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缘字诀:眼前人是心上月》
我爹五十大寿之日,各家上门贺寿也又有求娶贵女之际。
高家官邸大门口,忽然来了一个头戴草标一身素缟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说,她是高太尉的当年被抱错的女儿。
不但引得路人议论纷纷,特意前来祝寿的秦王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晋王噙着笑意,怜悯之余,更是亲自将她扶起……
而那姗姗来迟的太子眼眸深邃,不发一言。
这一切全被太子身旁已经怀有身孕的太子妃高月,收入眼底。
1.
坊间说,高太尉一门嫡出双姝,早有满城白月光的长女高月嫁给太子,贤良恭顺,才貌双全,受皇家赞誉。 小女儿高雯自幼跟出家为道的大长公主谈经论道,十五岁归家,出落得亭亭玉立,也是誉满京城的名门闺秀。
我爹就是传言中的高太尉,手中持有兵权,又深受皇帝倚重,连膝下宛如满城白月光美丽高贵的长女高月,也是破例嫁给了太子。
高家荣宠,在大夏朝来说,绝无仅有。
今日寿宴,是我爹五十岁的整寿,本来就相邀几家亲厚,兼着我分散到各地的兄弟,能够一家人聚一聚。 谁承想,各家来齐正要开席,门房来报,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我爹闻言,只教身旁多年倚重的幕僚张先生亲自出去处置。
我娘在身旁,明显觉察出了什么,却端着主母稳重温婉的笑意,和燕国公夫人赔笑说了几句。
我那一桌是小辈女眷,凭着内力,远远听见燕国公夫人在问,是不是太子与太子妃亲临了。
我娘还说了什么,就遮掩过去了。
高家如今已经是盛宠了,如果太子和太子妃亲临祝寿,这未免太过了。
虽说和天家结亲,君君臣臣,可到底不敢太过越矩。
那日不知怎么,连我也隐隐觉得不对劲,寻了个借口,便在花园翻墙到了前院的游廊的瓦檐上,趴着看究竟发生何事。
俗话怎么说来着,一身孝,女儿俏。
于是我见着了,至今想起仍旧是啼笑皆非的一幕,一个头戴草标、身着素缟的女子,跪在官邸门前,潸然泪下,好不可怜。 门口议论围观的百姓,那是一圈又一圈,好似遇到了当街告官诉冤的惨事。
若是告官是不是走错了地儿?
若是卖身葬父也不是这个流程??
若寻负心汉上门哭闹倒还有几分像……
可是事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这个女子是来寻亲的。
寻的正是我家的亲。
她说,她叫高白莲,是十七年前太尉夫人生产时,因为抱错而流落民间的女婴。
哈?这……
此话一出,不但是百姓哗然,就是屈尊降贵前来太尉府贺寿的秦王与晋王都啧啧称奇。
这时候,我爹和我娘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已经晚了。
秦王和晋王并无请帖,也无拜帖,是临时起意过来太尉府的,谁承想就见证了这样的鬼热闹。
素来严谨持重的秦王狐疑地眯起了眼睛,并不十分友好地打量着高白莲。
晋王则是噙着笑意,美人临风落泪,可不是楚楚可怜,心生怜悯之余,更是亲自将她扶起。
我爹娘刚到门口的时候,东宫的马车也正好停在了太尉官邸门前,侍卫将整条街的百姓驱散,可那见证了一出好戏的百姓,今日晚饭前就会把太尉家抱错千金的消息,添油加醋地传遍整个京城。
我爹虽然不会诚惶诚恐,但见证了这样三王开泰,倒也是蹙着眉,和太子与其他两位王爷见了礼,是丝毫未搭理过高白莲。
高白莲急了,忽然上前就跪下,磕头,喊爹,那动作行云流水,似是提前排练过千万遍地熟悉。
除了没抱大腿之外,当真是唱堂会的名角都做不到这样精彩,让人拍案叫绝。
加上她生得也是貌美,欲述还语,一分楚楚可怜,也展现出了九分清丽凄美。
太子眼眸深邃,不发一言,这一切全被太子身旁已经怀有身孕的太子妃高月,收入眼底。
我爹使了个眼色,侍卫已经架走了高白莲。
笑话,当朝太尉能叫你一介民女近身,几个侍卫这半年的俸禄就别想要了。
高白莲咬唇,还想说什么,已经有府邸的粗使婆子往口里塞帕子,押着她下去细细盘问了。
秦王还好,不置一提。
晋王则一直笑眯眯地盯着高白莲,似乎对她有些别样的趣味。
太子扶着太子妃,也就是我的长姐高月,威武气派难得神情柔和。
2.
我娘派得力的嬷嬷审了一夜,把获得的信息一起给了我爹手下的人,他们收集信息算快,不过五日,就把高白莲的来历,以及前十七年的种种事迹给查了个底掉。
证据一一摆在我爹娘面前,即便是再不愿意,也只能接受,高白莲真是十七年前给抱错的高家女儿。
太尉府家自然不可能出现夫人生产抱错的孩子的荒唐事儿,可十七年前我爹还是戍边的将领,外族来犯,边境的城池告急,人人自危。
我娘即将临盆,在大街上和家人走散,就躲到了城中一处民舍。
那时,我娘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独自一人生下了我三哥,生完就力竭昏迷了过去。
等到悠悠醒来,才发现一个陌生的农妇帮自己清洗完了血污,还安抚了襁褓中的孩子。 在农妇的口述中,她是和丈夫在城破那日走散了,恰好躲进了城中隐蔽的院子里,看见了我娘生产时鲜血淋漓的场景,身旁无人,就「好心」帮助了我娘与三哥。
现在想起来,农妇必定撒了谎,趁着我娘昏迷,就把自己的儿子和高白莲对换了!
更讽刺的是,那农妇后来为了生计,居然送高家的女儿去了戏班唱戏,取了个艺名「小白莲」。 自己则是靠着一个乡下屠夫的姘头养活,半个月前因贪吃,吞了一块肥硕的猪蹄,活活噎死的……
「荒谬!当真是荒谬!」我爹气得拍桌,桌子都快被拍烂了,面前却是跪着我的三哥,以及小声啜泣的高白莲。
我三哥在边关,和大哥在边关军营中历练,每回打仗都是先锋出征地勇猛,虽然文韬武略比不上大哥,我爹对三哥也算满意。
如今,上门来一个只会一味哭啼的女儿,就换了他含辛茹苦抚养的儿子,可不是叫人心生愤恨么。
最让我娘生恨的是,那农妇当年还是在边关时的高家的奶嬷嬷,待了一年,其实就是为了看我家是不是真的把她的儿子当作自己的儿子。
一年后,农妇因对我娘有救命之恩,得了好些钱财,才带着女儿离开了高家。 自此,下落不明。
我娘为人宽厚,虽那农妇走时,她梳妆台上的陪嫁的几件金镯子和金凤钗不翼而飞,可也是找人寻过那农妇,想她孤儿寡母,谋生多少不容易。
谁承想,农妇顺走的哪里只是那些陪嫁物品,更有她十月怀胎亲生的女儿啊!
这次,高白莲上门认亲的凭证里就有我娘丢失的金镯子。
我娘瞧着那花纹模糊的金镯子,想象农妇拿着在手不断磋磨,眉头紧锁,连碰也不碰,十足地嫌恶。
算那个农妇好运,竟是那么轻易就一命呜呼了。
而高白莲之所以一身素缟就是因为刚帮养母下葬,自己千里迢迢赴京来寻亲的。
得了,造孽的债主没了,只剩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小白莲,我爹娘还能怎么办,自然是留下来养着。
毕竟是亲生的。
至于我三哥,已经养了十七年,也不可能赶出府去。
太尉府自此多了一位二小姐,高洁。
小白莲的名号实在是不能用了,就是在乡下戏班唱戏的经历,我爹娘也恨不得将这段记忆从高洁的脑海中洗去。
而我三哥因生母的种种,实在无颜留在家里,留书回了边关。
高洁洗干净之后,换下那身晦气的素衣,面容和我娘倒是有六七分相像,只是眉目间一直化不开的忧愁,言语也是戚戚然,叫我娘比瞧见我刚回府的时候,蹙眉蹙得更紧。
我爹寿宴那日的孤女认亲,闹得极大,不但是百姓与官宦人家议论,连大内中皇后和太后都和太子妃过问起此事,当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可比起高洁之后的所作所为,竟是不够看的。
起初,我娘对她总归是心存芥蒂的,安排她住在离主屋极远的独院,拨了三四个丫鬟去伺候,另外也让教养嬷嬷去叫她规矩。
没想到,她竟是个身体羸弱的主儿,让她捧茶行礼,不是手扭了就是脚崴了,让她练走路,脚下总是软飘飘的,身段窈窕,确实是临风纤纤,奈何委实不够端庄。 终于有日,在院中站了不到一炷香,就悄无声息地昏过去了。
她院中的丫鬟一声惊呼,打扇的打扇,掐人中的掐人中,请大夫的请大夫。 自此,嬷嬷也不告状了,直言二小姐是七窍开了六窍,实在教不了。
3.
盛夏某一日,正午日头正毒,荷叶亭亭水光摇曳,蛙叫声一明一暗地响着,似乎这一阵阵的热浪,也没办法叫它停止住呱噪。
我身子站得笔直,任由丫鬟们给我穿着一层层的华服,身旁的嬷嬷一遍遍地嘱咐我,二姑娘要矜持,走路要小步,笑要不露齿……
这是我从关中回到京城的第三个月,仍旧是学不会那些所谓官勋贵女的繁文缛节。
只因我是自幼不在父母身边长大,而是自五岁起就拜在学道的大长公主门下,和大长公主一道在关中有名的道家圣地缥缈宗闭门求道。
说是闭门求道,事实上师父,也就是大长公主,其实是带着我行走江湖,在十年间带着我领略了大夏朝境内境外的山河壮丽,民风人文。
十年间,我读书是少了些,可是习武,不是我自夸,江湖上的三流别想在我手里转过十招。
「母亲呢?」我侧面问百灵。
「夫人在花厅和燕国公夫人喝茶呢。 」
自我回来之后,想与高家结亲的人家,可真真是从太尉官邸排到了顺天衙门门口,燕国公家就是其中之一。
我又问:「三哥可有消息?」
百灵摇头。
兄弟姊妹中,我和三哥的关系最好,长姐是皇室选中一早的儿媳妇,自幼庭承宫训,气度姿态非凡,自是宛如高空明月一般,可望不可即。
大哥常年驻守边关。 二哥启蒙后就一直在白鹿书院读书,性格内敛沉静。 唯有三哥和我年岁相仿,兴趣相投,每年也多有书信往来。 归家时,也只有他有空陪我嬉戏玩闹。
我娘有意让我见客,于是狠狠装扮了一番,才让我往花厅去。
岂料,今日未靠近花厅便听见了女儿家的娇笑声,百灵不悦地冷哼了一声,我自然听得出那是我的新二姐,高洁的笑声。
我进门后只是行了一礼,和母亲与燕国公夫人寒暄了几句,就作壁上观,如一盆修剪得当的精致花枝。
我娘从我进屋后,也少了话语,多半在听高洁说她从前流落民间多的见闻。
高洁穿着仍旧素净,头上也无珠翠,但精神养了几日,倒也容光衍艳。 每每说到生动有趣,也逗得燕国公夫人笑意连连。 末了,也是会适当说起一些苦难之处,但点到而止,叫人忍不住心疼她的飘零身世。
燕国公夫人止不住说:「倒也是个齐整的好孩子。 」
客人走后,我娘单独留下我,问我是怎么想的?
我说,孩儿听从父母安排。
我娘摇头,你是太没心思,另一个却是太有心思。
我和高洁都不是在我娘膝下长大的,若是要偏心,也匀不过来哪边更多或是更少。
而后,我娘开始带着规矩尚未学好的高洁过府赴燕国公府的荷花宴,我则以身体不适为由并不随行。
百灵一边帮我梳头一边抱怨:「小姐,您怎么不争一争呢?」
百灵不平,自从二小姐进府之后,小姐你的物件吃食,自她们院里瞧见的也要上一份,刚开始还会有所顾及,现在是事事都要抢了,连燕国公府也……
我眼眸暗沉,那又何妨。
争?
那是南橘北枳。
那是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可我要怎么样和丫鬟去解释,我的心思不在高门大院被圈起来的四方天空,也不是今日一碗燕窝粥,明日一件金丝衫,我心向往的广阔天地,是和师父一步步走过的山川河流,也是抬眸的漫天星辰和浩瀚无垠的草原与沙漠……
最后,我看向庭院外水缸里生长的亭亭玉立的莲花,说:「把那白色的给掐了吧,太晃眼了。 」
我是不争,可宫里的太子妃却还是会过问。
其实,太子妃自从出嫁,为了避讳,已经很少与太尉府来往,可是事关家中姊妹结亲,她作为长姐,自然要过问几句。
东宫的内侍来接我与娘亲进宫,高洁闻言,急忙赶过来。
我娘还没说话,高洁则带着几分谄媚:「娘亲,可是要入宫,我今日正好有空,也想长姐想得紧……」
呵,她几时正经见过长姐,唯一见过的那一面,也是她被堵住嘴落下去的上门寻亲,狼狈不堪的一回。
内侍一脸木然:「太子妃口谕是只请太尉夫人与三小姐,并未提及您。 」
高洁继续笑说:「公公怕不是听错了吧。 」
内侍一下子抬眸,眼神锐利,倒叫高洁想搭上来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局促又害怕的神情,像是很受伤。
我娘沉声说:「大内不比外面,你哪一日学好了规矩,太子妃娘娘自然会允了你入宫相见。 」
瞧,谁不是心知肚明。
4.
东宫内,我的长姐眉眼温柔,笑盈盈地看着我:「三妹妹如今长高了,我出嫁时,个子才到腰处,如今已经到了及笄之年。 」
其实,我并不记得太子妃出嫁时的模样,我每年在家的时间不过短短数日,不看固定年节,纯属看我师父心情,她老人家心情好了,便会来京城待上几天。 若是遇见什么事儿,便是两三年不回京城也是有的。
我对太子妃的印象也只有,她的才名远播与如皎皎明月的风华与容色。
太子妃摸着隆起的小腹,因是月份已偏大,脚下已经有些浮肿。
我娘说:「太子妃要保重皇嗣。 」
太子妃则说:「娘,您难道不该说先保重我己身么……」
我娘四下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太子妃与皇嗣皆是重要,唯为人母,更会斟酌熟重。 」
太子妃自是冷静自持,难得眼角晶莹。
从东宫出来,要走长长的甬道,朱红色的高墙,金色的琉璃瓦,雕梁画栋,玉阶高台,这里的天空自然是比太尉府要大,只是,困住了更多的人。
我师父对我说过,她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皇宫。
我和娘在轿子里,并不说话。
到快出宫门,换了自己家的轿子,迎面遇上了神色轻快的晋王与面沉如水的秦王。
这两位大神,真是太尉府第一和第二不愿见到的。
我与娘朝两位王爷行礼,晋王忙制止:「太尉夫人与高小姐是入宫觐见太子妃。 」
娘淡淡地说:「承蒙天恩,太子妃生产之际,特令入内探望。 」
晋王笑得欠揍:「怎不见贵府二小姐。 」
我娘很是实诚:「承蒙王爷记挂,宫中相邀名册并未有她的名字。 」
秦王默不作声,拉了晋王衣袖一下,意思是适可而止。
我瞧见这小动作,只觉晋王嘴巴可恶,仍旧是不愿收敛,问着我娘高洁入府后的一些事情,半是好奇半是试探。
我娘已然不悦,直接打断:「事关女眷,不便告知,望王爷见谅。 」
适逢下朝,陆陆续续有大臣往外走来,见了两位王爷,不得不停步行礼。
我娘已不耐,拉着我上了太尉府的马车。
我爹回府时已是掌灯,忍不住对我娘发脾气,果不其然,晋王对太尉家抱错的新千金有意思的传言,已经钻入他的耳中。
皇室最避忌太子与权臣往来密切,高家已经出了一位太子妃,如何会再出一位亲王妃?
高洁自那日入宫被拒后,对嬷嬷教的规矩不再偷懒耍滑,认真学起来,倒也是有模有样,唯恐下次入宫再被拒。
我娘却没再逼我学规矩,望着我就忍不住叹气。
终于在一次过府后,燕国公送来了嫡长子的生辰帖。
我爹对于燕国公府结亲,娶的是他哪个女儿并不在意,只是没想到送来的居然是嫡长子的生辰帖。
燕国公嫡长子燕破岳曾经也是驰骋疆场的一名猛将,只是三年前,外族入侵,他一人为了痛击敌寇,落入了外族圈套,失足堕马双腿留有残疾。
他前头还有一位原配夫人,因难产而亡。
虽然有英名,奈何残疾兼克妻。
燕国公夫人往日如此殷勤,竟在这儿下了一盘棋。
我娘捏着生辰帖上门,要退。
燕国公夫人言笑晏晏,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抽出一封信,上面字迹如幼儿初蒙提笔,歪歪扭扭写着高洁的闺名。
我娘带着信风风火火地回了府,立刻提了高洁到面前跪下,啪的一声将信拍在几案上。
「我只当你不在我身边长大,缺少教养,没想到刚会几个字,就敢派人送信,私相授受!」
高洁被吓得心惊肉跳,她哪里知道国公府是多大,私下派丫鬟送的信,根本不到燕破虏的院里,先到了国公夫人的手里。
我娘冷冷笑道:「你当日上门,我就该知道你是个胆子大的,没承想是长了虎胆,你竟然敢自己择婿,难道不知燕破虏已成婚!」
燕破虏是燕破岳的二弟,他娶的是西南境驻边大将,军中有胭脂虎之称的姜胜男。
高洁眼圈红了红,竟露痴情之色:「娘,我认识燕小将军,当日我从边关走到京城便是有一路承蒙燕小将军相送。 」
竟没料到还有这一层!
我娘气结,道:「他已娶妻,难不成,你为了报恩,连做妾也愿意!」
高洁泪眼婆娑,如捧心西施,道:「娘,天若有情天亦老,求爹娘成全,做妾,女儿也愿意。 」
那是我娘生平第一次如此生气,耳光响亮的两声,当场把高洁扇昏了过去。 之后,高洁的院落大门紧锁,管教嬷嬷从原来的一位增加到了三位,送信的丫鬟也叫牙婆子发卖得远远的。
我爹也是难得震怒,高洁这个女儿,究竟是抱错的,还是上门寻仇的!
5.
自从宫里回来,娘默许了我,我不必再学规矩,连出入府邸,也不再管制。
我在京中鲜有至交好友,唯有户部尚书之女苏静柔,是偶然相识,言语间兴趣相投,便是每次回来京城,都会与她聚上一聚。
燕国公府要与太尉府结亲的消息,流传已久,没想到短短几日,原本要成婚的人却都换了。 之前在传的一直是燕破晓与我成婚,没想到,最后变成了燕破岳与高洁。
苏家与燕国公府有亲,自然是及时听说了此事。
「我原本以为是燕破晓那小子有福气,没想到要嫁的人是他大哥。 」
我不以为然:「燕将军若不是为国受伤,也是大夏的一代骁将。 」
苏静柔神神秘秘地说:「若是三年前也就罢了,如今他整个人都不太好,自从大嫂子去世后,他院里不许侍女伺候,就是原来的侍妾也给打发走了,天天一个人待着,白天不晒太阳,偏偏喜欢晚上晒月亮。 」
晒月亮?
此时,我与苏静柔是在城中有名的樊楼雅间,品尝着新出的佳酿和糕点,掀起雅居的珠帘,是有满城柔和的月光照进来,似乎连世间也变得温柔。
我抬头端看高高的一轮明月,心底想起了九重宫阙中的那轮明月,无声皎洁,不染尘埃。
「对了,你几时走?」苏静柔忽然问。
我浅浅笑:「大概是立秋。 」
苏静柔开心起来:「那你这次待得这么久,可以陪我好好玩了,每次你都来去匆匆的。 」
大夏王朝,京城并无宵禁,我与苏静柔聊到半夜,她的家人来催了一遍遍,才依依不舍地从樊楼门口与我告别。
从樊楼出来之后,街面上还有少许行人,以及络绎收摊的商贩。
我走出樊楼,身旁无跟随的下人,只因我穿着男装,头发也高高束起,与行走江湖无疑。
与京城无数行人擦肩而过,才隐约发现身后似有人相随,回眸一看,不由一愣。
想着从未有过多交际,或许可以装作不相识。
抬步要走,却听后面人沉声说:「高三小姐,请留步。 」
开口的是秦王的侍卫,留人的自然是秦王。
天晓得,天潢贵胄的亲王,为何夜半三更不在王府中享用他的如花美眷,而与侍卫出现在空荡的京城街头。
我只得朝秦王作揖,沉默地看着他走到我面前。
「高小姐,为何会在此处?」秦王问。
我郁闷道:「秦王殿下为何会在此处?」
秦王停了片刻,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回答。
「若王爷无事,高三告退。 」
「有事,」秦王不容推辞的语气,「陪本王走走。 」
走?
走去何处?
秦王在前走着,我紧随身侧,垂眸并不看他,脸色想必也是勉强。
我并不喜欢迁就皇室之人,从前是我的长姐告诉我,天潢贵胄,一言一句就定下了许多人的命运。 后来是我爹和我说,高家不能有负皇恩。 再后来是我的师父对我说,女儿家亦可有家国情仇,天地赤子心本就不该分男女。
秦王忽然说:「听闻是高太尉的次女与燕国公府结亲。 」
「是。 」
秦王嗤笑:「晋王倒是痛心疾首许久。 」
虽说晋王今后多半是个闲散宗亲,皇家却未必喜欢兵权紧握的太尉再与皇子结亲。
我淡淡地说:「那晋王殿下是要痛上数月了。 」
「那你呢?」
我不明其由,并不答话,秦王则说:「这次是留到立秋,之后可是随大长公主前往何处?」
「那便看师父心情。 」
秦王蓦然道:「总归是有个落脚点。 」
我看向秦王,他身姿魁梧挺拔,是比我高了许多,直视他目光的期许,道:「关外。 」
秦王沉吟:「君可有归期?」
「未有期。 」
6.
盛夏黄昏最是惹人困乏。
看院门的婆子打了个瞌睡,竟连高洁翻墙逃出了也不知道。
娘带着仆妇在院中嘱咐众人,把阖府搜遍,自然找得出高洁。
太尉府除了外院,内院还有好几重,靠高洁一个人,即便是逃得出自己的小院,也绝逃不出内院。 果不其然,在后花园的假山找到了泣涕涟涟的高洁。
娘这次气定神闲了许多,道:「高洁,你要真的当妾,我也不会拦你,只是出了这个门,今后与高家再无瓜葛。 」
高洁止住了眼泪,凝神思索许久,到底是说:「娘,女儿还是选做高家的女儿。 」
到底是被三个管事嬷嬷教养了多日,不懂高门大族的规矩,也需懂伦常体统。
聘为妻,奔为妾。
妾为何,只是奴婢。
在高府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难道她还愿意去做一名奴婢。
何况,她的喜欢也不是多喜欢,到底是她的一厢情愿。
高家的长女是太子妃,她却愿意去做一个见不得人前的妾室。
呵,凭她养母身体力行给的见识和勇气么?
大哥回了家书,直言找到了三哥,特意向父母报平安。 娘笑说,平安就好,私下却止不住抹泪。 爹什么也没说,下朝后在书房对大哥的家书沉默良久,才提笔给回信。
三哥单独给了我一份家书,信中寥寥几笔,写尽他对身世的惆怅,对高家的感恩,以及难以割舍的兄妹情。
喜事不单是一件,二哥终于从白鹿书院学成归来,还带着山长的来信,喜滋滋地对爹娘说,他要成婚了。
爹对二哥的婚事本有安排,可听闻是二哥属意之人是山长之女,也未置不可。
高洁看着满堂父母手足,其乐融融,眼底闪着不解,慢慢变成了嫉妒,最后有几分孤傲的不屑,扭着纤腰就走了。
爹娘不会多说什么,能把高洁放出来,也是因为她最近收敛了许多,且《女诫》《女训》,嬷嬷称学得还不错。
只是幼时的教养一旦形成,就像根载歪的花,即使可以修剪正形,也难保土里的根系早就扭曲错节了。
高家子女多是在军营里待过,大哥三哥皆是投军历练,一步步走上带兵的有功勋的将领。 连长姐与我自幼起,也曾有段时日是养在军营中。 而二哥不同,爹让他走的是科举的仕途,那是和高家所有人都不同的道路。
二哥到家后,摸着我的头,说,高雯高了许多。
高洁俏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一时冷场,不知该说什么。
诚然,二哥对她是陌生的,礼物只带了一份,是上好的亳州毛笔。
我不爱读书,但不代表二哥不会督促我读书上进。
在高家,女儿和儿郎都一样,需得读书明理。
为了弥补高洁,二哥将自己最珍爱的一支毛笔送给了她,那支笔是自他启蒙起就一直用惯的。 价虽不贵重,却情意厚重。
高雯面前是欣欣然收下,可百灵在事后帮我收拾物件时,却发现了被折成两节的亳州毛笔。
「小姐,我们当真要一直忍着那腌臜货?」
我示意百灵噤声:「她要嫁是个暴虐成瘾的残废,而我要嫁的不是权贵也是功勋,一支笔算什么,只要我想要,高家且会缺了我哪个。 」
百灵朝我的视线望去,果真见到了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试图听真切的高洁。
三日后,宫中传来了喜讯,太子妃诞下了太子的嫡子,皇上的嫡孙。
这是爹难得展露出欣喜的神色,不敢过分张扬。 等到大内降旨,我娘才进宫探望太子妃与小皇孙。
传完旨,高洁小心翼翼地凑在娘面前,问:「娘,此次,我可也跟随您进宫觐见太子妃?」
娘睨看她,皇家天颜,岂是想见就见。
爹见不惯高洁小家子的言行,拂袖而去。
二哥好意劝慰,此处是皇后与太后懿旨,特例恩准娘进宫,旁人也不是常能进宫的。
高洁分明见过我进过一次宫,哪里能咽下这种屈辱,怅然若失的神色:「明明我也是高家的女儿。 」
二哥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抢先拉着二哥的衣袖,假意问他小女儿家的事情,例如,皇孙出世,我们是做了舅舅与小姨,诚然才是一家人的欢喜。
这还不算什么,娘亲探望回府后,宫里赐下了许多珍宝。
到了高洁那儿,得的却是一部新编的《历代女规》,共有好几册,册册深厚。 传旨内侍皮笑肉不笑地说,怕二小姐不喜欢,太子妃娘娘还准了《法华经》与《孝经》,供二小姐潜读。
高洁眼见不是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只得堆起来有她人高的书籍,一时不济,又昏了过去。
内侍大声道:「瞧,二小姐都欢喜得晕了,赶紧来人啊,顺便把太子妃娘娘的礼物一起抬回去。 」
7.
