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在后宫当一条咸鱼。 」寇妃说道。
我怔了怔,沉默了。
你想当咸鱼,可我想当你的盐。
蔻妃是我年少时候的玩伴,年少的时候我捉鸡她打狗,她管我叫阿黄。 长大了我做皇帝她当妃子。 她管我叫皇上。
「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随机应变,这样才能处处都能有肉吃,有酒喝啦。 」我娶她那天晚上,问她为啥不再叫我阿黄的时候,她如是说。
「所以你嫁给我就是为了喝酒吃肉?」
她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还能说啥呢。
作为一个皇帝,后宫三千是免不了的。
当然,可以少一点。
小时候蔻妃喜欢和我一起看话本子,话本子里的主角要么王爷要么侠客,有的穿白的有的穿玄的,但是都无一例外的,他妈的都是只有一个老婆。
「老娘以后要嫁人,就是嫁给这样专一的人!」小蔻妃如是说。
「可是,我母后说,喜欢自称老娘的一般都嫁不出去。 」我认真的说。
然后我被打了。
我母后只告诉我喜欢自称老娘的嫁不出去,没告诉我她们会打人。
我的身份注定我给不了蔻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幸福。 只能给她一生一世一群人的欢乐。 蔻妃告诉我我是个智障,女人多了不是如我所想那样能给她找到好多牌搭子,而是意味着会输掉很多钱,输完钱还要输老公。
我说:「哎哎哎,你也不是那么单纯嘛,话本子里不是你这样的都应该与世无争吗,你怎么还会想到输啊赢啊的。 」
蔻妃说:「傻逼,老娘就只高兴两个人。 」
所以,我的妃子很少。
但是,我还是有皇后的。
1
我的皇后是个很贤惠的人。
皇后出身名门望族,说话也是和声细语,她并不是绝色,却望之如沐春风。 是父皇在位时精心给我挑选的。 论德论色,皇后,都是一位很出色的皇后。
皇后不妒,我跟她说起我和蔻妃儿时往事,她也只是温柔的笑。 道:「原来皇上儿时也如顽童。 」
当我不符规矩的直接迎娶蔻妃为妃位,引得朝廷非议如潮时,她也什么都不说。
蔻妃在后宫谁都不喜欢,只喜欢和皇后呆在一起,她说:「皇上啊,你这么多老婆里,只有皇后最靠谱。 」
我心说一声你也知道你不靠谱。
蔻妃摆摆手说:「我要靠什么谱,皇上疼,皇后贤,妃子少,虽然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还算安逸。 」
蔻妃在说谎。
讨厌蔻妃的人很多,除了皇后,人人皆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当然,我是看不出来的,我的妃子们面对我的时候都言笑晏晏,一派和谐。 这些事情是我的暗卫告诉我的。
暗卫是我用来监视后宫是否和前朝有勾结的,隔段时间他跟我汇报完情况之后,我都会问一句:「蔻妃如何?」
暗卫面无表情的说:「蔻妃娘娘身份特殊,前朝后宫皆有所忌惮。 」
大家都不喜欢我的蔻妃。
我请各宫宴饮的时候,淳常在娇滴滴的笑着朝蔻妃举杯,邬贵人冲蔻妃笑道,妹妹可真是有趣极了。 莲妃也是冲她不假辞色。 可见她们平时表面相处也许是融洽的。
但是我的暗卫说,前朝后宫都有所忌惮。
暗卫只是一言概之,但是背后的信息量却无穷无尽。 所以我知道,我的蔻妃背地里并没有这么好过,但是蔻妃说:「女人不要随便告状,告状久了,男人就会烦,除非惹毛了,一状告到点子上,才是告状的正确方式。 」
你看,她总是这么聪明。
今日侍寝,我招了淳常在,她年纪尚小,一派天真的趴在案几上看我写字,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她迷迷糊糊的醒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揉了揉脸说:「皇上你终于写完了啊。 」
我笑道:「朕连日忙于政务,今日好容易得空写了幅字,你倒看睡着了。 」
淳常在柔声道:「皇上卸下心头重担,在此写字,连臣妾都觉得安逸呢,不知不觉就睡迷糊了。 」
我道:「自是安逸了,这次平乱还多亏了你阿玛得力,回头朕会好好嘉许他。 」
淳常在喜笑颜开,粉色的面庞上似莲花层层绽放:「那臣妾就替阿玛先谢过皇上了。 」然后徐徐下拜。 跪倒在我脚边。
我招手示意一旁的小宫女扶起她,随口说道:「近日我倒是看你和蔻妃挺亲热。 」
淳常在笑着说:「蔻妃姐姐为人爽朗又有趣,臣妾格外喜欢和她聊天逗趣,消磨宫中时光。 不过,」她小心的看了一眼我的脸色,「臣妾绝非多舌之人,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自是分得清楚的。 」
我笑了笑,没说话。
次日,淳常在晋为贵人,刘侍郎升为尚书。
春熙殿人流如织,给淳贵人道喜的几乎踏破门槛,阿玛得力比一夕得宠是更为重要的事情,这点后宫的人都心照不宣。
我中午去瞧蔻妃,蔻妃歪在窗户旁边嗑瓜子,我随手抓起一把,说:「朕在朝堂上忙的不可开交,你倒是在这儿悠哉游哉了。 」
蔻妃一把坐起来,嬉皮笑脸的冲我说:「这不是看你忙吗,我去打扰你多不好,不如照顾好自个儿,把自个儿养的白白胖胖的,让你少操点心就是对你好了呀。 」
我苦笑着说:「你倒是通透。 」
蔻妃给我递过一杯茶说:「今儿个淳贵人大喜,大家都去找她了,没人来找我,我倒是乐个清闲,不磕瓜子不看话本就是浪费这大好时光。 」
她歪着头看我:「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要被我画吗,我今儿个得空,你就让我画一张吧。 」
蔻妃小的时候很喜欢给我画画,她画的难看,人不像人,花不像花。 画个乌龟像王八。 她又没什么耐心,画了两笔就把笔一扔,嗑瓜子的嗑瓜子,逮螳螂的逮螳螂。 我坐在她对面的躺椅上任她摆布,她说:「你就躺那儿吧!哎哎哎,别闭眼,睁着眼看我,要那种爱死我了的眼神。 」
我认真的看着她。
她今天上身着银,下裳穿红,清丽的脸庞一派天真,仿佛豆蔻年华时。
她说:「哎呀哎呀,你干嘛这么看着人家,色眯眯的…讨厌,你再这样人家不干了啦。 」
我说:「你看起来好像一块五花肉。 」
是夜,我醒来了,脸上的掌印隐隐作痛。
我歪头看向一边,蔻妃睡得正熟,一边睡一边说:「我要走了。 」
我的心愀然抓紧。
她翻个身说:「是时候该下凡了。 」
第二天,我出门,下了道旨,谁也不许再议论刘侍郎升职一事。
李嬷嬷说:「皇帝是心疼蔻妃的。 」
我淡淡道:「这世上没人喜欢蔻妃了,朕不疼,没人疼。 」
2
万寿节到了,也就是我的生日。
除了朝臣礼贺,众妃拜寿之外,还来了很多外国使臣。
外国使臣送来的东西都很新奇,波斯国的除了送来珠宝等物之外,还送了几只毛发长长,眼珠蓝黄的猫,缅甸送来了大象,还有送狮子的,还有送羊驼的。
我问掌事太监:「怎么这些使臣们是觉得我大丞风水看起来适合养动物是吗?」
掌事太监恭恭敬敬地朝我鞠躬道:「皇上,是因为去年进贡了几只袋鼠,听闻皇上很是喜欢,所以今年各国都把自家的珍奇玩宠送来了。 」
我疑惑道:「袋鼠?什么袋鼠?朕怎么不记得了?」
掌事太监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朝左右看了两眼,低声跟我说:「皇上,您忘记去年蔻妃娘娘给您下厨做的那几桌珍奇宴啦?」
我想了想。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这跟袋鼠有什么关系?」
掌事太监擦了擦汗,战战兢兢地说:「那,那就是袋鼠做的。 」
…………..
我还能说什么呢
犹记得去年,一向懒散的蔻妃突然兴冲冲的跑来跟我说:「我发现了一样东西很好吃!」
然后就拉着我去了她的无涯宫,下着雪,她居然颇有诗意的弄起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意境,架着铁丝网不知道在烤什么,香喷喷,油滋滋响。 她撒了大把孜然辣椒粉,我们两吃的呼哧呼哧响。
后来我还就这个场景酸溜溜的赋诗一首,以歌颂那美妙的令人难忘的雪夜。
还让人作了画,记录那豪气与诗意并存的画面。
后来她还勤奋的炮制了好几次火锅、火烧、肉排,我们又呼哧呼哧吃了好几顿。
我深呼吸了一下。 调整了下我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心情。
「为什么没人告诉朕,朕吃的是上贡的野兽?」
掌事太监谄媚的笑着说:「皇上……瞧您这话说的……谁敢啊……」
瞧您这话说的……谁敢啊……
谁敢啊……谁敢啊……
只有她蔻妃敢。
朕还不能生气。
因为合宫上下都知道,这都是朕自己惯的。
「然后各国使臣知道了,忖度着皇上您爱野味,就都开始上贡自家的奇珍野兽了……」
我抬眼看了看左边的大象,
又看了看右边的蟒蛇。
呕
3
我很生蔻妃的气,但是我不能气给别人看。
因为我一旦发了脾气,宫里的人就会见风使舵,议论纷纷,蔻妃的日子就会很难过。
所以我一气之下,让皇后带着蔻妃去礼佛。
有皇后相伴,大家就不会觉得蔻妃一怒之下失宠了。
是夜,天色微沉。 我悄悄地来到了宝华殿门外。
窗内灯火辉煌,两个身影跪在佛像前。
自然,一个是跪,一个是跪坐。
一个压低的欢快的声音从窗内传来:「皇后娘娘,您不尝尝吗,这新出炉的瓜子是臣妾调制的新口味。 」
一个轻柔的声音跟着响起:「多谢蔻妃妹妹美意,本宫用过膳了。 」
欢快的道:「太可惜了,刚出炉的晾一晾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
轻柔的道:「本宫倒是有上好的清茶,稍后让嬷嬷给妹妹送去,最是去火。 」
欢快的似是扭捏了一两声,然后迫不及待的:「好啊好啊,皇后娘娘,我记得你那儿还有酱鸭……」
轻柔的轻笑一声:「一并给妹妹送去。 」
默了两默,轻柔声问:「妹妹整日便是在宫中饮食吗?」
欢快声含糊不清的传来:「是啊,我也没事做,也不能像淳贵人……也不能像莲妃……」
她的声音因为吃东西而断断续续,我听不清她说的什么,只能把耳朵再往里贴了贴。
轻柔声顿了一会,问到:「你是为了什么进宫?」
欢乐声没再说话。
蔻妃是为了什么进宫呢,我也想知道。
我爱蔻妃,我是皇帝,我也有这个权利三宫六院,娶不了她,可以纳了她。
但是蔻妃不进宫的理由却强过她要进宫的理由。
我跟她提亲那天,她想了想,点头了。
我说:「你也可以不答应,你要是真的不想进来,我不会勉强,你这辈子还是可以锦衣玉食的过下去。 」
说完,我心砰砰的跳。
我希望她拒绝我。
我爱蔻妃,我希望她跟我说,她愿意,虽然我已经没立场要求她。
果然她同意我了,虽然没说我愿意。 而且也没叫过我阿黄。
但我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她能留下来,已经是我的最大幸事。
还没等我煽情完,一声暴喝把我从思绪中惊醒:「皇后娘娘!有人在偷看!」
我回头尴尬的看向小李子,小李子尴尬的看着我。
「皇上,您看这……」
您看这进去吗?
