拉他没拉住,想跟上去,刚一松开扶手就差点栽进水里。
她死死抓住我的衣服,说:「我有东西,你带上。 」
说着,她打开她那个神奇的大帆布包,从里面摸出两根荧光棒,扯下头上的皮筋把它紧紧缠在我手臂上:「给你,都给你,本来买给我孙子跳舞用的。 」
突然,她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迅速说:「黑衣服是杀人犯马某明,你小心,遇到危险不要救他!」
我一惊!
白大姐也知道?!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有时间细想。
马某明把我拉进驾驶室,关好车厢侧的门,手握住外门的把手,眼睛浊红。
「如果排水泵没用,我们就不回来了。 」马某明不由分说打开外门,冰冷的水瞬间涌进驾驶室。
「带路。 」他把焦恩尚推到车外,看了一眼我,「你跟紧。 」
叶秋这时觉察到马某明的意图,想返回车厢,但打开内门意味着更多的洪水涌入,车内没有人帮忙的话,车门只怕难以关上……
他心一横,只好跟在我后面,进入了隧道。
水已经淹没了车顶,距离隧道顶部只有一头的距离。
水流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而且很冷,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味。
我坠入水底,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连之前在泳池里的潜水经验都忘记了。
突然,我被水流中的硬物撞了一下,猛地呛了几口水,手忙脚乱地在水中扑腾着。
幸好,有人向上推了一把,我及时抓住了隧道边缘的缆线支架,猛地浮上水面。
我用高跟鞋挂住缆架,总算固定住了位置。
隧道里能见度很低,湍急的洪流之中不断有各种杂物漂过。
叶秋在前方不远处冒出头。
马某明和焦恩尚,迟迟不见踪影。
他们消失了。
15.
叶秋没带任何固定工具,单凭自身的技术和力量,扶住架子,大口喘气。
他在我下游,水更深,只能仰着头才能露出口鼻呼吸。
隧道里只有几盏应急灯,光线昏暗。
几只老鼠「吱吱吱」地在洪流中挣扎着顺水而下。
「他们在哪?排水泵在哪?」叶秋喊。
「不知道!」
他想顺着缆架靠近我,但刚松开一只手,却又被冲得后退了几步。
在这么强势的水流下,就算排水泵在我们脚下,想要潜入水底打开也十分困难。
「你别动!我去找你,我有鞋和绳子!」
我深吸一口气,一左一右,依次挪动着鞋子做成的安全钩,慢慢靠近叶秋。
就在这时,隧道更深处猛地浮起一团黑影。
黑影慢慢靠近。
只见马某明一手托着焦恩尚,一手抓住了架子,吼道:「帮我!」
叶秋松手顺水向下漂了一小段,和他一起架起焦恩尚。
「你先别动!」马某明冲我喊,「站稳了,等着!排水泵在上游!」
原来,焦恩尚一下水就发现,列车在水流的作用下一直在缓慢下行。
现在已经向后滑了一段距离,此刻排水泵在 1 号车厢的前面。
我们要逆水而上。
他们三人在原地喘息片刻,利用拉环做成的简易安全绳,一步一停一固定,慢慢挪到我的位置。
这时我才知道,焦恩尚的脚掌被水下的利物刺到,受了伤,伤势如何不知道,水太深,没办法查看。
「还能行吗小焦,不行你告诉我们位置,我和他去开,小蓓留下照顾你。 」
「隧道这么黑,单凭我说说,你们找不到。 就算找到了,万一设故障,你们也不知道该动哪里。 」焦恩尚咬着牙,大概是太疼了,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师父说了,在岗、在岗……」
「行了,走。 」
马某明打断他,越过我走到最前面,焦恩尚在我后面,叶秋垫后。
四个人,三个固定工具,依旧是一步一固定,吃力地逆流而上。
路过地铁车厢时,我发现洪水已经完全淹没了车顶,水下车厢里不知道什么情况,静悄悄的。
叶秋几次想潜下水确认情况,却又不敢,一边在后面大口地吸气抽噎,一边继续向前。
「还有多远?」马某明问。
焦恩尚看了看隧道的顶部,借着应急灯的光,似乎在看什么编号。
「再走七八米。 」他说。
我们又向前挪了一小段。
焦恩尚说:「差不多了,我下水看看。 」
叶秋拦住他:「告诉我那东西什么样,我去确认。 」
「有门,灰色金属门。 」
叶秋点头,把「鞋带安全绳」和「拉环安全绳」绑在一起,固定在隧道架上,一手攥住拉环,扎进水里。
大概水流太大,鞋带没办法承受他的重量,断了。
他攥着拉环,磕磕碰碰被冲出八九米,才抓住了架子,大叫道:「在下面,门在下面!」
可是绳子断了。
焦恩尚受了伤。
叶秋要靠拉环一步步挪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和马某明单凭一截一米多的书包带加拉环组合,能固定位置的距离有限。
「需要先做什么」马某明问。
焦恩尚说:「确认泵房门是否能打开。 」
马某明点头,把书包带固定在架子上,拉住拉环潜下去,浮上来又潜下去。
反复几次后,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将拉环倒挂在脚上,深吸一口气潜下去,很快抱上来一个沙袋。
这是平时放在站台和换乘通道上的防汛阻水沙袋,个头不大,像个大枕头,应该是被洪流冲进了隧道,在水底顺着水势滑过来的。
马某明把沙袋塞进隧道墙架的缝隙,说:「扶住,别弄掉了。 」
说罢,他再次潜下水,又捞上来一个沙袋。
「会潜水吗?」他问。
我点点头。
「行,那你下去,确认一下门能不能打开。 」他迅速脱下裤子,用裤腿把沙袋绑在我的腰腹部,指了指裤腿的结,说,「拉较短的一端先松开一个沙袋,再拉长的一段松开第二个沙袋。 别怕,我会拽你上来。 」