苏静柔邀我到樊楼相聚,语重心长地说:「虽说不厚道,但我庆幸,不是你嫁给我燕家大哥。 」
此话怎讲?
我还是穿着男装,把玩着纸扇。
「你们两家婚期将近,燕家大哥听说了要娶的是高家的女儿,很是恼火,将屋内的摆设能砸的都砸了。 」
「燕破岳不知道要娶的是高家女儿?」
苏静柔解释:「那是我燕家的婶娘自作主张,早年令长姐可是全城的白月光,多少人家求娶不得,其中就有我燕家大哥。 」
我自幼不在京城长大,只知长姐久负盛名,却不知得如此多人青睐。
「燕家大哥说,何苦寻什么替身,不但误了别人也误了燕家三哥的婚事。 」
看来燕高两家的婚事,又会有波澜。
我竟有些遗憾见不到,高洁嫁得差强人意,转念一想,高洁嫁给心胸坦荡的燕破岳,都是高攀。
其实,不必燕破岳反对,我爹的权势还在,难道还不能退了这门亲事么。
我正在胡思乱想,苏静柔的声音发颤:「高雯,你快看啊……」
苏静柔与我对案而坐,神情却十分不自然,看着我身后的一个方向。
我扭头,才看见隔壁雅间雾蒙蒙地纱帘后有双眼睛冷毅地瞧着我们。
这一位,即便是大夏天,也是将人冷得没法活了。
苏静柔牙齿都在打颤,强忍着行礼:「见过秦王。 」
秦王从身后的雅间走过来,道:「苏家表妹不必如此见外。 」
苏静柔的祖母出身皇室,是另一位大长公主,老人家已不在世,未免人走茶凉。 官宦人家与皇室沾亲带故的也有,苏家不算太高阶,哪里敢称秦王表哥。
今日这位瞧着,心情不错,与晋王的吊儿郎当的眉开眼笑不同,这位通身显得十分神清气爽。
秦王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侧,我与苏静柔面面相觑。
「今日并非偶遇,便坐下喝杯茶吧。 」
苏静柔手一直在抖,看着我的眼神和求饶似的。
我是不明白,苏静柔为何如此惧怕秦王,秦王又为何非要坐下来喝茶。
秦王自斟自饮了一杯茶后,问:「苏家表妹可是有急事?」
「有!」苏静柔斩钉截铁地说。
「那可要先忙?」
苏静柔慌忙地行了一礼,如被黄鼠狼一直在追的鸡,逃得如逃命。
我朝秦王行礼,意欲先走。
秦王略一蹙眉:「你到底是瞧不出,本王是在等你。 」
我心底忽然明白过来,苏静柔急迫想逃的心情。
「王爷有何事?」
「太子妃已经诞下皇家的嫡长孙,太尉府风光一时无两。 」
我忙作揖:「王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高家从不敢有一丝僭越。 」
秦王沉声道:「太尉大人也是如此想么?那令姐为何还私下联系晋王?」
高洁?!
太尉府已经将之前服侍她的丫鬟都换了,如今她身边都是签了死契的家生子,哪里来的下人帮她传递消息,何况是传递给晋王。
秦王看似肯定,保不齐是想诈上一诈。
「民女听不明白,秦王殿下示下。 」
秦王见我真的不清楚,这才细细道来,晋王是对高洁上心了,自知太子妃给高洁的赏赐,就想办法收买了我家的下人,给高洁传了口信。 高洁一听是晋王的关心,一时心头欢喜,面上仍旧流下两行清泪来,给报信的人当场手写了一封回信,大概意思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秦王属下直接递了信给我,信上的字丑得有碍观瞻,还真有几滴泪模糊了纸张。
我当着秦王的面,勉强忍下那种恶心,定了定神,才说:「确实是高家失察,竟让自家下人那么容易就被收买了」。
秦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你和我说的高家失察。 」
纵然是高洁自轻自贱,同为高家女儿,自然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家姊妹的言语,有些事自然要关上门来做。
秦王略一点头,道:「很好。 」
很好?什么是很好?
8.
秦王知道的事情,我爹未必不知道。
那日我爹下朝后,紧闭府门,将那名替晋王送信的下人,当着我一家的人的面,当场杖毙。
对于那血肉模糊的情景,高洁被两个粗使婆子架在座椅上,眼睛稍有一闭,就将那细如牛毛的银针扎到她的肩后,绝对叫她清醒地看完整个行刑的过程,要她刻骨铭心地记住。
令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平和待人的娘与一向文弱的二哥,皆是和我爹一般,面色平静地看完了整个行刑。
她眼睛瞧向我,像是求救一般。
可惜,她不知道,再惨烈的场面我也见识过,杀一个人有时候和杀一群人根本没区别。
结束后,侍卫将那叛徒的尸体如拖着一条死狗一样拖走了,在地上留下一道突兀而鲜明的血痕。
面白如纸的高洁像是真的受刑一样冷汗直流,被婆子松开,就大吐不止。
我爹立在高阶上,用着不大却响亮的声音对高洁道:「这是高家给你最后的机会,若是你还不说清楚,今日的惨剧就是你明日的下场!」
我爹查得很清楚,高洁确实是被换下的高家的女儿,可是她前面的十七年过得却不是一般地精彩。
所有的柔弱娇凄只是表面,也是她用惯了的画皮伎俩。
当年换走她的农妇,其实对她并不好,从小非打即骂,一口一个贱骨头。 等到六七岁见她面目出落得不错,本想卖进窑子,可打听我爹已经从边关提拔到了京城当官,就转手送进了戏班。 戏班又能几个正经唱戏,除了练功,陪客作乐也是常有,耳濡目染之下学了许多。 那些年她为了登台,她假意推过师姐下高台摔断腿,也下过芋头毁了会过敏的师兄的容,为了讨师父欢心,她苦练了一个月才跳会了那段嫦娥舞,为了让宾客看见她,更是要最精致的头面和最华美戏服,她可以夜里叩上班主的门……
我爹沉声质问:「到底,是谁把你送到高府的?」
高洁终于是不再伪装,但抬眸仍是凝起了一层薄雾,泣血般反问:「爹,不管是谁送女儿到高家的,难道我不是高家的女儿?」
我爹眯起眼,深沉道:「如果你不是高家的女儿,就凭你在我书房窃取的边关布防图,你早就成刚才的那条死狗了!」
高洁想起刚才的残忍血腥的场景,又止不住地一阵反胃呕吐。
见她还不说,我爹便是要将她交给侍卫刑讯。
高洁不是什么硬骨头,不加推诿,就吐露出了实情:她本来一直生活在灵州府下的一个县城,在戏班里有一日遇到恶少调戏,她不愿受辱,便逃回了家里。 高洁的养母自然不会收留她,所以她也不敢说自己得罪了恶少的事情。 直到夜里,屠夫姘头寻上门,两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喝酒闲聊,对话中才把高洁的身世不经意地说了出来。
第二天,屠夫见高洁在家,并打起了她的主意,想着将她带到京城,成了他有的是大笔赏钱,不成把高洁转手一卖也是不亏。 就狠心对高洁养母下了毒手,然后再假装是噎死的假象。
言罢,高洁已经是泣不成声。
我爹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我和二哥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院里,只有我娘轻声安抚着高洁:「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不说,真是苦了你了。 」
是真是假,我爹娘已经给出了判断,我又何必去执着高洁说的是真是假。
现在的大夏已经过了一个朝代最鼎盛安稳的时期,特别是在遭受了十七年前的外族入侵,百姓又水深火热地煎熬了数年,各路义军反抗,联合着朝廷,近三年的时间,才渐渐平息了战火。 从前内有叛乱,外有蛮夷,我爹在边关运筹帷幄,兼着几次在关键战役上屡立奇功,才挣下了如今高家的地位与权势。
而我的大哥高义,已三年未归过家了。 今年,他早过了弱冠之年,却迟迟未成家,便是因为外族时不时地滋扰,他执意要守在边关。
每每近秋,草原萧瑟,游牧面对着艰难困境,便会一次次南下,冲破关边薄弱的防守,叫嚣着带来杀戮与抢夺。
近日,我大哥驻守的幽州,有一小股外族骑兵长驱直入,直达州府内的一座县城烧杀抢掠,竟是在发生的两日后,我大哥军中才收获消息,虽一举将那班贼人歼灭,可是军情传报到圣上之处,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多少年了,从未有敌军在我高家统管境内如此猖獗,能够如此清晰地知道布防与调兵的,除了你大哥有疏忽,最大的内患就是在高家府内。 廷之,高雯,你们怎么看?」
二哥垂手而立,回答道:「既知内患,不趁早除之,恐有大祸临门。 燕州是燕国公家的祖源,燕家常年镇守在燕州境内,而灵州就是燕州之下的联府。 我听闻,高洁曾言遇到从边关走到京城便是一路承蒙燕小将军相送……」
我都能听出高洁今夜的叙述中漏洞百出,如果高洁与燕破虏有什么阴谋,不该暴露得如此刻意,且还口口声声是要做人家的妾……这不像有意为之,倒是像故意恶心高家的。
我爹沉吟片刻:「燕破虏确实是在半路偶遇高洁,见她孤身一人,才护送她一路上京……」
「那个屠夫……」我才出声。
「那人早就死在一处荒野中,尸首都给野兽啃食得面目全非,靠着下面州府衙门对着官道茶寮的盘问,才查出了那人的身份。 」
说罢,抵着一封府衙卷宗在我和二哥面前,卷宗上写明,屠夫带着高洁在茶寮歇脚时,嘴里说着今后富贵都靠高洁,便对她出言不逊,高洁反抗又被他强拉了回去。 茶寮老板对此二人,印象怎么会不深刻。
高洁,到底不是真的看上去那样冰清玉洁。
「爹是想留下高洁,再引蛇出洞?」二哥问。
爹不置一言。
我瞧着爹的脸色,试着说:「爹,是觉得成大事不拘小节,也算是高洁的手段。 从屠夫到燕破虏,高洁一路看似一直依附着旁人,却也最终达到了目的。 」
爹瞪了我一眼,看向二哥许久,悠悠开口:「我教过你们为达目的,手段不必正派。 世上过于阴险之事,唯有用上更阴险的手段。 高洁出身在戏班,桩桩件件也查得仔细,她从前是为了存活,为父不能怪她。 可如今,她若是尚不能觉察出其中厉害,之后再有出卖,那你们二人,谁都可以替高家将她除去。 」
我与二哥面面相觑,二哥则是满脸苦笑。
旋即,爹推窗而立,望向天边,不知过了多久,又背对我说:「立秋之后,你不必再便随大长公主北上了。 」
「为什么?」
「你要做的事情,你三哥已经替你去了。 」
9.
时间临近秋日,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高家与燕国公府的亲事,到底未定下来,燕国公夫人先讪讪地过府,取走了燕破岳的生辰帖。 说到底,此事也未真到定亲的环节,最多算是两家夫人谈论过罢了。 我娘做了二十余年的当家主母,还是保持大度,好言安抚了燕国公夫人一番。
因为这场擅自主张的婚事,燕国公夫人被朝廷上受气的丈夫数落,又被硬骨头的儿子一阵埋怨,此事也明显得罪了高太尉府上,她过府来出来取生辰帖,实则更多是来赔罪的姿态。
我娘很吃这套,并不过分与她纠结,喝过茶就送人出府了。
高洁虽是失了心上人,可到底不敢再提做妾这样贻笑大方的事情。 那日的惊醒比过往任何一次敲打都要用,高洁低头一遍遍抄着太子妃送来的书册,有时还会抄写至夜半,连院门都不出半步。
百灵没了兴致,以前经常能和我腹议嘲笑,如今人安分下来了,她反而不太乐意了。
我问:「你为何比我还讨厌她?」
百灵一派义愤填膺:「三小姐你大度,从不在意小事。 她入府第一次来小姐房里,见了小姐梳妆台上的八宝首饰匣,便打开一一拿出来看。 我出言制止,她坐在椅子上,挪也不挪一步,便说,『我也是小姐,怎么你小姐有的,我看看也不行』。 她身旁的丫鬟原本也是府邸的人,不知怎么给她笼络了去,说什么,『二小姐吃了那么多苦才回来的,三小姐你有的算什么,就太子妃娘娘有的,夫人也舍得给她』。 」
我不禁失笑:「那她看了我的首饰匣,岂不是很失望。 」
我自幼随师父远行,常年就是小道童的打扮,何时在意过女儿家是怎么精致打扮的,首饰匣里除了素金钗素银钗,不然就是木梳木簪,哪个能叫她瞧上眼睛。
百灵气得叉腰:「她假意失手摔缺了小姐的一角木梳,事后又装无辜,睁眼说瞎话说是我递给她才摔坏的。 那时候,房里就她和她的丫鬟两个人。 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反口就把黑的说成了白的。 」
百灵说的应该是她刚回府的时候,娘虽不满她,可生活中倒也没苛待过高洁,送过去的首饰衣裳也是京中最时兴的,因她与我身形不一,清瘦得像一阵风都能吹走了,而我健如松柏,自然不会把我的转给了她。 可是她却误会,是她想要,便是或哭或求耍心机扮瘦弱就可以要来的。
诚然,她知道利益的关键,只要讨得母亲欢心,还是能要来些的。
天意见凉,苏家在京城外的一处别院办起了游园会。
苏静柔亲自过府,把自家的请帖喜滋滋地送到我面前。
见我如今不必离京,更加欢喜不已,特意还送来了游园会那日的衣裙,叫我换给她看。
京城中的女眷爱美,除了轻薄的襦裙衬得身段曼妙,为了保暖更喜在襦裙外添上褙子或者厚些的披帛。 苏静柔送衣衫,内里是雀鸟衔花枝薄衫和鱼鳞纹襦裙,外披翻领同向纹团花淡碧青披袄。
我披着及腰的发,从内间走出。
苏静柔眼前一亮,说:「我知道你好看,不知道你这样好看。 」
说罢,招呼来她的侍女替我挽发,不多时梳了一个斜斜的堕马髻。
苏静柔点头,这般姿容秀丽,才当真是高太子妃的妹妹。
许多年前,京中有高门举办的游园会,都会以邀请我的长姐出席为荣,不少文人墨客高门子弟托着各自关系,也想进到游园会中,一睹我长姐的芳容与风华。
那样举世无双的美丽与才名,不但是高家的骄傲,也是皇室看好的儿媳人选。
有人作诗,直言我的长姐,便是大夏朝的一轮不可取代的明月。
可惜,作诗的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很快被押入了牢中。
天子为日,高家的女儿却被称为大夏明月。
其言,自是可以定罪。
10.
苏家今年举行的游园会,人比往年都要多。
苏静柔的祖母沛国大长公主生前就喜热闹,也喜刺激的击鞠。 她出身皇室,将皇室或是新鲜的游戏或是宏大的排场,带到了普通的官眷游园会中来,曾经苏家也是出手阔绰行事敞亮而出名。 此次除了是苏家的缘故,更是因为宫中最近传出了流言,太后与皇后有意在今年年末为已是弱冠之年的两位王爷(秦王与晋王)选出正妃的人选。
苏家已经许多年未举行游园会了,在往年秋日举办游园会的不只苏家,只是苏家又和皇室沾亲带故,在这种时机底下,那些个官勋人家自然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和皇室有关的机会。
苏静柔带着我到了击鞠场旁她家的帐子里,她母亲、叔母以及一众女眷都在,我与她们一一行礼后,便钻进了苏静柔自己的帐子。
苏静柔嫣然道:「我母亲知道你,早就想见你了。 今日你母亲不来,我还担心你不来了呢。 」
我轻笑:「静柔小姐盛情难却,我岂敢不来。 」
近日,高府才出了丢失边关布阵图的事情,娘忙于治下,兼着要看着高洁学规矩,并不得空抽身出门,又不愿把高家治家不严的风声传出去,便命了得力的嬷嬷陪我一同前来。
出门前,娘特意嘱咐过我:「我知道你从未将婚事记挂在心上,燕国公家也就罢了,听闻皇室也在挑选,虽不会是你,但你也需谨慎行事。 」
我娘在儿女这块一贯顺遂,长女太过优秀,让她事事顺心。 儿郎们又是十岁起就送到军营里历练。 没承想,临了临了,从天上掉下来个二女儿,还有常年散养在外多年的三女儿,叫她晚年好不操心。
此番,我身旁有管教嬷嬷指点,谨慎些,未必会出什么错来。
在苏静柔的帐中坐定,我才细细看起:
苏家的几个帐区按照品字形排开,最前头的一个帐区面对的是整个宽阔的击鞠场,场后方的帐区分别是捶丸、投壶、射箭的这些游戏的动场;另一处是擅长舞文弄墨的宾客,坐在一处玩击鼓夹币,或是传飞花令的流水席,又或是对联对诗的静场。
每个帐区差不多二三十个帐子,每个帐子里伺候的男仆女婢皆是穿着整齐一致,眼眸清亮笑脸相迎。
京城中并非有钱便能举行游园会,场面小太寒碜,游戏少了不尽兴,即便布置规整看似周全了,实则是帐中的宾客所饮的酒水,也有十好几种,极难做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可今日如此大的一个场面里,鲜有宾客不满,就连仆从都如此训练有素,灵泛从容的,也叫人眼前一亮。
从前,我只觉得母亲管家百余人,已是辛苦。 如今见了皇亲国戚的苏家,才知何为门阀贵胄。 一个世家可兴旺几百年,并是从小事中却可窥见传世道理。
苏静柔的帐子正对着击鞠场,矫健男儿驰骋骏马,挥舞着手中的鞠杖,踏马扬鞭,扬起阵阵黄沙,一枚浑圆的木球骤然往前袭去,引得两方人马你追我赶,当仁不让。
苏静柔见我看得入神,笑问:「你马术极好,可要上场试试身手?」
「我不会击鞠。 」
苏静柔眉开眼笑道:「听我祖母说,令师曾经在与吐蕃、戎族来朝时,赛过一场击鞠赛。 令师着骑马红装,英姿飒爽,带着皇室的击鞠队,将外族打得落花流水,好不痛快!」
我的师父是皇室曾经的灵飞公主,当今陛下的姑姑。 在她未出嫁时,先皇为她定好夫婿亡于疆场,于是她奏请度为女冠,先帝允之。 师父便在京城的太清观正式入道,一入道门数十年。
之后当今陛下登基,进赠宗室,本想赐加其封号,为镇国大长公主。 师父不但婉拒,还请还原本的封号灵飞,自号如是道人,开始走出京城,在外四处游历修行。
师父在幽州游历期间偶遇到了我,算出与我命格十分投缘,遂入我家中,对我爹娘直言要收我为徒,带我潜入红尘修行。
我爹那时已经是幽州境内最高的武官品阶,他数次入京述职,在京中与如是道人有过数次照面,即便师父一身风尘仆仆,仍旧从雍容气度中认出了她的身份。
时年我才五岁,我娘不舍得。
可我爹劝我娘,我与大长公主有道缘,即便今日拦了,明日大长公主亦可入府将我抱走。
我娘不得不将我双手送给了大长公主。
之后十年,我与师父几乎步行过整个大夏疆域,之后便是长城内外,大漠江南,寰宇海内,莫不奇观。
11.
击鞠场的一个戴着獠牙修罗面具的儿郎,高高扬起鞠杖,球穿过层层蓝方的人马障碍,红方的队伍又赢了一球。 场内宾客喝彩一片,纷纷是高呼二郎其名。
左面一侧帐中,有一芙蓉锦缎撒金襦裙的高髻女眷,开怀大笑。 她粉脸飞霞,碧玉年华,远远一瞧,美婢簇拥,衬得她如牡丹国色姝丽,便知她身份尊贵,高于场内其他人。
苏静柔凑过来,和我咬耳朵,那是丞相的独女,裴恬。
与她同帐中,还有一偏面相文静温软的女子,同梳高髻,珠钗簪花却是稍少些,一袭湖绿翻领长披袄,倒是有些书卷气。
苏静柔介绍,那是御史大夫上官勉之女上官窈娘。
……
我的眼睛还在一个个地认识帐中官勋贵女,击鞠场中爆发出激烈喝彩。
「元二郎赢了!」
红方终于赢了,连端正矜持的女眷们也在帐中纷纷站起,或是昂头眺望,又或是笑闹着张望。 苏静柔也被感染,拉着我站起身来,指着人群中红方为首戴獠牙修罗面具的队首:「真的是元二郎赢了!」
元姓是大夏朝的国姓,元家二郎,是指哪位宗亲家中的二郎?
我少穿女装,即便在家穿着也是简单轻便为主,今日的宽袖长裙,连站起来往前走几步,也是需要悉心整理一番。
管事嬷嬷帮我轻轻打理了一下,点头赞道:「三小姐,整齐已可。 」
赢了的红方男子相互碰肩、击掌,高兴交谈着,场中众人也感染了胜利的喜悦。
我远远看去,蓝方输了的队首无甚精神地取下另一张昆仑奴面具,露出隐隐怒气与不平的熟人面孔,竟是晋王。
那……
苏静柔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才发现,红方队首,那名戴着獠牙修罗面具的男子,已经站在了我的帐前。
场内外的许多人,也包括裴恬与上官窈娘帐中的女眷,纷纷侧目,大多的视线皆是望向我的帐子这边来。
队首面具的目光此时紧盯着我,似乎我只要稍微动一动,便有万箭齐发的紧迫感。
苏静柔结巴起来:「秦……秦王殿下。 」
秦王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可不正是元家二郎么?
秦王单手取下面具,面具后是张丰神俊朗的男子面孔,他今日穿着紧束窄腰的击鞠服,倒是比起往日更加英姿勃发。
我适时垂下眼眸,朝他行礼。
苏静柔也反应过来,慌忙行礼。
秦王抿了抿唇,似有什么话想说,思索片刻,往后招了一下手,侍从端上来一个漆木盘,盘中是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球身雕有藤蔓,球上方穿着金链,下摆缀着绛色流苏,与几个小铃铛,看得出出自大内的能工巧匠,玲珑精巧,造价非凡。
随后,秦王轻笑道:「鲜少在此等场合见到你,方才赛事赢得,赠你了。 」
我稍稍侧头,去看苏静柔。 苏静柔则睁大了眼睛先看我。
一时都不确定,秦王所赠之人,是不是我。
秦王停了片刻,才叹道:「正是你,高家雯娘。 」
苏静柔的神情像见了鬼。 我只恨恼,秦王何处来的闲情逸致,消遣起我来。
嬷嬷忙示意我,我这才端着姿态,行礼谢过。
秦王并未驻留,见我收了礼,便带着侍从离去。
我看着那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问:「大庭广众,平白赠礼,这是何意?」
嬷嬷几经犹豫,到底说:「击鞠场中,常有儿郎胜了,将彩头赠予心仪之人……三小姐,这……」
苏静柔在一旁缓神,额上擦着冷汗,闻言,骤然失色:「高雯,秦王是对你有意!」
我凌厉的目光看向场中秦王,秦王似有察觉,与我对视之间,他倒是面色不改,并不戏谑之意,而我亦无女儿家的羞涩欢喜之状。
苏静柔咽了咽,放缓了声音,说:「高雯,你将礼物放在我处儿,我场下偷偷还给秦王吧。 」
作甚偷偷还他,他今日所为,大半个京中显赫门第皆在,焉不是将我与高家放在炭火中炙烤!我冷声吩咐嬷嬷,带上仆婢,几乎是愤然离席。
苏静柔见我如此生气,便深知今日免不得被家中父母责,也随着我一同离去,省得留下来应对满场宾客。
那只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便放置在案上,动也未动。
12.