我打了个手势––还是溜吧。
我一国之君在这听壁角,开什么玩笑?外面已经盛传我茹毛饮血(吃怪兽)的癖好,再加上偷听,活脱脱一个猥琐大老粗的形象。
还要不要混了?
小李子心领神会,我两轻挪莲步。
然后门开了。
蔻妃把脑袋伸出来,大喊:「抓刺客啊!!!!!」
刹那间四周墙动瓦催,脚步声不绝于耳。 一群又一群的锦衣卫从天上扑通扑通跳下来–没有砸中我,算我幸运。
我虎着脸挥挥手––都给我滚。
锦衣卫们心领神会,一边憋笑一边滚了。
我对蔻妃说:「朕真应该把你送去守城门,你这一声吆喝很有做门卫的潜力。 」
蔻妃说:「你咋不把我送去前线呢,我一喊,敌军就先被我柔美的声音酥倒了。 」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掩饰尴尬地打着哈哈想往宝华殿里走,皇后上前适时地接过话头,道:「蔻妃妹妹今日诚心礼佛,很是虔诚,皇上莫要再怪罪她了。 」
我就坡下驴:「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见皇后一手扶着胸口,面色很难看,便问道:「皇后,你怎么了?」
皇后笑着说:「无妨,只是夜露霜重,臣妾略感风寒。 」
蔻妃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我瞟了一眼道:「已经知错了,就回去吧。 」
顿了顿,又叮嘱:「回到宫内,不许胡吃海塞。 」
蔻妃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笑着摇摇头,正欲抬步,她突然上前一把搂住我,冲我撒娇道:「皇上今日生了臣妾一天气,今晚就陪陪臣妾吧。 」
我愣了一下,她这突如其来的小女儿态让我有些魂飞魄散,皇后也在一旁笑道:「今日蔻妃妹妹很思念皇上,皇上不去,只怕让她担心了。 且入夜深寒,皇上忙了一天,也乏了。 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
我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眼宝华殿。
殿内灯火尚在,不复通明,隔着半掩的门,只能看见烛火摇曳,拽断了的轻烟里,宝相庄严。
我笑了,道:「好。 」
蔻妃也笑了。
4
少年的时候,蔻妃是个很脆弱的小姑娘。
她年幼丧母,父亲的续弦对她并不好,名门望族不会少吃缺穿,但是教养嬷嬷和教书先生都
在她继母的教唆下,不会仔细教她女红诗书。
所以她经常在闺秀的聚会里被取笑。
大家笑她粗野蠢笨,登不得大雅之堂。
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常常哭,一边哭一边拍拍自己的胸脯说:「囡囡不哭,囡囡不哭。 」
她在模仿她的母亲,假装她有母亲安慰。
有一次她哭了,我轻轻搂住她,那是我第一次搂住她,她全身哆嗦了一下,我的胸口湿湿热热。
她哭着回抱住我,低低呢喃:「娘亲。 」
从很小的时候,蔻妃就没人爱。
我忘不了那天我胸口的温热,也忘不了她哭完之后缓了缓,又哭着跟我说:「我本来只是伤心一下,我现在觉得心里热热的,我还要再哭一次。 」
从很远的时候,我就开始爱蔻妃。
所以,有的事,看见了,就当没看见。
5
丞德四年夏,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淳贵人怀孕了,第二件事是莲妃的父亲被革职查办,下了大狱。
一喜一悲,一时间宫中人流如织。
我在皇后宫中闲坐,皇后端来一碗冰酪,笑着说:「皇上您尝尝。 」
冰酪入口清甜冰爽,我赞到:「皇后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这冰酪比之前味道越发爽口。 」
皇后笑说:「臣妾对厨艺之事并无精到之处,是蔻妃妹妹教臣妾的法子。 」
我说:「淳贵人怀孕了。 」
皇后不语。
我把冰碗搁下,说:「差人给她赏碗药吧。 」
皇后挥了挥手,一个小太监低着头出去了。
我道:「皇后觉得朕残忍吗?」
皇后淡淡一笑,道:「残忍。 」
我说:「你倒是坦诚。 」
皇后道:「皇上您坐在这个位子,不得不残忍。 此时不残忍,往后引起动乱,只会更残忍。 」
我哑然一笑,拿起络子起身往外走,经过皇后时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所以你能做皇后。 」
丞德四年夏,淳贵人落胎了。
我去瞧了她,她在床上哭的伤心,见到我眼睛红红的说:「皇上,臣妾的孩子没了!」
我宽慰她:「孩子没了,会再有的,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 」
淳贵人哀哀的哭着,我又好言哄了她几句,允诺明天接着来瞧她,才踏出春熙殿。
春熙殿出门左转走一段,就到了无涯宫,我命小太监噤声,推门进去,蔻妃坐在台阶上看月亮。
我在她身边坐下。
蔻妃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说:「你好像又胖了吧。 」
蔻妃说:「你咋知道的。 」
我说:「你靠的不是我的肩膀吗?跟之前比真够沉的。 」
我做好了被蔻妃打的准,蔻妃却没有打我,她说:「你说,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我说:「因为没有做好避孕措施。 」
我自以为说了句好笑的话,蔻妃却没有笑,她坐直盯着我的眼睛说:「可是那是你的孩子。 」
「你怎么一点也不难过。 」
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怎么跟蔻妃解释,也许在她的眼里,虽然我做了很多错事,但实际上还是以前那个和她玩玩笑笑的少年,其实我早就不是了。
我得学会杀伐决断,善良天真和我通通没有关系,算计冷漠倒是常常与我为伍。 当没有感情,只有利益的时候,难过甚至都是多余的情绪。
我唯一只剩下感情的,只有她而已。
我说:「朕确实不是一个好人,蔻妃,但是我在你面前的时候不是朕。 」
我等了半天她的回答,她却没有说话。
她睡着了。
6
第二日清晨,我被一个惊慌失措的太监叫醒。
做到皇帝了,一般很难再听到惊慌失措的声音,周围上至皇后太后,下至宫女太监,通通都保持着温声细语的说话习惯,整个皇宫就算是发生了地震,也都是井然有序。
之所以这个太监这么惊慌,是因为这件事太过严重,他们料定我会暴怒。
「皇上..皇上..蔻妃她..蔻妃她见红啦!」
我脑袋一阵嗡嗡作响,我都听不清自己下达了什么命令,我的眼前一片眩晕,血,蔻妃,血,记忆深处的恐惧如潮水涌来,我一路奔到了无涯宫。
「蔻妃如何会见红!」
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蔻妃娘娘…蔻妃娘娘她服下了藏红花,腹中已有三个月的龙胎…所以……」
我的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呢喃:「三个月…龙胎…」
蔻妃…有了我们的孩子
我还没来得及知道,没来得及开心,孩子又…
「谁!谁给她喂的红花!给朕查!仔细的查!!」
我的双眼瞬间通红,无尽的恨意一波一波涌上心头,周围乌压压的跪了一地人,皇后从门口进来,没等开口,我挥了挥手,皇后顿了一顿,冲我微微一福,领着合宫的宫人悄无声息的退去。
人潮散尽,只余下我和几位在地上长跪不起的太医。
我踉跄着朝床边走去。
绣花折锦的缎被中间,簇拥出蔻妃一张苍白的小脸,乌发无力散乱在锦缎上,那双善睐的明眸闭得紧紧的。 我的心被恐惧抓紧,这场景太熟悉。
「皇上..皇上…蔻妃娘娘无碍,现在只是身体虚弱昏迷过去,稍作休息便可醒来..皇上您..」
皇上您保重龙体为上。
朕的龙体都是蔻妃换来的,保不保重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握着蔻妃的手,把她的手抓的紧紧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我说:「蔻妃,你不要出事。 」
你不要出事,你不要出事。
你不要出事,你不要出事。
我脑子里,别的声音,都没有了
蔻妃说:「说的好像你不要我出事,我就不会出事似的。 」
我睁开眼,蔻妃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我愣愣的看着她,她沙哑着嗓子说:「我就是睡会儿…」
我的心里如释重负,握住她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你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说:「孩子……」
我握紧她的手,放在我的掌心,强忍着心痛,轻轻吻着她的额头说:「没事的,孩子会再有的,朕,也一定会为你报仇……」
「皇上,藏红花是我自己吃的。 」
「皇上,龙胎还在娘娘腹中。 」
蔻妃和太医同时开口对我说话,说完之后他俩又同时对对方大眼瞪小眼。
我说:「你俩这信息量有点大吧。 」
7
我很生气。
我不知道蔻妃为什么要喂自己吃藏红花,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结晶,她却都不告诉我这个孩子的存在,还想偷偷的打掉他。
但我又很高兴,不管怎么样,孩子留下来了。
所以一时之间我脸上的表情很狰狞,我上半张脸皱着眉,下半张脸咧着嘴。
蔻妃和太医看到我这个表情,都不敢说话,蔻妃是知道孩子还在之后惊讶得说不出话,太医是如释重负又加上看到我的脸怕自己笑出了声,索性低着头闭嘴。
我问太医:「大人孩子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太医跪在地上说:「回皇上,一切无碍,只是蔻妃娘娘需小心调养上数日,待微臣开好方子,娘娘按时服下。 不日便可恢复。 」
我舒了口气,又接着问到:「为何蔻妃服下了藏红花之后,见了红,却没有小产?」
一直张着嘴说不出话的蔻妃听到我这句话,立马半坐起来看着太医等他回答。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又赶紧乖乖的躺了下去。
「娘娘所食藏红花并不多,又加上素日里身体强健,救助时间及时,微臣等对娘娘施针,又调以药理,娘娘和龙胎吉人天相,所以并无大碍。 」
我挥挥手:「赏!」
太医们下去领赏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蔻妃。
蔻妃拿被子蒙着头,估计是没有脸见我,我走过去把她被子拿下来,她又把被子拿上去。
