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螺姑娘

出自专栏《妖夜慌踪》

知道田螺姑娘吧? 给做饭、收拾家务,分文不取,乐于奉献那个。
我村里出了个小子,真去找田螺姑娘了。
耗了三四年,真给他找着了。
也不知啥情况。 给人家姑娘百般哄骗,拐进了家门。
转头,关上房门,硬逼人家做了自己老婆。
这田螺姑娘没的挑,盘亮条顺,害羞爱笑,平日里没别的爱好,就爱做饭、打扫。
就是晚上关上屋门,没一点动静。
我们打趣这小子身体不行。
可这小子却一天比一天瘦。
我们又劝他婚后收敛点,别放那么开,日子还长。
他也不说话,就垂着头,跟听不懂人话似的。
后来,他就越发不对劲了。
刚开始,他老揉眼睛,一揉就揉出来好多小籽似的东西,粉红的,一捏就碎。
看了医生,医生俩字:「沙眼」。 给开了红霉素眼膏。
可眼膏没效果,粉籽沿着他眼周长了一圈,密密麻麻地布满眼眶,最后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们劝他去省里大医院看看。
没想隔天,那些粉籽不仅从他俩眼皮上,还从嘴、鼻孔、耳朵眼儿里溢出来…… 尤其是他一说话,粉籽就直往外喷,溅了我们一身。
他走两步,道上都是粉红色的籽,随风吹得到处都是,田埂里有,水沟里也浮着。
谁也不敢靠近他,找他说话。
后来,村里调皮的小孩结伴去看他,回来吓得哇哇大哭,魂不附体。 爹娘找婆婆给招魂去,这才说出话来。
原来,那小子已经整个人都给裹在粉籽里头了,还跟那儿傻笑呢。
他老婆就坐在炕头上,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那几个偷看的小孩。
小孩说,他们看见的,不是个女人,是个大螺丝。
我们心里也害怕,就拿上家伙事上门去看。
一进门,粉色的籽就跟海浪似的,瞬间给我们浇了一身。
几个人给粉籽闷了一嘴,呸呸呸吐出来。
我们赶紧动手,把粉籽都给扫出去,那小子不见人,只见他老婆坐在炕头上,一直笑着瞧着我们。
那笑,那眼神,真是吓人。
我们中有个胆儿肥的,指着她吼:「你他妈是个啥子东西?!你不是田螺姑娘!」 这话一出,那女人忽然哈了一口气,眼瞅着在我们面前伸展起来。
衣服皮肤化成一个螺壳,自螺里一点点伸出粉红色的胶状触须。
螺里,一个女人懒散散地说: 「我不是田螺,我是福寿螺啊。 」 1 早上一到事务所,这篇日记就装在信封里,不声不响递进了门。
我读完后,手边的螺蛳粉立刻不香了。 脑子里全是福寿螺,以及它产的那堆籽。
翻过信封一看,匿名,没填收件人。
说它是日记,就挺离谱,不真实。 可要说是故事,它又没头没脑,跟地摊小说似的,透着一股子「怪力乱神」味。
但,它讲的一定是螺分村里发生的那桩怪事。
是我今年最大的,也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案子。
螺分村全村 88 户,187 名男性集体失踪案。
不是天灾意外失踪,是突然地、集体地,人间蒸发那种失踪。
想想我头皮就发麻。
倒不是吓的。
我是个保险调查员。 做我这行,夸张的事没少见,胆子也够大。
可一想到消失的 187 个人,上了意外险的就有 47 个,每个都要赔付 50 万…… 这才叫他妈的吓人。
这 187 人都是在四年前的秋天失踪的。
顺便说,《民法通则》第 23 条规定:当公民因下落不明满 4 年的,可以向法院申请宣告死亡。
名义上,这 187 个人都死了。
实际上呢?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47 户人家的女眷全部要求索赔。
猫腻到透着股子臊味儿了。
是不是躲起来骗保的? 寄出这篇东西的是谁? 男的女的?是不是螺分村人? 要是男的,就也是失踪人口之一。
要是女的,保险索赔人几乎都是妻子、母亲又或女儿,这女的就是想要保费吧? 是不是故意给我使绊子? 为了搞清楚事实,我得自己动身探一探。
2 火车转大巴,换乘三蹦子,我来到螺分村。
村子三面环山,主要民房都盘踞在半山腰上。 上山的路窄,没人维护,两侧树都要歪在公路上了。
刚进村口,没见到人,只看到一些个顶子歪斜,破破烂烂的瓦屋。
房门和窗户都关得死紧。
黄昏时分,我一个人都没遇着,不知不觉走到一个三岔路口。
突然,我听到「吱呀吱呀」的声音,耳根都酸了。
循着声音过去,发现村子一口井,一个老太太正打水。
这老太太很奇怪。
她像把一柜子衣服都穿到身上了,从头到脚就没一处露出来的,只剩俩眼珠子死死盯着井口。
「老太太,村公所在哪里啊?」 她没反应,只一个劲地压那口水井。
这井不太对劲,听着里头没水声。 我往井里头一看,黑黢黢的,冒着寒气。
一般一口井打三丈深,可这井好像不止三丈似的。
抬眼一看,正和老太太打了个对眼。 她一双小黑眼珠直勾勾盯着我。
我一个肝颤,大着胆子又问了她一遍,她还是没反应,可能是个聋子哑巴。
我转过头去,忽然听她嘴里咕哝了一声。
「你说啥?」 「呸古吕……」 我一头雾水。
「呸古吕?」 「呸古吕。 」 复读机。
我摇摇头,搓搓手臂,心想得赶紧找个地方落脚。
这村子给我奇怪的感觉。
房屋树木也好,老太婆也好,都不怎么现实。 像突然做了场噩梦,进了某个粗陋玩具打造的小村庄。
最终我找到了一间挂着招牌的招待所。 多半是村里唯一一家。
不是瓦屋,而是一间结实的石砖建筑,两层楼高。
敲门后,门嘎吱一声,打开条缝,露出半张人脸。
「你是保险公司派来的?」 是个女老板,说的是带口音的普通话。
我硬着头皮点点头,女老板啪地把门关上了。
糟了,难道我要露宿? 半分钟后,门又开了。
女老板穿着一身围裙出现在门后,一半脸被头巾遮着,另一半脸面无表情。
「拿身份证登记。 不能扫码,只能用现金。 」 我在一层小柜台前付了押金。
说是柜台,也就是老式写字桌,上面放了账本和一台老式电视机。
要不是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真以为自己回到三十年前了。
我说:「可吓着我了,我以为你也是索赔人呢。 」 「我是。 」她说。
这下更尴尬了。
我胡扯:「就是走个形式。 要是真调查,就不会只派我一个来了。 」 女老板不回应,只塞给我一个洗脸盆,又把一个尿壶塞到我腋下,房间钥匙则「哐啷」一声掉进尿壶。
「抱歉。 手滑。 」她说。
我觉着她不是手滑。
我爬上二楼,从尿壶里捏出来铜钥匙,打开了左手边的房间。
拉下灯绳,昏黄的光照亮房间,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潮乎乎的石灰墙。
窗户打开,能看到迎面扑来的深绿色大山和森林。
我望着窗外,胡思乱想。
古怪。
我一路走来,仅有的田地都荒芜了,果树也蔫的。