我回府后,待爹下朝,便将此事一五一十禀告。
爹听完,面色不虞,似在思衬着朝廷中的波诡云谲。
过了许久,反问我:「高雯,你如何看?」
我如实道:「当今陛下必不愿高家再出一位嫡出皇子的王妃。 」
爹沉声道:「爹并非顽固不化,若是秦王有意,而你……」
我大声道:「女儿无意!」
留在京城我已是无意,更何况是嫁入那需处处谨慎与设防的天家。
我爹闻言,舒缓了紧锁的眉头,道:「这才是我高家女儿,不拘泥于儿女情爱,也不短视富贵虚名,心中时常谨记着高家为人臣之处境。 」
高家立于朝中实属不易,我爹从一介边境将领的久经沙场,携家入京,在毫无根基的京城与朝堂,一步步走到皇帝身边,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不知斗下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时刻准将高家拉下。
京城中不但有百年世家,还有各路官勋贵胄,他们有些在大夏朝为建立前就扎根在京城,有些更是随太祖皇帝有从龙之功世代蒙荫。
高家能掌握住天下兵权,凭借的仅仅是天子的信任,与天子扶持寒门氏族在朝中崛起的决心。
可,天子之意,焉会亘古不变。
世事,一朝一夕,瞬息可逆。
爹叹道:「为父纵横沙场,纵然千军万马也未可惧,却是在这个朝堂高庙,时刻提防暗箭冷射,无一刻敢松懈。 天子对我高家已是隆宠,不可再进而施恩。 这一点,你虽不在京中长大,大长公主却将你教得目光通透,真是好啊!」
我师父出身皇室,她自幼见识的阴谋诡计,险恶人性,怕是一般臣子也未能招架。
「为父只是不明,秦王其人,喜怒不形于色,内有沟壑,怎会此次如此试探?」
我心中黯淡,道:「莫不是天子……」
秦王是当今陛下与皇后第二子,太子之下,诸位皇子,陛下便是最倚重于他。 秦王虽未掌控兵权,手下确实有一支由陛下方可调遣的大内暗卫,名唤「鹤瞰监」。
大内鹤瞰监一早就有负责监察百官、经管地方等职责,历代一直由皇帝极为信任的宗亲掌控,如今竟传到了秦王手中。
难怪,秦王会轻而易举或知高洁窃取幽州布防图之事,那日在樊楼,他已做警醒。
回忆起,今日击鞠场秦王胜了晋王的晋王落败后的神色,这怕不是简单的一场击鞠赛。
爹道:「你今日此举,虽是拂了秦王的颜面,但也叫天子深知我高家之立场,已经很好。 」
已经很好了么?
我只嫌今日未能将那镂空雕花鎏金熏香球狠砸在秦王的脸上。
出了爹的书房,经过花园时,正好与手捧抄写经书的高洁不期而遇。
高洁芙蓉面柳叶眉,素衣白裳,俨然一派春水照梨花。
我瞧她颜色,心想晋王难怪会记挂在心,只是她与晋王究竟是做了什么交易,竟能帮他窃取军中机要。 高洁心心念念的燕破虏,难道只是借口,若是借口,也不必弄得私逃不成,又是哭哭啼啼……
高洁也在打量着我,我虽比她小两岁,个子却比她高出半截,不似她柔弱体态,常年习武的缘故,站姿英挺。
「三妹妹,是从何处回来?」高洁轻启朱唇,十分客气。
我仍旧穿着赴宴的雀鸟衔花枝薄衫和鱼鳞纹襦裙,外披的翻领长袄因累赘,已命奴婢带回房去。
「苏家游园会。 」我如实说,也不想与她有纠缠。
高洁抿唇,小意道:「原来是苏家,妹妹回来,可要与我一起向母亲请安。 」
「今日累倦,明日再去。 」
我并不与她客套,姊妹间本不该有嫌隙,奈何这位姐姐可是卖了高家,也只会哭诉自己委屈的主儿。
果不其然,高洁去了娘的院里,言语间不经意提了我今日赴宴之事,感怀自己犯错已有些时日,明明也是改过。 同是高家女儿,便是连出门见人不可,难道华衣钗环也不得几件么。
我娘不怒反笑:「只是些身外物,有什么新鲜,原本你入府便了许多,不过两月,就是腻了么?」
又眼瞥她全身上下一身白,头上半点珠翠都没有,冷冷道:「青春少艾,本是女儿家的好年华,你何必打扮得像府里出了什么晦气事儿。 」
彼时,高洁再不通透也听出了嫌弃之意,将头垂得极低,不敢出声,更是不敢哭。
我娘接着说:「原本有的,你也不穿戴,怎么只见你妹妹有了,就到我处儿诉苦讨要了。 我看你也未真的有所改进,心性仍未静下来,接着抄经磨炼吧。 」
而后,高洁再遇到我,见我仍旧质朴简便,便是不知该嫉妒,还是该委屈。
哪家女儿不是争奇斗艳,可惜,高家原本就剩我未出阁,我却不爱粉黛,害她连攀比的借口也没有。
13.
我长姐生的小太孙满月,天家祭祀设宴,此番是宫中大事。
高洁终于等来了她梦寐以求的进入皇宫的机会。
爹娘虽不愿让高洁同去,可到底是天家旨意,高洁哪怕再上不得台面,到底是姓高。
天子在大明宫内设宴,席间美酒佳肴,杯盏交错,丝竹入耳,君臣和乐。
天子左下是太子与太子妃,右下是亲王宗室。 我爹官居太尉,虽是靠前,可到底还隔着几位亲王宗室。 二哥一席,我与高洁同席,都是在爹娘座后。
我抬眸去看长姐,长姐雍容华贵,面色却有些苍白。
太子虽威武不凡,可并未过于关切长姐,他时刻注意着天子,父子间眼看歌舞,似是一问一答。
一家子骨肉,即便同殿,却不能靠近说话。
太子之下,依次是秦王、晋王的座位,不过不知为何,今日这两位皆未出现。
高洁看着原本是晋王的位置,痴痴的,不知在想什么。
与我家正对着的是裴相一家,裴相只带了裴恬一人赴宴。 她妆容是京城时兴的牡丹妆,梳着回鹘髻,服饰钗簪好似也是仿西域的,举止颇有异域的爽利英气之美。
裴恬与我在苏家游园会那日打过照面,大概是知道我这么个人,撞见我目光,也微抬起下巴,随即举杯,与我遥遥一敬。
我举杯,微笑与她相视,继而一饮而尽。
二哥疑惑:「高雯与裴家小姐相识?」
「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没想到,裴小姐亦是豪爽性情。 」
二哥无不遗憾:「可惜裴相却是常与爹在朝堂上意见相左,隐隐有交锋之意。 」
高洁这时插话:「那裴相岂不是坏人?妹妹,你莫要再敬裴小姐酒了。 」
我失笑,放下酒杯不语。
二哥轻抬眉头:「你方才进殿内,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分明是往日规矩学得还不够牢靠,这下子倒管得了高雯了。 」
高洁一时语讷,过了半响,才讪讪道:「多谢二哥提点。 」
二哥哼了声,没理会她。
酒过三巡,天子忽然唤我爹上前:「高卿,朕记得,高家长子至今尚未婚配。 」
我爹称是。
天子郑重道:「义为我大夏驻守边关,励兵秣马忠心厚义,乃我社稷之幸。 今,朕赐下一桩婚事。 」
距离太远,不知天子又说了什么。
我爹已经下跪谢恩。
群臣不知怎么的一致放下酒杯,齐齐跪地,山呼万岁。
我与家人一同叩首,身旁的二哥深叹了口气。
天子称乏,提前离去。
殿内,美人歌姬翩翩起舞,为饮宴助兴,官员推杯换盏,随着一支支不间断的歌舞,时人渐渐有些困乏。
赐婚一事,便是定下来了。
高洁看着歌舞,忽然道:「这段胡旋,舞步竟是错了。 」
我与二哥对视,不值一提。
等到出了宫门,高洁满是眷恋不舍地看着皇宫。 或许,在她眼中,只晓得宫廷金碧辉煌,住进去了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却不知,真进了皇宫,便是从此身不由己,心不所以。
我娘后一步出宫门,在散席前,我娘特意去见了我长姐。
我爹则被陛下留在了宫中,让我们先回去,不必等他了。
待众人进了马车,我和随从要来了一匹马,与二哥一同骑马回去。
二哥对我说:「陛下赐下的是与御史大夫上官氏的亲事。 」
上官勉是言官之首,从前在朝中对我爹常有抨击,虽不至于不睦,也难亲和起来。
天子赐婚,这是劝和还是掣肘,其深意不得而知。
御史大夫估摸着不乐意,可是天子旨意,一言九鼎,即便再不乐意又能如何。
14.
大哥既然要成婚,自幽州回京,骑最快的战马,也需七八日。
婚礼各种筹,事事琐碎,就是那么快到了,也不能立刻成亲。
我爹去信一封,让他好军务再归。
娘既要操办婚事,又要应付人情往来,便叫了我与高洁过去,要我俩帮忙管家。
我愣住了,常年和师父游历惯了,只晓得路边馒头几何,茶寮歇脚茶水一碗多少。 怎会管家?
高洁眼底按捺不住地兴奋,抢先道:「女儿能为娘亲解忧,自是愿意。 」
娘微微颔首,看向我:「高雯,你呢?」
我直言曾未学过,怕是要从头来过。
娘笑说:「哪有人生下来就会操持中馈统算经营的,自会派给你们些浅显的先做起。 」
高家的家业从幽州到京城,几乎是随着爹的仕途,一步步发迹起来的,便是边关也有与外族牧民的皮草生意。 一旦边境互市开放,盐铁茶马香料丝绸皆是暴利。 近两年,因北境戎族滋扰不断,这部分生意便再没起来。
我娘给我的便是幽州的家业,皮草茶叶虽是紧俏,可对外销路不同,也只在幽州境内的民间经营。
高洁领到的是京郊的几个庄子,临近秋日,正是粮食丰收之际,无需她如何用力,按照往年的方式,也能坐享其成。
高洁看了几遍账本就明白过来,不但去娘院中请安更加殷勤,便是见了我,也有丝丝得意之色。
二哥听说我要管家,过来瞧我,都带着看新奇的意思。
「娘是怎么想的,你跟随修道的大长公主长大,会让你来管这些俗务。 」
我放下账本,没好气道:「二哥便是专程来嘲笑我的?」
二哥凑过来耳边,和我说,他已经收到白鹿书院山长千金崔小姐的回信。 信中说,白鹿山长携全家不日便要入京。 白鹿书院那位山长崔淼可不简单,他是当今天下闻名的大儒。 从前也是被推举做官,为人洒脱,生平最烦官场黑暗,索性辞官归隐,在白鹿山中做起了教习,后娶了白鹿书院院长之女,便在白鹿山承袭山长职责。 白鹿书院也因他人脉颇广,学生多有入仕所成,渐渐白鹿书院就成了大夏朝读书人的心之所往。
崔山长若是进京,一面是促成爱女与得意门生(也就是二哥)的婚事,一面也与京中的故友叙旧一番。 白鹿山长崔淼与御史大夫上官勉曾为同窗好友,如今,他们的女儿即将嫁入同一人家,崔家与上官家更是进一步成了亲戚。
「怎样,还是你二哥我的面子大吧。 陛下赐婚太尉府与上官家,两家之间有嫌隙,又有何妨。 我已说动恩师劝和,一来天家旨意不可逆,二来上官大夫看在崔山长面上,终究会化干戈为玉帛。 」
我轻松一笑:「当真是我二哥神通广大。 」
我们所有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讲这桩婚事,仿佛两个从未相见的人,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大哥多年未成婚,除了专注战事疲于私事外,我其实是知道一些隐情。
约莫是两年前,我随师父路过大哥驻守的幽州边塞,师父特意让我们兄妹相见,那时大哥身边有个边塞少女,帮他送饭送药。 次年,我和师父从北境回来,再见我大哥时,他已无从前的开朗笑意,他帐中的亲兵说,那名少女在去年北戎劫掠时死了,死得并不光彩。
我问师父,以杀止杀,杀一人与杀千万人没区别,为何我们杀了那么多人,仍旧止不了北戎南下的步伐?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因为外族的贪婪与野心,而无辜枉死?
师父道,杀一枭首,则鸟兽散,杀以止战,何故不为?
檐下悬铃清悦,穿山岳之风,拂面而来。
我窗前烛光摇曳,随性推窗而出,外面的月光照了进来,清风也灌入房中。
二哥在我身后伸了个惬意的懒腰,说:「这次大哥成婚,你也在家里,真好,多少年了我们兄妹几人就没凑这样齐。 」
我蓦然回头,看着二哥,嘴角微笑:「是啊,真好。 」
可惜,自小护我疼我的三哥,不在高家了。
而今日正是立秋了。
15.
大哥很快从边关赶回了京城,因为是陛下赐婚,他在回家后的当日,便入宫谢恩。
一路风尘仆仆,却是未曾耽搁过。
天暮暮地暗了下来,娘掐着时间,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在官邸门口迎接。
掌灯时分,大哥骑着边塞的宝驹,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街的一头。
二哥欢喜地率先朝他奔去。 爹的官轿紧随在后,听见二哥的叫唤,掀起一角帘子,笑骂了一声。
我亦想像二哥一般,奔向前头,还是回头看了娘。 娘微笑说,去吧。
高洁愣愣地看着,我与二哥争先相迎,出于本能觉得该做什么,却实在不知能做什么。
大哥跃然下马,二哥才喊了声大哥,我欢快似鸟儿般钻入大哥怀抱中,大哥抱起我掂了掂:「高雯是又胖了。 」
我捶着大哥:「大哥,胡说。 」
这大概是我最像女儿家的时候,在大哥面前,我才有难得的放松与欢快,这是在父母面前也未展现过。
爹娘孺慕地望着我们兄妹团聚,心中也倍感欣慰。
如今,长女是太子妃,已平安诞下太孙,而大哥也从凶险的幽州战场归来,近日便能成亲,再是二哥和我,也是离散各地多年才聚拢齐的儿女们。
爹娘目光独独是扫过高洁时,她那泫然若泣的神色,与此间的欢喜和睦好似格格不入。
大哥主动大破僵局,问:「你便是二妹高洁?」
高洁已被府中挑剔嫌恶得麻木了,怔了怔地看着大哥,而后才被忽如其来的善意与关切打动,噙着泪答应了声。
大哥笑了笑,三哥与高洁原来是对调的事情,他在边疆早就收到了爹的家书。
为了寻找离家的三哥,大哥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今日在东宫时,太子妃身侧的宫人便是稍稍提了一些事情。
高家自长姐之下的几个弟妹,皆是听长姐教诲长大。 从前家里的孩子但凡做错事情,长姐便会以抄书作为惩戒,其中就数顽皮的二哥抄的书最多,如今却是书法写得最好的一个。 可从未有一人如高洁般,需抄比人还高的书。
这些年,大哥一直在幽州,爹升迁至太尉后,陛下赐下的这座官邸也是大哥第一次进门。
遥想,当年在幽州,全家十余口也不过是住在一座二进的院子里,如今太尉府修葺得富丽堂皇,倒叫在边关简陋环境住下的大哥不太习惯。
听着大哥对过去艰苦的描述,高洁眼眸转了转,到底没说什么。
二哥笑说:「咱家也是苦日子过来的。 多年前,还需要长姐替我们兄弟几个在衣服上补丁。 大哥习武,每日总是这里撕了那里破了,哪回不是长姐替换洗补。
「今天在东宫见到了长姐和外甥,见他们一面虽不容易,但见长姐一切安好,便就够了。 」
高洁本想像往常一般,见人便哭诉,多年来身世飘零与凄惨。
被大哥的这一阵肺腑之言,反而是堵得心底沉得慌。
高家的发迹好似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爹官居一品太尉,长姐是太子妃,大哥是镇守一州的大将军,二哥也是白鹿书院山长的得意门生,本来该说是满门显赫富贵非常,怎的高家每个人都似乎有自己的艰辛与不易。
这种向高位不断攀爬中遇到处处掣肘与步步艰难,她那点子狭隘的凄惨,根本就比不上的。
高洁回去后,仍旧是一肚子的迷惑和郁结。
16.
秋后,京畿大丰,家中的几处庄子收成也比往年翻了一倍。
今年风调雨顺,庄户干了一年的收成,到了高洁嘴里却成为她操持多日的功劳。
因长子即将成婚,娘心情很好,没揭穿高洁的说辞,只当她是女儿家寻常的撒娇讨好。
高洁入府小半年,到底还是学了些东西,在娘面前不只是为自己邀功,更是以大哥成婚,府中多年难得有喜事为由,给府中几百号奴仆提了月钱。
娘见高洁算有长进,便把一部分府内管家的实权也放给了她。
之后,爹和两个哥哥的房里多了许多名贵摆设,便是我房里也送来了城中女儿家时兴的玩意儿。
我吩咐百灵将送的物件都收好,并不拿出来摆玩。 百灵道:「不知道还以为二小姐统管全府了。 如果真出手阔绰,怎么送给小姐的,我瞧着根本不值老爷房中摆设的一半价钱。 」
我道:「她何必讨好我,在这个家里,现在是看爹娘的。 今后出嫁了,娘家可以依靠的也是兄嫂。 我与她,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碰面罢了。 」
收在匣子的是一直用废弃的玉料制作的九连环。
京中少好玉,若是在玉器盛产的西南郡中,怕是用买半石米的价格都买得下来。
我教育着百灵:「你也莫在外说她的不是,如今府邸涨了月钱,拿人手短,你也该收敛些。 」
百灵梗着脖子,很不服气的模样。
另两个打下手的小丫鬟,不由鸣不平。
「三小姐,前后院的下人是都涨了月钱不假,可是我们院里的这个月去领并没有涨。 百灵姐姐还因在厨房与嬷嬷吵嘴,给扣了半吊钱。
「那日和厨房嬷嬷吵嘴,也是因要她们给小姐做碗擂茶,也是三推四阻的。 」
我抬眸,问百灵:「可是真的?」
百灵气鼓鼓,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平日仗着伶牙俐齿,如今吃了亏也不说。 」
高洁确实扣得妙,若是百灵不服闹开了,便有前头吵嘴的理由。
百灵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她家人也和她分析过利弊。 即便是闹到我面前,事出有因,做小姐的也不可能为了一个丫鬟的月钱出头。
我师父曾说过,人在世上,不是孑然一身,不争不妒便是能成,便站于此处,拦住旁人的路,已是在争了。
我冷冷问:「你家人就没教你怎么做?」
百灵朝我别别扭扭地走来,我招呼她坐下。
「我娘寻管账的主事儿吃了顿酒,主事儿说是二小姐身旁的人说,三小姐院中涨的月钱过多一个月再补上。 若是追问起来,只管推辞说是一时疏忽。 反正就一点银钱,就是闹到夫人处儿,也不能算失责。 哎呦,小姐,她怎么那么怀啊!」
过多一个月再补上,我说觉得隐隐像是在拖延什么,便嘱咐道:「你娘都没让你声张,可见这事儿,你不占理。 只是,没理由叫她昧了你们的月钱,你……还有你们几个去悄悄打听,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有我们院里没涨月钱,还有克扣的情况。 」
我院中的丫鬟不算伶俐,但事关她们的月钱,恨不得事事都询问清楚了。
不过一日,便是弄清楚了:除了我院中,就是外面店铺伙计,外院的大部分仆从也是非但没涨月钱,借着各种由头扣去了不少的下人们的月钱。
我听着百灵几个七嘴八舌地述说,深深蹙眉,高洁不过是帮着管理京郊几个庄子,娘也是刚拨给她一些府内事务,怎么她连府中发放银钱都能插手?
「看来咱们府上缺的银子不少,估摸有多少?」
百灵掐指算了算:「加起来得有快百人的月钱了。 」
我大概知道数目,只是凭着几个仆从口口相传,根本不算什么证据。
「最近府上有亲事,真的有人追问起,主事儿拿借口也能搪塞过去,最主要的没办法证明是有人有意为之。 」
百灵气结:「难道让她这样欺负我们。 」
我摇头:「这般沉不住气,莫不是她特意要等你们闹呢。 主事儿也说就这点银钱,且又不是不给,就是外头东家晚几日也是有,真闹开了,还是在我大哥大婚前夕,实在是……」
百灵算是明白过来:「和我娘说的大差不差,只是就这样白白给欺负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
太尉府这样大的府邸,牵涉甚多,人面也广,寻常家里少了一个铜板都可以找回来的事情,竟搁在这些弯弯绕绕里。
「她才管几天家,这么一笔数目,定不是她一个人能昧下的,肯定还有别的。 这几日,你们先不必出去打听,我再嘱咐你们几件事……」
17.
上官家在成婚前七日便将上官窈娘的嫁妆送进太尉官邸,长长的嫁妆条子,一百八十抬的嫁妆箱笼,不说什么陪嫁的庄子田地店铺,便是楚地盛产红竹的山头也有三四座。
听闻御史夫人是荆楚人士,上官窈娘自幼喜食笋,便是从自己嫁妆里添上了这一桩。
高洁看见一件件档次极高的妆匣与摆件,眼睛都直了。
爹是武将出身,娘的母家出身也只是幽州边境的小官吏,高家真正发迹也不过是我爹当上太尉的两三年。 家中的讲究,自然比不得前朝便列入东阳士族十姓之一的上官氏。
娘见了上官氏的嫁妆,委实汗颜,无人说御史清流竟会如此富贵讲究。 她不愿意新媳还未入门,倒叫上官看了笑话。
可我娘身边的管事嬷嬷,却在准聘礼时发现有物件遗漏。
我娘当机立断,趁着年底将至,索性把账目和库房都细查一遍。
不查还好,一查,竟一下子查出来府邸名贵物件遗失,或是换成仿品。
有人竟敢在太尉府中,堂而皇之地做贼!
陛下赐婚之际,传出太尉府偷盗之事,御史怕又要参一本治家不严。
我爹岂能容这祸害苗子继续留在自己家里!
查!
爹将军中的负责掌刑的兵也调给娘差遣,还命二哥在旁辅助,一同彻查此事。
太尉府中诸多主事儿,何时见过这样阵势,还未用刑,便是一个个全供了。
除了平时的贪墨耍滑,还有按例该涨的月钱克扣不发的事情,都抖了出来。
我二哥觉着不够,便是把往前三年的账也一并彻查了。
我爹的几名幕僚,盘算了半日,才算清楚太尉府这开府以来贪墨。 最特别的是,今年原本该支给京郊庄子佃户的种子钱、饲料钱,悉数未发。
庄子的管事也上府中来问过一遍了。
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京郊庄子的事情明显就是高洁。
刑兵稍加恐吓,主事儿便把高洁教唆他,月钱拖延一个月的事情透了出来。
高洁贪墨前,也不想想,她在府邸并无根基,主事儿没必要为了她保密,连命也搭上了。
「又是高洁!」我爹气得摔盏,「教化多日,仍旧是个祸害!」
我大哥在旁,本能还想劝上几句。
爹直接说出了布防图的事情。
大哥原本只以为是自己军中有奸细,没想到,奸细居然是出在京城的太尉府。 想起在北戎烧杀抢掠中无辜惨死的百姓,大哥抱拳而出,再未有人替高洁求情。
娘大失所望:「我生下你们几个,独独是高洁被换走。 她被那样不堪的养母虐待,受了那些罪,即便犯了些错,我以为还可以教化回来。 可一次如此,是次次如此。 」
一次不忠,本就是百次不用。
对于高洁,我爹娘其实没有面上看上去的冷漠,否则不会连她偷布防图之事,也会轻易饶过。
那日夜里,捆绑起来的高洁被拖拽到院里,我爹娘端座院中,神情严肃。
高洁本有三个管教嬷嬷,其中有一个姓肖的,仗着资历老,总是联合另一个同乡陈嬷嬷,排挤另外一个刘嬷嬷。
高洁看出三人的关系,便是先笼络了肖嬷嬷,时常给些甜头,劳烦她与陈嬷嬷在我娘面前美言。 而刘嬷嬷被这两人打压得生病,便是借故休养归家。
之后,两个管教嬷嬷一齐站她的一边,平时时常帮她在娘面前掩饰,私下更是帮她往府外与晋王传递消息。
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高洁:「晋王,你还和他有往来?」
高洁面如死灰,却还在狡辩:「爹说什么,女儿不懂。 」
「带上来吧!」
两个嬷嬷皆受了刑,特别是肖姓嬷嬷,就是她教导高洁如何悄无声息地昧下月钱,又如何将府中的贵重物品偷龙转凤,拿出去偷偷变卖,更是寻了京城商会中人,将银钱放出去作印子钱。
「此人最为黑心,不但敢欺上瞒下,还敢借贷放印,斩下她的双手,叫二小姐看看!」
刑兵将肖嬷嬷的双手按着,大刀从手掌齐齐砍下,血溅当场。
肖嬷嬷只顾痛得地上打滚,恨不得立刻死去。
高洁吓得瑟瑟发抖,被捆绑着的身体不住往后缩,恨不得离惨叫连连的肖嬷嬷远些。
娘问:「足足近一千两,你究竟是要那么多钱财做什么?」
高洁不再是无辜懵懂的神情,反而冷笑起来:「我也是高家的女儿,凭什么我的长姐是太子妃,妹妹是大长公主的爱徒,我却什么都不是?我知道高家上上下下都瞧不上我,觉得我粗鄙肤浅,无理取闹,甚至是自轻自贱。 可我当年要不是被那个贱人给换走了,我现在哪里会是这个样子!现在我回家了,我想要高家的富贵有什么错!」
娘多少有些动容,可爹下面的每一句话,却叫她背脊发凉。
「那个贱人,难道不是你和屠夫合谋所杀?」
高洁睫毛一抬,有些激动地看向爹。
爹的声音不辨喜怒,又问:「在来京的路上,那个屠夫难道不也是你将他推下了山坡?」
高洁目光一顿,面色煞白,到底不敢再直视爹。
「还有你在戏班为何逃跑?你说是因为有一名调戏你的恶少,可那恶少归家不久,就中毒而亡,当地仵作险险定下是酗酒而亡。 不是我派人彻查,还看不出是你下了相思豆!」
高洁心神一震,她所有的隐秘与不堪,原来高家早就知道了!