我说:「你给我解释一下。 」
蔻妃闷在被子里,半天都不发一言,我说:「不说话是吧,来人!」
外面门环响动,无涯宫的宫人们低着头鱼贯而入,站在宫门处大气都不敢出。 见我铁青着脸,一个个脸色灰败,仿佛大祸临头。
我说:「看好蔻妃,把偏殿收拾出来,将朕的奏折搬来。 」
「即日起,朕就宿在无涯宫了。 」
8
夜深了,我刚批改完今日的奏折。
我悄悄的去蔻妃的房间看蔻妃,蔻妃睡着了,但是睡得却不安稳,一直皱着眉。
我又悄悄地回到了偏殿。
李嬷嬷给我端上一盏热茶,似有犹豫之色,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有什么事?」
李嬷嬷低眉道:「皇上今日此举不合规矩,传扬出去,只怕会害了蔻妃娘娘。 」
我说:「朕知道。 」
朕是知道了,但是我却没法子。
李嬷嬷道:「皇上若是担心蔻妃娘娘再对孩子不利,可让奴婢等看护着娘娘,无需您这样大动干戈,反而对娘娘不利。 」
我沉默不语,李嬷嬷看着我的脸色,忖度着开口:「皇上,恕奴婢多嘴,蔻妃娘娘此举,无论是何缘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我说:「整个后宫也就你敢这么说话了。 」
李嬷嬷接过我喝过的茶盏,道:「于情,后宫皆知蔻妃娘娘之于皇上的重要性。 自然不敢开口;但于理,又不得不开口,所以这句大不敬的话,也就只能奴婢来说了。 蔻妃娘娘她…」
我挥了挥手打断了她,说:「你下去吧。 」
李嬷嬷默了一默,深深一福,后退着出了宫门。
我走到窗前。
夜色寂静,空旷夜空微风滑过,不见星辰。
我虽然人宿在无涯宫,但是并没有什么和蔻妃见过什么面。
妃嫔们一波又一波的过来探视蔻妃,我下令蔻妃需要静养,无涯宫这才清静下来。
蔻妃自饮藏红花的事情被我下了重令不得外传,自然,她怀孕的事情也被我下令隐瞒了下来。
人人只知蔻妃病重。
这天,皇后过来探视,我命人放她进来,皇后先去瞧了蔻妃,而后过来见我。
「皇上已经想好了。 」
我说:「你倒是真聪明。 」
皇后笑了笑,说:「皇上想好了,却没想开,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不去见蔻妃妹妹了。 」
我说:「这不是一码事。 」
我不敢见蔻妃,因为见到她,我就会忍不住追问她自饮藏红花的原因。
我知道她选择这么做的原因有无数个,我只怕听到我最害怕的那一个。
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9
蔻妃跟我说:「皇上,你在我这儿住了五天,我五天都只能吃炖汤补品,蒸鸽子煮鱼什么的。 连个吃烤肉的机会都没有,你还是走吧。 」
我瞥了一眼她,不说话。
她把头搁在我案几上,我把头偏向左边她跟着到左边,我把头偏向右边她跟着到右边。
我把奏折放下,说:「你躺了五天,下地第一件事就是赶我走的是吧?」
蔻妃跟我说:「皇上你傻吧,我躺了五天,下地第一件事肯定是穿鞋啊。 」
我瞪了她一眼。
她冲我嘻嘻笑着,表情很是恬不知耻,我说:「你是不是忘记五天前你在干什么了?」
她说:「五天前?五天前我在活着啊。 」
我忍无可忍地捏住她的脸:「蔻妃!」
她的脸被我左右捏成了一个圆饼,嘴巴拉得像个碟子,呜呜呜的说不出话。 我生气的又加了把力,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眼眶一下子汪满了泪水。 见我还是不松手,索性「噗」的一口往我脸上吐了口口水。
我擦了一把脸上的口水,怒道:「蔻妃!!」
里面的宫人听到我的怒吼,立马低着头鱼贯而入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还没等我反应。 只见蔻妃立马跟着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她,面无表情地又擦了一把脸。
蔻妃磕了个头,然后抬起头,一脸认真的跟我说:「皇上您怎么能这样呢?臣妾帮您洗脸,您突然情不自禁起来,臣妾推说身上不大方便,您就急不可耐地吼起来了,太医叮嘱过您气大伤身,
您在臣妾这总是这么情不自禁,为龙体计,还是请皇上回养心殿吧。 」说完之后又磕了个头。
表情视死如归,声音抑扬顿挫。
要多义正言辞有多义正言辞,要多大义凛然有多大义凛然。
「噗哧。 」后排的宫人里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忍笑声。
如果我不是当事人,我也想笑。
但我他妈的就是那个当事人。
我笑着跟蔻妃说好呀好呀那朕就回去啦爱妃你好好休息要注意身体不要感冒哦……个屁类!
「把蔻妃给我关进房间里,抄女训三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把她放出来!」
宫人们赶紧说好的皇上,然后把蔻妃从地上扶起来走了,看这个脚速,可能是怕再晚一步会笑出声。
10
蔻妃的无涯宫是个比较小的宫殿,又小又偏僻,但是非常著名。
它著名就著名在历年来住过这里的妃子,要么就老死都不受宠,要么最后都被打进了冷宫。 有一个好不容易快混到了嫔,居然在封嫔前夕还被杖死了,总之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当初她入宫的时候就指明了要住这个宫殿,我说这地方有点不太吉利,她说你要相信我们的感情,毕竟姑奶奶是个明知山有虎,上山就打虎的彪悍人士。
我说:「你住这也就是想显得自己有能耐,能破除魔咒呗。 」
但我猜她是喜欢这座宫殿的名字,无涯无涯,无拘无束。 这皇宫框不住她的性子。
人家都在宫殿里种花养草,蔻妃在院子里种菜,由于地理位置特殊(皇宫),不能施肥(米田共),她那些菜都长得不怎么样。
后来她又想养鸡,偏说小鸡崽子毛茸茸的可爱,我让御膳房的人带了一只老母鸡过来,让她先行考察她可爱的小鸡崽子的大人模样,再携手欣赏了它现场创造米田共的表演之后,蔻妃当机立断,宣告这个计划实时破产。
「皇上,你真是活生生地扼杀了我所有的爱好啊。 」她趴在桌上无精打采的跟我说。
但是,我只能扼杀她的爱好,却扼杀不了她的想象力。
我禁了蔻妃的门,却忘记禁蔻妃的窗。
「皇…上,蔻…蔻妃娘娘她…她翻窗户跑啦!」
11
我是一个太监,小顺子。
在入宫之前,我一直以为皇宫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在入宫之后,我一直以为皇宫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是的,你没有看错。 不管是入宫前,还是入宫后,我对皇宫的感悟一直都没有变过。
它一直那么神秘,庄严,肃穆,优雅。 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亵渎。
直到今天,我去无涯宫送夏纱。
「把它给朕逮起来!然后再把蔻妃看好!无朕命令,不得外出!」
「皇…皇上,使不得呀,千万别伤了龙体……啊!娘娘!」
「哼哼哼哼」
我悄悄地把头伸进去瞅了瞅。
里面一个穿着黄色的大概是皇上,他看起来脸色非常之阴沉,正在冲着旁边的管事宫女芳姑姑大喊:「无涯宫里为什么会有猪!」
一向在我们面前叱咤风云的芳姑姑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说:「奴…奴婢也不知,皇上…皇上恕罪呀!」
一个宫妃打扮的女子说:「皇上,你就别为难芳姑姑了,猪是我偷着养的,我六天前才抱回来,你五天前就住进来。 跟猪一块住了这么久也没事呀,再说啦,这么小的猪,放进库房里谁能发现呀,而且大家都忙着伺候你去了,谁有空管养没养猪啊。 」
「再说啦,要不是你把我关禁足,我至于翻窗户喂猪吗,前几天还能偷偷溜过去,现在门都关了,当然只能翻窗户啦。 」
皇上看上去脸就和猪肝一个颜色了:「你还好意思怪起朕来!不让你养鸡,你就养猪是吧!还拿朕和猪比?」
宫妃道:「皇上,您瞧瞧您,怎么自贬身价呢!猪怎么能跟您比呢,您要是非想比的话,可以和鸡比呀,至少你们都穿一个颜色的衣服。 」
皇上看起来更不好了,摸着自己的胸口似乎很难呼吸,宫妃上前一把扶住他,大喊:「快快快,快把皇上扶进去,看把皇上高兴的,都说不出话来了。 」
我悄悄地又把脑袋伸了回来。
妈妈,我再也不相信皇宫了。
12
蔻妃的女训还没抄完,原地的下江南的微服出访的日子就快到了。
皇后来同我商量,此次微服出巡随行哪几位妃嫔比较合适。
「依臣妾看,莲妃,邬贵人,白嫔,卓嫔都很合适,还有杨贵人、许常在。 淳贵人刚小产,只怕不宜出行。 」
我喝了口茶说:「你考虑就行。 」
皇后替我打着扇子,轻声说道:「那蔻妃妹妹呢?」
我说:「她就算了。 」
皇后应了一声,道:「那臣妾就吩咐下去了。 」
皇后正要起身时,我开口道:「等一等。 」
「蔻妃也去吧。 」
「但是别跟着皇家的队伍一起。 」
这次下江南,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
但很显然,众妃的心情都无比畅快。
能风风光光的伴驾出巡,又没了蔻妃这个小妖精随行,众妃们高兴得一路上就没合过嘴。
我走到船尾吹风时,一阵阵欢笑声如浪般扑进我的耳朵里。
「依我看呐,这蔻妃定是惹了圣怒,失宠了。 」
「她早该失宠了,皇上也就是顾念旧情,不然还能容她到现在?」
「就是,就她那个身份,入宫之前发生的那些事谁不知道呐,也真是脸皮够厚的了,换了我,早找了个绳子吊死自己了。 」
「蔻妃姐姐她不是因为病重才不能来伴驾的吗……」
「你傻呀,说什么都信,皇上给她个体面罢了,我可是听说呀,那天皇上怒气冲冲的叫人把她拉下去,关禁闭呢。 」
……
我捏了捏自己的眉头。
小福子上前说:「皇上,船尾风大,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
我说:「这刚刚说话的都有何人?」
小福子犹豫了一下,说:「是白嫔,邬贵人和许常在她们…」
我说:「她们平日里就喜欢这么聚在一起说话吗?」
小福子犹犹豫豫地说:「皇上,后宫久无事,娘娘们聚在一起,难免…」
我道:「既然无事就喜欢乱嚼舌根,那就给她们找点事做吧。 」
江南的特产有三种,才子,鱼米,与佳人。
所以来江南是历代皇帝历来默许的一个传统,于明君言,下江南可以体察民情,见民间富庶景况,一览自己统治下的大好河山,顺便结识结识当地的才子,以选贤士。
于昏君言,历来的那些答应常在甚至贵人,有不少就是从这里捞的。 所谓流传民间,抑或是记载在野史中的风流韵事,也大多出自江南,可谓是正事浪事两不误。
我之前随父皇下江南,见到一些新奇小玩意儿,都忍不住买些回去,送给当时还只是个小少女的蔻妃,蔻妃抱着这些高兴得都不撒手,缠着要我说那些有趣的奇闻野识.