「还是我去吧!」焦恩尚说。
「你先省点劲儿,一会儿下去开水泵。 」马某明说。
我晃了晃腰部的沙袋,找好平衡点,深吸一口气迅速潜下去。
水里能见度很低,白大姐的玩具荧光棒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忍着眼部的剧烈不适,迅速潜到泵房门边,尽最大的力量拽了拽,又推了推。
门向内开了一点缝隙,没有上锁。
只是我力量不够,推不开。
我依次松开沙袋,在即将被水冲走的瞬间,被马某明攥住手臂,拉上了水面。
「门是开的,里面没声音。 」我说。
马某明重新下水捞起两个沙袋,按照刚才的方法绑在焦恩尚身上,让他下去开排水泵。
焦恩尚绑着沙袋,带着荧光棒潜入泵房,很快又浮上来,摇着头说:「荧光棒不亮了,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太黑,看不清!」
马某明叹口气,低声说了句:「那走吧。 」
「去哪?」
「逆水走,去车站。 」
叶秋好不容易才挪过来,听到这句,立即反对:「不行!回车里!」
马某明从他手中夺过拉环,说:「那你回车里。 」
这时,焦恩尚突然大喊:「有光!那里有光。 」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团荧黄色的亮光,从杨家楼站的方向,慢慢靠近。
那团光在水中漂漂悠悠,忽而浮上水面,忽而又潜入水底,光晕附近隐约可见一团黑乎乎的物体,像是一条大鱼。
想起鱼,我不由心中一惊。
既然鳄雀鳝能游进隧道,那么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凶猛鱼类,也是极有可能会游进来的,该不会是电鳗吧?
不不,电鳗不会发光。
16.
那团光越游越近,直到距离我们两三米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它左右漂浮,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那好像是个人……」焦恩尚揉了揉眼睛,「是、是死人。 」
确实是个死人。
他戴着消防头盔,头盔上卡着应急荧光棒,腰间系着安全带,安全带上挂着腰斧和安全绳。
安全绳的长度到了头,所以他才会被挂住。
看样子,这个人应该是打算返回隧道,途中发生了意外,死前将安全绳固定在了架子上……
「师、师父?」焦恩尚取下尸体头上的荧光棒,看清了他的脸,正是带着第二批人撤离车厢的机修师傅。
「师父!谁让你回来了!谁让你回来了!」焦恩尚拍着师父的脸,涕泪横流。
「先下去开排水泵吧。 」马某明说,「省点力气,一会儿上去给你师父报仇。 」
「你什么意思?」
「你看看他的尸体。 」
焦恩尚将荧光棒凑近了师父,只见他鼻青脸肿,嘴唇被利器左右劈开,鼻子被撕裂了,肩膀、颈窝处有深浅不一的伤口。
是谁干的?
戴眼镜的那个寻找女儿的男人吗,
还是他们所有人?
杨家楼站到底发生了什么?
焦恩尚一只手把师父抱在怀里,恼怒地低吼:「是他们干的吗?是他们吗?」
「先去开排水泵。 」马某明说。
焦恩尚沉浸在失去师父的巨大的悲痛里,一手揽住师父,另一只手想帮师父把破裂的五官拢起来,可又抽不开手,又恨又恼,痛哭不已。
啪!
马某明一个耳光甩过去,焦恩尚的脸肿了半边。
「排水泵!」
焦恩尚回过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摘下师父的安全绳,在扶手上绕了两圈,锁扣挂在自己身上。
他努力板了板腰身,说:「在岗一分钟,安全六十秒!师父,我去修排水泵了!」
说罢,一头扎进水里。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水下隐隐有了一股暗流……
17.
焦恩尚浮上水面,大口喘气。
他一半脸肿着,一半脸惨白,不知是因为悲愤还是疼痛,他嘴唇不停地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水位开始缓慢下降了!
列车的方向传来破窗声,紧接着,欢呼声从车内传出。
焦恩尚把荧光棒和安全绳递给叶秋,说:「你去吧。 」
叶秋急匆匆地说了声「大恩不言谢」,转身游向车厢。
水位又降了一点,站在疏散平台上,刚刚没过腰部。
而且,水流也变得越来越慢。
大约是东边隧道入口的水及时堵上了,并且有人开启了隧道入口的雨水泵。
太好了。
这说明,外面的人没有停止救援。
列车驾驶室的门打开,楚女士最先出来,手中扯着一根长长的布条,游到疏散平台,绑在扶手上,用力拽了拽,确定了牢固性之后才对车内的人点点头。
紧接着,外卖小哥背着杨征出来了,之后是白大姐、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一个中年男人、小叶和他的妈妈……
显然,在这段时间里,被困的人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并且没有放弃自救。
他们把能脱掉的外衣,全部撕成了布条,并且精心安排了撤离的顺序,力求瘦小、受伤或老弱者,能够穿插交错,互相照应。
叶秋接过楚女士手里的布条,与安全绳打结绑在一起。
他冲不远处的小叶挥挥手,笑着说:「你看,光。 焦叔叔的师父,带来了光。 」
焦恩尚背起师父,用安全带固定好,沉默着,蹒跚向前。
焦叔叔的师父。
焦恩尚的师父。
机修师傅。
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18.