「呵……」高洁无惧也无悔,字字怨恨道,「那些人该死啊,那贱人这十七年对我唯一的慈悲,就是送我去戏班,而不是窑子。 她和她的姘头把我当作摇钱树,除了克扣我在戏班工钱。 手头上缺了,不是想把我送给这个男人,就是那个男人。 我早就不干净了,可我还是得活着,老天不给他们报应,那我来!」
爹道:「你杀得好!」
高洁深深一愣,随即看向爹,仿佛难以置信。
爹大声道:「作为高家儿女,哪个不是有仇必报,哪个不是靠自己的手杀出一条血路来!」
「你在灵州的十七年手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有什么苦衷什么磋磨,我早就知道。 连着你是如何结识晋王,如何偶遇燕家那小子,我也都知道。 可,高洁……」
爹的话音一转,
「高洁,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从你要私逃出府,到偷盗布阵图,再到今日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了!」
18.
「说吧,高洁,晋王究竟许了你什么,让你一次次出卖高家?」
爹还在给高洁最后一次机会。
「高家?」高洁暗自神伤,发红的眼睛迸发强烈恨意,「是我在出卖高家吗?我不过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长姐既然能当上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的皇后,我也是高家的女儿,难道我没有资格么?」
「你何时比得上长姐!」二哥冷冷地出言嘲讽,「长姐仁善,你是伪善。 长姐未出嫁时,协助母亲打理家务,照料我们这些弟妹,是如何温和教导。 你不过是插手部分家务,便是贪下了近千两。 长姐初入宫闱,也是处处不适宫中规矩,而后不过数月,长姐对宫中礼记烂熟于心,宫人左右无不叹服,太后直称宫中典范。 你自爹大寿之日,穿着一身素缟上门,便值得说什么礼仪……」
大哥打断二哥的一一列举,道:「高洁,你实在不堪与长姐相比。 」
「皇后?」
爹嗤笑,「若是没有高家,你拿什么身份去做皇后!灵州一个沿街卖唱的戏子么!」
若是念及从前,爹未必会撕开高洁的假面目,这次却事关陛下赐婚。
晋王针对高家,必然是不希望高家与上官家的婚事能成。
高洁拉拢了这两个嬷嬷,贪下近千两,晋王肯定还有后续的安排。
我爹不愿再让这个高洁不安分的棋子,继续留在高家了。
从前给的许多机会,也看在我娘对高洁的一丝亏欠,而今天将话说开,高洁一开始便是别有用心。 即便高家再对她做什么补偿,在她那儿欲壑难填。
「从今天开始,对外就说二小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
爹最后宣判了高洁往后的命运。
娘从头到尾都没出过一声,内心唏嘘,面上继续操办我大哥的婚事。
为避免夜长梦多,我爹命人送高洁至京郊庄子看押起来。
大哥还是去送她,不知与她说了什么。
高洁终于是硬气了一回,没有哭也没有求。
离开那日挺直了腰板,走路也不再轻浮。
有些道理,如果她一早知道,或许她的命运不会是像现在一样。
我和二哥在下棋,二哥手持黑子,我持白子,厮杀半局,黑子早被我吃掉大半。
二哥嘘气:「高雯,你下棋如有神,每次都狠辣非常,不叫人走出条生路。 」
我不作解释,我师父教剑术,教我近身搏击,还有马术、射箭、博弈、道法,便只有一个理念:以杀止杀。
已经过了立秋十余日,我越发担心三哥。
大哥经过,见我们在下棋,眼看大局已定,道:「高雯的棋艺,我在边关也领教过,确实精湛。 不愧是大长公主传授。 」
我手执白子,到底还是让了一步。
二哥诧异:「高雯,你让这一步,是不想二哥输得太惨?」
大哥围观,笑着取一枚黑子,在盘上一放,原本的死局竟多了一丝生机。
我再下,大哥跟随,二哥在一旁啧啧称奇。
不过十步,大哥便是起死回生,甚至能有险胜的可能。
二哥看得比我们都激动,像是头一遭知道,棋居然还能这样下。
大哥下了最后一步棋,微笑说:「罢了,是高雯赢了。 」
「到底是大哥棋高一筹。 」我道。
大哥看我,道:「我只是按照兵书说的,穷寇莫追。 」
「兵书是否也说,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
「时也势也。 」大哥指了一下刚才我一念之间落的那一步退棋,「你不是也留了一线生机么?」
二哥闻言,若有所思。
当夜,爹手下的亲兵来报,高洁在押去庄子的半路就逃了。
19.
大哥大婚那日,宾客满园,丝乐齐奏。
前厅有着络绎不绝的前来贺喜的达官显贵,院中亦交谈甚欢推杯换盏的酒宴。
我爹我娘在前厅招呼宾客,二哥帮着大哥前门迎宾。
我是高家未出阁的小女儿,自是不用过多出现在外人面前。
苏静柔已是有段时间未见过我,自上次游园会后,城中怕是对我流言也颇多。 苏静柔才不管外面的人如何讲,见了我,仍旧是亲亲热热的。
「秦王与晋王的婚事,最多是十一月,便会有旨意出来了。 」
苏家大人是户部侍郎,怎的连礼部的事情也清楚。
苏静柔怕我不信,解释说:「我祖母去世了,可太后还是喜欢召我娘和伯娘婶娘她们进宫。 其实天家婚事也讲究亲上加亲,最开始的肯定也是在自己家的亲戚挑起,我家这一辈是有九个女儿,早嫁人了,就是剩下我与另一个堂姐。 」
我笑:「怎么没挑了你去做亲王妃。 」
「我肯定不行。 」苏静柔摇头,塞了一个蜜橘到嘴里,「太后嫌弃我只是名字取得好,叫静柔,可为人一点都不静柔。 我另一位堂姐呢,也被挑剔是相貌不够出挑。 为此,我堂姐还遗憾了一把。 」
我看苏静柔爱吃,便帮她掰橘子:「没挑中你,你却未见遗憾。 」
苏静柔咽下橘子:「天家那两位,人人都说好,我看了都不行。 晋王成天笑嘻嘻的,其实背后精得跟狸奴似的。 秦王只和太子亲厚,向来太子说什么,秦王便应什么,可秦王总喜欢冷不丁地做出些吓人的事情来。 上次他不是送了个熏球儿给你么,我几个哥哥都乐疯了,秦王第一次送礼给小姑娘,却把小姑娘给气跑了。 我的哥哥们一直冲我打听你的事情,你平时又不见人,也不出门。 前段时日,我娘和伯娘婶娘去到哪儿都被人追问,好似你是我们苏家的女儿。 」
京中除了苏静柔与我交好,我几乎没有什么社交。
就算苏夫人知道我是高家的女儿,可我乃大长公主之徒,就不便过多对外透露我的身份。
「上回我娘从什么人家聚会回来,说好像裴家千金认识你,还说你好话来着。 」
我递给苏静柔剥好的橘子,苏静柔继续说:「说你亦是性情中人,并不随波逐流云云。 奇怪,你和裴恬认识的,裴相与贵府那是……不太好,她居然会夸你。 」
「我与裴小姐在宫中是有一面之缘,不值她如此夸赞。 」
我与裴恬只是遥遥相敬一杯酒的交情。
「一面之缘就这样夸你,那裴恬还真有意思。 不过,她配秦王倒也合适。 不像晋王,太后挑的是河东柳氏的女儿,可不在京中长大,可听说很是勤勉持家,在河东郡中颇有孝名。 」
苏静柔被橘子酸涩得眯眼,忙呸呸呸地吐掉。
我连忙起身,笑着去拉苏静柔,却不想,庭院走廊之下,便是站着长袍玉立的秦王。
苏静柔喊侍女帮她倒水,一时也未发觉我在看什么,顺着目光看去,惊得脸色都白了。
我并不知秦王是几时在此,方才的对话,究竟听去多少。
青天白日果真不能话人是非,否则,真的是要遭殃。
不对,这是高家,秦王偷听,是否也不厚道。
秦王久久凝着我,似我身上有何不同之处。
我亦是坦荡望他,叫他知道,我也并未生惧。
彼时,廊下有名推着木造轮椅之人经过。
秦王回顾,应是相识之人,两人便攀谈起来。
苏静柔缓过来,惊喜地唤了一声:「燕家大哥。 」
那轮椅之人,便是曾与高洁差些议亲的燕家嫡长子,燕破岳。
「许久不见,苏家小妹。 」燕破岳神色闲适清缓,并未如传言中那般颓然病态,虽曾是武将出身,那面容恰似卷了京城的半城风华,既英气又清隽。
相貌堂堂之人,我所见不少,可如他一般能叫人愣上一愣的,便是甚少。
燕破岳笑意的眼眸投向我:「这位想必就是秦王殿下口中『很好』的高家雯娘。 」
很好,什么很好?
只是这高家雯娘的称呼,倒叫我好一阵汗毛倒立。
苏静柔一直是很怕秦王,即便是多人的场合,还是忍不住往我身后躲了躲。
「高家三小姐,」燕破岳唤我,「可否劳烦你带一下路。 」
20.
燕破岳来高家一是贺喜,二是到我长姐未出阁的闺房中驻留片刻。
我真不知我爹是如何默许的,我带的一路上,竟是一个多余的下人也未出现过。
长姐的院子名唤望舒阁,是有一处高台空阁,可眺望太尉府外的半侧京城。 可院中已许久未曾住过人,虽日日有人打扫,院中月牙似的小池子也未种植水木草华,屋中未摆家具,实在有股子寂寥空旷之感。
燕破岳却像对院中十分熟悉,推着轮椅行至池子旁的柳树下,柳叶枯萎飘零,风一动,或是飞入池面,又或是散落一地。
燕破岳直言:「我许久没晒过太阳,今日出门,便是想缅怀自己心中的月亮。 」
这话太露骨,我长姐乃是满城的白月光,也未见有人敢在我长姐成为太子妃后有所非议,似乎这轮明月唯有被天家收拢,才算是名副其实的矜贵。
我出言警告:「若是自己心中的月亮,大可一直藏在心中。 大内之中,经不起半句流言。 」
燕破岳微微侧目,见我目光中的锋芒,却是付之一笑:「我如今这般窝囊,东宫那位还会在意么?」
我虽不解,仍道:「慎言!」
燕破岳一派风轻云淡:「不愧是大长公主的爱徒,事事是以天家为先。 」
我当然听出他的讥讽之意,即便我本意不是为了天家,可为了太子妃,我也必须出言阻止。
秦王沉声道:「此间唯有我们三人,不必如此紧张。 」
我直视秦王,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与燕破岳相识,且像是交情颇深,怎的说得好像我与他也十分相熟。
燕破岳见此情此景,大笑起来:「秦王殿下,看来这高家雯娘,似乎比你还不解风情。 」
秦王神色有变,看着我竟多了一丝埋怨。
燕破岳继续笑道:「高三小姐,你跟随大长公主,莫不是修的无情道。 」
我蹙眉:「修的正是无情道,斩的是世间烦恼丝。 」
燕破岳摇头:「你这个三小姐当真是固执。 罢了,今日燕某是借了秦王殿下的人情,才会来到贵府。 多有叨扰之处,还请三小姐见谅。 」
燕破岳对我抱拳,行的是军中之礼,我亦是回之。
秦王见状,亦对我同样抱拳,我行的确实宫中蹲膝之礼。
燕破岳继续笑,似乎整个人在此刻也释怀一般,透着豁达与磊落。
21.
大哥大婚不过半月,边境便事遭突变。
那夜,宫中下了道急令:北戎骑兵奇袭,燕州沦陷,幽州告急!
我爹娘被叩门的天使惊醒,深秋露寒,只顾披着外袍便跪在院中接旨。
天使宣读完圣旨,便将金色卷轴递给了我爹。
我爹携领全家叩头谢恩。
陛下旨意是让高家无论如何都要抵挡住北戎外族继续南下的铁骑,不只是坚守住幽州,更是要夺回燕州。
燕州一直是燕国公一门三父子镇守,怎的会忽然就失守?
我爹、大哥与天使在屋中商议,待到天明,我爹方面色凝重地来到大厅。
我与二哥皆在此等他。
大哥回了房中,与新婚妻子最后话别。
爹迅速地做出了安排,按照陛下旨意,大哥立刻带着京畿大营的五千将士前往燕州,而我单人轻骑前往幽州大营,携我爹的手令,命部将赴燕州支援。
我与大哥双双跪地,抱拳向爹辞行。
二哥不安:「爹,孩儿亦可上战场。 」
爹道:「如今,我膝下二子一女,皆会为北境护土安民,你便留在京中。 」
二哥还想说什么,被我爹凌厉的目光一扫,只得作罢。
娘和大嫂已经准好路上所用的物品,用油布包好再扎紧了细绳,保证严严实实,一点不露。 这是多年来我爹突然奉命出征,我娘养成的习惯。
新大嫂上官氏新婚,便遇见这样突发的事情,虽不至于慌张失措,可看着我大哥终究是红了眼眶。
我娘显得格外平常,却在身后手握成了拳,看我大哥与新妇话别,反而盯着我,开口道:「怎么?连你也去战场?」
我朝娘跪下,行大礼:「女儿今日便和大哥前往幽州,望娘珍重。 」
娘眼神迷离,叹道:「我知道三郎替你去了边关,大长公主今后就不能再寻你去了。 没想到过了立秋,你终究还是要走……」
「娘,师父说过,护国安邦,女子亦有责……」
娘厉声骂道:「去你的劳什子师父!除了你们兄妹几个,你外祖一家十余口,三个舅舅,五个表兄弟,还有你庶出的三个弟弟,都折在了战场。 男儿我不说什么,为何连你这个小女儿也要去!」
我头垂得极低,不敢辩驳。
大哥见状,过来劝慰,也被娘伤及无辜。
「我当初便是听了你爹的话,才信了什么造化!你这个妹妹十五年来在家里待过几日,便是在幽州军营见你,都比见亲生父母的次数多,大长公主将她练得只知杀寇杀匪,何知父母!」
大哥连忙跪地,郑重道:「娘,此番作战,必不让高雯上战场……」
「住口!」
爹这才赶到,越过娘,沉声发问,「上阵杀敌,乃为将者之职。 高家儿郎杀得,女儿便不能么?」
娘迫于爹的威严,不再开口。
我跪地,毫不犹豫道:「高雯,杀得!」
「好!」
我爹扶我与大哥起来,一字一句嘱咐道:「杀敌,护土,将大夏丢了的燕州抢回来!」
22.
我与大哥趁着晨光,一起出了城门,便就此分别。
大哥前往京畿大营点兵,而我则孤身前往幽州。
我坐在马上,忍不住回头看大哥,大哥朝我招了招手,以示安心。
我扬鞭而起,渐行渐远,看不见背后繁华的京城。
战时一日,军情瞬息万变,我一刻也不敢懈怠。
不过五日,便到达了幽州大营。
岂料,营中新来的将领见我是女子,便起了轻待之心。
我问时下战局,他故意左右而言他。 我不耐,便将他几招打到在地,命他的兵卒叫军中幕僚崔缇前来见我。
崔缇见是我,便不奇怪,是哪里来的小女子如此大胆。
被我打倒将领介绍:「这是高太尉之女,高将军之妹……」
我生平最不喜,便是旁人唤我姓名时,尚要提一句我爹与大哥。
我直接道:「我是高雯。 」
那将领神色愤愤,闻言,不由一怔:「军情如此紧急,高太尉派他家小女儿过来作甚!」
「老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 今日我言,行军取胜如绣花无疑。 」
「好个狂妄的高小姐!」那将领嗤笑。
「好个不识抬举的眼拙夫!」我亦不客气。
崔缇讪讪笑着,两边都不好得罪,伸手作请,邀我去大哥的帐中。
而后,我才知,那将领竟是裴相之侄,裴乾。
朝堂之上,高裴两家势同水火,幽州有他必是在行军打仗时不小的隐患。
崔缇与我介绍当前战局,大概半月前,北戎如得先机,从燕州一隘口入内,处处躲避机关要塞,竟在短短三日内包抄住了燕州边关三城,待到燕破晓获知军情,带数百士兵探敌,敌诱之,其部下悉数被杀,燕破晓下落不明,燕州此时已有燕破晓已投敌之嫌。
然而,燕国公与其次子燕破虏坚守灵州城,被北戎围困已十日,城中空乏,怕已是穷弩之末。
我问:「何不出兵支援?」
崔缇说,幽州已分三成兵力护住在云川景山一带,必不叫北戎通过,幽州边境各城也抽调军士昼夜轮守,以免北戎其余部再有突袭。
我心中大概猜几分,燕州失守这般快,难免不叫人疑心是燕国公父子已投敌,故意做的坚守灵州这一疑局。 再者,幽州多为我爹多年部下,大哥远在京中,即便幽州部将愿前往支援,可也担心将未有命,若是败局朝廷追责。
我将我爹与大哥的信函交给崔缇:「有劳崔先生交予军中将领,尽早商议出兵解困灵州之法。 」
还嘱咐要了快马与干粮,打算即刻前往灵州,探明燕家父子是否投敌之事。
我出了营帐,才发现幽州比京城凉得要快,秋后竟是瑟瑟寒意。
裴乾外套着件厚实狐裘,在军中实在过分华贵,连他身边的士卒,也仅穿着单衣。
崔缇替我牵马过来。
裴乾讽刺:「高小姐这是玩够了,要原路而返?」
我这人最听不得刺耳的聒噪,脚下一扫。
裴乾退之,挥拳而来,被我借力一带,不仅解了他狐裘的系带,更是拎起的胳膊后压着他单膝跪地。
崔缇忙作揖:「小姐不可。 」
我解了裴乾的狐裘披在身上,冷冷道:「军中艰苦,不比京中奢靡,有劳裴少爷细细品尝一番。 」
说罢,跃马而上,扬尘而去,留裴乾在原地气结。
边塞的民众极苦,我骑马途径过北戎洗劫之地,无不满地哀嚎,尸横片野。
到了灵州附近,我将马匹放归,携带包裹,趁夜登城楼。
在城中摸索时,听见城内百姓哭嚎凄惨之声,知已是山穷水尽之绝境。
我潜入灵州府衙,燕破虏见我满眼惊愕。
多年前随师父出入边境,我与他早就相识。
「你是如何进城的?」燕破晓问。
我不答,只问:「你们父子是否投敌?」
燕破虏苦笑一阵:「你能入城来,难道不知城中已无存粮,军心临散。 我与手下是临时进入灵州城,在此被困近一月。 无论发多少次求援,大夏的人马一次也没见到。 」
我默默收起袖中银针,又问:「为何不见燕国公?」
燕破虏颓然哀伤:「我父七日前已重伤离世,为稳军心,故秘而不发。 」
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燕破虏却喊住我:「高雯,你可知,我三弟下落?」
我缓缓道:「未知。 」
过后不忍,却道:「兴许还活着。 」
燕破虏满脸风霜,曾一意气风发之人,到底接受不了屡屡战败,至亲接二连三离去之痛。
我道:「城中坚守一夜,明日必有援军。 」
搁下此话,我复而离去,迅速在城中屋脊穿行,直至登上城楼,朝上空在万籁俱寂中放出一刺耳鸣笛。
鸣笛之声响彻城内,城外亦然。
23.
巡守城墙的士兵朝我放箭,被赶来的燕破虏制止,在他眼中,看我如同看到了城中军民获救的无限希冀。
不待天明,城外北戎也听见鸣笛之声,整装待发并朝灵州袭来。
燕破虏面对城下,黑压压如潮水般的北戎敌军,问我:「你既然可悄然登城,何故不走?」
我道:「我爹曾问,上阵杀敌,乃为将者之职。 高家儿郎杀得,女儿便不能么?我当时回,高雯,杀得。 」
燕破虏一派肃然:「高家当真英雄,女子亦然。 」
北戎并未到天明,便开始攻城。
我从未近身参战,与燕破虏借来强弓刺箭,连射数发,只中数敌,而后倒下之人,便复有流水敌寇奋而冲来。
脑海中,只有师父所说,以杀止杀,杀一人如杀千万人。
我去寻燕破虏,燕破虏见我便问:「援军在何处?」
我才发现天已大亮,燕破虏激动地握住我肩,又问:「援军究竟是?」
忽而,军士来报:「将军,援军来了,来了!」
我大哥用兵如神,引左右两路夹击北戎阵营,攻城的北戎忽被截断后路,有大惊失色被斩杀者,也有慌乱逃命者,还有杀戮已起不服就范者……
无论如何,城楼的北戎敌寇一时死伤无数,战局终于逆转向灵州。
燕破虏一时百感交集,面向尸首横叠的城楼,对剩下寥寥士兵道:「灵州城终于保住了!」
即时,士兵来报,饶是城墙士兵死守,仍有一小股北戎敌寇越过城楼,已进入城中。 还有二十余北戎兵守在城楼下,见人便杀。 城楼阶梯已布满尸首,实不能下。
我让燕破虏的亲兵替我找来长索,索系腰间,便是跃城楼而下。
下了城楼,果有七八名北戎敌寇守在此处,我习潜伏刺杀,善近身搏杀,却不曾在战场中正面拼杀。
袖中银针飞入三名北戎敌寇身中,三人闷声倒地,其余五人朝我挥刀而来,我的匕首划过其二人咽喉,如割羊屠狗,而后二三人面面相觑,做出愤恨之态。
城楼上有数箭齐发,那二三北戎敌寇,速速中箭倒地。
我往上一看,燕破虏手搭弯弓,目光如炬。
「开城门!迎残敌!」
我不知灵州城中究竟还有多少活着的守军,可那一刻,我身后灵州城中,百姓竟不知何时涌出,有手持耕耙的农家汉,有白发驼背老者扁担伫地,有不足十岁小儿木棍拎起,还有数名妇孺手持菜刀……他们眼睛中看着我,又似看不见我,我心中大动。
百姓中有人振臂而呼:「开城门!迎残敌!」
有无数士兵与百姓从我身旁经过,灵州城紧闭近一月的城门终是打开。
大夏永安二十年,十一月,灵州大捷!
24.
大哥率军入城,我立在城中路边相迎,百姓无不欢喜。
燕国公父子并未投敌,而是坚守灵州。 燕国公更是以身殉国,燕破虏忍痛护一城坚守,燕州虽失大半城池,到底是未叫北戎再进一步来犯。
这一切,我大哥皆是如实上报,但因燕家疏忽,以至于大半燕州受北戎侵占百姓受害,燕破虏仍是被羁押起来。
燕破虏神色淡然,无需他人押解,自己步入灵州县衙牢中。
我不通政事,只觉就凭灵州苦守的一月,燕破虏也不至于此。
灵州县衙被我大哥临时将此处当作处理军务之地,不知是否是燕破虏手下透露,这几日军中士卒见我之眼神,颇具敬意。
大哥在屋中见我进来,开口问:「我怎么听闻,你险些卸了裴乾的胳膊。 」
「他话太多,穿得太好。 」
「那他的狐裘呢?」
「当了充作盘缠。 」
大哥开怀大笑,随即,邀我过来坐在他身侧,取出军中急报。
我见是军中之物,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是和你有关的,看吧。 」
急报中写明秦王不日前来幽州,带来割让幽燕十六城的议和文书。
我越看越气,大战不过月余,灵州负隅顽抗,幽州与燕州也未支持不住,怎可割让幽燕十六城,以作议和!
大哥平静地说:「燕国公已死,燕州失守大半,燕家满门即便不死,他们这一支在朝中的也是走到尽头了。 」
我疑惑不解:「这与议和有何干系?」
大哥沉吟:「此计,由秦王幕僚燕破岳所献。 」
燕破岳?!
燕国公已死,燕破虏被困,燕破晓下落不明,谁还记得身有残疾的燕家嫡长子,燕破岳。
「此乃诈和?」
此计若是燕破岳所献,他决不可能将燕家驻守的燕州拱手相让给世仇北戎,更何况燕破岳的双腿也是与北戎交战所致。
「你倒看事情通透。 」大哥对我赞许道,「燕家与高家发迹相似,皆是靠军功,从边塞寒门一步步走向京城朝堂。 不过燕家比我们高家要再早上五十年,因随太祖起兵,有从龙之功,才得到国公的爵位。 爹娘曾有意和燕家结亲,并是因北境两州相邻,若结成同盟,必能更一步稳于朝堂。
「所以,唇亡齿寒。 」
大哥将头一点:「燕家是旧勋,高家是新贵,两家联合,必然有许多人不愿意看到。 当初,你与燕破晓的婚事若能成,或许今日高家还非救燕家不可。 」
可惜,因为高洁,此婚事终究不成。
燕破岳似乎早有预感,否则,岂会以堂堂国公之子的身份屈于秦王幕僚。
我神绪凌乱,捋清京城中众人的重重举动才推测出来大概,难免长嘘一口气。
大哥交给我一件事,并是去狱中探望燕破虏。
在昏暗的牢中,燕破虏已经修整过,卸下铠甲,穿着囚服,靠墙盘坐。
刚经历过生死存亡,他的心境似乎看开了什么。
我将燕破岳献计于秦王之事告之与他,燕破虏无喜无悲:「大哥终究选择了秦王。 罢了,燕家已落得如此,我便是能寻到什么办法。 」
「我不太明白,我真的不太明白你们。 」我皱眉,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为何要诈和。
「高雯,你虽随大长公主游走大夏与接壤的国家多年,击杀之术确实万里挑一,可你到底不通政事,亦不懂天子权术。 」
燕破虏说的确实是我薄弱之处,师父教我的,我悉数做得极好,可未曾教导我的,我从何得知?