她在她那个家里不受宠,父兄都随父皇下江南,却没人给她带过一丁半点。
「哎,这算什么啦。 」她大度地挥挥手:「他们不带,我不是有你吗,大家都是男人,送的都是礼物,我感觉没差啊。 」
那还是有差别的。
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失去了的或许无法弥补,但我也可以给她带来更多,让她不觉得自己无法拥有。
如果她有需求,我一定会满足她。
除非我满足不了。
「所以,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打算给我付钱咯?」她挑挑眉问我。
「朕没带钱…」
是的,热闹的江南街头,我和蔻妃与李嬷嬷小福子众侍卫等走散了。
蔻妃一开始还挺高兴的,嘴里嚷嚷着这下我可算可以不受拘束撒开欢的玩了。 一边牵着我的手席卷了各大商铺,招呼店家每个招牌小吃都来一份,没了李嬷嬷的禁令,她如同一匹脱了缰的几天没吃饭的猪,我连拦,都拦不住。
「朕朕朕……???」一旁等我们付钱等得不耐烦你的小摊贩主听见我说的话,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顺带着手指都开始发抖:「你是皇皇皇……」
蔻妃说:「什么黄?你才黄呢!咋骂人的呢?」
小摊贩抖着说:「他说朕朕朕…」
蔻妃说:「朕你个头咧,俺俩山东来跌,刚说跌是真没带钱,真没带钱,哪有朕。 」
小摊贩松了一口气,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连我们刚刚说自己真没带钱都没注意。
我悄悄拉了拉蔻妃的袖子:「你山东话跟谁学的…」
蔻妃也悄悄地回我说:「杨贵人…」
我悄悄朝蔻妃竖起了大拇指,心里决定回去要好好封赏杨贵人。 蔻妃悄悄问我:「现在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表示我统治朝堂的智慧在这明显不够用。 蔻妃用嘴型说,不然溜吧,回头再让人把钱送过来。 我说不行,这种赊百姓账的事情朕干不出来,蔻妃用嘴型说你傻呀,你想想等下要是被认识的人发现我们在这欠账不还和摊主纠缠,你想被载进野史丢脸万年吗。
我一想也是,我们对了个眼神,准开溜。
这时摊主说话了。
「你们要去哪?」
蔻妃安慰我说:「没事的,这种事很容易就想开的,你想想看,昔有朱元璋爱吃珍珠翡翠白菜汤,今有你在这摆摊体察民间疾苦,你们俩都是伟人,都是英豪,都是榜样,我们这些晚辈要向你们致敬的。 」
我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说:「哎,你别说,我发现你在烹饪一行还挺有天赋的,你看看,这架势,这手法,再看看这成品,这色泽,这香气,啧啧啧,皇..哥,我看你以后可以尝试在宫…地里试着也摆摆摊,绝对火!」
我看了看手中翻炸的臭豆腐,问她:「香气?看来你的嗅觉是装反了。 」
她嘿嘿地笑着,旁边的摊贩听见我们谈话,也擦着汗跟我搭讪:「你们俩是工地里来的?是哪个工地呀。 」
蔻妃吓唬他说:「这怎么能告诉你,我们这可是大工程!」
摊主嘿嘿笑着,朴实的脸上因为热气而显得红亮亮的:「我一看二位也不像是普通人,一般的工地肯定是请不起的。 」
蔻妃感兴趣地凑过去:「你咋看出来我们不是普通人啦,快说说说说。 」
摊主笑呵呵地说:「这位黄哥气宇轩昂,长得这么俊朗,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啊。 」
蔻妃双眼亮晶晶的:「还有呢还有呢?」
摊主说:「还有他虽然之前没炸过臭豆腐,但是我稍微说了下咋炸的,一上手就有条有理的,做事很是可靠啊。 」
蔻妃接着问:「还有呢还有呢?」
摊主想了想说:「还有他穿的衣服好像挺贵的。 」
蔻妃指着自己说:「那我呢?」
摊主认真地说:「你穿的衣服好像也挺贵的。 」
噗。
夜市上人多如潮,摊主又爱吆喝,不一会儿摊子上便聚集了不少人群。
不少妙龄少女都嬉笑着来摊面买小吃,间或有几个红着脸打量着我,甚至有大胆地上前来问我名讳的,我笑着拒绝了。
我回头冲正在包装臭豆腐的蔻妃说:「这么多人打我的主意,你都不管管的吗?」
蔻妃无精打采地冲我摆了摆手,表示对我的现状毫不关心。
我转过身去接着炸豆腐,忙忙碌碌,又过了一个时辰,和摊主约定的时间到了,摊主乐呵呵地过来,不仅免了账务,还额外给我们结了工钱。
「多亏了黄哥你帮忙啊,我今天生意特别红火,尤其是女娃子们,来的比平常多了许多啊。 」
我笑而不语,蔻妃撅着嘴站在一边不说话,摊主又说:「还有这位姑娘,也吸引了不少公子来光顾,二位,多谢,多谢啊。 」
蔻妃顿时喜笑颜开,我心说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夜市未散,此时仍有不少摊贩在外摆摊,红灯如昼,夜晚的江南岸上人往如梭,岸下流水织红。 我们在青石板上敲着脚步声。
路过一个糖葫芦摊,我停下来,很自觉地给蔻妃买了一根糖葫芦。
路过一个糖人摊,我停下来,很自觉地给蔻妃买了一个最大的张飞。
路过一个桂花糕摊,我停下来,很自觉地给蔻妃买了一包桂花糕。
蔻妃跟我说:「怎么了?你做错什么了?是勾搭了刚刚那个买臭豆腐的小姑娘,还是刚刚给摊主偷偷说我坏话我没听见?
我说:「这都是你之前爱吃的。 」
我们找了个茶水摊坐下,店小二麻溜地给我们上了一壶茉莉花茶,不小心还把茶倒出来了,他红着脸说:「公子,姑娘,抱歉,这位姑娘生的太好看了,小的看呆了,不小心洒了茶,小的这就重新上。 」
蔻妃嘿嘿嘿哈哈地笑得先露出门牙再露出后槽牙,估计小二看见了很后悔刚刚夸她那一下。
蔻妃说:「怎么样呀,黄兄,这次出来考察民情还不错吧。 」
我没说话。
蔻妃拿起一只桂花糕,吃了一口之后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这个,后来我不爱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因为你发现了更好吃的肘子烧鸭烤鸡大排糖醋肉。 」
她摇摇头,说:「因为做桂花糕的人不在了。 」
我愣住了。
蔻妃很少在我面前体现她脆弱的一面,更不会跟我哭诉她的那些过往遭遇。 有关她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看见,或者是从别人嘴里得知。
她说:「我娘亲小时候很喜欢做这个,说起来也好笑,她出身富贵人家,大家闺秀,偏偏对厨艺感兴趣,性子野,每次做了好吃的一定要给我尝尝,所以小的时候我非常胖。 」
「我爹呢,是个很严肃的人,满脑子都是朝廷政事,纪律纲常,他不懂得小女儿情趣,常常惹得我娘亲生气,我娘亲总是自己坐在那里气一会,又好了,照样高高兴兴的。 」
「有一次我娘拉着我爹去过上元节,他们俩手拉着手出去,结果却各自乘着轿子回来了,我娘说,我爹走在路上,居然管起了无良摊贩,把她撇下在那义正言辞地叫来了官吏,现场督察。 一管就是一晚上,那天晚上我娘很失望,她对着窗户坐了很久。 」
「你说我爹错了吗?没错,他是个好官。 那你说我娘错了吗?也没错,她不过是想高高兴兴地和丈夫一起过几天平凡小夫妻的生活。 他们谁也没有错,只是他们想要的生活,都不是对方想要的。 」
「后来,我娘快走了,她跟我说,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好郎君,不求他富贵,不求他显达,只求他所求如我所求,我们彼此相处得开心,彼此想要的生活都是相似的。 这样就不存在一个人迁就,一个人委屈,最后落得彼此两方都疲倦,乃至分离。 」
「而我娘亲,到死都没有如她所愿,过过一天那样的生活。 」
她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我,从她的双瞳里,我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表情,怔怔地,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而从我的眼睛里又映出她的面孔,她在我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地开口,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又仿佛咫尺之间。 她那么灵敏地知道了我的心事,她对我说:
「你今天,是来放我走的,对吗?」
13
小小的茶水铺子人往如梭,仿佛过了很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
她说:「你是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侍从在街头走丢,没有侍从,也会有暗卫,没有暗卫,即使走丢了,也不会这么久都没有人来寻,除非…这一切都是故意的。 」
「你总不至于弄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和我真正过一下平民夫妻的生活吧。
路边的红灯笼一层一层地将颜色投下来,在她脸上织出明晦不定的影子。 她目光平静,不复之前的戏谑,她没有再说话,她在等我的答案。
我怔怔地问她:「现在的这种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她说:「每天吃香喝辣的,皇帝宠,皇后贤,妃…」
我打断她,问:「你为什么不想留下孩子。 」
她说:「你不是说你不问我这个问题吗?」
我说:「皇后都跟你说了?」
她摆摆手说:「说个屁,皇后才不会背地里嚼舌根子,你就住在我宫里,不允许我听个璧角吗。 」
我无言以对。
蔻妃拈起桂花糕又吃了起来,我等了一等,忍不住开口打断她:「我的答案呢?」
她茫然地看着我:「什么答案?」
我说:「你往后想想,我刚刚问你什么来着?」
她说:「你问我什么来着?」
我说:「蔻妃,朕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