「跟我走!」马某明的手在水下稍稍用力,将我推进轨道内,紧接着,他也游了过来。
「你干嘛?」我惊呼。
「别喊,否则我杀了你!」他游到我身后,在水下箍住我的一只手腕,说,「往回走,去车厢。 」
我用力挣扎,故意呛了几口水,以为这样就能换取他的「怜香惜玉」。
但他并没有松手。
此刻我清晰地意识到,如果我叫「救命」,他会毫不犹豫将我按进水里,通道上的老弱伤残,没有人来得及救我。
白大姐紧紧抓着安全绳,大喊:「小蓓上来啊!快过来!」
对了,白大姐知道他是杀人犯。
白大姐一定知道我被胁迫了。
「白大姐!你等等我,我回车上拿手机,你等等我,等我啊!」我大声说。
等我,就是救我的意思,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她用力点点头,说:「放心吧,我在杨家楼站等你!」
我被马某明推进地铁驾驶室。
他关好了驾驶室门,又将我拽进车厢里,关好内侧门。
这样一来,就算我要逃跑,要打开这两道浸在水里的门,也需要时间和力气。
车厢里腥臭冲天,幸好有好几处车窗被砸出碎口,否则真的要一口气憋死。
那条鳄雀鳝还没死,不时抖抖尾巴,垂死挣扎。
马某明解下我绑在扶手上的背包,默不作声地递给我,然后一边在水中摸索,一边走向 1 号车厢和 2 号车厢中间的位置,也不知在找什么。
我背好书包,抽紧包带,悄悄向门边退了一步。
他好像觉察到了,扭头说:「离我近点!」
我只好慢慢挪向他。
无论他在找什么,显然,他不打算跟大部队一起去杨家楼站。
他想挟持我做人质,趁着灾情,逃之夭夭。
在他彻底脱困之后,我,就会被杀人灭口!
怎么办?怎么办?
「再近点!」他瞪我一眼。
我只好不情愿地向内走了几步。
靠近鳄雀鳝的时候,它突然猛地甩了一下尾巴,扫到我小腿,吓了我一跳。
它的嘴里仍旧塞着白大姐的买菜车架,下颚虽然开裂,但还顽强地向上颤抖着,似乎想把车架吞进去或吐出来。
缠在它身上的绳子、袋子也松了些,其中有两根包带,用的是插扣式卡扣。
我深吸一口气,悄悄捏住卡扣两侧,逐一松开了。 紧接着,我站上坐椅,猛地拔出鳄雀鳝嘴里的买菜车。
「你干吗?」马某明转过身。
但已经晚了。
嘴里的异物被暴力拔出后,剧痛加上嘴部突如其来的自由,让它剧烈地摇甩着身体,挣脱了身上的束缚。
我抓着购物车架子,迅速退向驾驶室的门,推开,再用力关上。
关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垂死挣扎的大鱼,愤怒地摇摆着身躯,扑向水中的一切活物。
我用力关上门,将购物车别在门把手上,打开驾驶室门,游向疏散平台,拼命追着大部队,向杨家楼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回头。
不敢回头,
各种碎念头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他筋骨分明的大手,
他眼中浊红的杀意,
他坚实的湿漉漉的手臂。
他说,我去。
他说,一起去。
他说,我杀了你。
我一边向前,一边发抖,不知不觉竟哭出声来。
不要回头啊李小蓓!
不要回去救他!
他是杀人犯!
19.
快到杨家楼站的时候,我终于追上了大部队。
焦恩尚一瘸一拐地在最前面带路,叶秋背着机修师傅的尸体走在队尾。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头看了一眼,问:「黑衣服呢?」
黑衣服,是指马某明。
「他、他有家人在展览馆站,向反方向走了。 」我说。
叶秋没多想,大概是觉得「黑衣服」能力很强,孤身一人也不会有危险吧。
没过多久,我们到了杨家楼站隧道与站台口的端门。
通常情况下,端门是可以从内侧推开的。
但是此刻,端门外堆满了高峰期疏散人流用的防护栏杆,层层叠叠,根本打不开。
而站台与隧道的交接口,竟堆满了尸体,他们的手被捆绑在一起,形成一道「尸体护栏」。
「谁干的啊!」
「到底发生什么了!」
「太残忍了还有没有王法啦!」
我看了一眼叶秋背上的机修师傅,他的背部和腿部也有许多很深的伤口,脚踝处的伤,甚至露出森森白骨。
想必伤害他的人,就在站台上。
焦恩尚犹豫了一下,推开了端门内侧用于紧急疏散的常闭式防火门。
一股难闻的污水从门后涌出来,好在不多,似乎是之前漏进来的一点废水。
紧急疏散通道直接通往地面,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气氛也稍稍好了些。
白大姐转头看看队尾,见到我,叫道:「马?妈呀!你、你!」
我点点头,心想,刚才不救我,现在看我逃出魔爪,至于这么激动吗?
忽地,身后一阵血腥气扑来。
我转身,马某明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上身被撕得破破烂烂,下身只穿了平角裤,腿上有几道新鲜的齿痕,裤腰上还插着一把扇子,就是白大姐手里那把塑料广告扇。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死死地瞪着我,一言不发。
20.
「列车长!」台阶最上方有人惊呼。
前面的人互相搀扶着,爬上疏散通道的尽头。
为了躲开马某明,我快速挤到队伍前面,想尽快逃出去。
谁知,通道尽头的门紧紧关闭,列车长坐在地上,靠着门,已经死去多时。
他的一只手臂没有了,全身的皮肉不知被什么啃噬或腐蚀了,衣服挠得破破烂烂,嵌入发黑的血肉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
他身后的门上,用血写着几个大字:不!要!开!门!