即便男人都消失了,女人也会种地,没道理放着钱不赚。
窝藏人是不太可能了。
没人会故意把村里的男人赶进大山,整整四年,就为了骗保。 有这时间,进城打工,怎么都挣到钱了。
我本想问女老板有没有晚饭,但下去看了一眼,她人也消失了。
只剩下老式电视机上播放着一部叫《田螺姑娘》的动画片。
我有点蒙,走出门看了一眼,忽然发觉山林的颜色越来越暗。
本来太阳要下山了,山色变暗很正常,可不知为什么,等山林映出黑色以后,我才有一种「确实在山里」的感觉。
而山里,是什么都有的。
突然从脚心升起一股寒意,我缩了缩肩膀,回了房间。
上楼前,我瞥了一眼电视。 电视上正播放一个画面,小小的螺壳里,蜷缩着一个长发赤裸的女孩。
镜头越拉越远,我看到螺壳前面围着许多人。
每个人都和螺壳里的女孩差不多大小。
我后脖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那不是个小螺壳,那螺壳有一人那么大。
我赶紧回到房里,心想着不做多余的事,等太阳升起来,立刻干活,争取快点走人。
我换上睡衣,拉开被单。
忽然,窗外窸窸窣窣的,有奇怪的声音。
我拉开灯仔细看,看不出端倪,像是树影在摇晃。
窗外没有路灯,望出去,除了被屋内灯光照亮的树梢,什么也看不见。
——可外面看得见我。
我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马上把窗帘拉上。
可是我窗外有树吗?我怎么记得没有呢。
当下冷汗哗啦啦地直流,我轻手轻脚缩回被子里。
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这次,是从我床垫里。
我感觉什么东西藏在床单下。 我屏住呼吸,拉开被单。
被单里黏黏腻腻,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田螺壳。
床尾,一个长发女孩从深不见底的螺壳里爬出来,自我两腿间向上爬。
她浑身淌水,像刚从海里爬出来,脸上、手上密密麻麻挂满细小的螺壳。
我还没尖叫,她比我先一步张大了嘴。
粉红色的籽从她嘴里涌出来,喷在我身上。
顷刻间,我满头满脸都是粉籽,粉籽从我口、鼻、耳朵各个缝隙里灌进去…… 我出不了声,像溺水一样,挣扎着,一下坐了起来。
晨光从窗帘缝隙洒进来。 已经是早晨了。
我身上睡衣全湿了。
还好,是噩梦。
我起来,洗了把脸,把这些破事都归在那个日记上。
自从读了那个东西, 就老做噩梦,日思夜想。
赶紧解决完吧,我赶紧走人。
吃了早饭,我出门去村公所,赫然发现村公所背面就是档案馆。
想调查失踪人口,档案馆肯定是第一选择。 但档案馆关门了。
村公所里只有一个大妈在看守。 说是看守,也就是看电视、织毛衣。 大妈是个编外人士,管事的都下山办事去了。
大妈说:「男人不敢留螺分村太久,怕被诅咒。 」 「诅咒?」 她看了我半天,忽然说:「我以为你也是住大白楼,找那个罗小姐的。 」 「罗小姐又是谁?」 我真一头雾水。
大妈语气古怪:「罗小姐啊。 她来螺分村以后,男人轮着千里迢迢来找她,可是个稀罕货。 」 我再也问不出什么消息,就登记了一下,大妈给了我把钥匙,我成功打开了档案馆的门。
一打开,门里吹起一股尘土,我咳嗽半天。
可能大半年都没人打理了。
不要提电脑录入系统了。 纸质材料捆绑在一起,累在角落,都发霉落灰了。
我找到相关村民的档案,拣了几本县志,又挖了一些新闻报道。
大多记录都断在了四年前。
我花了大半天工夫,一直到太阳即将下山,做出了一整套统计结果。
没算错的话,螺分村从宋高宗那个时代开始,就一直在这里,有八百多年历史了。
县志和新闻报道记录里,总共记载了 87 起居民失踪案件。 没有记载和丢失的部分,就难说了。
所有失踪的人均为男性。
有的是父子突然失踪,也有兄弟们结伴失踪的。
事件之间,相隔短的有三四年,长的有十数年。 没有规律可言。
每一起案件失踪的人数也不定,我粗略统计,不知道有没有比这次失踪人口还多的情况。
收起统计的册子,我忽然感觉浑身发冷。
我的统计不是给上面的报表,不是算账。 数字后面都是一个个在这片土地生活过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来之前,我以为这起失踪事件里隐藏着什么猫腻。 但想不到,这样的失踪现象在螺分村由来已久。
村子一直在持续出生,持续消失人口,但没有人觉得奇怪。
我想到这里,突然有点透不过气,起身走出档案馆抽支烟,对着夕阳吐烟圈。
脑子里有什么一晃而过,又抓不住。
我重新读了一遍手机拍下的日记。
「……我们赶紧动手,把粉籽都给扫出去,那小子不见人,只见他老婆坐在炕头上,一直笑着瞧着我们……」 我注意到了一个关键点:人们打开房门,清扫粉籽出去时,那个丈夫消失了。
或许,螺分村男人们失踪,和这个有关? 我脑子里出现了那个诡异梦境。
螺壳里的女孩…… 我脑袋上都是冷汗。
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太玄了。
我回到档案馆,忽然发现桌上除了一堆资料,还放了张便条。 便条写得简单,字迹秀丽。
「请来白楼与我们见面。 罗。 」 罗?我忽然想起来,难道是大妈提到的那位罗小姐? 我们?除了她还有谁? 我转过头去,观察档案馆的构造。
刚才短短十几分钟里,我一直站在馆外。
除了正门,只有与前面村公所连接的侧门可以入馆。
我试着推开侧门,纹丝不动。 这扇门是锁死的。
我回到村公所,值守大妈已经不见了,只有毛衣和针散落在椅子上,灰色的毛团像极了梦里螺壳的形状。
3 我心里虽然有些瘆得慌,但还是劝说自己:早九晚五嘛,大妈也该下班了。
我现在就去找罗小姐吧。
可白楼在哪里呢? 我感到纳闷。 出了档案馆,我爬上小山坡,眺望整个村子。
螺分村除了住家、田地、果林,只有那片森林我进不去。
村子绵延不断的瓦房,像小型长城,隔开了森林与田地,如一圈子巨人手牵手,把森林挡在外头。
森林看似面积不大,却一直延续到山头顶处,再往前走是悬崖峭壁。
我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白楼在哪里。
怪不得之前没注意。 白楼根本称不上楼,只是个三层无外饰的白板子建筑,得和瓦屋建筑太不一样了,反而灯下黑。
它正修在森林边沿处,远处山谷悬崖边了,底下是万丈深渊,真不知道住的人是什么心态。
我走近白楼,它比远看体积更大,正面没窗户,侧面只各开了一扇窗。
我敲敲门,一个女人开了门。
内部窗户都拉着很厚的窗帘,没开灯。 我看不清女人的长相,只感觉很年轻。
「是罗小姐吗?」 女人在阴影中似乎笑了笑,侧身把我迎进来。
白楼里面特别简单,像装修了一半,涂了墙皮,拿两件家具进来就完事了的办公室。