她拈着一块桂花糕,默默地吃着。 吃完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说:「我不想把这个孩子在皇宫里生下来。 他没办法在这个宫里活下去。 」
「我的身份这么尴尬,一旦我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了,不等后宫里那些妃子们蠢蠢欲动,前朝就会先沸议如潮,你我都是亲眼目睹过前朝芷夫人的事情的。 她和孩子的下场是什么样的,你应该最清楚。 」
芷夫人…
记忆中,芷夫人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父皇喜欢她,却迫于她来自民间秦楼楚馆的身份,连最低位份的答应都没封,只能尴尴尬尬地隅居在宫里。 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 这种尴尬的身份,一持续就是三年。
后来她意外有孕,买通了御医,束腹装病不去侍寝,直到怀胎八月才被发现。 父皇一直都赏着她避子汤,之所以意外怀孕,想必是芷夫人自己为了一搏,想着孩子瓜熟蒂落,木已成舟。 或许父皇和朝臣就无法再反对。
然后就是一碗堕胎药,泼醒了她的幻想。
芷夫人誓死不从,以为刚烈可以打动父皇的心,毕竟曾经花前月下过,总期盼着君王尚有一丝心软。
没承想最后真的落了个死。
一尸两命。
连着她买通的御医,都被杖死了。
在皇室不可侵犯的威严面前,父皇选择了放弃她们母子。
蔻妃的指尖轻轻地扣着茶杯,她转过脸笑着冲我说:「老娘可比芷夫人的身份彪悍多了,想想吧,到时候你上朝,跟朝臣们喊一嗓子:『兄弟们早上好,我要当爹了,孩子他妈是蔻妃』。 然后朝臣们一个个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跪在你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跟自己马上快被你临幸似的说:『皇上,不要呀!』,个别刚烈的还真想一头碰死在你面前表个忠心,你咋整?」
「你是给我赐药呢,还是跟那些个朝臣说:『你们死吧!朕不在乎!』?」
我说:「朕会护你周全。 」
蔻妃说:「别啦,你想做昏君,我还不想做妖妃呢,我生个孩子,他们在前朝哭的死去活来的,喜事都给哭成丧事了,不嫌晦气啊。 」
「就算你能让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他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势必会受人白眼,身份尴尬,一生都要被人猜忌防。 」
「如果他的一生会过的这么不开心,我宁愿他一开始就不要降生在这个世上。 」
我的脑子乱糟糟的,什么心情都有,既有明了真相之后的喜悦,又有明了真相之后的苦涩。
我想起了那天在宝华殿里,灯影重重间,我瞥见的那个黑影。
「你不生孩子的原因…真的只是因为怕朝臣反对?」
我等待着她的回答,比我跟她提亲时还要紧张。
蔻妃说对啊你个大猪蹄子伦家当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啦不然人家这么爱你恨不得跟你生一堆小猴子呢哎呀你个大坏蛋大坏蛋羞羞羞你再这么坏坏人家要拿大铁锤锤你胸胸了啦啦,
可蔻妃没有这么说。
她静静的看着我,很久都没有说话,半晌,她发出了一声嗤笑。
她往后一倒,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脸上还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就直接决定自饮藏红花吗?」
14
晚灯已歇,路上行人渐渐散去,茶水摊已经空无一人,我独自坐在桌子旁边。
茶水摊的小二过来歉意地告知我,摊子已经快要打烊。 我没有说话。
我静静等着她。
我等着她突然从街道拐角冲出来对我说:「哈哈哈哈大傻逼老娘骗你的啦老娘还没折磨你够这么走了岂不是很吃亏?」
我等着她突然丧着脸冒出来对我说:「你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老娘可是带着你的崽子走了你连追都不追你这个大渣男大狗比!」
我等着她过了一阵又跑回来告诉我说:「老娘突然发现身上没带钱有点吃亏不然你先给我支点银子最好一次性给个几大箱不然不够老娘花的。 」
我静静地等着她。
桌上放着她没来得及吃完的糖葫芦,她临走还不忘带走桂花糕,却忘记带走糖葫芦。
我拈起一枚放进嘴里。
一个时辰前,她靠着椅子戏谑地对我说:「皇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自饮藏红花吗?」
「因为我真怕是你主动把药送到我面前,我怕是你对我说,要我把药喝下去,我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知留不下这个孩子,也给不了他幸福正常的人生,我不勉强不强迫,不去做无谓的抗衡,只怕我让你做选择,你会做出那个让我不想看你做出的选择。 」
她笑笑说:「我赌不起…」
我干哑着嗓子,说:「我从未想过让你堕下这个孩子。 」
她敲着桌面,似是没听见我说的话:「我知道你对我有疑心,你只是一直都不问出口罢了。 」她歪着头,问我:「你可曾还记得提亲那天,我给你说过的话。 」
我记得。
她那天想了很久,对我说:「好吧,但是我这么嫁给你,一定要被骂死了,嫁给你以后,我又没什么倚靠,那你一辈子不许嫌弃我,不许怀疑我,不然我的日子得多难过啊,我在宫里一定会过得很惨的,你要答应我哦,你要是没做到就是乌龟王八蛋生的狗儿子。 」
当时的我笑着回她:「乌龟王八蛋生不出狗儿子。 」
面前的她也笑了笑,轻轻地对我说:「你看,现在乌龟王八蛋,生出狗儿子了。 」
我又拈起了一枚糖葫芦。
糖葫芦很甜,入口糖水浑厚,裹着舌尖,似忘忧药,口感的愉悦似能使人忘却烦恼。
这死丫头,难怪她那么爱吃糖葫芦。
昏黄的街道里,行人已然所剩不多。 连最后的摊贩也收摊离去。 人人欢笑,想必今日,一定都过得很欢愉。
蔻妃看完热闹,就会回来,所以我只能坐在这一动不动。
回来要是见不到我,一定会吓得哭。
我要坐在这里等她回来。
我等她突然从某个角落里窜出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场玩笑,然后我一定会非常生气,我会抓住她打她的屁股,她一定会大呼小叫,喊得没有形象,这个时候我就会斥责她不像宫妃的样子,她就会朱唇反击说你也不像个皇帝的样子。
然后我就会被她气得反而没有脾气,她一定会一骨碌地从我膝盖上爬起来,骂我下手太重,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跟我闹着玩,紧接着没过两天又重蹈覆辙。
她一定会回来。
「皇上,您回去吧,蔻妃娘娘有暗卫护送,已经走远了。 」
嘴里的糖葫芦糖水褪尽,糖衣里的山楂露了出来,满嘴的甜意全化作苦涩。
冷冷清清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说:「你瞧朕,许久未尝过糖葫芦,竟被酸出了眼泪。 」
15
我和蔻妃,认识于年少。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皇上,我是三皇子李怀缙,蔻妃也不是蔻妃,她是太子首辅许喝涛唯一的嫡女,许知晚。
许氏一族自创朝以来,一直都是朝中重臣,许家一家不论男女,通通为朝廷效力,男则入朝入仕,女则为后为妃。
到了世袭到许喝涛一辈时,喝涛拒绝了世袭官位,转而投入科举,靠着出色的成绩,做到了大学士,而后成为太子首辅。
知晚,就是这个时候进宫,做公主的伴读。
她生性顽劣,却又极其聪明,入宫前在家里,因着继母的原因,很少受到教书先生的好好调教,入了学便跟不上课程进度,常常被教我们功课的陈太傅打手板打到哭鼻子。
「夫子,您年轻的时候习过武吗?」有一次,她挨完手板子之后这样问陈太傅。
陈太傅拈着胡须疑惑:「老夫甚少习武,你又何出此言呐?」
许知晚有板有眼地说:「我观夫子打我手板时姿势甚是熟练,气沉丹田,节奏有间,虽无大起大落,却痛煞人也,所以,我猜夫子您是有内功。 」
陈太傅说:「非也,只是因为老夫用的是钢板。 」
为了不挨钢板的手板子,许知晚开始学习了。
她落下的功课太多,只能在课余时候做两份功课,一份当天的,一份之前的,不懂的地方就到处逮着人问。
她最经常问四皇子,偶尔问我。 从来都不去问太子。
「我傻呀,我去问太子,太子就是我爹教的,我爹又不知道我学的这么烂,万一跟我爹告状,我爹还不得通知陈太傅下次下手更重一些?」
尉龄听了对她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夸她十分有远见。
「我就总是被父皇责骂,父皇总说我笨。 」尉龄羡慕的说。
许知晚拍拍她的肩膀,说:「你还是太嫩了,改天为兄我好好教教你。 」
尉龄是我们的五妹妹,之前的公主要么夭折,要么出嫁,宫里只剩了她一个公主,因此父皇和母后对她十分疼爱。
相应的,对她的管教也跟着严了些。
从小一直严加管教的尉龄自从在宫宴上遇到许知晚之后,就抱着不肯撒手了,恰逢为她选伴读的时候到了,父皇为她挑了一群大家闺秀,个个仕宦之家,温柔贤淑,多才多艺。 唯独没有许知晚。
「母后,我想要许知晚给我做伴读。 」
「许知晚是谁?」母后问。
「回娘娘,是大学士许喝涛的女儿。 第一轮考试就被刷下去了。 」掌事太监王公公恭恭敬敬地说。
母后宽慰尉龄:「这许知晚想必是学的不够精到,再让她历练历练,你多和这些才学出众的女子们在一起,日日精进,将来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帝国公主。 」
尉龄「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母后不让许知晚进宫,不仅仅是因为她才疏学浅成绩差,而更多的是因为她的父亲许喝涛,是当朝如贵妃的表兄。
如贵妃一向与母后势同水火,又加上她背靠着母族的深厚根基,打也打不了,罚也罚不是。 母后十分忌惮她,自然也就恨屋及乌,连带着对没见过面的许知晚油然而生出一种厌恶。
然后?