叶秋放下机修师傅的尸体,挤到人群里,一手揽住妻子,一手捂住小叶的眼睛,拥着他们慢慢向后退。
所有看到尸体的人,都开始后退。
不知是谁忍不住叫了一声:「太可怕了像丧尸一样!」
「丧尸?」
「有丧尸!」
所有人都慌了!
上面的人开始向下跑,下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想上去,一听到有人尖叫着「丧尸」,也转身向下跑。
有人跌倒,
有人踩着跌倒的人跑过去。
我不知被谁撞倒,跪趴在台阶上,不断有人从我的手上踩过去。
忽然,一阵血腥气靠近,我被一只大手捞起来,按到墙壁上。
他双膝双手紧紧将我拢住,顶着墙壁,形成一个小小的人形「安全屋」。
「为什么?」我问,「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要保护我?
他低下头,看了看我衬衫。
我的衣服还没干,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隐隐透出里面一层的纹理。
我觉得既窘迫,又害怕,还隐隐有一层微微的安心。
地铁站外是未知的危险,站内有滔滔洪水,还有不知有什么目的凶徒,在这样的绝境之下,有一个身体强悍的,好像怎么都不会死的男人,喜欢我,愿意保护我,就像电影里末世的爱情,有一种充满绝望的浪漫。
许久,他低沉地说:「你的校徽脏了,出去后好好洗洗。 」
「什么?」我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惊醒,不是喜欢我?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因为你的校徽。 」他说。
「你、你也是附中毕业的?校友?学长?」我迅速清醒过来,想起马某明的职业是某定向越野俱乐部的教练,而附中的社团中也有这项运动的俱乐部,「你是附中社团的教练?」
马某明摇摇头,一概否认,也不再说话。
不是爱情啊,太好了。
但,也有一点失落。
21.
此时此刻,完全陷入慌乱的人们,也顾不得「尸体围栏」了,不知是谁掰断了尸体的手腕,「围栏」松散开来。
所有人都跳进隧道,绕过端门,就着水的浮力纷纷爬上半封闭式屏蔽门。
突然,站台内走来几个人,歪歪扭扭地戴着防爆头盔,用钢叉把所有人都顶回了水里。
为首的那个,就是寻找女儿的中年男人。
几个小时前,大家还非常友爱地为他让出一条「爱心通道」,而现在,他竟用钢叉来报答。
「你们做什么!」
「让我们过去!」
「我们有人受伤了,需要急救包!」
「杨家楼站有多美便利店,我们需要水和吃的!」
一部分人泡在水里大叫。
另一部分爬回了端门内侧,站在疏散通道的干燥处喘息。
「水?食物?怎么可能!」寻女男脸上满是悲痛,嘴上却说着最狠的话,「你们看到列车长的尸体了吧?你们也知道外面的世界丧尸爆发了吧?现在已经是世界末日了!水、食物、武器,谁拥有这些,谁就说了算!」
说着说着,寻女男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毫不犹豫地把爬上屏蔽门的人捅下去。
叶秋的妻子隔着端门高喊:「看在孩子的分儿上,让我们过去吧!你也有女儿啊!」
不提女儿还罢,一提女儿,寻女男突然歇斯底里起来,用钢叉乱戳一气,嚎叫着:「我没有女儿了,我没有女儿了!她死了,没有人救她,没有一个人去救她!她死了,死了!我再也不能拉住她的手了,她死了!」
焦恩尚没下去,在端门内侧默默地看着一切。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他脚掌上的伤是刺穿伤,从前脚掌到脚背,有一个堵满血污的洞,由于没有及时处理伤口以及长时间浸水,伤口已经开始溃烂。
除了焦恩尚之外,杨征和其他在车上被鳄雀鳝伤到的人,以及刚才在通道被踩踏受伤的,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五六十人。
这些人都急需救治。
车站内有微型消防站,消防柜里有消防工具和急救包,车站应急救护一体机里,也有医疗包,虽然杯水车薪,总比没有的好。
再不济,能从多美便利店拿点清水冲洗一下眼睛也行啊!
可现在,所有这些,全部被那些人霸占了。
焦恩尚脱下破破烂烂的跨栏背心,缠住脚心,将师父的尸体搬到楼梯的干燥处,规规矩矩地平放好,颤抖着拢了拢师父的五官。
「可不可以……帮我问问,是不是他们害死了我师父?」他低声说。
白大姐听到了,隔着端门亮了一嗓:「戴眼镜的那个,给你们带路的机修师傅去哪了?」
寻女男愣了一会儿,才说:「他?!他抢了我们好多装,从隧道逃跑了!」
不,他不是逃跑。
他身受重伤,带着工具,一步步走向隧道深处。
他是回来救人的,救他的小徒弟和所有人。
「世界末日吗?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唯一和我有关系的,只有我师父。 我没有母亲,父亲脾气差,师父……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唯一一个……替我夹过菜的人……」
焦恩尚喃喃着,一瘸一拐地走上端门内侧的通道。
端门内,除了有紧急通道之外,还有数扇窄小的密闭门,他逐一打开。
有消防设间、废水泵房、供电设房等等。
最后,焦恩尚打开用房,房间不大,里面有一些杂物,还有用防爆设,诸如钢叉、盾牌、防爆棍、防刺服等等。
这是一间贯通房,房门对面还有一扇门,通往站台。
「末日吗?末日就可以随便杀人吗?末日就可以杀死我师父吗?末日就可以见死不救吗?末日就可以泯灭人性吗?」焦恩尚低声喃喃着,戴上头盔,穿上防刺服,哭着说,「可是、可是……越是末日,才越要做个人!做个人、做个人、做个人!」
是啊,越是末日,越要做个人。
「做个人!」
「干他的!」
没受伤的、尚有力气的,纷纷走进房间。
白大姐拿出去超市抢鸡蛋的气势,挤到前面抢到头盔和钢叉,嘴里嚷嚷着:「都别怂!」
小叶手里握着荧光棒,像握着一把光剑,眼中毫不畏惧。
叶秋把孩子推到后面,手里拎着一罐灭火器。
我也抓起一根防暴棍,转头去看马某明时,他却不见了。
这时,焦恩尚打开了站台一侧的门,冲出去大吼一声:「谁他妈的打我师父了,有种应一声!」
22.