一层是一间不大的会客厅,有一组皮沙发,一个小玻璃茶几,上面搁一盏台灯。
我就着台灯看了罗小姐一眼。 和想象中不同,她不是什么绝世妖姬,只是个相貌清秀的普通女人。
即便如此,我对她印象还不错。 毕竟这村里女人都板着一张脸,紧绷绷的,只有她有个笑脸。
罗小姐给我倒了杯茶。
我进入正题:「那便条是您写的吗?您有什么贵干?」 罗小姐把手指放在嘴唇边,又指指楼上。
「李博士在睡觉。 他早上刚退烧。 前两天感冒了,发展成肺炎,在屋里打点滴。 但他一直惦记着你的事。 」 「我?」突然提到我,吓得我在沙发上坐正。
「对,你的事。 你是×公司调查员,负责调查螺分村,对吧?」 我纳闷:「你们怎么知道的?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是李博士的意思。 具体要问他,我只是个助手。 」 我继续追问,罗小姐就耸耸肩说: 「他的研究和螺分村有关。 剩下的你问你们保险公司吧,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 我掏出手机,发现信号几乎没有,就问她楼上信号怎样。
「三楼,那里有个窗口。 」 我顺着一道窄梯爬上去,在二楼走廊上看到一张靠窗边桌,桌上有部座机。
既然连了座机,怎么不用呢? 我试着拿起话筒,一听,里面没有声音。 顺着座机往下看,发现电话线断了。
我感觉奇怪,但心里还惦记着给公司汇报,就没细想。
三楼只有一条狭窄的走廊,一边有一扇窗户,打开窗户,我借着断断续续的信号给公司打了通电话。
公司告诉我,李博士确实收到了公司支付的报酬,我遇到问题尽可以找他。
我这才放了心。
本来还感觉那罗小姐有些诡异,但既然公司这么说了,我这种打工人也不会挑肥拣瘦,尽可以逮着他们要求帮忙。
忽然,楼梯间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一个瘸了腿,全身裹着雨衣的人从楼梯爬上来。
因为瘸腿,他只能一节一节慢慢爬,但他的速度一点不慢,也不见喘,几乎没什么呼吸声。
我想叫住他,他却一声不吭,独自拐个弯,进入走廊深处的房间。
三层就一扇窗户,我使劲往他的方向看,也看不清顶头的房间里有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还没闻到什么,可他打开门进去的瞬间,我闻到一股子奇怪味道。 像腥臭味,又像是腐坏了的食物。
我正要跟上去看看,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带你到处去看看吧。 但不经允许的地方可不能进,是博士说的。 」 罗小姐不知何时已悄然走上来。
我吓了一跳。 她人虽然瘦,但也不至于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吧。
真是古怪的女人。
我解释说看到一个奇怪的瘸腿人走进房间。
罗小姐听完,一脸疑惑:「这里没别人啊。 」 「……你别吓我。 」 她却一脸严肃,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开玩笑。 有个帮忙的阿姨,送食材和打扫卫生。 她不认识你,肯定不理你。 」 我隐约觉得哪里透着不对劲。 只是罗小姐显然不是嘴松的人,继续追问也没结果,我决定转个话题: 「你说可以带我在村子里到处看看?」 「是啊。 我来这里半年了,什么都熟了。 」 我把村公所大妈说她是「稀罕货」的话重复给她听。
罗小姐微微一愣,叹了口气说:「这里的女人没见过男女同工同酬,以为一起工作的男女就不清不楚。 你住久了,她们也会拿你和我来说三道四的。 教育高的人都去城里了,这里的人啊……」她摇摇头。
我装作理解似的点点头,只注意到一个问题:除了她口中的李博士,还有别的男人来过螺分村。
我不敢多想,收敛心神,把注意力投向窗外: 「那边森林里都有什么?」 「那边啊……」 她要说什么,忽然,我肚子咕噜噜响起来,先一步打断了她话音。
这下是真的尴尬。 我中午啥都没吃。
她笑了,说:「眼见为实,正好我要做晚餐,去摘点果子,你可以跟我进林子看看。 」 我点点头,正想看那林子里有没有可能藏人。
我俩走出白楼,她带我爬了楼后一小段坡路。 我这才发现白楼背后有一条小径,可以直入森林。
一踏进森林,一瞬间,光线就被遮蔽在外面。
已经是深秋了,森林里的灌木没一点发黄,仍是暗绿色的。 树枝叶子垂到我肩上,我吓一跳,以为有手在拍我。
脚底下都是腐叶,底下泥土软硬不一,深一脚浅一脚,踩陷进去了,就闻到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腐臭腥味。
我寻思这地方也不是果林,摘哪门子果子? 走着走着,林中竟突然出现一片空地,中间像剜了一勺土地似的凹陷下去,一棵巨大的果树从底部长出来。
树干有三人合抱粗细,形状如巨掌朝天,手指狰狞向上,枝子上长了密密麻麻的金黄果子。
我看一眼,瞬间眼晕,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树哪会长这么密的果子? 「这是什么树?怎么这么大?」 「金橘树。 」 「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金橘树,一般一整棵树花盆都装得下。 」 罗小姐笑了笑:「螺分村的金橘树不一样。 从北宋时起,螺分村就向京都进贡水果。 这种古树和现在的树苗树种不同,生长百年千年也不在话下……只是被人遗忘了。 」 她说完,忽然抱着树干向上爬了一截:「来。 帮我接着。 」 她摘了一把金橘,随手向我抛来。 金橘打在我脸上,滚了一地。
「瞧你,没干过农活吧?」 我赶紧在地上拣金橘,她不断把金橘抛下来,我四处拣,西服四个兜装得满满的,实在装不下了,只好对她喊停。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 回去了。 」她说。
采摘橘子这一会儿,我和罗小姐之间的关系说变就变。 突然从平等,变成上下关系。 她像一个年轻妈妈,而我是个没长大的儿子。
森林有奇怪的原始性,我们走进来之前,还是文明社会的合同甲乙方,进了森林,就变成具有支配关系的男女。 我是被支配的一方。
我警觉起来。 罗小姐有些古怪的魔力,让人拒绝不了她。
这种古怪的感觉一直延续。
不知是不是耗费太多体力,我上山的时候都没那么费劲,下山却呼哧带喘。
罗小姐还是一脸轻松,爬山和下山时都没流汗。
下坡走到三分之一,罗小姐忽然转回头去。
「怎么了?」 罗小姐指指路的一侧,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水渠,像是连通了森林深处的水源。
可能是螺分村的人自己引出来灌溉果林的吧。