见我受教,燕破虏循循道:「北戎与大夏自建国起便交恶,时至今日,大小交战无数,年年如此,黎民百姓困苦不已。 当今陛下勤政怜民,登基以来二十年之积累,便想趁着北戎入侵燕州半地之弱境,一举歼之。 」
这与师父教我的,杀一人与杀千万人无疑,以一战与千万战,以战止战,只为今后无战。
我大受震撼,天家之深谋远虑,确实不能是我等平民所思及。
燕破虏笑道:「见过你出手凌厉如鬼魅,却不想你仍心思单纯如寻常少女。 」
我迷惑看向他:「我不也只得十五么。 」
燕破虏怔了怔,收起笑意,倒是抱歉般。
我心中还有一惑:「当日你为何会偶遇高洁,还送她一路进京?」
岂料,燕破虏一阵茫然:「谁是高洁?」
我被这话一噎,高洁竟一厢情愿至此,燕破虏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
想了想,我又报出了小白莲的艺名。
燕破虏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说她,白莲是那姑娘的艺名。
「我妻韩氏喜好听曲,灵州城中唯有她会唱韩氏喜好的《武家坡》,韩氏每回来灵州都会去戏楼听上一回。 数月之前,我回京述职,偶遇那姑娘,看是同路,便送她到了京城。 」
寥寥几句,竟把我心中之前的揣测,全然推翻。
我临走前,燕破虏笑着托付我:「若我有不测,有劳高小姐替我家中那只胭脂虎说一句,我同意她改嫁。 」
由此可见,燕破虏对韩亚男的情意笃厚。
那高洁究竟喜欢的是燕破虏,还是燕破虏与其妻韩氏一起时的情意深切,或者她谁也不爱,爱的只是幻想,一个有爱人相守的虚无的梦境。
25.
因之前的部署,北戎趁冬多有掠略,大夏朝诸城紧闭,皆无人出战。 北戎便趁机洗劫城外诸多村寨,一时北境燕州地界变成了北戎屠戮的猎场,而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变成了猎场的牛羊。
我实在忍不下去,数次出营斩杀北戎小队。
裴乾见我次次违背兄命,斩杀北戎贼寇后,被罚军棍之后仍不老实。
我基本是去一次,便给打一次,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行刑,我却咬牙无半分求饶。
他对我的态度也从原本的轻蔑,到后来,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听闻灵州因歼北戎敌万余,北戎军中愤恨,便任由士兵常到灵州一带滋扰。
我索性避着大哥,骑马往灵州城去。
裴乾干脆带着几百士兵,后一步离开了幽州大营。
裴乾在路上遇见我,忙说明了来意。
我看着他的那点兵马,道:「裴少爷不怕被军中责罚。 」
裴乾无畏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再说我大伯是裴相。 」
我嗤笑:「我爹还是高太尉。 」
裴乾过来勾肩搭背:「所以,我们怕谁啊。 」
我立刻反扣住裴乾的胳膊,裴乾吃疼:「松手,又是这招。 」
半月后,秦王携一众官员侍从,随军浩浩荡荡万余人,终是来到了幽州城。
大哥派兵给我来信,让我回幽州,言明要在议和时需我协助,行刺北戎左贤王。
我动身去牢中探望燕破虏,燕破虏近来和裴乾交好,两人几乎到称兄道弟的程度。 牢房中也被布置得如京城高官府邸的舒适安逸,不但高床暖褥,桌椅箱柜一应俱全,就是书籍摆设也是灵州城中的富商所赠。
我来时,燕破虏正在对灯,读着一卷佛经。
「秦王已到幽州,议和文书已下,北戎不疑有他,此次我亦要赶往幽州。 」
燕破虏问:「连高小姐也要前往?」
我心中不平:「为了此番议和,竟牺牲如此多无辜百姓,我自叫左贤王有命来无命回。 」
燕破虏忽然问:「高小姐仁义,心系百姓,可不知自身,可又其他所愿之事?」
我略略细想,回答:「一天下太平,百姓免受战乱;二父母康健,朝堂之中高家可安稳度日;三便是我那离家的三哥可以一切顺遂。 」
「那你自己?」
「我自己?」我不解,此间所愿便是这三件,哪里还有别的?
「你方十五,在京中的女儿家,哪个不该是满心是对未来夫婿心怀想象。 」
我付之一笑:「燕将军,如今还是撮合我与你三弟?」
燕破虏微微一愣,笑容也是尴尬。 他至今不知,自己的母亲当初为何要推掉和高家的议亲。
「世间儿女之情,于我都无益。 从前议亲,也不过是遵循父母之命,今后是否还会有,我亦不知。 我的婚事,爹娘必然不会随意安排,多半是对高家有利。 」
燕破虏笑了:「高小姐这般洒脱,世上女子少有,但是与令长姐有一处相识,便是在婚事上,都要于高家有利。 」
听他说起长姐,我便知他必定知晓从前燕破岳与长姐的事情,忙追问。
「这有什么,令长姐姿容绝色,才情过人,当年满京城求娶之人不在少数。 我兄长格外有心,常到靠近望舒阁外的大街上眺望,看能不能有幸见到令长姐的风姿。 后来又觉得即便是看见了美人,又不能让美人知道,那有何用。 于是昼夜苦思,在一明媚春日,雇了小童在街上放了无数纸鸢,令长姐一出楼台,便从看纸鸢变成了看见放纸鸢的人。 」
「后来呢?」
「宫中是早早定下太子妃人选,令长姐奉旨嫁入了东宫,而我兄长也娶了嫂嫂。 」
有些事情,确实只适合戛然而止。
长姐已是太子妃,我便是知道再多,又能如何。
我冲燕破虏抱拳,燕破虏对我笑意带着许多复杂,或许是感慨:「此番凶险,高小姐保重。 」
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岂会在意是否凶险。
出了牢门,却发现裴乾立在门外,他的目光闪躲,举止躲避。 我毫不在意,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26.
我到了幽州大营,即刻有人请我到大哥的帐中。
一进帐中,便迎来秦王冷冽的眸光,他凝看着我许久,想我一路风尘仆仆,必然是比在京城时要狼狈得多。
我朝他抱拳行礼。
秦王仍旧是黑着面孔,道:「这次是军礼了。 」
我真想揍他。
可惜,军中纪律分明,便算我被打怕了吧。
我并不言语。
秦王问:「听闻是你连夜潜入灵州城,放出鸣笛,最后与你大哥里应外合,成了灵州大捷?」
本是件军功,怎么在秦王口中,好似是我做错了一般。
我垂眸而立,小声称是。
秦王又问:「听闻你不服军规,即便是被惩戒军棍,仍旧出城痛击北戎游兵?」
「是。 」这件事算是我做错了。
秦王深叹口气,像是极力忍耐丝丝怒意:「听闻你与裴乾私奔到了灵州,还带走了几百名士卒?」
「哈?哪里来的流言!」我刚抬眼,便见秦王气势逼人,活像要吃人的老虎一般,我忽然理解苏静柔为何对秦王如此惧怕。
「此事传遍整个幽州大营,你敢说你不知?」
我梗着脖子,强辩道:「秦王殿下只说传遍幽州大营,我方从灵州城归来,灵州城内何有此等荒唐传闻……」
秦王怒极反笑:「你不是私奔,和裴乾一起去灵州,难道是巧合。 」
我疾言厉色起来:「殿下不去抓那散播不实流言之徒,一味质问我作甚。 我是自己去的灵州,那裴乾而后带兵跟来。 」
秦王瞪我,我亦是生气,瞪回去。
待过了半响,秦王站起,我随意行了一礼,就往外走。
秦王拦在我面前,他身形极高大,双手一张,左右将我挡得无处可走。
「无礼!」我喝道。
秦王在我头顶,轻笑一声:「从未有人敢说本王无礼。 」
我醒悟过来,此人是秦王,便是他无理取闹,我又能如何。
只得,收起袖口银针,往其身侧一躲。
岂料,秦王竟将我拦腰抱起,再重重按我坐在了兄长营帐中的案上。
我睁大了眼睛,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愕然到忘记可以将秦王反手按倒,再一刀抹了脖颈。
「那日,我得知你与高义出城,漏夜紧赶,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登上城门,却见你与兄长分别。 你扬鞭骑马远去,到底不曾回头。 」
「哈?」
秦王握起我双手,我的手不似京中闺秀细腻柔嫩,满是粗糙伤痕或者握刀持剑的茧。
「我……是否从未让你感到,我对你有意。 」
秦王说的是我,而非本王。
「有意?何为有意?」我紧张得鼻尖冒汗。
「我倾慕于你,便是上回在击鞠场赠礼,也并非戏弄……是你误会本王了。 」
秦王说话亦是喘着气,目光过于炙热,我是多被看一眼也会被灼伤,双颊到底是热了起来:「秦王殿下可否放开我,正常说话。 」
秦王醒悟过来,才觉他是将整个身躯越压我越低,几乎要将我推倒了。 他立刻站直了身,我也站了起来,只是双手仍被握着。
「秦王殿下何故会说这些话?」我见他毫无松开之意,便索性问清楚。
「本王听见你和裴乾,私奔了。 」
我试图挣上一挣,秦王察觉,只顾收得越紧。
「已解释,是流言,请王爷放开。 」
秦王拉过我,直视我,道:「本王让你觉得可怕。 」
我冷着脸,耳根子确实发烫:「方才有些。 」
「你可是觉得突然?」
「确实突然。 」
秦王轻叹,手想抚过我的发,我躲闪了过去。
见状,秦王幽幽道:「我与你说,你我究竟是如何相识的。 」
27.
「你是姑祖母的徒弟。 自我掌管鹤瞰监起,便知道高家有个女儿与大长公主游走大夏内外,为社稷铲除一些被视为隐患的人。 那时,有许多情报便是由我发给大长公主,再由你去进行暗杀。 你每次都能利落完成,我很是欣慰,你当真是天家磨砺得最好的一把刀。 直到今年春,在西凉,你奉命去刺杀西凉王萧闯嫡子,你见他是个三岁的孩儿,不忍下手,迟疑片刻,便下手刺瞎了那孩子的双目。 当时,我在场的宾客之一……
「我没有想到,高家的女儿居然只有十四岁,用刀极快,身法鬼魅,阖府武卫掘地三尺也未将你寻到。 那时,我便开始后悔,不该将你推入无尽的暗杀之中。 于是,我求了大长公主放你归京行完及笄之礼,送你与家人团聚。
「回京之后,我便是有意观察你,你有家人也有闺中密友,行事得体,冷静自持,只是不爱出门,也不喜好红装。 唯有和家中兄长一起,会流露出女儿家娇柔温和的笑意,我便是觉得你做回一个京中待嫁寻常闺秀也无不好。
「可那次,你独自走在京城大街上,我命你非和我走一段的时候,我试探问你立秋后可随大长公主前往何处,你说是关外。 我又问你,是否有归期。 你那时却像是抱有必死决心般说未有期。 我便知道我此生欠你的,终究是偿还不了了。
「你被大长公主磨炼成了无情无欲亦是鲜少有悲喜的一把刀。 」
秦王的一席话将我短短十五载的人生归整为一句话,我是天家磨砺而成的一把刀。
十年前,是我的爹娘亲手将我送到了大长公主身边,不只是我,整个高家也成为了天家手里的最称手的一把刀。 陛下用这把刀开疆拓土,分割朝堂上新旧两派的势力,继而铲除对天家统治有威胁之人。
这一切,是高家心甘情愿,便也是因为这把刀足够锋利,我爹才能是太尉,长姐才能是太子妃,大哥才能是幽州的统帅。
即便不是秦王接管鹤瞰监,也会是晋王或是什么王,我实在不明白,秦王对我愧疚从何而起,便是那份倾慕也叫我摸不着头脑。
「秦王殿下,当真是倾慕于我,而不是因亏欠?或者觉得我可怜?」
秦王本是满心忐忑,闻言,见我只是疑惑他是否真心,终是放松一笑着,将我拥入怀中。
我侧颜贴着秦王前襟,耳畔都能听见他的心跳。
「你若不信,日久天长,我自然可以叫你相信。 」
日久天长,那时我尚对情爱之事,懵懂且迟缓,不明白,秦王的这句话,便是向我许了终身。
议和那日,左贤王并未放松,命万余北戎士兵在营外驻守,便是见了秦王与礼部诸多大臣也是极为轻视:「你们南人从爷爷辈起就和俺们打仗,到了孙儿一代,竟是些孬种。 」
秦王忍着气,由礼部官员递交了议和文书,内侍拉开幽燕十六城一卷庞大的疆域堪图。
左贤王见着那张展开的疆域堪图,尤为动容,不由站起身,伸手要去触摸堪图。
我立于秦王身侧,扮作内侍,本该在此刻挥出袖中银针,击杀左贤王。
却看左贤王身后的其中一名北戎兵,手握双刃,左右一划,顷刻间割破了左贤王其他两名护卫的咽喉。
帐中大惊,我夏朝的官员内侍护着秦王连忙避在一旁。 北戎那方惊醒过来,接二连三的刀划在刺客的身上。 我乘机闪身向前,将堪图前的左贤王额上飞出一道银针,正中眉心,左贤王不明所以,便一命呜呼。
北戎侍卫只留两人对付刺客,其余人连忙拽过左贤王的尸体往后退出帐外。 可惜,帐外北戎方已是杀声震天。
我随手再放出两针,北戎侍卫闷声倒地。
我与那刺客对视,刺客缓缓摘下北戎士兵的帽子,我看见了三哥久违的脸。
左贤王轻敌,万余士兵皆为北戎精锐,我大哥与燕破岳配合,将燕幽两州的步兵齐齐调出,尽然举起了忍耐多时的兵器。
北戎骑兵也是彪悍,几路步兵追击,按照计划逃入一条高山林立的狭路,其间多次设伏,北戎一路死伤无数。
有些游兵散勇,与暴怒的百姓狭路相逢,也被逐一击杀。
三哥为了这次刺杀左贤王,潜伏在北戎军中数月,不但将自己晒黑,蓄起了胡须,更是在右侧脸颊添上了一道长疤。
我才明白,为何我大哥每次都能出兵准确无疑地击败北戎军,原来还有我三哥潜伏在敌军之中的功劳。
28.
我来到三哥帐中,三哥正在换药。
刺杀左贤王时,三哥身上受了好几处刀伤,军中有医士为他疗伤,可每日仍需换药。
见状,我走过去,轻车熟路地帮他上药。
三哥自嘲笑说:「我到底不如你,刺杀左贤王,竟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
我道:「三哥,这次战事结束,和我一同回京城吧。 」
三哥怔了怔,拒绝道:「我曾去过灵州,从左邻右里口中知道我生母对高家的女儿做过什么,我怎有颜面回去见高太尉与夫人。 」
我绑紧了绷带,认真道:「你永远是我三哥。 」
三哥对我摇头:「我可以是你三哥,却不敢再认自己是高家的儿子。 」
我见劝说无果,便去寻大哥商议。
岂料,出了帐子就撞见一身铠甲的秦王,他应是去观战刚刚归营。 近来,大夏在前线节节获胜,好几次战役便是由秦王亲临作战。 军中气势大涨,许多人对这位陌生的秦王平添了许多敬佩。
秦王瞥了一眼我身后的帐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又是一脸深沉。
我还是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看我,怎么都是不高兴的样子。
崔缇过来请我,是大哥有事与我商议。
经过秦王,我还是特意绕了绕,可他倒好,将我与崔缇一拦,道:「本王,有事与高小姐谈,劳烦崔先生避一避。 」
「避一避」三字,颇重了些,叫崔缇诚惶诚恐了番,忙走开了。
我冷冷道:「秦王可是还像在击鞠场那次一样,大庭广众之下,给我难堪。 」
秦王深吸口气,似隐忍般,开口说:「本王……我无意给你难堪,只是,你看我为何……连句关切之词也未有。 」
这话说得极变扭,他好似想让我关心他。
「我看王爷也不像受伤有事……」我上下打量。
秦王狡辩:「我受伤了。 」
「何处?」
秦王脸色崩得紧紧的,说:「你今晚来我帐中,一看便知。 」
我恼了:「此等无赖轻佻言辞,真想不到是出自堂堂秦王之口。 」
秦王慌了,笨拙地说:「我……本意是想让你在意我。 」
我瞪他,可算轮到我理直气壮地瞪他了。
「你可以为别的男子疗伤,怎么不可以看看本王!」
「那是我三哥啊。 」
「又不是亲的。 」
我再瞪他,直接骂了一口:「龌龊!」
进大哥帐时,大哥看着我,笑意吟吟,似有戏谑之意。
我将三哥不愿留下的事情告知,大哥却更在意另一桩事:「高雯,你对裴乾如何看?」
当真流言可畏,我深知这桩事是迟早面对,便道:「草包一个。 」
「裴乾此番写信到京中,央求裴相上门求亲,裴相未允,可是裴相夫人却是对娘多有暗示。 」
高裴两家不合,势必不会结成连理,裴乾如此无知,当真是家里溺爱坏了。
「爹不会答应,倒是那个裴乾弄出这样的流言,实在该教训一顿。 」
大哥继续笑道:「他因未从军令,擅自调走数百人去灵州,已被秦王殿下当众责罚,挨了三十军棍,卸了军职,抬着回了京城了。 」
我愕然,秦王手段还真是快。
大哥问:「高雯,你是不是还有事儿瞒我?」
军中眼睛无数,怕是早有传闻传入了大哥的耳中,我正犹豫该如何回答。
大哥又问:「高雯,觉得秦王如何?」
无缘由地,我想起秦王说过的那句话时,看我的神情,极为珍惜又害怕失去般。
「那日,我得知你与高义出城,漏夜紧赶,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登上城门,却见你与兄长分别。 你扬鞭骑马远去,到底不曾回头。 」
「高雯,」大哥见我久久未答,道,「高家确实是对陛下忠心,可太子对高家却难免会所有猜忌。 许多次,有人对高家下手,是鹤瞰监挡了过去,你知是何故?」
我眸光闪了闪:「……是秦王。 」
大哥沉声道:「秦王其人龙章凤姿,却是在诸多成年的皇子中的翘楚。 此行伐戎,每场战役几乎都是大获全胜,回京之后,秦王必会更受陛下器重。 然而,功高盖主,太子对秦王已有芥蒂……」
「大哥……」
「高雯,你曾清楚天家不会让高家再出另一位亲王妃,而今,遑论是秦王妃?」
29.
月明星稀,北境天寒,进了冬天,更加寒意凛凛。
天不亮,我便骑马出了幽州大营。
如今战局稳定,大夏不但夺回了原来被北戎占去的土地,更是一路打到了北戎境内,连夺边塞十二城,狠狠出了大夏多年来受掠略的一口恶气。
军中已无需用到我的地方,我也按照大哥的嘱托,远离了幽州。
下一站,我准去江南,不再回京城。
我曾是天家磨砺的一把刀,承蒙秦王相助,让我摆脱了这样的命运。 可碍于高家身份地位,爹娘将我的婚事允给谁也会犯难,不如我独自远离,也避免这对高家如何都不利的婚事。
哎,京城虽然是个好地方,可是是非也太多了。
我刚出了幽州境,寻了一间客栈歇脚。
夜里刚要睡觉时,竟是有人敲了我的房门。
我本以为是店家,岂料一开门,便见着了最不该见的那个人。
秦王着深色大氅,脸黑,和以为我和裴乾私奔的那次一样黑。
按道理,他不该那么快找到我,奈何他手中有天家的鹤瞰监。
我请他入内,他瞟了一样室内,道:「这回不骂我龌龊。 」
我道:「夜半三更,秦王殿下难道想和我敞开门说话,也未尝不可。 」
秦王应是赶了极远的路,衣衫下摆靴子都沾着点点黄泥,走进来时带着屋外风霜之气。
我习惯了节俭,便是住宿,也是挑了客栈内最小最便宜的单房。 房中寒碜,除了一张躺上去能发出声响的卧榻,并无他物。
秦王目光扫过全屋,随后不客气地坐在屋内竟有的一张榻上,卧榻的四只脚发出不争气的咔一声,竟有一角倾斜。
秦王坐不稳,险些摔倒。
我去扶他,他又瞪我:「高太尉当真清廉,便是自家小姐住店,也能挑这样破落的。 」
我甩开他的臂膀,也瞪他:「是秦王殿下屈尊降临,这小店哪能承受您的福泽。 」
见我生气,秦王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过了半响,秦王从榻上站起来,问我:「你为什么又跑了?」
我睨看他,心骂:什么叫我跑了,你管得真宽。
秦王站在我面前,个子高头,我需昂头才能看他,索性往后躲了一步,他又近了一步,这屋子真小,才几步便靠到墙。
秦王算是将我堵靠在墙上,他像很满意,还轻笑出声:「你终是不能躲我了。 」
我推了他一把,他却是轻轻拥我入怀。
很奇怪,我不抗拒这种感觉,甚至觉得这胸膛的温暖很踏实,就像天寒地冻间靠近一处烧着柴火的暖炉。
我悄悄地回抱了一下,秦王胸膛的心跳得更大声了,将我抱紧在怀中,宛如珍宝。
不知是过了多久,屋外风雪越来越大,吹得破窗吱呀作响。
秦王捧起我的脸庞,方想吻下来,我连忙躲开。
男子的力气奇大,我便侧过头。
秦王的吻落在侧脸,肌肤一阵战栗,连忙拿手去挡。
秦王拨过我的手掌,指尖穿过,竟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刚仰头,男子的唇就啄了下来,腰间也被另一臂膀环紧。
「松开呀……」
秦王喘着气,眸子死死看我,克制了会,没有松开,反而是腰上一托,将我往上一撑,又是一啄。
我害怕掉下去,竟不自觉去攀他的肩。
秦王故意激我主动,随即又狠亲了几下,才朗笑着放开我。
我羞得满脸通红,额头发鬓都惊出一身汗。
秦王心满意足地笑了:「到底是把你亲得有些烟火气。 」
我真怕他对我用强,诚然他武功不是我对手,可我不能因此杀了一个亲王。
我狠狠地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唇,秦王劝道:「本王没毒,不用那么用力。 」
我骂他:「堂堂秦王,轻薄女子,成何体统!」
秦王眼底却是一番深意:「若是我主动请旨,三媒六聘,娶你为妻,你可答应?」
我心里一动,看向他,确实认真且深情。
「我长姐已是太子妃,大夏何时一门出过两位天家儿媳……」
秦王斩钉截铁道:「未出过,那便让我破这个例!」
我一时语塞,知他是认真的,却未想他如此笃定,只能开口劝道:「王爷,真是考虑过天子忌讳?」
秦王不语,朝我伸出手来。
我犹豫,还是将手搭在他手掌上。
秦王终是欣慰,笑道:「你还是信我的。 」
我不知何为相爱,仅仅是秦王拥我入怀时,我觉得很暖。
30.
大夏永安二十一年,二月。
北戎割让边塞十二城,帝设安北都护府,十二城内统称北州,由上将军高义统领全境。
而后,帝又加封高义为镇北侯,掌北州幽州燕州,三州之兵,已与封王无疑。
因在灵州大捷中,我亦立下军功,陛下不好直接给我赏赐,便封了我一个永安县主的封号,然并无封地与年俸。
高家的权势,一时不同往日,我爹也不是当年初入京时初当太尉时如履薄冰,而是终于有了可以大步流星的底气与实绩。
我刚一回京,便听闻了晋王下狱,被贬为了庶人。
起因竟是他意图谋反。 七日前,乃是陛下寿辰,宫中官员齐聚,晋王领府内侍卫长史数百人从宫中长街一路杀至于大明宫长德殿外,却在大内被太子派羽林卫围杀,数百人中独独存活下了一个晋王。
这位晋王虽是看似纨绔,他也曾蛊惑高洁偷窃幽州的布防图,如何看也不该是陛下健在,储君正统的情况下,便无理谋反的蠢货。
待我回到太尉府,见了二哥,二哥才告诉我:「晋王并非谋反,而是被太子诬陷与北戎勾结,晋王才会纠集府内侍卫长史数百人前往宫中,其初衷是想闹出声势,叫陛下获知自己蒙怨。 」
我嗤笑:「晋王行事更像是狗急跳墙。 」
二哥也道:「晋王虽有野心,奈何脑子确实不好使。 可是,要晋王勾结北戎,通敌卖国,他确实没这个胆子。 」
我神色一滞:「当真是太子……」
二哥冷笑:「生在天家,谁人不对那把椅子感兴趣。 不过,我们这位太子似乎过于谨慎,晋王与他一母同胞,同是中宫嫡出,便先下了这般死手。 」
晋王亦是如此,那秦王呢?