第一批跟着列车长撤出地铁人有没有成功逃出去?
外面发生了什么?
列车长为什么会死?
不知道。
但是,第二批跟着机修师傅撤离的人,显然是一群狼心狗肺。
当他们发现地铁外已经是世界末日的时候,第一时间抢占了站内所有物资,霸占了站内所有的高地,清除了反对者。
我几乎可以想象,机修师傅被他们殴打时的惨象。
此刻,两方的人,站在没过大腿的水里,持械对峙。
当时他们撤离车厢里,大约有几十人,估计有在急流中冲散的,有内斗损耗的,现在剩下二十多个,但都身强体壮。
我们人多些,人数上百,但伤者大半,剩下的人,要么又饿又累,要么老弱妇孺。
楚女士顶着盾牌走到前面,说:「咱们谈谈,没必要打。 站内的物资少,才能撑几天?最终大家还得出去找活路。 人多办法就多,何况……」
「闭嘴!你算什么玩意儿!」寻女男早就失去了理智。
「我吗?」楚女士轻叹一口气,握着盾牌摆了一个很飒的姿势,「我是楚留湘!」
「啥玩意儿,楚留香?」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有几个人绷不住笑出了声。
外卖小哥一直紧挨着楚女士,握着防暴棒站在她身旁,紧张地问:「楚姐,他们笑什么?」
楚留湘没答。
小叶不知何时又站进了作战队伍里,小声问我:「楚阿姨名气很大吗?」
我听着耳熟,随口答他:「嗯,是个演员。 」
说话间,只见马某明从轨道一侧翻越屏蔽门,轻轻落到站台,手里拿着一把消防斧。
白大姐眉头一皱,说:「他裤腰里是不是插着我的扇子?」
寻女男顺着她的目光转头,大骂一声。
其他人也发现了马某明,几人围殴上去。
焦恩尚、叶秋和外卖小哥率先冲上去帮忙!
我手忙脚乱地抵挡着攻击过来的人,几次被按入水里,又挣扎着站起来,肩膀后背都挨了几拳,疼得头晕目眩。
以前,我只在电视剧和新闻上看到过群殴打斗的场面,如今身处其中,面对着有绝对身高、体力优势的人,才深切地感受到深陷暴力旋涡中时,拳拳到肉的恐惧。
拳!拳!到!肉!
我突然想起马某明,被他杀死的那对夫妻,也是在这样的疼痛和绝望中死去的吧。
打着打着,大家有点分不清谁是自己人,有几个人打了半天才发现都是车厢第三波撤离的。
倒是寻女男那拨人,因为早就和别人打过几场,彼此熟悉,还有配合。
突然,外卖小哥举着手机爬到交通执法室的屋顶,大喊着:「别打了,没有世界末日!别打了,没有丧尸!」
没人听见。
外卖小哥急了,高举右臂大吼:「别动!警察!再不住手我开枪了!」
马某明对「警察」二字异常敏感,他猛然住了手,顺势躲到一根柱子后面。
其他人也纷纷站住,看着外卖小哥。
只见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所谓手枪,就是「手势枪」。
「电影里的这句台词果然管用啊!」外卖小哥感叹一声,大声说,「不好意思骗了大家,我不是警察,我就是想说——」
「——说个屁!」寻女男大骂一声,举着钢叉把小哥捅了下去。
乱斗继续!
「这就是世界末日!我女儿死了,怎么不是世界末日!」
寻女男嘴里咕咕叨叨,拽过楚留湘,按在水中用力殴打,边打边骂:「楚留香是吗?小李飞刀是吗?我他妈打死你这个李寻欢!」
「我的、我的女儿……还在等我!她还在等我!」楚留湘从水中捞起一个挎包,套在寻女男的脖子上,却因为力量不足,几下就又被按入水中。
我冲过去帮忙,寻女男转身,一只手的三根手指塞进我的嘴里,另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用力向两边撕扯。
原来打架还可以这么打!