「水花生。 」罗小姐说。
她一直脸上挂笑,很少像现在似的拧紧眉毛。
不知是季节还是什么缘故,水渠里水不多,流速极慢,水渠边长着一些手掌般形状的绿叶植物。
「怎么了?」 罗小姐摇摇头:「水花生太多了。 侵入物种爬上山了,金橘要受害了。 」 「不至于吧。 扯掉就好了。 」 我随手扯了一把这些植物。
罗小姐还是摇头:「水花生有毒,旱涝不怕,冷热不忌,是『世界十大恶性杂草』。 你扯掉它,留一点茎下来,它也能继续长。 越拔,它就越扩散。 喂给牲畜,牲畜的粪便里都会留籽,继续繁殖……」 我咋舌:「好顽强。 」 罗小姐也笑了,笑得跟之前不一样,有点深意。
「是啊,真顽强。 」 回到白楼,罗小姐进厨房十多分钟,出来时端了一大碗汤。 里面有黄橙橙的金橘,还有一些粉红色的肉片。
「这什么肉?」 「螺片。 」她动作温柔地搅动汤水,「现在田螺养大了,可以吃了,都和金橘一个大小了。 」 我看着粉红的螺肉,滚烫的汤水流动起来,肉好像会颤动似的。
像活的。
我咽了口口水,不敢吃,但又抹不下面子,就喝了几口汤,吃了两个金橘。
很古怪,入口很甜,但又说不出的让人抗拒。
罗小姐一脸关心地看着我。
「你下山的时候好像很累,现在好些了吗?肠胃有没有不舒服?」 她问得突然,我感觉奇怪,只敷衍:「没什么啊。 天晚了,我先回接待所了。 」 「你不如搬到我们这里住吧。 我和李博士两个人,到了晚上都没人聊天。 」 她一直邀请我,我下意识拒绝了。
现在,我已经确定森林里很难藏人,没必要一直留在白楼。
罗小姐把我送出去时,我再三让她不必送了,她仍坚持给我送回招待所。
路上,我们又经过了村里那个三岔路口。
老太婆还在「嘎吱嘎吱」地压水井。
我忽然想起刚入村时,老太婆跟我说的话。
我问罗小姐:「你通这里的方言吧?」 「懂一点。 」 我问「呸古吕」是什么意思。
罗小姐歪着头,手指点点下巴: 「她说,想见儿子女儿。 看来是空巢老人太寂寞了。 」 「呵,这方言有意思。 短短一个词就有这么多含义了。 」 「是啊。 」罗小姐笑了,笑得特别温柔,简直让人忍不住想相信她。
但是,她真能骗人。
我都知道她在骗人,可不知为何,就是没法当面戳穿她。
我回到招待所,看到女老板在拖地,仍旧挡着半张脸。 我好奇她的脸为什么遮着,可想到万一是火灾留下的疤痕,我就尴尬了。
我问她:「之前有多少外人,尤其是男人来住店?」 「不少,一拨又一拨的。 」 女老板的语气一点也不高兴,她挣得到钱,有啥不高兴的呢?我寻思。
除非,她干这个活,就不是本意。
她说,来到螺分村的人「一拨又一拨」,那这群人里,至少得有几个是调查员,又或者至少能传递出来一点消息。
那为什么在我来螺分村之前,没查到一点相关的调查结果? 还是说……他们来了就没回去?他们……也消失在了螺分村? 我脊背凉飕飕的,感觉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就更不妙了。 还是干脆利落地出一份调查报告,然后赶紧回家,把这些破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刚要上楼,忽然又想起来问女老板:「你们方言里『呸古吕』有什么意思?」 女老板停下手里的活计,顿了一顿。
「意思是……要来了。 」 4 早上醒来,我一头栽在地上。
翻身起来,什么也看不清。
刚开始,我以为是睡迷糊了,洗了把脸。 手摸到眼皮时,从眼角捏出什么东西。
凑近了看,是一些粉籽。
我打了个寒颤。
错觉,是错觉,眼屎而已。 我给自己两巴掌,保持清醒。
洗干净脸,眼睛还有些模糊,但不影响视力了。
不管怎样,先和李博士谈一谈。 他昨天一直休息,今天也该起来见人了。
出门时,我忽然看到女老板在砍树。
她砍的是些不大的金橘树苗,看似轻轻一砍,树汁飞溅,一大摊红色液体洒在地上。
我吃了一惊:「卧槽怎么回事?树怎么流血了?」 女老板:「这种东西见到了要立刻砍掉,不要犹豫。 等它长好了,别的就都别想长了。 」 我继续问,她就不说了。
我走到白楼,罗小姐已经站在门口看着我了,脸上还挂着笑。
我看见她就心慌。 她像个不会疲劳的机械,眼睛里没一条血丝。
罗小姐:「李博士想见你,但不能时间太长,只有五分钟,他很容易累。 」 我点头,跟她上楼去见李博士。
李博士住在二楼紧里面的房间,那是个套件,外面的小会客室里摆了双人椅和屏风。
屏风底色漆黑,像刷了层柿油,上面画了一株巨大的金橘树。 金橘的密度激起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待片刻,罗小姐推着李博士从卧室出来。 停在屏风另一侧。
罗小姐:「你不要太靠近。 他见风就发烧。 」 李博士只有三四十岁,但头发白了一半,身上裹着层层衣服,像很冷似的,戴了口罩和帽子,只有一双眼露在外面。
罗小姐对着李博士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我颇为尴尬,赶紧把目光移开。
这时,我发现李博士还一直盯着我。 他的目光很奇怪,一眨也不眨。
李博士说话了。 声音轻而无力。
「螺分村的人集体消失,是因为一种病。 」 我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个,问:「什么病?」 「一种会导致他们想自杀的病。 你听说过集体歇斯底里症吗?」 「没。 」 「1374 年,德国亚琛暴发过最著名的一次集体歇斯底症。 患者会突然跑到街上跳舞,几小时、几天、几个月也不停,直到他们死于力竭、心脏病抑或中风。
「这是一种不治的传染病,发生在特定人群之中。 螺分村的情况,显然特定的患者都为男性。 」 我怎么听怎么不对劲:「退一步讲,这种事有可能发生。 但螺分村不止这一起失踪事件,我查过,有记载的就足有 87 起。 」 「那历史上就发生过 87 次。 」 李博士语气很冷漠。
他忽然咳嗽了几声,罗小姐回过身去倒茶。
这时,他忽然抬眼瞪着我。 嘴里还在一个劲咳嗽,一只手却从袖子伸出来,悄悄指向天花板。
他手指枯萎得不像正常成年男性,但我一瞬间理解了。
「三楼。 有异常。 」 等罗小姐回过头来,我俩又各自盯着墙或地面,装作无事发生。
「很感谢贵公司联系我,但请回复他们,我改主意了。 酬金我会退回去。 结论无偿送给您。 」 他说话像很费劲,但这几句话,愣是一刻没停说完了。
罗小姐:「瞧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汗都出来了。 」 她从屏风后端来个洗手盆,拧了一块湿毛巾,擦李博士头上和手上的汗。
一般人在人前做这种私密举动,多少都会显得僵硬,或者迅速敷衍了事,可她却做得极慢、极细致,擦完,她还拿出护手霜,一挤…… 一瞬间,我嘴里反酸。