难怪,此次北伐,秦王战功显著,陛下为何独独只犒赏我高氏一族,便是不想秦王锋芒盖过太子吧。
二哥见我神情恹恹,又提一件事:「高洁原来一直是躲在晋王府内,此番晋王谋反,宫人在王府密室搜出来了她。 」
这倒不叫人意外,晋王本想与高洁里应外合,窃取高家的军务机密,奈何被揭穿。 高洁逃跑后,晋王派人接应到府上。 高洁为搏日后前程,还从太尉府中管家时贪墨的银钱兑现的银票,也一并献给了晋王。 区区几百两,还不够塞牙缝。
晋王看不上那小钱,高洁生得貌美,便当作金丝雀圈养起来。
「高洁可是陪晋王蹲大牢?」
二哥摇了摇头,神情晦涩道:「高洁有孕,已被接入了宫中。 」
晋王谋反,陛下心如明镜,未必不知是太子先构陷所致。
本来晋王正妃定下了河东柳氏的女儿,不日便要成婚。
可,晋王锒铛入狱,那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晋王府中虽是美人无数,可生下的几个庶子女,没有一个存活过满一岁。
陛下虽不喜晋王,可晋王却是太后最宠爱的孙儿,估摸会让高洁生下晋王骨血。
我去向我娘请安,她却一直不肯见我。
那日,我跪在她的院内,隔着一门,嬷嬷柔声劝着,我娘则说:「我生下的五个子女,不提高洁,三个儿郎兼着这个不孝的,竟无一人强得过月儿去。 」
娘这话倒也不偏颇,我长姐确实是满城之人的白月光,便是在我心中也不例外。
我已是永安县主,担这个虚名唯一的好处,便是陛下在我随爹娘入宫谢恩当日,予了我一个腰牌,可作为宗亲女眷进出后宫,不必等到逢年过节奉召才可入宫。
我择了一良日,便入东宫去见长姐。
长姐似乎精心装扮过,待我虽是笑容真切言语关怀,却是频频失神,眸中闪烁着不明的情绪。 而我则在低头喝茶时,瞥见我长姐袖口手腕处有一截瘀青。
宫人们抱来皇长孙,孩子已过半岁,胖乎乎的,极为精灵可爱。
长姐抱着皇长孙,满脸慈爱,与我逗趣了一番,便让宫人们抱下去午睡。
「高洁胎象不稳,怕有早产之兆。 」长姐不知为何,忽然对我说。
我道:「长姐忘了,大哥成婚前,高洁便得急病送至乡下疗养,结果不幸沉疴。 爹娘念是高家女儿,已经厚葬了。 」
长姐叹了一声,命宫人带上来一名侍女。
侍女扑通跪在殿内,和我们大概说起了高洁在晋王府的经历。
高洁是被晋王截入的晋王府。
起初,为了获知太尉府的私密,倒也与她半真半假地温存过段时日。 高洁对晋王却竟有了几分真心,朝夕相处间,竟开始期望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高洁对太尉府所知甚少,更没有过多关于军营中的机密。 所谓温柔小意,晋王府内也大有人在。 无需多久,晋王便对高洁生腻了。
高洁却像痴了般,日日纠缠。 叫得晋王厌烦,动手扬鞭抽了她一顿,辱骂她不过是灵州一戏子,若不是高家的女儿,如何会留在府中,便是提鞋也不配云云。
高洁似有所触动,当夜便割脉自尽,却被这个侍女发现,救了回来。
晋王本不想继续留她,却因她被诊出身孕,尚是留她在府内,弃如敝履般扫入了后院。
31.
我还是去看了高洁,她被困在宫中的庵堂,栅栏围起的一间房子里,房内是泥塑的菩萨,一供几,一蒲团,一卧榻,一被褥,仅此而已。
高洁面上素净,心底似也素净了,淡淡地看着我,波澜不惊,像是认识又像是不想搭理。
我一时,竟觉得她是日夜与菩萨相处的缘故,看着圣洁又平静。
高洁托着隆起的肚子,来到栅栏处,问:「你有刀?」
我不发一言。
高洁满不在乎道:「我知道你会杀人,杀人的刀,又快又好。 晋王也夸过你,而我是个废物,连死都不能。 」
我怔了怔,望着她的肚子:「你还有孩子。 」
高洁嘿嘿一笑,摸着肚子说:「还有这个和我一样的孽障,本来我想死,可他们把瓷器都给收走了,就是连一条白绫都没给我留下。 我本想一头撞死,可日日对着菩萨,总不好在菩萨面前自尽,污了它的神殿。 」
我道:「宫中贵人愿留下你与孩子,你便死不了。 」
「我不愿意帮晋王生孩子,可是这孩子却救了我一命。 」高洁的眼中有了一丝母性,「我早就不干净了,这个孩子出生以后,父亲是大逆之人,母亲是个……戏子。 我不忍心留他被世人唾骂,并问太子妃能怎么办。 」
长姐到底是仁善,即便高洁不堪,也还愿意帮她一把。
「这个孩子姓高,无论男女,都不会留在宫中,任人唾骂折辱。 」
高洁沉默了许久,悠悠开口:「难怪,世人都称颂太子妃,高家的女儿确实该如你与太子妃,而不是与我一般。 」
「高洁,你曾也可以是高家的女儿……」
高洁嘿嘿地笑了,有些神情痴颠,又像孩童的天真:「高家的女儿,我才不稀罕。 杀母,杀奸夫,杀掉那些恶心至极的人,我一点都不后悔。 我不过是想有个肯对我好的人,一辈子那么好,就像燕破虏,可惜你们不给我机会,燕破虏也没有。 只是……晋王说爱我,我就信了,终究是假的……」
我本以为我对高洁是厌恶至极,却没想到,见她如此,只觉得扼腕与唏嘘。
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坏,半生飘零,她太冷也太苦,便是真的回到了高家,到底没叫她觉得世间有一丝暖意。
「高雯,我不恨你,也不喜欢你。 我卑劣犯错,被关起来了。 可每个高家人都不开心,就连太子妃也是。 她的男人也打她,也是把她关起来。 」
我猛然醒悟过来什么,追问:「你刚刚说什么?」
高洁露出懵懂的神色:「原来你们比我可怜,太子妃被困住了,她对我哭,又对我笑,还说会保护我。 可是,你们站得那么高,就不怕摔下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洁疯了,可连她都看得出来,太子对高家的戒与敌意,而我们则还困在富贵浮云之中,看不见天家厚赏下的层层危机。
32.
我爹下朝,特意召我去书房。
「太子妃如何?」这或许是句寻常问候,我犹豫再三,还是将长姐的情况告之了爹。
爹沉吟许久,方才下朝时,太子还对我爹恭敬如初。
「太子许是对太子妃一旧事耿耿于怀,而非对我高家。 」
我心中矛盾,抬眸看了一眼爹,最后还是道是。
家中又有喜事,是我二哥要成婚了。
二哥每日忙婚事,忙得脚不沾地,来屋里拽我起来帮忙。
见我面色郁结,便问缘故。
家中大哥镇守北方三州,三哥留在了鹤瞰监,我唯有和二哥商量。
二哥听完,沉着脸,说:「那天家,便是爹知道了,最多是与太子私下告诫,不敢让陛下获知,唯恐影响太子声誉。 」
我冷冷一笑:「自家的女儿受了如此苛待,倒还要想方设法保住太子声誉。 」
二哥长叹:「他是太子啊,国之储君,今后也是高家最大仰仗。 当今陛下也对高家宠信颇重,为的不正是太子么。 」
长姐便是深谙此关系,才会处处小心地掩饰她的处境。
我曾在东宫觐见时,见过太子对镜与我长姐画眉,也见过长姐初有孕时太子对她的殷切深挚,那一幕幕真的如世上的寻常恩爱的夫妻。
这是我活至十六岁,第一次觉得通体寒冷的悲凉,纵然我的刀又快又好,可我只会杀人,却对想护之人无能为力。
二哥慌乱起来:「高雯,你别难过……」
很多年后,二哥才对我说,那是我第一次眼底含泪,那种冰冷恨意的眼神,叫他一辈子都难忘怀。 他很后悔,为什么作为唯一留在家中的男儿,却听着长姐在东宫过得不好时生不出一点办法,最后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高家可以置若罔闻,我却不能放任不管。
我约秦王在城外水榭相见,那是燕国公家的水榭。
燕破岳隐居于此,原来他也即将娶亲,娶的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京中高门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 他说,自己已经是个残废,再也不可能站起来,手里触碰到他心仪的月亮。 所以娶妻,娶谁不是一样。
我心中更不好过,若是当年,长姐不是嫁入东宫,而是嫁予会用纸鸢引她相见之人,或许不会被锁在巍峨红墙之内。
其实,燕家也不太平。
燕破虏获释后,带着燕国公的遗体归家,便将自己锁在了院中。 直到有一日清晨,他开院门,自己悄然出了门。 燕国公夫人命人寻了三日,三日后,家人收到书信前往了城郊的清凉寺,见到了已是剃度出家的燕破虏。
燕国公夫人见到,当场昏厥了过去,而其妻韩氏,直接将他绑了回去。
回去后,他不知和韩氏说了什么,韩氏抹干净泪,竟同意签了和离书,黯然离开了京城。
燕国公府,到底是败了。
秦王出现时,我正与燕破岳在亭中对坐饮茶。
一片春意盎然莺飞草长之境,他迈步朝我走来,面庞透着少见的和煦笑意,诚然是位丰神俊朗的好儿郎。
我就这样静坐着看向他,连他走近,也未回过神来。
燕破岳见状,摇扇轻笑。
秦王上前握我的手,笑说:「雯娘,这是头着相约我出来。 」
我站起身来,忙侧过脸去,却见燕破岳笑得开怀,忙将手从秦王处抽出。
秦王不悦地瞥了燕破岳,坐在轮椅的燕破岳无奈摊手:「伺候的人都走光了,你要我回避,也得看下这亭子四周的台阶,我跑得了么?」
秦王哼了声,拉起我就跑,跑到一处白墙,反将我一推,附身就吻了过来。
我一窒,忙喊:「秦王!」
秦王被喝住,尤为不满,在我唇上狠狠一吻,随即倒在身侧的花圃,大口喘着粗气。
我不敢在去撩拨他,伸手摸了一下唇,果然是肿胀起来。
我们躺了许久,他伸手过来牵我,我没有拒绝。
天生白云悠悠,院檐瓦砾安静,耳畔是虫鸣鸟语。
待我起身整理衣衫,秦王从花圃中摘了朵花,斜插入我鬓发上,笑目缱绻,抿了下唇。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枕在他的肩上。
什么是真的,什么的假的,我已经分不清了。
秦王待我很好,我便希望,他能替我长姐做些什么。
秦王道:「我和太子虽是兄弟,却也不能插手他们夫妻之事,可大内中,太后与皇后还是可以规劝几分。 」
对于长姐,我只能做到如此了。
「那我们呢?」我小声地询问。
秦王笑得眯起眼睛:「原来雯娘也会迫不及待,你便在家中等候,太后答应我会下懿旨,聘汝为秦王正妃。 彼时,秦王府中我也会种这么一大花圃……」
33.
大夏永安二十一年,四月。
秦王被陛下任吏部与兵部的重任,晋王联合北戎的证据也被揭发,此番燕州半境轮旋,亦是晋王将布防图透露给了北戎。
晋王谋反之案,算是尘埃落定。
陛下念及父子亲情,并未赐死他,而是将他幽禁在了皇陵,终身不得入京。
晋王离京前一日,长姐急召我入宫。
到了宫中,侍女急忙领我去关押高洁的那间庵堂,还未进入就看见宫人捧出一盆盆血水,屋中连一声嘶叫也未曾有。
长姐守在屋外,见我如见救星,焦急嘱咐:「孩子一生下来,你立刻带出宫去。 谁拦你,都不要管,一切由我担着。 」
我领悟过来什么,坚定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高洁终于生下来了一个女婴。
我本想抱过孩子便走,却不料,长姐领我进了那间满是血腥气的屋内。
高洁刚生产完毕,面无半分血色,见着我们,羸弱一笑,一看便知已是弥留之际。
长姐噙着泪,把孩子抱给她看,问:「你的女儿取的是什么名字?」
高洁气若浮丝,眼神有一瞬清明:「高珏,两块玉合在一块,就是珏。 她父亲身上长戴珏,我认得这个字……」
长姐点头说好,便把小女婴的襁褓包好。
高洁看着女婴,絮絮说:「珏……很高贵,她要比我过得好。 」
长姐刚把孩子抱起,高洁一把抓住她的长袖,仰面躺着,泪眼中满是不甘与痛苦,声音嘶哑,一字一句逐渐变小:
「长姐,我不要去依附一个又一个,你也不要依附天家,我们走吧……」
长姐俯身探了一把鼻息,大恸痛哭,不留我片刻,挥手让侍女带我走。
我怀中抱着孩子,刻不容缓地跟着侍女从东宫而出,在宫中甬道与一华服女子狭路相逢,侍女见她忙下跪,称她是徐良娣。
徐良娣应是东宫女眷,明媚骄纵,瞥见我怀中的婴儿,并命身边的侍女过来争抢。
我长姐派出的小侍女出言制止,却被狠狠扇倒在地。
我拨开两名争抢的侍女,单手便是一人一边扇在了路旁,斜睨那惊愕的徐良娣,道:「若是不想脸上也受这一巴掌,便是给我让开。 」
徐良娣很有勇气,纵然是害怕,也不肯让步。
此时,不远宫殿中走出一名女官装束的女子,领着一队宫女,对我们行礼。
女官见了我怀中抱着婴儿,又复看了一眼徐良娣,平淡道:「此乃后宫,天家居所,徐良娣何故在此喧哗?」
徐良娣毫不示弱:「我是奉太子之名,在此截住这个贱人和……」
「放肆!」女官忽然呵斥,「我竟不知区区良娣亦能借太子之名,在后宫中横行霸道,甚至出口辱没官眷。 」
徐良娣被喝,一时愣住,复而嚣张道:「你一区区女官,有什么资格管我。 」
女官付之一笑:「我乃太后亲命典仪,任命于皇后娘娘跟前,你道我是否资格出手一管。 」
徐良娣闻言,面色一变,对着女官道:「这是太子要留的人,你是要与太子作对。 」
女官稍一招手,身后的两名宫女极是利落地压下徐良娣到了宫道一旁:「将她绑起来,堵上嘴,带到皇后娘娘宫中,容娘娘细细审问。 」
徐良娣这才安生下来,被宫女拖拽着离开。
我向女官行礼,女官扶住我的胳膊,嘱咐道:「我等受过太子妃恩惠,举手之劳,高小姐不必记挂,请快些出宫。 」
我乘上高家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却在京城中的大街拐入了一截穷巷,被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围住。
驾车的马夫已经不知所踪,我怀中的高珏吹不得一丝风,便是抱着也唯恐惊着。
待推开马车的车门,为首的黑衣人朝我抱拳:「高小姐,请将襁褓婴儿交给在下。 」
我紧抱着孩子,道:「晋王都活得,怎么刚出生的女婴却活不得!」
黑衣人十分恭敬,道:「我等知高小姐本事,可上面有命,斩草除根,今日即便是拼死,也不能叫孩子活下来。 」
不对,要杀一个襁褓婴儿,何须如此兴师动众,他们显然比寻常杀手更有纪律。
「你们是鹤瞰监的人。 」
今日我若是为了高珏动手杀了鹤瞰监的人,便是替高家惹上了大内的是非,他们的目标不应是高珏,而是我,或者说是我身后的高家!
一张天罗地网早就布开了,可我却浑然不知。
怀中的女婴嘤嘤哭泣起来,杀手的刀已经向我挥来……
34.
巷子中,有一十三具黑衣人的尸体,血流了一地,蜿蜒到了我的脚下。
我并不擅长正面拼杀,身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处长长的刀伤,血浸染透了我的长裙,幸而高珏被惊醒,还会哇哇大哭。
我睨看着她,心道:要是再来一帮杀手,你我二人的性命就休矣。
天灰蒙蒙的,已响起了闷雷,大雨倾盆而至,我挣扎站起来。
滂沱雨中,模糊视线中,我见到有一男一女朝我冲来。
待我悠悠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房中吵闹声不绝如缕,我翻身起来,却见苏静柔与裴乾凑在了一块儿。
苏静柔没带过孩子,对着哭闹不停的高珏,手足无措。
久违的裴乾则在一旁做鬼脸,哄也哄不好。
我恹恹地唤了声:「静柔。 」
苏静柔连忙过来扶我,眼泪扑簌簌地掉:「高雯,你身上好多伤口,我还以为你活不下去了。 」
我无力地靠在她身上,问:「你们怎么在一起,这里是?」
苏静柔将我和高珏带到了已故沛国大长公主的京郊别院,昨日我离宫之后,宫中已经大乱。
「我是进宫给太后皇后请安,遇见的秦王,秦王被陛下身边的大监带去面圣,半路遇见我,特意给了我一个腰牌,叫我去出事的巷子找你。 那时候,秦王神情紧张,叫我都吓蒙了。 」
「那还不是本少爷机敏,拉起你就跑,否则晚一步,这娃娃和高雯怕是早没命了。 」裴乾探头过来说话。
「那你们怎么在一起?」
苏静柔双颊一红,扁了扁嘴,抱着孩子不说话。
裴乾讪讪道:「我们被家里长辈凑一块了,在御花园走着,就……就遇见了秦王。 」
我无心非议,他们二人的盲婚哑嫁。
「宫中发生何事?」
裴乾与苏静柔对视一眼,似有顾及,并不言语。
我忙问:「是不是秦王?」
「不是。 」
高珏恰时哭啼起来,裴乾借故找奶嬷嬷,便跑了出去。
苏静柔动作小心细致地哄着,不一会儿,竟将孩子哄睡了。
我盯着苏静柔,苏静柔受不住,道:「不是秦王,而是高家。 」
昨日长姐召我入宫,同时在朝会上,太子公然指责高家参与晋王谋反,并罗列出重重证据,奏请陛下严办高家。
我听完,只觉得荒唐可笑,遂问:「证据?」
苏静柔白了一下眼,道:「证据就是这个孩子。 」
太子罗列的重重证据,最不可抹灭的就是高洁与晋王的关系,二人无媒无聘,却私通有了一个孩子。 高洁明明是高家已病故的女儿,怎的好端端在晋王府中搜了出来,还有了孩子。
难怪,鹤瞰监会迫不及待要一个刚生下的孩子的性命。
那是秦王下的命令,他的本意是想帮高家。
而我,为了护住高珏,诛杀了宫中鹤瞰监的高手,便是间接坐实了高家的罪证。
太子真是织了一张好密的网!任由我与秦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相互厮杀。
「那我长姐呢?」
苏静柔摇头:「我昨日便在此处了,还不清楚宫里现在的消息。 」
裴乾带着几名奴仆进来,其中一名是年轻的奶娘,他当着我们的面,高声嘱咐,几名奴仆诚惶诚恐地应下了,必然会妥善照料好孩子。
我不放心孩子被带走,裴乾却做了个军中的手势,示意我放心。
待人走了,裴乾才对我们说:「那些人是我裴家签了死契的下人,都是我母亲使唤了多年,大可放心。 」
他行事倒是比起去年在军中时,要持重了许多。
我看他,裴乾尴尬一笑:「没想到,你我重见会是这样局面。 」
我道:「高裴两家一直势同水火,我不明你为何出手相救?」
裴乾磊落道:「高家在战场上如何无畏忠勇,我看得清楚。 就是灵州大捷,不是你孤身潜入城中探听虚实,灵州城早就毁于北戎的铁蹄之下。 还有,你一次次冒险出营,击杀北戎游兵,救下的那些北境百姓……这些你叫我如何相信,高家会与晋王一起意图谋反。 」
连裴乾都看得出来的真相,太子却宁愿做下这拙劣伪证,也要毁了高家,这难道不是当今陛下的纵容和允许么?
「我高家忠心可鉴,太子究竟是为何?」我生出止不住的恨意。
裴乾轻吐二字:「秦王。 」
「秦王?」我抬眸。
裴乾道:「事因夺嫡而起,太子虽是嫡长,奈何为人刚愎自负,性情偏激多疑。 其舅家是以长信侯为首的一班旧勋,自幼在太子耳中,根深蒂固那些门阀世家之贵,寒门氏族之卑。 当今陛下登基以来,推行新政,屡屡受挫,便是这些旧勋从中阻碍多年。 而今,寒门为首的高家北统三州,秦王更是立下赫赫战功,旧勋早已按捺不住了,揣度着太子在朝上对高家发难。 」
苏静柔不懂政治,可也听得揪心:「那陛下呢?陛下就任由他们颠倒黑白么?」
裴乾对苏静柔,语调温和起来:「太子,乃是储君,一国之本,陛下岂会轻易动摇国之根本。 」
先是晋王,后是高家。
天家无情,系是天子一个人的私心与袒护。 当今这位真是极为珍爱太子,即便是满朝文武皆知太子诬陷,皆可视而不见。
我高家拼死拼活,就是为了扶这样储君坐稳东宫!
早知如此,长姐还不如不入那该死的东宫!
35.
我痛恨天家自私,陛下姑息,太子恩将仇报。
几番做梦,都是我持刀冲入宫中,想诛杀了那薄恩寡义的太子,在重重御林军中,拼死厮杀,纵然伤痕累累,也不可沾染到高高在上的太子衮袍的一角。
而太子立于高阶之上,森然冷笑,一声令下,我已经死在乱刀之下,最后,死不瞑目地望着上苍。
天家将我磨砺成为最好的一把刀,可握住刀柄的永远是天家。
我本想养好伤,再想办法潜入大内,无论如何,都要面见陛下,为高家讨回公道。
可时不待我,鹤瞰监出动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我的伤很难痊愈,有几道划伤了我肩的经脉。 苏静柔请来的大夫,直言今后我再也无法提起任何的刀剑。
哦,我连作为一把刀的资格也失去了,还有什么办法潜入大内,为高家申辩。
在最痛苦无力之际,我想到了秦王,再三请求裴乾帮我给秦王送信。
无论是看在我与他的情分,抑或是高家今后对他的助力,我都希望他能在朝廷替高家申辩一句。
裴乾摇头:「并非我不愿帮你送信,而是秦王早前为高家求情,却因忤逆陛下,被陛下杖责,命其在王府中闭门思过,更不许任何人探望。
「而且,晋王也在皇陵服毒自尽,如今已经是死无对证。 」
我心底更加凄凉,秦王、晋王都是当今陛下亲子,陛下为了一个昏碌自负的太子,却宁可折辱、屈死另外的两个儿子。
苏静柔见我难过,上前来抱住我。
那时,我并不晓得真正惨烈之事,正在东宫悄然上演。
大夏永安二十一年,六月三十。
陛下勒令严查的结果,大理寺兼刑部断案,都确认太子所列罪证一一属实,并无构陷。
七月初一。
被软禁在府中的高太尉,远在北州的镇北侯高义,一并革去官职与爵位,阖族流放岭南。
七月初七。
民间寒门学子奔走相告,为高家喊冤。
七月初九。
北境灵州城百姓自发书写万民书,为夺爵的镇北侯高义申辩,呈上府衙。
而后幽州燕州各县府皆有百姓,上呈万民书。
七月十二。
朝中吏部、兵部、御史台、各地驻军武官,还有许多低品寒门出身的官员,纷纷上书,替高家申辩。 长信侯为首的官员逐一斥之。 一时朝廷之上,复查此案的辩论之声不绝。
七月十五。
裴相呈上百官之意,替晋王谋反案中的高氏一门求情。
陛下细看过裴相奏请后,当朝纳之。
高氏一族无需流放,可官职爵位均不复,其族中弟子远离京城,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自此,永安年间牵扯甚广的晋王之乱,终于尘埃落定。
可,太子却在陛下染病,被委以监国之权时,开始梳洗朝中不利于他的势力。
36.
七月二十。
我爹娘与二哥从狱中出来后,上了苏家好的马车,而我与高珏在城门外的茶寮中,静静等候着。
茶寮中走进来一个和尚,不偏不倚地在我的对面铺席停下,双手合十向我行礼。
彼时,我梳着已婚妇人的盘发,衣着简朴,怀中抱着名婴儿。
如何看,都会觉得和尚冒昧。
我抬眸,才发现,原是故人。
「高小姐。 」
「燕将军。 」
燕破虏盘腿而坐,我替他要了一碗茶。
燕破虏望向高珏,道:「这个孩子便是你舍命救出来的。 」
我轻笑:「小丫头要满百岁了,与爹娘相聚后,我会带她去幽州。 」
茶上了,燕破虏拨弄自己手中的佛珠,长嘘道:「贫僧听闻太子妃薨了。 」
太子这些年一直掩饰得很好,可对高家的戒与怀疑却是日剧加深,便是对着长姐也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后来渐渐失去了耐心。
特别是高家一门下狱之后,太子更是默许良娣徐氏,下毒谋害太子妃。
长姐深知太子秉性,高家失势,下一个要被处置的,自然是轮到她自己。
她借着从前在天家苦心经验的一点情义,去向太后皇后辞别,更是直言太子凉薄,之后皇长孙便是求太后皇后庇护。 太后皇后又不是真的是铁石心肠,长姐也是她们看着从边城少女变成才貌双全的太子妃,她们也是真心疼爱过长姐。
最后是太后允诺了我长姐,会护佑皇长孙平安成人。
长姐托孤后,便回了东宫。
当着太子与良娣徐氏的面,明知有毒,仍旧饮下那杯毒酒。
太子妃一死,太子与高家之间的最后联系也被斩断了。
陛下没动高家,皆是因长姐以一人之命,护了高家的全家性命。
她死的那一日,我抱着高珏在窗棂前晒月亮,忽觉心悸,只是莫名难过,却不知究竟为何。 待到她死后的第七日,苏静柔终是按捺不住,哽咽着告诉我,宫里打听到的关于长姐去世的真相。
「以后,京城再无明月相照。 我长姐这一世都在为别人着想,她待别人真诚和善,便是她身死,宫里本不愿大办,也是无数太监宫女偷偷在宫里哭泣祭拜,才让太后与皇后得知,我长姐在深宫中的人心种种。 当今陛下忌惮高家,可对我长姐这个儿媳向来多有称赞,这才能越过太子,让我长姐可以按照皇后之礼,得以下葬。 」
「皇后之礼,」我到底忍不住落泪,道,「说来可笑,人都死了,以皇后之礼下葬又有何用。 我宁可她这辈子都没步入过宫中。 」
明月本该悬挂高空,为何要将她收入宫中。
燕破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我想起在不久之前,还在感叹,燕家的落败。 没想到,转眼之间,便轮到了高家失势。
苏家的马车隐约出现在城门口,我不住伫立探望。
燕破虏在我身后,道:「请高小姐放心,世上仍有燕氏在一日,必会护佑皇长孙一日。 」
我不解何以许下如此重诺:「为何?」
「当日,是高小姐潜入灵州城,为我燕氏洗刷投敌之嫌,以免我父与手足以身殉国后仍受不白之冤,此等恩情,足够燕氏一族铭记于心。 」
燕氏之嫌,灵州之困,北戎进犯如入无人之境……去岁那场战争一幕幕在我脑中飞快闪过,我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我师父曾说过,人在世上,不是孑然一身不争不妒便是能成,便站于此处,拦住旁人的路,已是在争了。
原来是我,我拦住了某些人对燕氏一族的迫害,却将高氏拉入了阴谋的旋涡之中。
燕破虏看我摇摇欲坠,伸手出来扶我,我如坠冰窟,抓住燕破虏的臂膀,追问:「是谁?」
究竟是谁?