我疼得大声哀嚎。
我看到马某明从微型消防站的柜子后面冲出来,毫不犹豫地奔向我。
在疼痛中,时间变得很慢。
水花飞溅,他腰间系着消防安全带,一边挂着消防斧,一边挂着安全绳,背上还背着一个橙色的背包。
他眼中一片浑浊,愤怒的情绪将他的脸雕刻成可怕的形状。
他从水中跃起,一拳砸在寻女男的太阳穴,将他按在水底。
那只缠着头巾的拳头,不停地快速砸下去,口中念念有词:「她还穿着校服!她还穿着校服!她还穿着校服!」
血在水下漫延开来。
大家都傻了眼,一步一步慢慢后退,就连寻女男这一边的恶徒们,也从未见过这样暴戾的杀人场面。
时间好像静止了。
只有拳头落在水中砸在骨肉上的声音。
马某明把寻女男从水中揪起来,他的半边头和脸已经凹了下去,早已没了呼吸。
所有人都惊惧地望着马某明,就像看着一头水中的怪兽。
白大姐吓得说不出话来,抬起手臂,冲我招手:「小、小蓓,快、快到这边来!」
我躬着身,一步也迈不动。
白大姐急道:「小蓓、来,快,离他远点!他是马、马、马某……」
她的「明」字尚未说出口,就见马某明抽出腰间的消防斧,甩向白大姐的脑门。
白大姐闷声倒地。
「杀、杀、杀人了!」有人尖叫。
虽然刚才大家都在往死里揍人,但是在马某明的狠戾面前,似乎只是小孩过家家。
似乎,只有马某明的杀人,才算杀人,每一拳都要命。
马某明趁众人还在惊惧之中,拽起我的胳膊,手动开启了站台屏蔽门,跳进隧道。
23.
寻女男死了,恶徒们群龙无首,再加上被马某明一吓,心里也怕,渐渐恢复了一点理智。
我隐隐听到外卖小哥的声音,他说:「末日没有来。 」
有人哭道:「末日竟然没有来?我、我刚才是不是杀人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不是末日?那我、我会不会坐牢?」
马某明把我拉到疏散平台上,问:「还能走吗?」
虽然全身都在痛,就连嘴巴和脸颊都有被撕裂的剧痛感,但我只能点头。
谁说世界末日没有来?
此刻就是末日。
「你走前面,快。 」马某明用拳头顶住我的腰。
「去哪?」我知道,前方是和平桥站,只是想试探下他有没有最终的目标。
「往前走,让你停你就停!」
我用力搭住扶手,吃力地向前走,疼痛、冷、恐惧,我的身体无法自控地发抖。
「你在抖,你怕我?」
我如实点头,不敢回头看他。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
你现在就是在伤害我——而这就是问题所在。
加害者所以为的伤害,和受害者所感受到的伤害,总是不在一个频道。
我沉默着,忍着腰背和头部的剧痛,慢慢向前。
眼睛痒得更厉害了,视线也有些模糊,我极力忍住眼泪,因为哭的话眼泪会变成无数把小刀,刺得眼睛又痒又痛。
「停。 」
马某明将我捆绑在扶手上,从包里拿出白大姐的扇子,打开手电,仔细看了看。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扇子上的广告是一个人防教育营地的宣传。
2 号线末端有一段废弃的地铁隧道,有机构和地铁公司合作,将它改成了一个人防教育基地,经常有些演练活动,可以在里面过夜、露营,体验「末日避难生活」。
甚至,还能在夜间时段带学员从营地进入正线地铁隧道参观学习。
也就是说,这个人防教育营地,与 2 号线是联通的。
不仅如此,扇子的另外一面,还印着一张废弃地铁路段的标记图,其中一两个上面标记了「待开发」三个字。
如果将这张标记图和城市轨道线路图结合在一起,就能顺利找到被封闭的废弃路段。
我懂了!
他回到车厢就是为了找这把扇子!
他想通过废弃路段的出入口逃出隧道,同时避开警方的围捕。
24.
马某明很谨慎,他绕开站台,尽可能地利用隧道的联络通道。
联络通道是地铁中两条平行的隧道之间的贯穿通道,通道内通常安装着可以双向打开的防火门。
就这样,我们一直在隧道中穿行。
马某明不时拿出扇子看看,确认了方向,继续推着我向前走。
「我走不动了。 」不知到了几号线,我实在没力气了。
这条隧道里的水不深,站在疏散平台,只淹没到小腿。
只不过,隧道里的水更脏,像粪水一样乌七八黑的,还有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我背你。 」马某明说。
「把我放在这里吧。 你带着一个累赘的人质,只会耽误逃命。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的逃跑路线,我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
「不安全。 」马某明将背包换到前胸,不由分说地背起我。
他冰冷有力的双手托起我的腿窝,肩宽腰细,背肌纹路分明。
可惜这样完美的「男友背」,却有浓郁的血腥气。
「为什么啊?」我问,「为什么不放过我?」
「我是在救你!」他停下来,侧头看了看我,说,「我弟弟,我弟弟也读附中。 」
「就因为我这身校服?」
马某明闷声走了很久,才低声说了句:「我弟弟死了。 」
他这么一说,我立即联想到被他杀死的夫妇,难道和他弟弟的死有关?
我猛地甩甩脑袋,为什么要替一个杀人犯开脱?
起码白大姐和他弟弟的死无关吧?
他杀死白大姐,就是为了杀人灭口。
而我,可能就是下一个白大姐。
清醒点,李小蓓,你对他的所谓好感,只不过是绝境之中产生的「吊桥效应」!
患难所产生的感情未必是真情,一旦离开了这条昏暗的隧道,站到明媚的阳光下,这一切乱七八糟的情愫就完全消失了!
振作点,李小蓓!
25.
背包里的手机传来「叮咚叮咚」的提示音。
隧道水浅,基站的 RRU 还在正常运作,这意味着这里信号正常,而且稳定!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弹出数条新闻:
两辆过氧化物拖车被困在高速站,制冷设故障,过氧化物升温起火,在洪水中引发连环大爆炸,伤亡惨重!