那护手霜里挤出好多粉籽。 她把粉籽抹到李博士两只手上和手腕上,转头看向我说:「挤多了,你抹一点吧。 」 我因为意想不到,根本没躲开,被她一抓,抹了满手的油。
我赶紧缩回手。 她笑了起来,笑声中,我越发感觉恶心,背着手把黏腻的油抹在裤腿上。
「我先告辞。 有事之后会来拜访。 」 我匆匆下楼,闻了闻手背,只闻到一股护手霜常用的茉莉香。
可能我看错了吧。 不管怎样,刚刚李博士确实暗示,三层藏了什么。
罗小姐不想让我看,但李博士的想法正相反。
下楼时,我瞥到瘸子正走进屋里。 我闪身躲在楼梯间,看他在一层角落里搁了一袋东西,又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我凑上去扒开袋子一看,里面满满装得都是拳头大小的螺丝。
那场面真的难以形容。
我没忍住,跑进后院,哇的一下就吐了。
吐了满地的粉籽。
我脑袋都蒙了,抹抹眼睛再一看,发现不是什么粉籽,只是一地酸水,胆汁都出来了。
白楼后院边上有座独立出来的厨房,厨房外垒起了小山一样的螺壳。
可能罗小姐就那样,拿起一个个螺丝,挑出肉,放进锅里,慢慢煮成汤…… 我又吐了一口酸水,这才匆匆跑出门。
我一眼看到瘸子在屋门口喷农药,农药上标着「使它隆」。 不知不觉,白楼前生出好多水花生。
这个瘸子真可疑啊。 穿雨衣,不露脸。 罗小姐说这是个「阿姨」,可我怎么看他的姿势都是个男人。
如果他是个男人…… 我叫他:「喂——」 我话音还没落,瘸子忽然掉头就跑。
他一跑,我就想追。
一个瘸子,必然跑不过我。 我两三步撵上去,从后扯住他的雨衣。 雨衣「刺啦」一声裂开,一个男人扑倒在地。
我凑上去一看,我多年训练出来的人脸记忆力不会骗我,立刻认出了他就是 47 名投保人之一的…… 「齐六!」 齐六脸色紫青,看看我,爬起来还想跑,我一把扯住他后领。
「你骗保来了?我他妈告诉你,你没死!没失踪!不能领保险金——」 我眼前一晃,带着肥料的铁锹猛地向我砸来。
还好我反应快,松开手躲避了致命一击。
齐六已然反客为主,抄起家伙追赶我。
我吓得一扭头沿着坡跑进了森林。
钻进林子的一刹那,我感觉森林都摇摇晃晃的,无数影子和可怕的颤动向我涌来。
我绊了两跤,一路摔进了森林的坑洞里,正好就是罗小姐带我来摘果子的那棵大树。 我躲在大树后面,眼看着齐六追上来。
但他一面向大树,立刻抛下铁锹,对着大树一通跪拜,好像见了祖宗一样。
他磕了好几个响头,掉头就跑,一次也不敢回头。
我心说他是疯了吗,这又不是祖坟。
抬头一看。
巨大的金橘树上长的根本不是什么金橘……而是一个个拳头大的福寿螺。
福寿螺像极了繁茂的果实,低垂下来,对着我吐籽。
5 我逃回招待所的时候,天还是亮的,但我整个人眼前都黑的。
那棵大树和齐六的跪拜,绝对有什么诅咒效果。
我一个劲地给公司总部打电话。
手机打不通,我情急之下,找到女老板,告诉她我都看到了什么,求她快点报警。
说着说着,我一低头,鼻血像泉水似的流下来。
我身上的劲也跟着没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当着女老板的面,哇的一下吐出一堆东西。
这回我看清楚了。 是一大坨粉籽。
我人都呆了,女老板却没有。
女老板拿了扫帚把粉籽扫出去,又出门抓了一把水花生,放灶里烧成白灰,和面粉调匀,兑了点茶,让我喝了下去。
「水花生是药,狗牯脑茶合这里的水土。 喝了就舒服了。 」 我他妈这能是水土不服? 但我感觉很虚弱,就没抵抗。 喝了两口。 奇怪的是,这偏方对我好像真管用,喝下药后,不那么反胃了,眼前也清晰了许多。
我问:「森林里到底怎么回事?那些人都怎么了?」 女老板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 「他们都中了邪,中了螺分村螺神的邪。 」 「螺神?」 我脑子嗡了一下。
女老板:「我们都说不清它是个什么东西。 它在这里长了千年,万年了。 我外婆、我母亲、我自己,都是它的傀儡。
「你来了,就出不去了。 走出去时,你就像其他男人们一样,会变成它们的养分。 」 6 「你到底知道什么?现在最好赶紧讲出来,要不就出命案了!」 我威胁女老板说。
女老板倒是没抗拒,只说:「都是我小时候,从我妈那里听来的故事。 」 …… 接下来我要说的,不能写下来。
只能由外婆传给母亲,母亲传给女儿。
都是口头传说。
谁也不知道,是谁编的、谁传的,有多少是真的。
千万年前,我们这些小人儿,都还只是泥地里的小鱼儿的时候,螺神就在这里了。
螺神从黑乎乎、望不到边界的地方飞来的。
那地方极其寒冷。 我们这样的肉体凡胎,在那里冒个头,就冻成冰碴子,灰飞烟灭了。
螺神到了这里,只是休息一阵,也被外面的世界折磨得筋疲力尽。
它钻进这片土地的深处,睡起了大觉。
它睡了千年、万年,想要等恢复了体力,继续回到那个无边无际的地方。
它降临的时候,立刻发现了我们。
我们那时,才刚刚从黑沼泽里长出手来,爬上岸。
螺神吞掉了我们中的一部分,又告诉另一部分: 「你们要继续产出更多的养分给我。 我允许你们充分地繁衍。 」 我们这些女人听了,都遵从了它的教导。
以前的事太古老啦,已经没人记得了。
但是在螺分村里,千万年来,女人都是螺神的仆役,男人都是螺神的养分。
我们女人心里只有个影子。 我们不敢拿出来谈,只能在炉火边上,用一些个小故事跟孩子们传递这个秘密。
但绝不会讲给男孩子听。
因为,太残酷啦。
螺分村里,一旦生了男孩,这户人家就会忧愁个一年半载。
我们从来不给男孩太多钱,资助他们上学。
因为男孩但凡开窍了,就要出村子去赚钱。 可还没出村口,就一下变成螺神的养分了。
真可怜啊。
我们说,他们只是回到螺神的怀里去,以后大家都要去的。
但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觉得,他们大概就这么死了。
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回事的。
我本来不怕什么神怪传说,我妈跟我说的那些,我一点也不信。
「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搞这种迷信呢!」 我瞒着家里人出了村子,出去上了初中,读了两年书。
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回来。
外面活不下去啊。
我们这些螺神的女人,到外面去,就好像脱了壳子的螺肉,很快就病恹恹的。
只能回来了。
一直到去年,那个罗小姐和李博士,带着他们的基金来到村子里。
又是抽血又是做什么活检。
我们给折腾得够呛。
不过是一百来个男人失踪,你们怎么这样没完没了? 难道外面的男人,就不失踪吗? 真的……不失踪吗? …… 我听女老板说完,逐渐心惊胆战。