燕破虏无视我的痛苦,似是见证太多,平静伸出食指往上一指。
且道,最是无情帝王家,高雯见识了!
我松开了他,转过身,心底只有茫然。
城楼之上终于出现了我一直想的那个人,上次他说我不曾回头。 这次,我便是回头了又如何!他是天家,我为臣民,这江山都是硕大的社稷的棋盘,高家不外乎是小小棋子。
他来送我,我知道了。
今后,天涯咫尺,他迈不过来,我也不会再踏往回顾。
就此别过。
37.
大夏永安二十四年,冬。
幽州再次飘雪时,我从林中猎回一头鹿,已经宰杀放血,割下的肉放在罐中腌制好了。 今日是去林中拾摞些柴火,到家门口,高珏摇摇晃晃从屋内跑出来接我,喊我姑姑。
大嫂忙追出来:「雪地路滑,莫摔了。 」
高珏伸手要我抱,我放下柴火,将她扛在肩上玩耍,小丫头发出咯咯的笑声。
大嫂帮我提起柴火,一边走一边说:「这小丫头对你最是亲近。 」
高珏先亮声说:「我最喜欢姑姑了。 」
「今年冬天的雪应会下得厚些。 」我望着即将暗下来的天际。
幽州的高县是高家的原籍,自从朝廷赦免后,我们回到了这里,此处建有两间各二进的院子,是我爹年轻从军后第一次升迁时起的。
这三年,我们一家人一直居住在此处。
起初时,百姓见我们尚是惋惜与唏嘘,也叫我们一家人较为尴尬了一阵日子。 而后日子长了,左邻右里热心相帮,到底是很快就适应高县的日子。
我大哥与大嫂买下一二顷农田,自己耕种不过来,便请了佃户耕作。
我娘重拾织布,每日便是对着机器,织上几下,半月总能得上一匹。
我爹干了一辈子的武将,闲来无事,见村中孩童无人管束,竟同里正商议在祠堂开设书斋,学他的亲家白鹿山长一般,教导孩子学文习武。
京中往日的富贵似流云,回到幽州之后,我们一家人不再主动提及过往,只潜心隐于此地,经营余下生活。
高珏已三岁,她被记在了我大哥的名下,是高家第一个孙辈。
这三年间,大嫂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高璋。
二哥与二嫂成婚后,一直居住在白鹿山,二哥作为书院教习营生。 今年入冬前寄来的家书,道二嫂头胎生了个女孩,名字请爹定夺。
我爹在宣纸上写下「宛玥」二字,便将家书寄出。
三哥一直在北州,往来书信极少,也不曾回家见过爹娘。
而我仍旧孑然,不曾成婚。
裴乾与苏静柔于去岁成婚,裴相替裴乾谋了外调之职,便是不久便要调到了灵州城作县令。 苏静柔与我仍旧交好,三年间书信不断,每次必然会替我传递皇长孙在宫中的近况。
太子监国三年,为取得朝中人心,迎娶了裴相之女裴恬为新任太子妃。
我与裴恬虽只见过寥寥几面,印象中是个坚韧果决的女子。
让她嫁给太子,她必定是不愿的,可不知为何,裴相居然真的让裴恬进了东宫。
太子的子嗣除了皇长孙,还有庶出的三子,其中二子是最为受宠的徐良娣所出。 裴恬入宫,无论是丈夫还是子嗣,皆对她不利。
苏静柔信中还道,裴恬在宫中日子并不好过,唯有太后尚对她有一二分照拂。
自我与大嫂离开京城后,苏静柔与裴恬在宴会中频频碰面,因好友都与高家有关,她们二人慢慢也结成了闺中密友,近一年关于皇长孙的消息,也有裴恬从中传递的关系。
我在信中让苏静柔替我回谢裴恬。
苏静柔感慨,裴恬本应是秦王妃,却因秦王忤逆一事,亲事作罢。
这是三年间,苏静柔唯一一次提及秦王,可我在回信中却没有问过秦王的近况。
入冬之后,我就生病了,病得浑身滚烫,咳嗽不止。
大哥请遍了县中的大夫,每个大夫看见把脉,都说是多年旧伤积累,心中郁结所致。 药是一剂剂喝下去,我终日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不复清明,一点好转也没有。
我娘和大嫂帮我清洗身子,见我多年来身上的旧伤,止不住地掉了泪。
大嫂后来想到了办法,抱着高珏在我床榻前,让她一遍遍喊我,我才在第二日退了烧。
我醒来之后,见到愁容疲倦的娘,说的第一句话是:「娘,我见到长姐了。 」
我娘身形一滞,控制不住地捂嘴痛哭。
我犹自痴痴地说:「京城只有她一个,我们都不在,她不会孤独么?还有高洁,我都不知她葬在哪儿,连个可以上坟的机会也没有。 娘,我好想回去……」
说罢,我躺在床上已是泪如雨下。
门外,高珏不明所以地看着老泪纵横的祖父,佝着脊背,衣袖拭泪。
38.
大夏永安二十五年,春。
过完年后,我向爹娘辞别,踏上了游历之路。
大哥劝说我多次,终于只能答应下来,离家那日他送我出高县,一路上他为我讲了许多,我幼时不在家中,家里发生的种种趣事,像是弥补过去十年的空白一般。
终到了告别之际,大哥还在问:「你是非去不可么?」
到底还是大哥最懂我。
天家花费十年将我磨砺成为一把最锋利最好用的刀,有些事情便犹如刀削斧凿般刻入骨血中。 隐居三年,我到底隐忍不下这一切。
我是高家的女儿,是永安县主,也是一名刺客。
道也,义也。
高家之仇,长姐之仇,若是不报,我终生不安。
我对大哥说:「高家如今只得我一人,无牵无挂。 若不能斩杀昏君碌主,北境又起干戈,今后天下难安。 」
大夏置北州都护府不过三年,北戎又大举进犯,然而守军不敌,将领竟是一退再退,短短一月,十二城已丢八城。 朝廷太子监国,并无任何御敌之法,反而对长信侯为首提出的和亲之法,大加赞赏,更是以此赐下爵位与财帛。
「兄长当年与将士们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北州,大夏太子却当作是脚下破鞋,想撇就撇。 一寸国土一寸血,我高家既然能帮天家打天下,那我高家的女儿,也能叫这天家换下卑鄙储君!」
大哥自然愤恨,可他没想到,我的恨意比他更深。
他想伸手阻挡,我已经翻身上马。
骑马行至一段,我终究不忍,勒马回头。
却看大哥仍在原地,躬身朝我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
我前往的京城的第一站,便是灵州府。
多年未见,裴乾已是换了曾经傲慢少年气,见我时行了一礼,端方严正,沉重内敛,当真是一县之令的风范。
苏静柔梳着妇人的发髻,换去京城中俏丽衣裙,身上的深色襦裙,显得温婉端庄。
苏静柔与我穿过长长的游廊,道:「你书信说你要来,我都不敢相信。 这么多年,我虽然一直想着和你再见,可是觉得不真实,也就不想了。 」
当日,我高家阖族身陷囹圄,也唯有苏静柔与裴乾二人向我伸出援手,为此,苏家与裴家在朝廷中也受了一些波折。
苏静柔虽受家中宠爱,可也被禁足,不得出城与我送别。
裴乾则与裴相争执高家之事,被狠狠杖责一顿。
二人的婚事也险险断了,幸而最终是成了眷侣。
夜间,裴乾夫妇二人为我设了酒席,满屋中只得我们三人。
裴乾饮下两杯,见我,愤慨起来:「北州如今告急,我也是骑马上阵杀敌过,却只能看着朝廷昏碌,一味退让。 当年秦王率军师直捣北戎,扬我大夏国威,今又何在!」
苏静柔劝他:「你喝多了。 」
裴乾闻言,静默了片刻,道:「燕家高家如今皆被朝中旧勋所害,北州驻守的皆是酒囊饭袋,军中两家旧部多有怨怼,都在猜测若是北州守不住了,那战火岂不是又要波及幽州燕州二地。 」
我淡淡地开口:「若是波及,又当如何?」
裴乾心中多日郁结,沉痛道:「北境苦战事久矣,今日我去巡视百姓,多是当年灵州之困时存活下来的,十户中便有七八户有家眷死于此战,剩余二三户是病弱老残,离绝户且不远。 不过四年,再起战乱,灵州城必是不敢提「存活」二字。 」
一城尚如此,遑论北境诸多城池百姓。
这次苏静柔未再劝他,反而沉着道:「你乃是一县之令,百姓的父母官,灵州城今后是否会临战火,岂是你能预料?在城中百姓眼中,你便依仗。 灵州之困只四年,经济如何往来,人口如何复苏,便是你可以帮百姓做的。 」
裴乾抬头,有些蓦然地看向苏静柔。
苏静柔握住裴乾的手,道:「我会陪着你,看着灵州城慢慢变好起来。 」
见他们夫妻如此同心,我亦欣慰。
我只在灵州城待了三日,便要离开。
这次,裴乾与苏静柔出城来送我,他们夫妻递给我一个腰牌,是大内鹤瞰监的腰牌。
裴乾对我说:「此乃多年前秦王殿下情急所赠,今当物归原主。 」
我接过腰牌,朝他们夫妻,拱手,深鞠一礼。
苏静柔又赠我一梨花形制的香囊,道:「此乃太子妃裴氏所赠。 入京后,如有所需,你到申康坊裴氏的香料铺中,递于掌柜,太子妃必会相助于你。 」
我深深地怔了怔,看向曾不谙世事的苏静柔。
苏静柔此时却是面色坦然,道:「去岁,我寡居的堂姐入宫向皇后请安,路遇长信侯世子,而后被发现溺死在宫内荷花池。 我苏氏入宫状告,却是遭贬谪,可怜我伯父丧女之余,年迈还需前往闽地任职。 不论,苏氏一族在朝中三代,更是皇亲国戚,竟也会有这一日。 」
裴乾补充道:「裴氏亦然。 当今太子曾肆意打压寒门官员,而今却任人唯亲,对东宫良娣徐氏那商贾出身父兄赐予高官厚禄,任由徐家卖官鬻爵。 太子监国只四年,朝中风气不复永安前二十载之清明。 」
原来除了高家、燕家,仍会有其他家承受冤屈,遭受不公。 而且此事已无关新贵旧勋,只全凭太子一人喜好。 面对如此昏聩的一国储君,便是百官之首的丞相裴氏也会身感忧患。
我再郑重行一礼,翻身上马,而后对他们二人说:「若是燕州再起烽火不可死守城中,尽往南方山中去,以保存百姓为重。 」
裴乾作揖,深以为然。
39.
到达京畿,我便是立刻去寻燕破岳,岂料去到燕家水榭,却早已人去楼空。
我遍访周遭邻里,皆道水榭主人去岁中秋,便已去世。
我立于水榭的萧条门前,一时惘然,燕破岳死了,燕家如今便只剩下一人。
京郊,清凉寺。
有一僧人在菩提树下,持帚一遍遍,清扫尘埃。
我轻轻靠前,僧人停下动作,抬起波澜不惊的眼眸,望向我。
见到昔日同生共死之故人,我不免心中涌出暖意,轻笑上前,道:「敢问大师,地上已无落叶,您在此处清扫,是清扫何物?」
燕破虏眸光一动,似一瞬沧海桑田,竟有了些许动容。
这个和尚修行的日子过得不错,比起当年在茶寮送别,竟是白胖了。
我站在菩提树下,道:「燕将军,许久未见。 」
燕破虏双手合十,道:「贫僧法号明镜。 」
明镜带我见到了燕破岳。
他被葬在燕氏的家墓中,碑文刻着他身前的官职、姓名,以及生卒年月。 身侧另有一侧墓穴,应该是他妻子的,可不知为何,只写着燕破岳之妻,其余相关姓氏年月却未提及。
我上前祭拜,心中唏嘘。
自我幼时,便在军中听闻过他抗敌事迹的军中骁将,即便身有残疾,仍是作为秦王的左膀右臂,替大夏王师运筹帷幄,打下了北州之境。
这么一个刀剑戎马的人物,竟会这样匆促而寂寥地走完了一生。
明镜道:「兄长去世时,并无牵挂,更是幸而死在明月正圆,阖家团聚之时。 」
我知,燕破岳一生心系明月,天家将他心中明月摔碎,他只支撑了三年,便逐月而去,这也许并非憾事。
可,此番我入京,便是有诸多事情,需与他筹谋。
否则,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成功诛杀太子?
难道,是上苍也不允我报仇?
便是在此时,墓园外传来马蹄声。
我见有一华服之人翻身下马,迈着急切步伐,却在看清我后,一步步地稳稳行至我的面前,这人好似在永安二十一年的春光明媚中满心欢喜朝我奔来的那个少年郎。
我茫然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便不再上前。
身后的明镜,唤他,秦王殿下。
这声「秦王」,倒真是将我从过往美好,拉回这浊世红尘。
秦王不过是二十出头,怎的鬓发也染上了白霜似的,看来他在太子的淫威之下,也并不好过。
他一直注视着我,一如当年,只当我还是及笄之年那块寒冷也叫他融化了的冰。
我默默地朝他行了军中之礼。
秦王伸手想对我做些什么,却停了半日,到底是放下了。
「雯娘,你回来了。 」
秦王并未带我回王府,而是去了皇陵。
我这才知道,他在之前朝会中,因北州战事,与太子起了争执,被陛下斥责不敬储君,勒令其看守皇陵。 此境遇,已与当年的晋王无疑。 那位一手开启永安新政的高明陛下,究竟要到几时才能看清太子不堪重用,抑或是一开始就不想看清?
皇陵有行宫,秦王住主屋,将我安置在侧面厢房,而行宫中唯有内侍,并无宫女,所以事事还需我自己动手,并不是真的叫人伺候。
此番条件也不算太艰苦,只是秦王担忧我有不适,命人前往集市购置了些女子所用之物。
夜间,我梳洗完了,秦王前来叩门。
若说四年前,他还有鲜活的欲望。 如今,他仅剩下对我愧疚与心疼。
我披着发,头枕靠在他的肩上,一如多年前。
秦王清瘦了许多,我靠近他时亦觉察出,他的心跳声音没有多年前传递给我的暖意。
天家的绝情不只陛下对待臣工,就是父亲对待儿子,那也是煎着人寿的次次磋磨。
我伸手轻按他的眉头:「你从前从不皱眉。 」
他闭上眼睛,感受我的触摸,疲倦道:「我已经快忘记从前的样子了,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地都走了。 幸而,苍天眷顾,你又回到我身边。 」
这三年多,我并未刻意打听过他的事情,可从他的神情,我便也知道,他同我一般,亦是失去了许多。
我伸出手,去解开他的衣扣。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意料之外的语气:「你想干什么?」
「侍寝。 」我平静地说,四年前他一直按捺住的想要的,如今可以得到,他却不要了么。
秦王语气像是责:「本王还没可怜到,要用你来成全我。 」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拂过他的面庞,将额头与他的额头相抵,闭上眼,说:「殿下,雯娘一直是等着你。 」
秦王似被触动,他虽吻我,确实带着温热泪痕,并不热烈,却也温存。
可到了最后一步,他还是停了下来,道:「我不能,不能在一败涂地之时……」
我眸底有情欲,可更多也是清明。
那一夜,只是相互依靠着,便觉得这世间是平静安宁。
第二日清晨,他亲自为我挽发,我现在已经擅长盘发了,但仍旧让他替我动手篦发。
他对镜念着:「不唯少欢乐,兼亦无悲伤。 素屏应居士,青衣侍孟光。 夫妻老相对,各坐一绳床。 」
我也望着镜中的二人,像是一对成婚已久的夫妻。
他将一支男子用的玉钗斜插入云鬓中,梳的是回心髻,道:「行宫简陋,这里离市集很远,内侍能得到女子所用之物甚少,今日便先这般,他日必是换你新妇冠。 」
我闻言,到底还是羞觑了几分。
他轻笑:「怎么了?」
我道:「我本没想过名分之事,毕竟……」
毕竟,他是时刻等被废黜的亲王,而我早不是当朝太尉之女,我们便是想着这般安静地厮守,已经是难能可贵。
他眸子黯然,一言不发。
我想起多年前,他对我袒露爱意时,我说大夏何时一门出过两位天家儿媳……
他曾那样斩钉截铁地回答过,未出过,那便让我破这个例!
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怕,现在的他,当真触碰过了天子逆鳞。
过了半响,我道:「便是简单绾发,也好……」
秦王忽而将手中的梳子放在桌上,双手紧握住我的肩膀,道:「他日必是替你换上那顶王妃冠。 」
40.
大夏永安二十五年,三月。
裴相多次上奏请辞,帝皆不允。
而后,陛下出寝宫,尤见皇长孙于角落,受两名小儿奚落。
陛下斥之,庶子岂敢辱没嫡长子。
其一庶子辩道:「爹爹登基,必然立我为太子,嫡长子算何物。 」
陛下大怒,继而询问:「口出狂言,你不知我是何人?」
庶子笑道:「宫中太子爹爹最为尊贵,汝又是何人?」
另一庶子答:「一可憎老物。 」
陛下气厥,唯有皇长孙啼哭上前,宫人连忙将陛下送回宫中。
待到陛下清醒,彻查宫中识太子而不识陛下之言盛行久矣,特命左右将两庶子执杖刑二十。 另有命将皇长孙迁至寝宫,今后由其亲自抚养。
可怜两个懵懂庶子,二十刑杖后,一人命丧当场,一人送回东宫后,拖了一夜,口吐鲜血而亡。 其二子生母徐氏,面受黥刑,充入掖幽庭为奴,永不得出。
前朝之中,陛下勒令裴相,清查徐氏父子贪污受贿以权谋私之罪,结案后,查抄家产,男子发配北境,女子充入教坊司。
东宫太子被罚幽禁东宫,卸除监国之职。
时隔四年,当今陛下重上早朝,唯一不同的是,此次牵着的是东宫的嫡长孙元賾。
看完鹤瞰监的情报,我不由一笑,难怪裴相能够稳居朝堂,任由新贵旧勋如何上下,唯有他一人总是百官之首。
秦王在练剑,一套剑法舞得确实是威风凛凛。
我见过他上战场的样子,身先士卒地勇猛,不过在使剑的力道上他太过用力,并不懂得使用巧劲。
我从旁看着,念了一遍师父教的练剑口诀。
他闻言,操练了几下,果真比之前轻松了不少。
随之,递了一柄短剑予我,示意我与他过招。
我望着剑,摇了摇头:「救下高珏那次,我经脉受损,今后已不能持剑了……殿下。 」
秦王错愕,他见过我持剑杀人的凌厉与果决,更知持剑如我命般,十年苦练,而今是再也拿不起任何一件武器了,于我岂止可惜,而是可悲。
他走过来,用力将我拥入怀中:「从今以后,我不会让你受欺受苦。 」
我在他怀中微笑,他承诺我的,已经足够多了。
41.
大夏永安二十五年,三月十六。
陛下正式下旨召秦王回京,圣旨中特意加上,「携眷」二字。 陛下对皇陵行宫了如指掌,秦王未需解释什么。
他仅是对我道:「终需陛下,给予你,秦王正妃之名。 」
我长姐死了,如今的太子妃是裴氏。 可我爹并未起复,陛下当真会让我此等身份成为秦王正妃?
归京后,我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秦王府。
这本是亲王失德,御史台本想参奏,仔细一查,却发现我乃是曾经的永安县主。
再者,御史大夫上官勉道,太子监国时诸多过错,诸公何曾上奏?秦王初归朝堂,若御史台一一上奏,又叫陛下如何想。
御史文官傲骨直谏者,自然是有的,可早就被太子寻故斩杀了。
剩下这些,再想搏个刚正不阿的清名,那便是虚伪。
当夜,明月当空。
秦王布了张榻在庭中,四周熏香燃烛,轻烟袅袅中,他穿着慵懒,却未束发,斜躺在榻中。
我推开房门,见着这一幕,差点又骂他,轻佻浪荡子。
他见我如此僵住,不免大笑,终于坐直背脊,信手相邀,示意我过去。
我叹气,果然狐媚诱惑功夫上,后天习得刻苦,也终需天赋。
过去后,在想着是躺还是靠上,犹豫不定,秦王先将我揽入怀中,温热气息在我耳边,道:「太后明日会在宫中设宴,我想你一同去。 」
我想了想,道:「我自会去。 」
秦王眸中冷冷:「朝堂中还有长信侯一流未除,北境已追加急报,太子派去的饭桶到底是守不住了。 」
我闻言,也坐起了身,蹙眉道:「北戎打至何处了?」
「四年前,你刺杀北戎左贤王,大夏斩杀北戎精锐无数。 此番不过是剩余顽抗之兵,本不成气候,奈何太子实在不打这场仗,才会一再拖延战局。 」
「战火不过燕幽?」我问。
秦王笃定道:「不过。 」
我长舒口气,起身便要回屋。
秦王讷讷阻拦:「本王都这样了,你也不会主动些。 」
我去扶他,心道:前段日子主动是他不要,如今却要我主动。
又想起他从前偶尔怪异的撩拨举止,还有分明是青涩的吻技,便问:「究竟是谁教的你要如此这般?」
秦王面露古怪尴尬之色,撩起长发在肩后,讪讪道:「燕破岳在世前讲给我一些,例如烈女怕缠郎,只要缠得紧,便是烈女也化了。 」
我脸红了,秦王亦是。
过了半响,我又问:「还有今夜这般,又是什么名堂?」
「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 」
好个身残心不残的燕破岳,不愧是军师,还是男女情爱的军师。
我终是在重逢后,头遭愉悦地笑出声来,伸出手握住一缕青丝:「此等美人,云胡不喜。 」
42.