然后尉龄躺了三天不肯吃饭。
然后父皇知道了,心疼得不行,连奏折都不看了奔进长乐宫。
然后父皇出来了,下旨说:「把许知晚给我召进来,马上!」
许知晚就这么进宫了,她进宫磕了个头起来说:「皇上,臣女第一轮考试倒数第二名。 」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见皇上第一句要说这个,她一本正经的说:「我又不知道公主不吃饭,还以为皇上突然把我召进来,说不定是看我爹的面子,以为我多大本事呢,我先告诉他,免得他对我期望值过大。 」
尉龄问她:「那倒数第一是谁啊?」
许知晚拍拍她的手说:「一定是个好心人。 」
尉龄疑虑:「为什么倒数第一就是好心人?」
许知晚耐心地跟她解释:「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个人甘愿奉献自我,为大家保住面子,做了那个下地狱的人,你说她心肠好不好?」
尉龄「哦~」的一声茅塞顿开,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尉龄取得了太学班倒数第一的成绩。
父皇笑着把她叫过去,先从生活开始聊天,最近胃口好不好呀,睡眠棒不棒呀,有没有什么烦心事呀,尉龄说,吃的多,睡得好,唯一的烦心事就是吃太多,睡太好,胖了不少。
父皇又问功课难不难呀,跟不跟得上课程进度呀,尉龄说虽然有点难但是学的努力,还是跟得上的。
父皇愁了,孩子这么努力,也没啥别的问题,那看来只能是因为笨,但是自己的女儿总舍不得说她笨,于是一顿好言好语的,把尉龄送回了宫。
回来之后连续几天辗转反侧,长吁短叹,决心以后要帮她挑个实心眼子的好夫婿。
尉龄懵懵懂懂地尚不知自己已经被父皇暗中贴上了标签,每天照样开开心心地上学,这样又过了三个月之后,陈太傅就坐不住了,唤来尉龄,仔细斟酌着语句开口:「为何公主每次课间作业尚可,一到课试,反而不如平常呢?」
尉龄说:「夫子,你可知父皇母后平时是如何教导尉龄的?」
夫子懵懵然地摇了摇头。
尉龄说:「父皇母后教导尉龄,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只有心怀天下,心怀仁德,有兼爱之心,才配做一国公主。 」
夫子肃穆道:「皇上皇后娘娘的教导自是气度非凡,臣等佩服…只是公主,这和您课试有什么关系?」
尉龄说:「因为尉龄要为天下人着想,所以要做倒数第一。 做了倒数第一,就是为大家着想,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夫子笑得和蔼可亲的,声音无比温柔的:「如此好的见地,实在令老夫佩服,佩服。 敢问公主,这见地是哪位博士告诉公主的呀?」
尉龄开心地说:「夫子,您认识的,就是您的学生知晚呀!」
许知晚,罚打扫学堂三个月,抄道德经一百遍。
父皇知道了之后,更加睡不好了。 原来以为尉龄只是笨,结果是傻。 学习不好不要紧,脑子不好可是真要紧。 父皇辗转反侧,决心一定一定要给尉龄找个实心眼子的好夫婿。
16
我给许知晚教礼的事情,大抵整个皇宫都传遍了。 所经之处,太学课中,都拿着同情的眼神瞧着我。
曹锡梁戏谑着说:「三皇子,今日你的回头率格外的高啊。 」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立马知趣地闭上嘴,举手说:「当我什么也没说啊。 」
今日正当早课,值课的陈太傅却久久不来,约莫过了一刻,才急匆匆地赶过来,看上去脸色却不太好,拿出经书也只是恹恹地读着。
尉龄坐在我身后悄悄地说:「知晚,你看陈太傅,怎么看上去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呀?」
许知晚也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前日陈太傅的儿子因为醉酒,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事情闹大了,遭到了皇上的贬斥,所以他这几天心情都不好。 」
尉龄啊地一声,说:「知晚,你好厉害,连这都知道,我在父皇身边都没听过。 」
许知晚小声说:「那天我正好在街上,亲眼看见了。 」
尉龄奇道:「不对呀,知晚,我怎么记得前天,你是在吴老夫子那里学礼呀,怎么会跑到宫外去了?」
许知晚说:「就是因为我偷偷跑出宫去,所以才会被吴老夫子送到你三哥那里。 」
尉龄开心地说:「知晚,你可真是因祸得福啊。 」
许知晚用更低的声音说:「尉龄,你错了,这叫万劫不复…」
「许知晚!」
陈太傅怒不可遏地用手指着她:「顽劣不堪!罔顾纪律,你给我站起来!」
「刚刚我上课讲的是何内容,你现在给我说一遍!」
17
陈太傅向来教学严厉,且为人骄傲自矜,不肯在人前过分的张扬喜怒哀乐。 这次表情却愤怒至极,连带着面颊都被气红了。 想必是听到了许知晚谈话的内容,而感到羞怒交加。
许知晚站起来,朝陈太傅作了个揖,不慌不忙地说:「夫子,您刚刚讲到的是中庸里的第十四篇,教导我们素位而行,安分守己。 在其位,谋其政,不欺于上,不瞒于下,方是处世之道。 」
曹锡梁在我旁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道:「还以为她整日里不务正业,没想到还有点东西嘛。 」
陈太傅也是微微一怔,大概没想到许知晚看上去不曾听课,却讲起来头头是道,但许是一口恶气还盘旋在胸口,便沉声道:「别以为你能说出来就洋洋得意,纸上谈兵不算什么,你说说,你自己可做到这素位而行了?!」
许知晚道:「学生以为做到了。 」
陈太傅嘲讽地哈哈笑出了声,说:「一个被十余学士拒教的学生,居然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做到素位而行,你这是如何敢说出口的,还请你教教老夫,也让老夫跟着学习学习。 」
陈太傅笑得大声,连着太学班其余素日里调皮的学生也跟着大笑起来,许知晚站在一片笑声中,却微微一笑,毫不在意,陈太傅指着她越发嘲讽起来:「你看看你,连老夫都替你面上发红,你还好意思站在这里,我若是你,就早早地卷起铺盖,回家绣花去了!」
学堂里的笑声更大了,许知晚突然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起来,陈太傅怒道:「你笑什么!」
许知晚看上老老实实地说:「我见夫子笑,所以我也笑。 」
此话一出,学堂上先是一静,而后猛然爆发出更大的笑声,陈太傅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曹锡梁在一旁叹息着对我说:「刚刚还以为她原来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却是比疯子还多一味傻,没药救了,没药救了哦。 」
我说:「闭嘴。 」
许知晚又不慌不忙地作个揖,笑道:「夫子,您说我不是素位而行,您刚刚又何曾做到呢。 」
「您虽为夫子,却因为私事而迁怒于学生,此为失礼。 学生认真回答了您的问题,您却借机嘲讽学生,此为失德。
因此学生私以为,夫子和学生是一样的人,」
「所以,夫子笑,我也笑。 」
陈太傅闻言,气得连手指头都指不稳了,连声「你你你」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想来一生自傲骄矜,今天却被小小学生当堂指责,当下怒极,拿起放在一边的钢尺就要冲着许知晚打过来。
尉龄尖叫一声,连忙起身想要护住知晚,陈太傅的戒尺来不及收回去,眼看就要打在她们身上——
「啪」
我握住陈太傅的手腕,说:「夫子,您失态了。 」
戒尺停在半空,还差一寸,就会打到许知晚的脸。
门口传来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18
夜色温凉如水,太学面前的宫人往来如织。
每一个宫人经过学堂都会微微一福,然后窃窃私语着离去。 有的,还在偷笑。
学堂门口,许知晚,尉龄,我,曹锡梁整整齐齐地跪着。
准确来说,是一边跪着,一边抄书。
许知晚说:「多谢各位仗义相伴,我许知晚记住了,来日必当结草衔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尉龄道:「知晚,你别说了,快抄吧,再不抄完,今晚又不能用膳了。 」
许知晚说:「尉龄,你回去吧,你父皇又没罚你的跪,你身子不好,在这跪久了是会生病的。 」
尉龄摇了摇头,说:「我不回去,父皇心疼我,只要我在这跪着,他一定舍不得,一舍不得,就会放你们先走了。 」
她们在那互相推让,曹锡梁看不下去了,插嘴道:「喂喂喂,你们怎么没人心疼我呀?你们打架,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我也得在这跪着呀?」
我和许知晚同时开口训斥他:「闭嘴。 」
今日父皇和许大学士赶到太学,原来是想着巡视学子们的学习现况,没想到正好撞见这乱糟糟的一幕。
父皇念着前日才训斥过陈太傅的儿子,今日再对他本人加以斥责,未免有些太过严苛,怕伤了老臣的心,打算糊弄了事,没想到许大学士知道后却勃然大怒,当即行礼要求严惩许知晚。
尉龄着急地说:「这也不能全怪知晚,夫子他确实取笑了知晚,父皇,您平时不是说赏罚分明吗,怎么今天却如此偏心!」
父皇看见尉龄难过,一下子就心软了,他沉吟片刻,道:「我看许氏也不曾…」
「皇上!」
许大学士深深一礼,沉声道:「微臣教女无方,请皇上施以惩戒,今日皇上若是顾及微臣颜面,纵容知晚,微臣无脸再立于朝堂之上!」言毕,又是深深一礼。
尉龄鼻子都要气歪了,对许大学士说:「许首辅,知晚可是您的女儿,她又没有母亲,您都不护着她,难怪知晚整日里被人欺负!您只知道您的面子,可有考虑过知晚的感受!」
许大学士正视着前方,面不改色地说:「正因为许知晚是微臣的女儿,她的一言一行有过,均是微臣的错,即使国法不惩,家法也要惩!」
尉龄气极,想要上前理论,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许知晚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她冲尉龄安慰地笑笑,然后敛衣整袖,直直地跪在父皇面前:
「皇上,臣女有罪,甘愿领罚。 」
夜色渐深,太学堂前的灯笼一个接着一个亮起来了,一个小太监急慌慌地从门口跑来,扑通一声跪在尉龄面前:「公主,您…您快回去吧,皇上知道了,急得不得了,过会说要来看您呢!」
尉龄说:「我不走,除非知晚走。 」
小太监急得在地上砰砰砰地磕头,许知晚说:「哎哎哎,你快别磕了,不年不节的,你这么磕,我也没得打赏给你啊。 」
小太监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许知晚接着拍拍尉龄的手背,说:「尉龄,我问你个问题,我平常最怕什么?」
尉龄皱着眉想了半天,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
许知晚啧地一声,弹了弹她的额头:「傻啊,我最怕饿,我现在都快饿死了。 」
尉龄担心地说:「对呀,那我们赶紧抄吧,早点抄完,你就能去吃东西了。 」
许知晚一把揽过她的肩膀,道:「没事没事,不用那么麻烦的,你呢,现在帮我个忙,很快我们大家就会有东西吃了。 」