本来我也不想信,可我现在还在一个劲流鼻血。
我擦擦鼻血,问她: 「你说的,离开了螺分村就像『脱了壳子的螺肉』,是怎么个说法?」 女老板半天不答。
我以为她不肯说了,却看她撩起挡着半边脸的头巾。
我看一眼,就一下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她一边脸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螺。
那些螺把皮肤和肌肉揪成一团,她一说话,那些螺像活的一样,颤颤巍巍地活动起来。
「要不是有这些螺趴在我脸上,我半边的肉都融化了。 我回来得还及时,它们是来救我的啊。
「螺神,还需要女人来生男孩,喂养它们呢。 」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充满震撼。
怪不得那四十几个索赔人习以为常。
她们知道当男人想要离开村子,就会化作满地的螺丝,变成那东西的养分。
7 我确定女老板把她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我。
我心里的震撼特别大,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呆呆地走到门外,坐下透口气。
我想起齐六想敲死我的模样,也不敢走出院外。
抽了支烟,做了点总结。
面前两条路。
一条,是不管不顾,管他大爷的螺丝附体的,开走女老板的三蹦子出山去。 生死未知。
另一条,是相信女老板的话,现在绝不要跑出山去,不能做螺神的养分,待在村子里自救。
我对女老板的话半信半疑,可我做调查员这行,最忌讳莽夫思维,有一点矛头都得查个清楚。
我走回去问女老板,能不能打电话联系外面。
女老板摇头:「昨天为止还能。 今早开始,信号没了,电话线也不通。 」 看来,有人给村子通信掐断了。
我脑子里冒出罗小姐的身影。 瞬间胆寒。
她是知情的。 她的所有举动都带着一股子怪异色彩。
那李博士呢?他查到什么了吗? 李博士对着我指指三层的手势。
他一定已经有了些结果,才没有立刻成了螺神的养分…… 但他明显已经行动不自如了,可能被罗小姐绑架了。
罗小姐是什么来头?李博士又研究出了什么? 好歹我也不算一个人跟她斗,先找到办法去看看李博士留给我的线索再说。
天色渐渐黑了。 齐六可能会告诉罗小姐我发现他身份的事。
那样我和罗小姐表面的和谐就撕破了。 我不敢说,我能打得过她,总感觉她身上有点特别的东西。
我回到房间,点了点自己随身携带的东西,看有没有什么可做武器的。
瑞士军刀一把。
手电筒一把。
一包烟、一个打火机、一台手机。
盘点一下就感觉自己出来得仓促,军刀拿出来,居然卡壳了。 想多来把武器,就只能抽皮带了。
我脱掉不利于行动的外套,简单把裤腿和袖子用绳子包扎好。
我一出门,女老板就在门口堵住我。
我警觉起来:「你想干嘛?」 「你想做什么,我帮忙。 」 我不怎么信她,只敷衍说出门探探情况。
她说:「你最好让我帮你。 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齐六。 」 「为什么?」 「我是他老婆。 」女老板冷冷地说,「我帮你也就为了这个。 那个混账王八蛋……挣钱不行,家里也不干活,全他妈只靠我一个,还跟大白楼那儿腻着,整日的不回家。 」 我恍然大悟:「你想把他撵回家来?」 女老板点点头。
这下我脑子里倒是立刻冒出了个主意,跟她说了,她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同意。
当下,我和女老板赶去了白楼。 她走前门,我绕道后院。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她在前门外头大吼,嚷嚷着:「齐六你给老娘出来。
「出来!姓罗的狐狸精!」 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女老板演得不错,果然,没一会儿齐六就瘸着一条腿现身了,我看到二楼晃出一条影子,罗小姐显然也下了楼。
我趁机翻进一层的窗户,摸黑顺着楼梯上了三楼,一直钻进最里面的房间。
不用撬锁,房间根本没锁,一拧就开了。
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地腥臭扑面而来。
我闻过孤独死老人的尸臭,闻过实验室福尔马林的味道。 但没什么味道能和这个东西比较。
它不会立刻让人吐出来,但闻一会儿,我怀疑自己鼻子坏了,后半生都没得救了。 这味道就伴随我了。
我做了点思想准,仔细看里面的情况。
顿时,我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房间和底下李博士那个套间一样大小。 但中间打通了,放了各种各样的设。 整个房间都在嗡嗡作响。
有无菌传递舱、储液装置、循环风机…… 地上没有盘好的线路交错在一起,我不小心绊了一跤。 站起来,正对上无菌舱里一样东西。
准确来说,是一大块肉。
还活着,会动。
肉上面长出一条触须一样的东西,触须顶端有个婴儿小手般的东西。
无菌舱上接进去一副手套。 我试着把手伸进去,触了那小手。
小手立刻抱住我的手套指尖,一整团肉跳动起来,如心脏一般搏动着,急于把我的手包裹住。
我想缩手,它包裹得越来越紧。
我慌起来,突然看到,这一坨肉底下居然有个小小的螺壳。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它是螺。 一个螺的螺肉。 它来自于那么小的一个壳,它已经缩不回去了。
他妈的是个大螺丝。
我使劲缩回了手,手指上还残留那种被攥紧的怪异感觉。
无菌舱旁边有一个笔记本。 就我的经验来说,是试验记录。 我扯下来,揣进怀里。
忽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我一下就认出来,是齐六瘸着腿走路,那种很有规律的脚步声。
我躲进一堆器械的深处。
我也不敢偷看,只感觉齐六绕着实验室巡回了一圈。 本来他都要出门了,忽然又转过头来,向反方向,也就是我的方向走来。
我暗骂一声,也不知往哪里躲为好。
我一眼看到循环风机,它正嗡鸣着,显然已经是最大功率。 我摸出手里的瑞士军刀,往它中间那个洞里扔进去。
一瞬间,它发出可怕的崩裂声,闪出一瞬的火花。
我和齐六在火光中,双目对视。 他居然往我这里走了一步。
我抱头往铁柜后面窜去,下一个瞬间,身后忽然传来「砰咚」一声爆炸声。
风机炸了。 房间里亮成一片的仪表盘迅速黯淡下来,到处飞扬着碎屑和粉尘。
铁柜也晃了晃,砸在了墙上,正好给我形成了一个安全三角区。