太后设宴在太液池旁,因是家宴,便无外臣。
陛下见秦王带我入宫,虽有不满,但并未责。 皇后则是一早便准好了我的席位,见了秦王与我,笑容如常。
如今,太子被禁东宫,太子妃裴恬却是可以出席家宴,只见她仍化牡丹妆,穿着太子妃的正服,仪态端庄,举止高雅,依稀有我长姐的影子。 太子妃牵着元賾而来,五岁的孩子眼眸干净,面容稚嫩秀气,不似太子,也不似长姐,倒是肖当今陛下。
陛下一见元賾,便招呼他过来。 元賾年幼守礼,先是乖巧行礼后,才坐到了陛下身侧。
太后见了,也道:「元賾真是个懂礼的孩子,其生母高氏在我身边学规矩时,行礼也是从容大方。 陛下,你说是不是?」
陛下听闻,也点头称赞。
「今日,我听闻二郎也带来了高氏女?」
秦王出席,领我向太后请安。
太后微微一笑:「高氏一门虽是武将出身,可女儿教得妥帖,看着便是比自己家的还要好些。 」说罢,命典仪赐下礼物,是一柄上乘的玉如意。
我深知其寓意,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太后见我犹豫,便道:「高氏既替天家诞下皇长孙,也是高功一件。 如今她虽不在,可哀家仍想留高氏之女在自己家中。 陛下,你看可否?」
陛下孝顺,岂会不肯。
皇后也笑道:「皇嗣中唯有嫡长孙最得陛下中意,今后秦王若有子嗣,说不准也会肖陛下英武。 」
陛下受用,再赐下另一柄玉如意,寓意正是成双成对。
家宴结束后,太子妃裴恬与我一行走在花团锦簇的御花园中。
裴恬婉转道:「贺喜雯娘,得偿所愿。 」
我道:「你知我所愿,并不只在玉如意。 」
裴恬道:「下面的人将香囊传给我之时,我便知你要做什么。 而我,只求一件事,决不得让那人速死。 」
我深深看她,她入宫的时日并不长,却不明她为何如此恨意。
裴恬眸中幽幽,指甲掐入了掌心,道:「我本不愿入宫,即便不是嫁给秦王,我亦有更好的归属。 奈何那人竟在宫中设局,令我酒醉后失了清白……呵,我爹说,他日那人登基,我便是皇后。 否则,我除了死别无他法。
「我知即便是死了,那人也不会放过我裴氏。 可我便是入了东宫,又能如何?徐氏那贱婢唯恐我生出嫡子,竟在寝宫外涂了柏油,我一摔失了孩儿。 那人非但不查明究竟,反将我殴打在床……
「雯娘,试问我能让那人速死么?」
天家极为看重颜面,便是太子歹毒至此,却从未传出过一丝风声。
我深深道:「你竟也如此,可想而知,我长姐当日过的是什么日子。 」
裴恬拈起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鼻尖轻嗅,笑意晦然:「我劝我爹,高氏之难,便是裴氏之鉴,我爹不信。 直到我失了孩儿,那人竟与长信侯等人共饮时,笑谈裴氏若死,便可再聘长信侯府的嫡女。 此事传入我爹耳中,才知他是将裴氏一族绑在了悬崖峭壁之上,只待那人何时一脚踢下。 」
当年,册立太子,陛下觉得再没有比手持兵权的高家,更能稳固太子的地位,才有了我长姐以新贵之女,破例加入东宫。
可三年过去,太子地位稳固,便觉得高家兵权碍眼,加之北境抗戎,高家逐渐势大,陛下猜忌。
太子便借晋王之乱,将高氏一族剔除出京,扶持出了长信侯、徐氏父子为主的势力,偏偏这些人谄媚一流,在朝中却毫无建树。
太子转眼看中丞相裴氏势力,并设计娶了裴恬。
我与秦王乘车出宫,他把玩着玉如意不撒手,多年夙愿一朝实现,多少叫他觉着不真切。
「当年,我拿北境之功与陛下交换,说要求娶你时,陛下却叱责我为大逆不道,高家好比太子立朝之权杖,岂可与太子争。 无论我如何辩解,陛下只当我生出了不臣之心。 而今,高家被太子亲手折之,太后见朝中无人可扛下北州的战事,这才首肯了你我婚事。 」
我道:「难怪太后今日如此促成。 」
「太后年事已高,从前她最疼的是晋王,可自晋王自尽后,她相当不喜太子乖张跋扈。 这些年,也是她一路维护,否则,陛下当着要将我这块磨刀石,给磨得干净。 」
我不忍地握住他的手:「此番外患在急,也有内患,你便是去了北境,我也会在京城等你。 」
秦王忽然看我,长叹道:「你归京来,本就不是为了我。 」
我来京城的目的,我大哥知道,裴乾与苏静柔亦知,睿智如秦王,他岂会不知。
我郑重道:「此生我必然是你的妻。 」
秦王似得了欣慰,道:「也罢,若不是见了你,我便是要随燕先生去了。 」
天家无情,秦王一有贤名,二有战功,盛权在握,风头早盖过太子。
这四年,秦王一蹶不振,籍籍无名,身后我竟不知他受了多少次的试探与欺辱。
我定了定心神,在他手心写下二字,冷静问他:「你可曾想要过?」
秦王眸光起了锋芒,饶是我,掩饰不去冰冷:「陛下不公,为人臣为人子,我却不可反之。 」
我扬眉,道:「我所言不是陛下,而是那位。 」
秦王久久沉默,过后道,「那位即便不废,陛下也不会传位于他,今日你也亲眼所见,陛下如何宠爱嫡长孙。 」
我追问:「若是不坐上那个位置,你可会后悔?」
秦王看我,将玉如意放回匣中,才狠狠敲了一下我的前额:「我当初若想要那个位置,你如今大概在关外,岂会在我身侧。 」
43.
大夏永安二十五年,四月。
因大战在急,我与秦王并未大办婚礼,仅仅是在大明宫中简单地操办了一场,纳吉册封拜祭行礼皆在一日。
我的婚服也紧急赶制出来的,大红吉服刺绣尚不及我大嫂当初的那件。 首饰也是太后与皇后从自己的私库中凑齐出来的,唯有行礼时头上的亲王妃冠是太后当年被册封为王妃时所戴,华贵流熠,意义非凡。
秦王与我在皇宫向太后、陛下、皇后三位长辈叩拜谢恩,太子也从东宫被放了出来,他面色阴鸷,眼神了无生趣地看着场中的诸人。
按理,秦王与我应向太子行礼,太后大手一挥,免了此环节。
太子闻言,生恨,用力地将手中酒樽掷于地上,太子妃诚惶诚恐地跪在一旁。
殿内嘈杂之声顿失,每个人都看向太子,太子狠厉的目光却盯向秦王与我。
陛下命宫人都退下,只剩下天家的几位留在殿中,大监搀扶着颤颤巍巍的陛下,来至太子面前,太子一无下跪二无行礼,只是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大怒,扬起手中拐杖狠狠砸在太子身上。 太后正襟危坐,一派波澜不惊。 皇后却被这一下又一下的重击砸得心惊肉跳,稍稍迈前。
太后沉声道:「皇后。 」
皇后立即停住了。
「他们父子之间本就该有所了断。 你心疼太子,难道秦王、晋王就不是由你所出么?」
皇后想到晋王,一时潸然泪下,再不阻拦。
太子似乎是病了,本来是健壮之年,奈何受着年迈的陛下杖责,也一动不动,就这么硬生生受了十余杖,直到有一杖狠狠砸中额头,才痛声抱头,缓慢地往后爬了爬。
太子妃连忙躲开了太子伸出手的范围,太子慢慢抬头,太子妃则是一脸冷漠。
陛下见太子躲避,随将手中已沾血的拐杖,扔到了一旁,发出掷地沉重的响声。
「你这个无父无君的孽障!当初,从你设计陷害晋王,弑杀手足,更是连结发妻子也不放过的时候,朕就该废了你!」
太子回首,见陛下丢了拐杖,到底是缓了口气:「父亲,怕是早想废了我吧。 」
「逆子!你是朕一手带大,朕对你是多有信任。 你与朕说晋王与高家串谋,意图通敌叛国,可那是你的岳家,是朕给你作为太子的左右权柄,便是北境也是高家一手打下!你又与朕说晋王不臣之心久矣,还给朕看了晋王与北戎的书信,那信中分明写的是与北戎重开互市。 晋王是贪是蠢,可他是你的同胞兄弟!朕听你说罢,贬除了高家,软禁了晋王,可你到底没有放过他!就是你皇祖母亲自为你挑的太子妃,你也逼迫致死!」
太子怒红眼睛,道:「晋王为何贪,他今日贪得财帛,明日就贪得皇位!高家掌管天下兵权,晋王若和高家合谋,孤这个太子还能做到几时!」
陛下不怒反笑:「这……这便是长信侯在你耳中的规劝,好一个听信谗言亲近小人的太子!朕教出来的好太子!」
太子愤然指向秦王:「便是他,心里时刻惦记着孤的太子之位。 陛下何曾信过孤,秦王是野心勃勃之辈,若不是为了太子之位,他岂会如何奋力与高家打下北州!」
秦王恰时道:「二郎生于天家,承蒙陛下教导,亲王亦有守护万民之责,岂可在外族入侵,国土沦丧之际,弃大夏百姓没于战火中。 太子疑我,可见我何尝逼迫过太子,反倒是太子几次三番谋害二郎性命。 」
皇后按捺不住,上前扑在秦王怀中,哭道:「母后都知道,儿啊。 」
转头悲戚地看向太子:「你不要怪母后不能再帮你,你杀了你三弟,杀了高月,你把自己的孩子也杀了,你是把母后的心都杀怕了。 」
「母后,你……」太子似乎想到了刚才他饮下的酒,味道似乎与平常不同。
陛下忽发冷笑:「他还想连朕都杀了。 」
此言一出,宫殿内众人皆惊。
太后仍坐在高洁凤椅之上,急切地喊了一声:「皇帝!」
大监朝太后拱了拱手,道:「请太后安心,陛下身子与太医诊治多日,已无大碍。 」
太子面上已是颓然败色,思忖片刻,才战战兢兢地望向陛下。
陛下道:「你当朕今日怎么能亲手杖责你这个孽障!你在安神香中下那一味,可让朕嗜睡体乏,渐渐身体不适,常日陷于昏困之中,后不是中风便是一梦不醒。 令朕整整遭你瞒骗四年,隔绝消息闭塞耳目,你才是真真正正地野心勃勃,罔顾人伦!」
「高维平。 」陛下唤了一声,大监机敏上前。
「替朕拟旨,太子犯大逆不道之罪,从今日起,废黜东宫之位,改立嫡长孙元賾为太孙。 」
大夏永安二十五年,四月十五。 于我大婚之日,东宫太子被废,由我长姐的儿子登上太孙的宝座。
我也终兑现对大哥所言,我高家的女儿,也能叫这天家换下卑鄙储君!
44.
东宫内。
太子被废幽禁,太子妃裴氏却未随行,陛下恩准她仍居于东宫。
裴恬带我去看皇太孙元賾读书。
元賾念的是《孟子》,「王之所大欲可知已。 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
童声稚嫩,却念出了天家居于高位俯视天下的决心。
裴恬远远凝着元賾,道:「太孙今后绝非寻常守成的帝王。 」
我道:「长姐若是在天有灵,必然安心。 」
元賾会成为怎样的帝王,那不是我或者高家能左右的事情。
自从太子被废,陛下下旨恢复我爹与大哥的官职,北境战事紧急,大哥领旨后便立即前往北州战场,而我爹却以病老为由,谢恩不受。 经历太子一事,对于天家,我爹已深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道理。
秦王与高义上将军重回大夏北境之军,一时军民同喜,王师作战一扫从前萎靡,军中捷报接连传来京城,朝堂上下齐贺陛下病体痊愈,兼而收复北州。
我望向皇城之上的皓广苍穹,白云空悠,似是历经千载,也亘古不变。
与我并肩的裴恬,同是望着这样景色,道:「我许是一生都走不出这天家皇城,可我也不亏,这里是天底下最尊贵之地,有的是宝卷藏书,有的是浩瀚文史,独我一人,渺于一粟,余生阅览,此生也受矣。 」
而我呢。
此番入京本就是为了刺杀,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活着。
那日离家,我在家中的妆匣中藏好了一份书信。
信中嘱咐爹娘,带领全家收拾软细,前往白鹿山投奔我二哥。 若是北州守不住,而朝中夺嫡又起波澜,大可举起义旗,重拾高家在军中势力,据燕幽二州,南下清君侧。 时而,天下各州郡多是爹多年旧部,白鹿山学子桃李也遍布朝野,兵权声势,岂不站我高氏。
可看今日,爹与大哥仍旧是留守在高县,并知他们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许是我的计谋太过天真,又许是我爹已无心再为谁而背水一战。
而今,我亦在这座京城中,也有了一可等之人。
45.
我出了皇宫,明镜在秦王府前候着我。
大仇得报,我见到他时,亦是流露出如释重担的轻松与快意。
明镜眸中一动,仍旧双手双十,对我念了声佛。
我笑意嫣然地下了马车,问:「明镜,你怎在此处?」
明镜看着我穿广袖华袍,身后拖曳着长长的裙尾,绣着海棠春意团花,彩丝金线,光彩熠熠。
我也往身后一看,笑道:「这是进宫的礼服,自是隆重繁复了些。 」
明镜恍然大悟,这才与我行礼。
我忙扶他:「不必多礼。 」
明镜缓缓道:「贫僧见过秦王妃。 」
我道:「我与殿下的婚事,宫中操办仓促,并未来得及颁布朝中。 」
明镜并不喜色,只淡淡道:「贺喜秦王与王妃……」
我邀他入府,明镜此番前来,正是听闻太子已被废,皇长孙被册封太孙一事。
他没想到,我竟不靠刺杀,便真的换下了太子。
我道:「权谋之术,利于刺杀。 我不过是借秦王与裴氏之手,才到达了目的。 」
陛下安神香中确实是有一味药,致使他这四年来久病不愈,而近日他能出得了寝宫,便是因为我秘密潜入了皇宫,在寝宫中发现的。
而无意中揭开安神香之谜的人,很是微妙。
「你可记得陛下身旁,有位伺候多年的大监?」
明镜思索片刻,道:「是高维平,高大监。 」
我微微一笑:「他也姓高。 」
陛下出寝宫的时机,与嫡长孙被两庶子欺辱的时机也很是凑巧,除了高维平的引导,更需太子妃裴恬相助,才能叫陛下亲耳听见,那两名庶子说的宫中识太子而不识陛下之言。
「师父教的我杀人,可天家教的我诛心。 」
「此二招之下,如何不能叫他们父子离心,加上这四年来,太子监国,早将陛下苦心经营二十年的朝野和睦、君臣和乐局面打破,致使百官失衡,人人自危。 连裴氏都要辞官而去,陛下还能再庇护太子?我就是要让他们父子相疑、相憎、相恶,甚至是……相杀。 」
明镜不安地拨弄手中佛珠,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明镜,是否觉得我过于狠心?」
明镜停下手中的动作,闭眼一叹:「王妃,贫僧只愿王妃心中愤恨之事已平,今后莫再造杀业。 」
我冷静下来,道:「我已经再也无法举刀挥剑了,自入京来,我想报仇,便唯有将自己化为刀剑,破开那些肮脏歹毒的人心世道。 而今,太子被废,我不会想让他那么快下去,脏了我长姐轮回的黄泉路。 」
明镜起身,朝我深深一拜。
我莫名,只当他是为我也帮燕氏报仇,而心怀感激。
岂料,他道:「王妃,皇陵之下葬着的并非令长姐。 」
我睫毛微颤,想起燕破岳身侧那个墓碑的名字,猜测道:「……那是……难道是……」
……我长姐。
明镜点头。
「那下葬皇陵的是谁?」
明镜未言,而是做出佛家莲花手势。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天家的明月终于不必困顿于皇城,而是与心爱之人长眠于黄土之下。
从前奢望一世而不可得的皇后之位,到底是在死后给了她九泉之下的容光。
她们终其一生不可得,到底是身后,得偿所愿。
我屈下身,朝明镜拜谢。
「你无需谢我,是我需谢你,是燕氏替他们二人完了生前夙愿。 」
46.
大夏永安二十五年,七月。
太后薨逝,帝痛心疾首,携百官送太后棺椁,赴皇陵下葬。
鹤瞰监发送京中密报,废太子反了。
当大监高维平把密报递给陛下,陛下昂头大笑:「此逆子,终究是反了。 」
百官皆惊,均不明,废太子是如何从层层封锁的幽禁中被解放出来,又是如何来的兵力足够造反。
裴相最为冷静,先下令给距皇陵最近的大营通报军令,接着盘点皇陵行宫中的守将士兵几何,如何布阵如何防守,一丝不乱。
我见之,心中钦佩,难怪裴相会是爹一生都津津乐道的对手。
废太子率领之兵,乃是北境退下的长信侯的部下,在京畿大营受排斥。
然而,长信侯因是后族,即便在朝中几次被打压,到底还是保存了一些势力。
于是,这群对北戎作战只会一味退缩的乌合之众聚在一起,趁着秦王出征在外,御驾出城,京城空虚之机,乱军一举占领了皇宫,一翻劫掠,搜出了玉玺。
废太子便在朝会殿中,自称为帝。
陛下与百官嘱咐,调兵杀入皇城后,如遇废太子,不必审问,就地处死。
而后二日,皇宫一直久攻不下。
鹤瞰监来报。 太子已失心智,竟将生母皇后推至城楼,威胁诸将,诸将见状,皆不敢杀入皇城。
太后下葬,皇后哭至昏厥,此次便无随驾赴皇陵。 岂料,竟成了废太子手中的挡箭牌。
陛下愤慨:「此竖子,连禽兽不如,怎可迫其亲生母亲!」
废太子再疯魔,也不会明白,自己不过是强弩之末,他围困皇宫,本来是想令远在皇陵的陛下服软,恢复他的太子正统之位。
可长信侯,非要洗掠皇宫,搜出玉玺。
废太子在乱军中被叩拜,称万岁之声起,他便是成了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长信侯身为母舅如此迫他,他为何不敢威迫皇后。
陛下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一阵,忽然让大监高维平唤道:「秦王妃,何在?」
百官纷纷自觉让出一道,陛下从远处看了过来,我只得往前徐步走去。
陛下免了我行礼,问:「你是否还是天家磨炼的那把刀?」
我怔了怔,迎上陛下审视与猜疑,道:「高雯不只是天家的刀,也是天家的儿媳。 」
陛下环顾四周,感慨道:「朝堂上下,臣工诸多,到头来,不及你为天家的一把刀。 」
许多大臣只知我是高太尉之女,灵州大捷中有功被封的永安县主,却甚少有人知我是大长公主之徒,是天家曾磨炼十年的一把刀。
陛下亲自下令,让我前去诛杀废太子。
我带鹤瞰监诸多暗卫,杀入皇宫,众暗卫为我清扫障碍。
幸而,太子妃裴氏与嫡长孙因匿于宫中密道中,躲过了宫变中的多次搜捕。
皇后被找到时,已经举止疯癫。
皇宫大殿中,尸横遍野,废太子身穿天子龙袍,高坐龙椅,手持染血长剑,而他脚下躺着的竟是双目瞪圆的长信侯。
终于,我步入大殿之中,见到了废太子。
废太子似经杀戮,已疲倦不堪,见了我,轻蔑道:「竟是你?陛下在皇陵之中,当真身侧无人了么,竟会让秦王妃前来。 」
我道:「乱臣贼子,人人皆可杀。 」
废太子思索片刻,道:「你杀我,是为了高月吧。 」
我并不言语,在大殿之下,缓缓举起长剑。
废太子凝着我,道:「高月之死,并不无辜。 高月与燕破岳有过旧情,她一直掩饰得很好,直至孤设计,叫燕破岳在战场中双脚残疾,她便不装了,对我唯有表面恭敬,心底却是悲戚怨怼。 既然,她从未真心对待过孤,孤为何不能杀她!」
我闻言,稍稍一顿,空中似有凌厉兵器声划过,从四面八方袭来。
废太子叩按龙椅之下的一个暗器,那是自太祖年间便安置在此的暗器,是数百根银针隐于大殿横梁。
太祖曾言,若与国难时,尽可引敌前往大殿,一击之下,顷刻间,万人皆可杀。
师父说过,这叫银河千倾。
而我,早知这天家皇城中的机关陷阱,脚尖往大殿正中的空砖踏去,竟出现一可容一人的地道,闪身钻入,堪堪避过了银河千倾。
废太子惊愕起身,眼见数百银针掷入地面,而我却犹如神助,隐于地面。
他未来及下台阶查看,凌空已飞来一剑,正中他的胸膛,顿时鲜血涌出。
他再也站不起身,只得坐回了那把龙椅之上。
废太子死前,见到的出剑之人是一名出尘道姑。
这位一直存在于皇室传说中的灵飞公主,也是游历天下铲除对天家统治有威胁之人的姑祖,更是上一代天家磨砺数十年的凛凛宝剑。
「你……杀正统……」
师父冷冽收剑,道:「我护大夏,非护正统,宗室之血我染之,还恐少尔!」
而大殿之外,秦王身着玄甲,腰佩宝剑,昂首步入殿中。
那一刻,大局已定,究竟是天家胜了。
47.
师父昂首立于皇宫城墙之上,我一如多年跪立在她身后,听她教诲。
秦王登上城墙来,我微微侧目,见他面不改色,跪在我身侧。
师父终未回头,低沉道:「秦王何来?」
秦王恭敬叩首,道:「高雯,乃吾妻,求姑祖成全。 」
师父沉吟,半响后,道:「高雯。 」
「弟子在。 」我垂眸应道,目光见到师父的白袍,似大夏山河呈现的水墨颜色。
「以杀止杀,此道如何?」
秦王一下子按住我的拳头,抢着道:「二郎以为,以杀止杀,止在一时。 索行仁政,方可止杀。 」
我呼吸一滞,并不再敢看师父。
师父道:「仁政何在?」
秦王回答:「在于百姓,在于千里,在于新贵旧勋复合,共治于大夏。 」
师父冷冷道:「竖子愚见,尚可行之。 」
又复一问:「秦王可登大宝?」
秦王无声看了我一眼,答道:「心不在其位,甘辅佐仁君。 」
师父久望京城,才道:「天家磨砺十年,高雯,你到底难成大器。 」
我连忙叩首:「弟子知错。 」
师父转身,手中拂尘悬于我头顶。
秦王错愕其身法翩然,瞬间已至眼前,却不敢行动。
我知,拂尘一击,我必然脑髓混沌,魂断于此。
久久地,师父收起拂尘,道:「今出我门,不复师徒。 愿汝好自为之,平生不见。 」
我跪地不起,眼泪滴在城楼地板上,晕成一个个圆。
再一瞬,师父已不在城楼。
秦王起身,四处寻找,在城楼眺望,才在一条笔直大道,见一白衣道姑,渐隐于百姓之中。
城楼另一侧,黄袍帝王,朝道姑离去方向,默然下跪,行叩拜礼。
左右大惊,先后叩拜。
大长公主,宛如神人。
48.
大夏永安二十六年,春。
夏成帝薨逝,传位太孙元賾,钦命秦王摄政。
元賾继位,改元大观。
夏成帝仍与废后合葬于毓陵。
高家长子高义仍旧镇守北境,统管三州,并无累加爵位。
前高太尉改封陶然公,荣养于高县,直至终老。
而后五年,朝堂推行科举,男女亦可参考,民间学习之风盛行。
第一年科举时,高家次子高庭之高中二榜进士,二十年后组建内阁,乃内阁首臣,民间称其为高阁老,后官至左相。
高家三子师承大长公主,游历番邦,渐无闻。
高家一门枝繁叶茂,子嗣昌盛。
灵州知县裴乾任职八年,其间灵州人口迁入,经济蓬勃,成燕州境内第一州府。 后迁调北州任都护,任上颇有建树。 后三年,升京中府尹。 不满三年,递交辞呈。 辞官后,携妻游历大夏山水。 不惑之年著书,多以人物传记为主,所著《大夏大长公主传》《裴太子妃传》尤为出名。
其妻撰写《高氏女》,讲述一架空朝代,永平年间高门两女误入天家,故事凄情,堪堪精彩,于民间广为流传。
大观三十三年,四夷宾服万国来朝,海内凡有奇技,无不荟萃于京城。 坊间出现一戏种,名唤南戏,其中最受百姓追捧,乃一武戏,名为《燕门烈》。
多年后,我寻了夫君休沐的日子,与他一起走在京城的坊市之间,路过申康坊裴氏经营的樊楼,戏台上正在上演《燕门烈》。 遂与夫君便入内,坐在二楼雅间,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夫君道:「灵州之捷,不是你的功劳,元颂怎么改成了大长公主?」
我笑道:「这又何妨,师父于社稷之功,远在你我之上。 」
元颂是我的小女儿,今年中进后,已任宫廷典乐之职。
《燕门烈》是我催着小女儿快快做出的戏曲,对此我是有私心,却不愿在话本戏曲中再留下只言片语。
年前,清凉寺住持明镜圆寂,夫君亲自前去拜祭。
燕家后继无人,我便想有《燕门烈》这样的曲目留存于世,好叫世人记得这一门忠烈。
戏演完了,天也晚了,宾客陆续走出樊楼,我与夫君执手而行。
京城已无宵禁多年,因陛下复开东西二市,坊市间也多有生意往来。 百姓乐得夜间支摊摆档,添补生计。 番邦臣商啧啧称奇,也在胡市中典铺经营。 一时间,南来北往,其新奇之物入目不暇。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我因年迈,眼神不复清明,似有一道姑从远处穿行而过,那身白衣不染尘埃。
正要看清之时,夫君按了下我的肩膀,原来街角停着我的马车,是孙儿来接我们了。
孙儿是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模样酷似夫君当年,性情也极像,虽是对我恭敬行礼说话,我总觉得他下一刻必要出言教训一番。
夫君每每发觉我面露古怪神色,必会笑起来,每次,孙儿都被我们弄得摸不着头脑。
孙儿来到我们跟前,请我们一同回府。
夫君道:「不必了,今日街上热闹,我与你祖母走路回去。 」
孙儿哪里敢从,便一路跟在我们身后。
我仍旧记得,许多的人,许多的面孔,他们仍旧鲜活而年轻……
路上有一温婉女子推着轮椅上的清隽男子,在灯谜摊边,指看着。
还有一高台,清丽女子穿着戏服,将水袖抛向半空,唱词如出谷黄鹂,台下人纷纷叫好。
一名牡丹妆回鹘髻的华服女子,一看便是出身名门,身旁簇拥着诸多侍女,扬长而去。
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沿街乞讨,样子也是眼熟;另一个面上带伤的妇人叉腰指着他,破口大骂,路上行人避之不及。
一名商人笑意盛浓地和胡人攀谈着什么,手指比划着数目,似乎这笔生意叫他收获颇丰。 经过乞丐时,好心往破碗里投了几两碎银,乞丐怔了片刻,竟大哭起来。
商人受惊,连忙避开,经过高台时,被唱腔吸引,昂头看起了唱戏的女子,目露欣赏。
一名穿着铠甲的武将远远地注视着我,最后却是另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子迎了上去,笑意嫣然,与他并肩而行……
今天路上的行人多少有些熟悉,可最后,我好似看见了已经嫁为人妇的高珏,她穿着寻常的妇人衣服在路上,百无聊赖地闲逛着,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这次换我夫君停下脚步,疑惑道:「皇后娘娘怎在此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