尉龄傻傻地说:「好啊好啊,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许知晚笑眯眯地说:「很简单,你现在假装妥协,赶紧回宫去,然后你父皇肯定心疼死你了,一定给你准一大桌好吃的,然后你就赶紧吃,趁她们不注意,偷偷留点点心,这样,我们就都有东西吃啦~」
尉龄恍然大悟,直夸许知晚聪明,然后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回宫。 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小太监见她终于同意回去了,喜笑颜开,一个劲的朝许知晚作揖。 嘴上嚷着:「多谢许姑娘,多谢许姑娘!」
许知晚笑着摆摆手,表示照单全收。
「没想到啊,」曹锡梁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道:「许知晚,没想到啊,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还挺有计谋,本公子现如今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笨了。 」
许知晚没有理会他,而是笑着冲我道:「三皇子,今日,多谢你啦。 」
我道:「无妨。 」
她对我说:「其实,今日你也可以不用陪我一起在这罚跪的,你并没什么错。 」
我说:「如今我是你的习礼老师了,今日之事,你没错,我就没错。 一旦你有错,我也是同罪。 」
她转过脸来笑吟吟地看着我:「那你觉得,今日我可有错?」
我说:「有错,错在不该在太学课上私语太傅私事,但今日之罪却不在你。 」
「要说罚,被罚的也不该是你。 」
她转过脸去,不再说话,好半天才笑着说:「没关系啦,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想得开,我不在乎。 」
我转过头去看着她。
她只露出一扇侧脸,光洁如玉,额间碎发轻轻飞散,勾勒出温润的轮廓。
许知晚,其实不像她表面所说的那样没心没肺。
今日她拉住了尉龄,在父皇和许大学士面前徐徐下跪时,嘴角是上扬的,但低垂的眼眸里却有点点晶光。
满堂取笑她时她不曾哭,陈太傅对她动手时她不曾哭,父皇进来呵责她时她也不曾哭。
但当许大学士大义凛然地求罚于她时,她哭了。
只有我看见了。
我轻轻地回了她一句:「嗯。 」
我的心里,开始有点软了。
21
东方微微掀起一道蒙白的亮光时,我同许知晚回到了营帐。
因着受伤,我们两人看起来十分狼狈,一个一肩膀血,一个一手的血,许知晚还沾了些在下巴上。 偏偏又都着的是浅色衣裳,乍一眼望过去,很是惊人。
或者说吓人。
曹锡梁远远迎上来,恨不得把眼珠子从眼眶里摘出来粘在我们身上,一路张着嘴过来,我们眼睁睁地看他喝进去几口凉风,又摔了个跟头,猛咳了几下之后,才流着泪瞠目结舌地道:「…殿下,你莫不是和许知晚昨夜在树林生吃鹿肉,才弄得一身血污吧?」
许知晚微笑着对他说:「你麻痹。 」
父皇见了我们,异常震怒,木兰围场出现刺杀行为,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当下下令缉拿全部昨夜巡岗侍卫,通通押进慎刑司严刑拷打,命其势必要追出幕后黑手。 又吩咐令最好的太医速速来殿诊侯,所用一切均要最好的药材。
一切安排妥当后,又转过来问我:
「瑨儿,昨夜你遭刺杀之时,可有何发现,那凶器又是何物?」
我道:「儿臣并无发现。 」
「伤口是箭伤,只是寻常箭支,已被儿臣丢弃了。 」
父皇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转向许知晚身上,又道:「许氏昨日也一同遇刺了吗?」
许知晚正要开口,我已回道:「许氏与尉龄交好,昨夜见尉龄伤心,本也是上山狩鹿,恰巧发现有人行刺儿臣,这手上的伤口是为了救儿臣才受伤的。 」
父皇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望向许知晚的眼神也平添了几分慈祥,温声道:「好一个义勇的孩子,朕定会命太医好好医治你。 」
许知晚笑眯眯地说:「皇上,这都是臣女应该的,应该的哈。 」
父皇又嘱咐了两句,看着太医进来医治之后,便转身出去了。 他出去未曾多久,殿门外啪嗒啪嗒地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急切地推开,露出尉龄一张红肿着眼的脸。
「知晚,三哥,听说…听说昨夜你们出去一晚未归,都是尉龄不好,尉龄…」
许知晚温柔地冲她招招手,尉龄抽抽答答地进来了,乖顺地挨着许知晚坐下,许知晚用帕子就着一旁盆里的清水沾了沾,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语气无比柔和地同她道:「尉龄乖,这怎么能怪尉龄呢,这只是场意外,尉龄…」
尉龄打断许知晚的安慰,捏起袍角拭着泪道:「知晚,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昨夜在殿堂上哭,你们也不至于沦落到晚上要去树林生吃鹿肉。 」
「你们喜欢吃鹿肉,尉龄以后再也不拦着了,其实昨日殿堂上我也不是不许你们吃,只是想着以后能养成小鹿,也能送你一只,以后我们就可以一同策鹿而游,可不好?」
又急切地说:「我方才听说,你们生吃鹿肉之后,胃肠很不舒服,下泄之症很严重,现在可还好些?我带了好多裁好的绸缎,用来…用来最是合适,你拿去,我让尚琴吩咐她们又多裁了些,你和三哥都够用。 」
殿内静了片刻。
许知晚温柔地,面不改色地,笑眯眯地同尉龄道:「尉龄真周到,真是个好孩子,是哪位义士告诉你,我们生吃鹿肉,添了下泄之症呀?」
尉龄又拭了一把泪,道:
「是方才我遇到曹锡梁哥哥,他告诉我的。 」
22
我从殿内出来之时,天已大亮。
沿着小路一路信步走着,一路上遇到的宫女侍卫大抵已知道我遇刺之事,并不十分惊讶,只是依礼行礼。 也没有张望。
路过一个石墙转过角,便看见四皇子李怀玦迎面走来。
「三哥。 」李怀玦冲我拱拱手道:「方才听闻三哥遇刺,正要去探望,可巧就在这碰上了。 」
我也是一笑:「父皇已经召来太医包扎好了,伤口不深,也没切中要害,并无大碍。 」目光落在他仍悬挂在胸前的右臂,便道:「四弟的手伤可好些?」
李怀玦笑说:「还那样,上个月马上摔下来之后,太医说至少要三个月康复,这才第二个月,只能歇着。 」
我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存。 四弟向来善射箭,如果康复了,昨夜上山钦定狩猎的必定是你,可不是要遭为兄此罪了?」
李怀玦笑道:「三哥无论何时,说话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
我一笑。
回到了殿内,小福子早早地迎上来,一叠声地认罪,我挥了挥手,道:「这也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 」
顿了片刻,又问道:「今日可有人来看过我?」
小福子恭恭敬敬地道:「今儿早上,二皇子,四皇子和五公主来瞧过,恰巧您都不在,就都又走了。 」
我道:「那太子呢?」
小福子想了想,道:「太子的太监小贵子来过一次,问了殿下如何。 」
太子…
小福子关切地道:「殿下一夜不曾好眠,奴才已经整顿好了床铺,殿下去休息片刻吧。 」
我往殿内走了几步,又停住,小福子问道:「殿下?可有何不妥?」
「无事。 」我一边抬步往殿外走去,边道:「我有些许闲务要处理,不必跟上来了。 」
22
我和太子,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他并非母后所出,但也是嫡出,在父皇尚且做太子之时,府上的太子妃并不是母后,而是前朝郭将军的嫡女郭氏。
后来未及父皇登基,郭氏便因病过身了,只余下太子,父皇又迎娶了我的母后。 当时太子年仅三岁,母后对他一直视如己出,就连我出生之后,也未改变这一点。
听闻父皇与郭氏的感情极好,因着他生母早逝,父皇一登基就立了他为太子。
论情分,我们从小手足相抵,论名分,这些年,太子一直接受的都是储君的教育。
我实在想不明白。
太子的住处离我不远,也是母后指的,道是我们两个从小的情分,必得挨着。 每每出来狩猎,总是我们的住处挨得最近。
我抬步走了进去。
殿内异常安静,奇的是连一个伺候的人都寻不见。
空气里一股淡淡的奇异的味道,闻着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
「谁?」
卧殿深处,传来一声低喝。
我停在门口,道:「是我,怀鼎。 」
卧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片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李齐鼎冲我淡淡一笑:「怀瑨,你来了。 」
我静静看着他,不做言语。
他一面咳着,一面踱了出来,天已大亮了,他却还未束发沐冠,头发只是松松地散在肩膀上,身上着的也是一袭软袍,他走到门厅,一面示意我坐下,一面自己坐下,声音低沉地道:「我早上打发人去瞧你,回来说你不在,伤可好些?」
我并没有走过去,仍旧站在原地,道:「无碍,只是轻伤。 」
他的脸上似有欣慰之色,道:「那便好。 」见我不动,停了停又道:「今日一早,服侍的人都让我打发出去了,殿内没有人,招待还不周,你可别见怪。 」
我看了他片刻,缓缓走过去,就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道:「你我兄弟,又何必拘这些虚礼。 」
他一笑,道:「也是。 」
他说了这一会话,看上去像是体力不支了一般,捂着胸口又咳了许久。 好半天才停,笑道:「也不知怎么了,昨夜起开始就病着,直咳了这一夜,到早上还恍惚着,打发太医来瞧了,却也说不出是什么病,只是要寻一味无根草,止咳最有效,所以今儿一早,就打发他们去寻了。 」
他笑着说话,直看脸色,只是些许无奈。 我道:「你昨夜可一夜在殿中。 」
他点了点头,笑道:「还能哪去?昨夜晚宴后便回来歇下来,还看尉龄哭了半晌的鼻子,还赔上了我殿内新来的一个会做纸鸢的小太监,这小丫头。 」
一面说着,一面又将手捂在嘴上低低地咳起来了。 软袍的袖子从手臂上滑下来。 露出的右手手肘上,一道血痕赫然。
他并未发现伤口的暴露,见我怔怔地看着,笑道:「这是如何了?一大早过来,整个人都与往常不大一样了,可不是昨夜吓着了?」
他又道:「说来,也是兄长的不是。 」
我抬眼望向他。
心中隐隐的,一阵又一阵的不安,似潮袭来。
他一面咳着,一面笑着说:「小时候我们一齐长大,你刚会走路时就喜欢捉着我的衣摆。 在身后摇摇晃晃的唤我『齐鼎哥哥,齐鼎哥哥』,那个时候你门牙都未齐,吐字总是不清,好好的齐鼎哥哥,总是叫成气鼎锅锅,气鼎锅锅,惹得当时周围的同龄小儿也跟着唤我气鼎锅锅,我也年纪小,被你一唤,气得一个月都不吃锅子。 」
「后来有一次,你同我跟着父皇,也是去木兰围场,在围场上为了逮一只狍子,我不小心摔进陷阱里,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做的?」
我道:「我当时解下腰带来够你。 」
他哈哈一笑,道:「是啊,可惜力气太小了,没把我拉上来,反而把你给拉下去了,把你拉下来的时候你又扑腾脚,结果连裤子都挣掉了。 」
「我当时很愧疚,跟你道对不起,你还故作镇定地说:『没关系,怀鼎哥哥,兄弟之间不言谢,只是等会父皇派人来救我们,能不能先借条裤子给我穿。 』」