真他妈走了狗屎运。 我赶紧从夺门而出。 齐六受了伤,趴在地上没起来。
我刚下到二楼,正看见罗小姐飞一样爬上楼。 我还从没见过脚步这么迅疾的人类。
我吓得两脚登上二层廊边的边桌,毫不迟疑,从窗口跳了下去。
我摔了个屁蹲,爬起来就往招待所跑。
跑到一半,我回头看时,只能看见三楼的窗口冒出一阵灰烟,烟雾里什么也看不清。
隐约的,我总感觉空气中有种奇异的震颤感。
好像视觉和听觉被某种光线和声音搅乱了。 但又辨认不出哪来的异常。
耳边一直嗡嗡作响。
我鼻腔一热,手一摸,手掌心都是血。
我满脑子都是无菌舱里那坨肉,还有肉上面粉红色的触须小手。
叫人不寒而栗。
我头也不回地往村子里跑。
8 回到招待所,女老板正站门口等着我。
她一眼看到我,就问:「找没找到需要的东西?」 「等等再说。 」我敷衍。 「万一罗小姐上门了,就说我病了,一直睡觉呢。 」 我回到房间,平复心情。
左右想都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写下我的经过和观察到的一切,万一我出什么意外,还有迹可循。
写完自己的笔迹,我又打开李博士的观察记录。
刚打开一页,我就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爆炸的时候,我躲了一下,当时头发和手都被烧着了。 只是没想到本子也受到连累,连烧了好几页,导致许多内容都读不清。
翻开来硬着头皮看。
大多由数字和名字组成。
字迹工整。 开始时间自 2018 年 8 月开始,一直持续到 10 月。 记录人是李博士。
后面还有「被访人」的名单,标注年龄、家庭成员。
他们都是螺分村的男性村民。 年龄小到 11 岁,大到 79 岁。 我的投保人的名字也在其内。
连翻了十几页,本子上方的时间记录渐渐凌乱。
后面甚至渐渐变成日记形式: 「……一直在这里。 它们一直在这里。
「至今,它仍在渴望祭品…… 「还有一次,还有最后一次祭祀……」 笔记凌乱,某些地方还给涂黑了。 我仔细分辨,也认不出写了什么。
显然是从书籍文献里剪下来的纸片。
发黄的书页像是从历史书上扯下来的。
我毛骨悚然,难以描述这些都是什么样的历史事实。 只能说,即便是野史,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上面讲述了一些历史上可怕的屠杀,背后却并不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搏杀。
而是为了螺神的—— 「献祭。
「它一直在人群中……螺神要恢复它的力量,它要吞噬祭品。
「人类可能永远不能理解螺神的存在。
「它太过于古老。 在地球被万有引力捏成球状之前,它已经在宇宙中巡游。
「但通过科学手段,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找到远古神灵与人类之间的……」 妈的。 烧没了。
我左右翻了一遍,再也得不出其他结论。
我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强行打开思路的话,就像在证实女老板口中怪诞的神话故事。
有那么一种古老神灵,又或者说,是某种物质组成和我们不一样的远古生物,在千万年里,一直潜藏在螺分村的地底。
那个传说,通过李博士的某种研究,得到了证实。
他证实这个做什么呢? 我挠了挠头皮,使劲地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罗小姐说,她和李博士来到螺分村不过半年。
但这我刚刚看了李博士亲手写的笔记。
他们记录的时间,是从四年前的秋天开始。 那时,他们就已经在研究螺分村。
四年来,不断地有男性村民成为他们的试验对象。
正是 187 名男性村民失踪的时期。
我一瞬间毛骨悚然。
脑子里不停地缕线索: 四年前的秋天,罗小姐和李博士两个人来到螺分村。
他们没有进村,原因不明,或许是因为李博士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传说,并且相信了「男人进入螺分村就不会活着出来」的传言。
他们在村外花钱,请螺分村的男人们来进行试验。
罗小姐自那时起,不停地出入螺分村。
不仅如此,她还故意引来一些外来的男人进入螺分村。
撇开别的不谈,罗小姐本就是个温柔美貌、见识多广,充满女性魅力的女人。
男人们几乎没什么抵抗,就中了她的陷阱。
刚开始,李博士也是自由身。
可罗小姐是个极为擅长照顾男人的女人。
李博士根本不能抗拒,不到半个月,罗小姐就开始给他洗内裤了。
于是一步步的。 李博士不用做饭、不用购物、不用出去和人打交道…… 发展到不用站起来穿衣,不用坐起来写字。
我悚然想到。
他坐进轮椅不是突然的。 而是一天天地、渐渐地,进展到无法走路的地步,不得不被她放进轮椅里推着走。
李博士一直念叨着的「祭祀」,恐怕就是指罗小姐引诱男人们出村,但他们刚踏出村子一步,就立刻整个人融化成了「螺神养分」吧。
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卧槽。 这么下去我是真的要做螺神的养分了! 我拿出手机一看,还是一丁点信号也没有。
说起来,我就算成功打通了电话,告诉公司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真有人会信吗?有人会来援救我妈? 可能会替我打安定医院的电话吧。
罗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和螺分村的女人们不一样,她可以自由地出入螺分村。 难道罗小姐自己就是螺神? 突然,我听到「咚咚咚」的声音。
听着不像敲门。
我回头一看,窗外正站了一个人,在那里冲着我笑。
我尖叫一声,认出了罗小姐。
这他妈是二楼啊! 可罗小姐像敲门似的,又敲了敲我的窗。
我悚然盯着她半天,心想我他妈才不要开窗。 可不知为何,身体却鬼使神差地站起了起来,给她开了窗户。
等我反应过来,赶紧一脚把李博士的笔记踢到床底。
罗小姐从窗口跳了进来。
她望着我,眼睛跟一汪水似的。 她说:「谢谢你,你是个好心人。 一般男人都叫我滚。 」 我干笑:「为什么呢?」 「我不清楚呢。 」她笑了笑,紧接着,她笑得更厉害了,张大了嘴,舌头伸出来,那舌头得有半米长,根本不是人类的长度。
它还在越来越涨大, 变成了我在无菌舱见到的肉块大小。
一只小手从舌头上伸出来。
一个女人懒懒散散的声音说:「我只是想实现男人们的心愿而已。 」 那声音不是罗小姐发出的,是那只小手背后的东西。
紧接着,罗小姐忽然弯了下腰,昂起脑袋。
一瞬间,我眼前一片模糊,粉籽如海浪向我喷涌过来。
我被一浪打到门上,顺势拼了老命打开门,冲了出去。