乳牛场粪池墙倒塌,数千立方米牛粪随洪水涌入村庄和城市!
某化工厂受洪水影响,造成甲醇等大量有毒化学物质泄漏!
周边省市的消防官兵和驻地部队、应急救援人员等,已经前往救援!
请市民寻找高处避难,不要接触洪水!水里有毒!
我刚要打电话求救,手机没电了。
水里有毒?
有毒为什么还能有鱼?
有毒,为什么我们在水里泡那么久都没事?
我大脑飞速运转。
拖车在高速站附近爆炸,而杨家楼站就在附近,列车长的伤应该就是水中化学品的炸伤。
积水巷站附近,有市里最大的水族市场,那一站又在施工,隧道里的鳄雀鳝,最有可能是那一站进来的。
积水巷站在杨家楼站的上游,所以从那里倒灌进来的水,暂时是安全的。
在我们开启排水泵的时候,水流也慢慢停止了。 这说明,线路上游区间启动了隧道内部的人防门,阻止了洪水继续涌入。
救援没有停止!
突然,隧道里的水碰到我的脚尖,有微微的刺痛感。
我低头一看,水位不知何时涨上来了。
「水里有毒!」我大叫,「快放我下来!」
「我早发现有毒,你别动,你一动,我更吃力!」马某明脖子上和脸上都是汗。
「就因为这身校服吗?这不是我的校服!我借别人的,你快放我下来!」我大叫。
「我不知道,不知道!昨晚之后,天再也没有亮。 我一直在黑暗里,看不见太阳,我想做一点能成为光的事。 」马某明大口喘着气,加快了速度,「快到了。 」
成为光,凭什么?
不算寻女男的话,杀了三个人,其中还有无辜的白大姐!
凭着偶然的良心发现,就可以「成为光」了吗?
飘忽的鬼火,也想照亮别人吗?
我可不想成为他「内心赎罪」的道具。
只有机修师傅那样的人,才可以成为光!
「你放我下来!」我用力挣扎,跳进水里,大叫道,「马某明!我可不想成为你的光!」
说罢,我一愣,暗叫不妙。
他从来没说过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只有在警方通缉通知上才叫「马某明」。
「你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我豁出去了。
白大姐仅仅说了「马某」就被他杀人灭口,想必,他也要对我动手了。
我向后退一步,稳住了核心,准蓄力扑上去。
跟他打,我没有胜算。
但是把他按进毒水里同归于尽,还是有一点点把握的。
然而,我还未发力,就被他一掌击晕。
完蛋了。
26.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马某明捆绑住了手脚,扛在肩上,快速走在疏散平台上。
不知哪里的隧道入口被冲毁了,毒水从身后一层层漫上来,像是海水拍打海岸,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高一些。
水一层一层涌着上行。
他也在上行,但速度越来越慢。
终于,他推开了一侧联络通道的门,快速闪入,反身确认门已经重新关闭后,才停下来喘息。
这一侧隧道没有被淹,只有少量的水从联络通道的门缓慢渗入。
隧道一端是密闭的厚重金属铁门,另一端是一堵有些破旧的厚墙,墙壁上段有些微微光透进来。
马某明解开我身上的绳子,从包里拿出一瓶水胡乱冲了冲身上,这才说:「到了。 」
「扇子上的营地?」
「不是。 6 号线,石家坡站。 这是被废弃的地铁隧道。 」他转头看着那堵厚墙,「墙外不远就是废弃的出站口,这里地势高,应该没事。 」
「我以为你会杀我灭口……」我小声说。
「没必要。 」
荒郊野岭,就我们两个人,确实没必要。
马某明稍微歇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消防锤,在墙壁上敲敲打打,寻找突破点。
他的呼吸很重,腿上原本只是轻伤,但现在伤口已经发黑,不断渗出污血。
这时,墙的另一侧隐约有说话声,随后,那边也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
不一会儿,他们好像发现墙和隧道的顶部有一个窄小的缝隙。
「苏打!上!」那边有人大声说。
一只史宾格犬从墙壁上方的缝隙里挤进半个身子。
它前胸套着橙色马甲,上面印着「救援」两个字。
「里面有人吗苏打?」外面的人问。
史宾格「汪」地叫了一声。
「几个?」
「汪汪!」
「生命迹象?」
「汪!」
「好样的苏打,回来!」史宾格缩回了身子,门外的人大声喊道,「我们是石家坡消防站的救援人员,接到任务,从此路段进入隧道,对 6 号线被困人员进行疏散抢救!现在我们要使用冲击锤砸墙,请你们尽量后退到安全位置。 」
我看了看马某明,心想,杀人灭口的必要性,有了。
果然,他大步逼到我身边,用力揉揉眼睛。
「里面的人听到请回应!」消防员重复。
我不敢开口,慢慢退到联络通道的一侧。
马某明的脸凑近我的胸前,看了看衬衫上的校徽,说:「我弟最讨厌别人弄脏他的校徽,所以他跳楼之前,把校服脱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在楼顶……你的校徽脏了,回去好好洗洗。 」
「你呢?」我问
他没答,看了一眼联络通道的消防门,门后,是越涨越高的毒水。
他想死。
而且,还是以我「救命恩人」的身份,去死。
(里面的人听到请回应——消防员第二次喊。 )
「你为什么杀人?」我边问,边向后退。
「因为一些狗屎事。 」马某明说。
(里面的人听到请回应——消防员第三次喊。 )
「哎!听到了,砸吧!」我大喊一声,抬脚猛踢马某明腿部的伤口,然后趁机夺过消防锤,再次戳向他的伤口。
「不要……」他的腿已经痛得站不起来,但还是努力爬向联络通道的门,「让我回到隧道,死在那个没有光的地方……这样,我还可以假装成光……」
「嘭!」墙壁破裂。
一只救援犬率先跳进隧道。
【番外一:杀人者,马某明】
1.