他笑了片刻,道:「那时候,我还对你说了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我说,今日你救我,来日我救你,咱两兄弟之间,以后互爱互助,这样就都不会受伤,也不会没裤子穿了。 」
「结果,你昨日遇刺,我却没能救你。 」他又咳了半晌,笑说:「这可不是兄长的不是?」
23
我回到自己的殿阁的时候,已是晌午。
远远的,便觉着殿内的气氛有些许不对。
从殿门口,蜿蜒一路到殿内,路的两侧乌压压地跪着一群群人,以首顿地,靠在两侧瑟瑟发抖。
…若是许知晚见了这一幕,肯定会一脸惊讶地说:「三殿下,你好人缘呐,看看这阵仗,离过年还有几个月,就这么早早地有人来找你拜年啦。 」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竟在这个时候想起许知晚,想起她便罢了,连着她的胡话也一同想起,看来我着实是没休息好。
殿内蓦地飞出一个人影,小福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道:「三殿下,您可算回来啦!奴才刚刚着人出去好一通找您,到处都没找到,奴才…」
我伸手打断他语无伦次的话,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福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声道:「皇…皇后娘娘来啦。 」
我叹了口气。
殿门的帘子被一把掀起,一个小宫女踩着小碎步跑过来,冲我一礼,道:「三殿下,娘娘已知您已回来了,命您即刻赶过去见她。 」
没等我开口,小宫女又是一礼,道:「娘娘还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您要是嫌她烦避开她,她就日日过来您宫中找您。 直到您愿意见她为止。 」
此话一出,那些跪倒在地的奴仆们都将头抬了起来,一道道灼热的眼光恳切地望着我。
我扶了扶额头,道:「好吧。 」
母后从我记事起,脾气就不大好。
她出身武将之家,性格勇猛剽悍,据说小时候还随着外祖父一同上过战场,虽然后来她本人极力否认这一点。
但从她小时候因着我淘气,布局哄着太学班其他小孩心甘情愿地把我供出来,又亲自动手掌掴我屁股的行为来看。
我更倾向于相信她打过仗。
进了门,小宫女替我挑开帘子,入门正座上倚着一个一身淡黄锦衣的女子,高挑着蛾眉,见我进来,冲我招手道:「瑨儿,过来,让母后看看,这伤可还重不重?」
我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伤,也值得母后跑过来这么大动干戈。 」
她冷笑着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说:「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敢伤了我的儿子!」
我无奈一笑。
母后招我靠近,令一旁的枝黎姑姑替我查看伤势,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对我道:「这是你外祖父当年上战场时,军中神医给配的好药,涂上可祛疤止痛,可惜神医去得早,也没留下配方,母后也就留下这一瓶,你拿回去,好生涂着。 」
我道:「母后说的,儿臣一定照做。 」
「对了,」她微微挑起凤眼,流光溢彩的眸子转到眼角朝我看了一眼,道:「我听说,此次你遇刺,许家的那个小妖精也跟在身边?」
我感到一阵头痛。
…早就知道这种小伤,在母后眼里并不算得什么,此次过来,一定不只是过来瞧瞧伤势这么简单。
我说:「许氏跟儿臣是碰巧在山头遇见,箭射过来的时候,她以手捉箭,才使得儿臣没有身负重伤,算是儿臣的恩人。 」
母后哼了一声,道:「她们许家能有什么好人?从许霓瑜,到那个新来的许宓,都是一副看上去知书达理的样子,结果呢?做姑母的整日惑上也罢了,侄女也有样学样,一听到太子要预选太子妃的消息,就把侄女塞过来,令人不齿。 」
我心头一跳,问道:「太子选妃,许家哪个侄女要过来?」
母后皱着眉道:「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个许宓。 」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母后瞅着我的反应,道:「怎么,你害怕是那个许知晚?」
乍然被说破心事,我的脸上一下子淡淡地发起热来,母后欣然点头道:「还是瑨儿心疼你二哥,你放心吧。 」
「虽说许知晚虽然不像许霓瑜娇滴滴地看上去就讨厌,但是也太疯疯癫癫了,哪有个女孩儿的样子,许家要送也得选个知礼合规矩的,许知晚她不够格。 」
我心叹一声,母后啊,你哪有资格说别人不像个女孩儿的样子。
她又道:「我看,这次她大半夜疯疯癫癫跑出去,也太不成个体统,虽说救了你,有功,但也有过,功过相冲,就赐她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再让她抄一百遍女训给我,赏罚分明。 」
又哼了一声,道:「也省的她姑母别仗着她侄女救了我儿子,就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起来,本宫要让她们知道,什么是规矩。 」
母后又叮嘱了几句,待枝黎姑姑查看了我的伤口,告知确实不是重伤之后,便离去了。 母后一踏出门槛,她的侍从也跟着一礼,堪堪欲出门时,我轻唤了一声「枝黎姑姑。 」
枝黎姑姑听见我唤,便住了脚,待侍从都走光之后,才走近一礼,道:「三殿下有何吩咐?」
我从门庭柜中拿出一个锦盒给她,说:「上回母后念着睡不好,总头疼,这盒里是我托人从江南带来的安神香,你回去给她点上,可以舒缓症结。 」
枝黎姑姑冲我温和一笑,说:「三皇子有这样好的孝心,何不自己亲自给皇后娘娘。 」
我说:「只是小事,刻意了反倒不好了。 」顿一顿,又问道:「母后最近可常去看望太子?」
枝黎姑姑说:「太子要预着选妃了,娘娘正忙着准,近日里忙的很,只是偶尔去瞧瞧太子。 」
我笑着说:「这也好。 」枝黎姑姑也笑了一笑,说:「殿下可还有什么要紧事?皇后那里离不开奴婢,怕是得走了。 」
我道:「方才母后说要赐许氏一套文房四宝,可巧我这里正有一套,是去年生辰时得的,放在我这里也是多余,姑姑平日里还要帮母后料理这许多事,不如我让小福子去给许氏送这文房四宝,再给她传旨,也省得姑姑费心了。 」
枝黎姑姑想了想,笑道:「既如此,奴婢就多谢三殿下了。 」
枝黎姑姑走后,小福子挠着头同我说:「殿下,我怎么记得,您去年生辰并没有收到文房四宝的礼物啊?」
我拿起一卷书,说:「你没记错,我没有这种礼物。 」
小福子又挠了挠头,说:「那您这传旨…」
我说:「旨就不必去传了,你去寻一套女训过来,再替我砚好墨。 」
小福子倏地瞪大眼睛:「殿下…你…你这是…」
23
写下纸上最后一个字时,我放下笔,揉了揉手。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了,一弯细月遥遥挂在枝头。
我松了松肩膀,有些疼。 写字时因着肩膀受伤不能乱动,一下午吊着膀子写字甚是累人,于是歇了歇,放下笔,信步出去了。
木兰围场四周依着山,住处附近虽然没有野兽,但是也有丛木疏鸟。 我走到附近一座小山丘前,这里隐着几道竹子,晚风吹起,梳着几缕凉意,倒是十分畅快。
「三殿下也是来此处看热闹的吗?」一个瓮瓮的声音在脚边响起。
我吓了一大跳,低头一看,许知晚蹲在地上一块大石头边上。
因着天黑,她又穿着深色衣裙,猛一下还真看不出来这里蹲着个人。
「你大晚上趴在这里做什么?」
许知晚说:「什么趴?我这是蹲好吗,趴着听上去像个蛤蟆似的。 」又朝我招招手,说:「来来来,快过来,这里有好东西看。 」
我跟着她一道蹲下,她用手撩起眼前一帘细竹,说:「你看。 」
竹叶翻飞间,对面那颗大梧桐树下,就着月光织出两道影子,看着身形像是一男一女,都站的很近,只是默默相对,并不说话。
我说:「许知晚,你在这偷看别人约会?」
许知晚啧了一声,小声道:「什么偷看不偷看的,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他们去哪约会不好,非要来这,要真是见不得人,就找个僻静角落呗。 」
「偏偏又非要玩弄风雅,跑到这大庭广众的地方。 既然跑到这大庭广众的地方来了,被看见了那就不算偷看了。 我还说是他们故意让我看的呢,你说对否不对否?」
………
跟许知晚理论,是我错了。
她这厢还没发表完自己的长篇大论,那边隔着风,恍恍惚惚地吹来了一阵声音,站在梧桐树底下那对玩弄风雅的小鸳鸯,开口说话了。
一个男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
女的说:「别说了,我知道,这也不是你能左右的。 」
男的说:「不,都是我没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看着你…」
男的像是说不下去了,一拳打在树上,震起树叶哗啦。 女的一把扑过去,握住他的手,说:「你这是何苦!」说完,树底下两个影子相织,两个人搂在一起呜呜呜地哭了出来。
许知晚小声哎哎了两声说:「先别哭呀,到底眼睁睁地看着她干什么呀,也不说完,啧。 」
两个人搂在一起呜呜呜地哭着,哭了好大一会,像是累了,那女的影子依在男的影子怀里,男的又将她扶正,远远看过去,像是在深情对视。
许知晚说:「依我的经验,这男的恐怕是在酝酿怎么下嘴。 」
她话音刚落,那男的便缓缓矮下头,地上的影子从一双混为了一个,两个人在月光底下吻得如胶似漆。
我把目光从这对鸳鸯的身上挪回到许知晚脸上,酝酿了一会,问道:「你刚刚说依你的经验,你在这上面有什么经验?」
许知晚兴致勃勃地望着那对鸳鸯亲嘴,头也不回地对我说:「哎,这种经验我多了去了。 」
我的心猛然一沉。
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那里有许多这样的话本子,上面全是有关于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下回给你带几本过来,也让你长长经验。 」
她在这边说着,那边的情况却开始不对劲起来,那男的亲了半晌,放开了女的,又含情脉脉地望着,手放在女的的肩膀头上,又一寸一寸往下移,影子被抽出一根长条,那男的解开了女的的腰带,又扒下了她的外袍…
我伸手刷的一把拉过许知晚,另一只手迅速覆上她的眼睛。
许知晚说:「哎哎哎,你干嘛呢,松开我松开我,好戏正看到当头呢。 」
她扒着我的手,脚下不断踢腾,踢落了一块碎石,啪嗒往下摔出一声重响。
我俩一呆。
再往回看,那对苦命鸳鸯似是被这巨响惊了一下,女的飞快地穿上外袍,男的也是慌慌张张地理顺自己的衣襟,两人从树底下飞快地奔了出来。
我俩又是一呆。
方才一呆,乃是一惊,这一呆,却是一吓。
只因这树底下奔出来的两只鸳鸯,刚刚隐在树底,声音又飘飘忽忽地听不大清,未曾认出来,现在跑出来了,借着月光一照,却发现是对熟人。
四皇子李怀玦,和前日才险些射伤太子的许宓。
许知晚怔怔地回过头跟我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
怎么以【我只想在后宫当一条咸鱼】为开头写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