杀人,有很多种理由。
我的理由,是一泡狗屎。
年初时,父母攒了大半辈子的钱,终于和弟弟搬进了县城的新房。
我是他们的养子,不经常在家住,但他们仍精心装修布置了我的房间。
新家紧挨着地铁站,弟弟乘地铁去学校只需要 20 分钟。
没想到,搬家当天,弟弟就在门口踩到一泡狗屎。
乔迁之喜,大家不想扫兴。
母亲宽慰他:「刚搬新家就踩到狗屎运,今年高考,清华北大随你挑!」
弟弟不踩狗屎,也能清北随便挑。
他读的是本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每次模拟考都能拿到年级前三。
2.
狗屎不是偶然出现的,
狗屎每天出现。
楼上的小夫妻养了 3 条小狗,每天下楼路过我家门口,都要拉一泡屎。
第一次,母亲去找他们。
楼上的女人十分惊讶地说:「哎呀!楼下住人了,我以为一直空着呢!」
原以为他们知道楼下住人之后,会收敛。
结果,狗屎照旧。
父母再去找他们,他们无可奈何地说:「我家狗狗习惯了嘛!狗狗只要认定了在哪里拉屎,是很难改变的。 」
「那拉完你们捡走。 」
「哎呀你不用操心啦,我们交了物业费做什么的?你放着不管,清洁工就扫走了啦!」
3.
物业协调不了。
警察也只能协调。
爸妈投诉和报警的行为惹怒了他们。
从此,不仅有门口的狗屎,还有楼上无穷无尽的噪音报复。
弟弟没有办法在家复习,每天晚上到外面租自习室,学习大受影响。
4.
我上楼打了他们一顿,
结果被拘留了。
父母和弟弟去求他们签和解书,结果,他们却要我父母吃狗屎才肯写。
父母不肯。
弟弟捡起狗屎去吃,被父亲打落。
狗屎弄脏了弟弟校服,校徽上污黄一片。
弟弟最珍惜他的校服,尤其是校徽。
附中,是他的少年时代的荣耀。
5.
高考当天,弟弟出门的时候,踩了一脚狗屎,
但却并没有获得狗屎运。
弟弟落榜了。
他承受不住打击,又遭受到了楼上的嘲弄和羞辱,
跳楼了。
没办法了,一起毁灭吧。
6.
我杀了楼上的夫妻和他们的狗。
那晚杀人后,我本打算自首,可是突然想到,第二天傍晚还有学员约了我的课,在石家坡,夜间山地训练。
那个学员要去参加定向越野的大赛,赛前这次夜训很重要。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不能就这样自首,不能就这样算了。
我总得做点什么,挽回点什么,来弥补杀人后内心巨大的空洞。
那就去帮他完成最后的训练吧!
总不能因为我杀了人,就耽误别人的比赛吧。
有些时候,我是个很固执的人。
7.
雨在追我。
警察也在追我。
单车骑不了了。
我逃票溜进地铁,盘算着该怎么转线才能用最快的速度到达石家坡。
就在这时,我在地铁上看到了一个女孩,她穿着附中的校服,眼神中带着某种期待和笃定。
该怎么说呢?
这是从来没有被狗屎鞭打过的美好眼神,她很自然而然地坚信,自己期待的事情会顺利实现。
就像我弟弟,也曾经拥有这样自信而笃定的目光。
她的校服也和弟弟一样,熨烫得平平整整,不沾一丝污垢。
8.
想靠近她,
想保护她。
好像这样,就能回到弟弟死去之前,就能回到踩到狗屎之前。
好像这样,就能填补一下内心那个无比巨大的空洞。
9.
守住她。
我对自己说,在这个隧道里,成为她的光。
哪怕出去后一切都会被冲散,只要我永远留在隧道里,她就会记得。
【番外二:校服】
临时搭建的医疗站里,已经人满为患。
白大姐带着志愿者袖章,一边给新来的伤者测体温,一边对旁边的外地救援人员说:「我跟你讲,在我们石鼎市,『西城大妈』的名号,那可是名不虚传的!你知道的吧,那个杀人犯马某明能被抓住,就是我的功劳!
「嘿!要不是我一直盯着他,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得死更多人!」
「我跟你讲,这个医疗站,提到我白大姐,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当时杀人犯的斧头都劈我脑门上了,我都没带怕的,勇得很!我怕啥?搞笑!我戴着头盔呢我怕啥!」
叶秋和妻子都受了伤,小叶的荧光棒已经不亮了,但他还是紧紧攥在手里,把它当作光剑。
楚姐在打电话:「媛媛,妈妈在,妈妈在呢,是妈妈,没错是妈妈。 」
焦恩尚躺在简易病床上,似乎还在昏迷,但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
我走到杨征病床边。
领带结已经被解下来了,就放在枕边。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说:「李小蓓,谢谢你……你带人来救大家……」
我摇摇头,说:「不,不是我。 」
我躲进临时的洗手间,脱下衬衫校服,用力地搓洗。
一定要把校徽洗干净,否则,等洪水退去后,见了妹妹肯定要被骂死。
把她簇新的校服搞成这样子,连爸妈都不会放过我的。
一定要,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