粉籽如开闸了似的涌出来。
我被冲出了招待所,一冲上地面,就使劲吐,把嘴里、鼻子里那些黏腻的粉籽全都吐了出来。
我的妈简直像掉进粪池。
我往村子里跑,使劲拍打村里瓦房的木门。
想着不管是谁,至少出来个能帮忙的人。 好歹见个人类也好。
可我怎么拍打,都没人回应。
我一急,一脚踢开一户人家的门,里面黑乎乎的,我拿手电筒一照。
床上地上墙壁上……全长着螺丝。
巨量的螺丝大大小小地嵌进了整个屋子,在屋子里吐着密密麻麻的粉籽。
我感觉我已经麻木了,都他妈叫不出声了。
屋里突然窜出一个女人来,指着我鼻子大骂。
我听不懂她骂了什么,只觉得她急着要我出去,死命护着满屋子的螺丝,不让我靠近。
仿佛那些螺丝……是她的宝贝儿子。
我顿时感觉不对,又扭头去了另外一家。
不出所料,打开的每户人家,都被大量的螺丝占据了。 螺丝嵌在墙壁、家具、电器里,吐着粉籽,俨然是个重要的家庭成员了。
这村里,老太婆也好,年轻女人也好,都死死护着那些螺丝,生怕我踩到它们。
我突然就明白这是什么了。
家里的男人们变成螺丝了。 而这些女人,压根没察觉。
我冲出门去,又哇哇吐了一大口胆汁。
我他妈是吃饱了撑的,和他妈的螺丝斗争。
这里没一个人脑子正常的。
福寿螺!都他妈是福寿螺! 我一路跑向村口,还没跑到那个标志性的井前,就摔了一跤。
我摔得有点狠,鼻子还在出血,脑袋嗡嗡的。
爬起来,村口处站了个人。
罗小姐站在村口,对着我招手呢。 看见我了,她又张开怀抱,好像正等着我呢。
她看起来又像个正常女人了。
看起来干净朴素,清秀温柔。
可看一眼,我就怕到骨子里了。
每一个来螺分村的男人一定都是这样。 在村口处投入罗小姐的怀抱,继而变成屋子里那堆东西。
因为太恐怖,我反而镇定下来了,脑子里涌出许多念头。
夜幕笼罩着螺分村。
我的声音划过村子里寂静的空气: 「我不跑了,我们做个交易。 我有个好主意,能给你献祭更多的人。 你有没有兴趣?」 黑沉沉的村子里,只有招待所一层亮着光。
我和罗小姐对坐在写字台前,把老电视机挪开,我在桌上给她画了张大饼。
我得出结论: 「根据我今天的观察,你们还远远不够人数献祭。 今天即便加上我一个,也不够组成螺神的一根须子的。
「不如充分利用我,用我虚假的调查报告,以及我的人脉,吸引更多男人来送死。 如何?」 罗小姐歪歪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我给你们带来受害者。 我公司里男同事多。 」 女老板这时忽然怒骂一句:「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 她蹲坐在大厅角落里。 自从我和罗小姐一脸和气地进了门,她露出一脸惊恐,缩到墙角,直勾勾地盯着我俩。
「谬赞。 」我说。 「我只是觉着这里宣传余地很大。 我会告诉公司里,这里男人都是骗保,能给公司省一大笔钱。 男人们在这里活得很滋润,这里是女人国,没一个女人不是美女。 」 「呵忒。 」女老板朝我脚边吐了口痰。
罗小姐:「怎么突然转想法了?」 我沉迷片刻,说:「他们来了是死,不来我独死。 怎么都是个死,独死不如众死,大家一起玩儿完。 」 罗小姐也沉默了。 片刻后,她说:「我要和螺神商议。 」 「和螺神……能打商量吗?」 罗小姐忽然露出可爱的笑容:「当然啦。 我是螺神的新娘嘛。 」 我一下噎住了。
「你是啥?」 罗小姐又笑了笑,竟然像有点害羞了似的。
我心里又涌起那种震撼感。 罗小姐这时忽然转过头去,不知不觉间,齐六就已经出现在门口了。
他肩膀上只留下一片血迹,显然是被炸伤的。
罗小姐对齐六吩咐:「你堵着他们,不能从这里出去。 等我回来。 」 说完,她出了门。
此时,外面天仍是一片漆黑。
我真想知道罗小姐是怎么和螺神对话的,她这个新娘,到底是怎么做的。
可我不敢动。 反正也不会跟我眼前演示。
我、女老板、齐六三个人挤在招待所门厅里。
我陷入非常大的精神折磨中,偏偏这对夫妇跟边儿上吵起架来。
他们用的方言,我也听不懂,估计还是家庭里那些破事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吵起来。 我也对夫妻精神素质感到钦佩。
只是,中途女老板和齐六偶尔忽然瞥我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让我觉得颇为怪异。
他们吵够了,女老板忽然问我:「你说罗小姐有什么好,怎么男人都围着她转?」 我说:「这谁他妈知道,男女之间就那么回事呗。 」 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激起女老板的愤慨了,她拿起笤帚打了齐六好几下,俩人又打做一团。
其实我颇为理解齐六的感受。
我被罗小姐呼来唤去的时候,那感觉难以形容,总之就是……挺快乐的。 要是违背她,才难受得说不出。
半个小时后,罗小姐回来了,她走进来的时候,跟月光照进陋室似的。
大家突然就安静了。
罗小姐:「你可以叫人来,但必须都是男人,不得少于 100 人。 给你 4 天时间。 」 我脱口而出:「不可能。 我到哪儿这么快给你找 100 个男人?」 「那就 150 个男人。 3 天时间。 」她语气很温柔,眼睛直直盯着我。 「你还要讲价吗?」 我毛骨悚然。
半晌,我点点头:「好。 我明白了。 」 9 为了补充体力,我囫囵睡了两小时。
醒过来,罗小姐还在招待所里,她见了我,忽然很亲切地抓着我的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一直发抖呢。 肯定能量不足,快来吃点东西。 」 我是真的抖。
我盯着她,拿起筷子,手抖得一下就松手了。
罗小姐开始喂我。 我一点也不想吃,可最终我完全不受控,自己就张开了嘴。
什么东西滑进我嘴里,我想吐,吐不出来,只看到她碗里都是粉籽。
太恶心了。
罗小姐应该知道潜入白楼的是我,但并没有注意到我偷走了什么。
那本笔记还藏在我的床底呢。
如果那个在无菌舱里的大螺丝,能看到或者察觉到我在做什么,它会告诉罗小姐我偷东西的事。
但它没有。
这意味着,那大螺丝可能不长眼的。
如果不是罗小姐和它沟通,它就看不到我。 这可能是个撬点。
罗小姐给我搞来一部座机。 现在村里没有信号,这是唯一可以通向外部的通信措施了。
我在监视之下,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出去。 我没别的选择,电话对面都是我同僚。
即便罗小姐不在,齐六也在我旁边盯着我。
我没法说多余的话,只好说一些昏话,像搞网络诈骗,也不知道有几个人中计。
我抱怨:「我他妈都没时间上厕所,你是不是要看我拉在桌子底下?」 齐六只好让我去后院上厕所。
我从后院爬回到厨房里,找到了正在做饭的女老板。
「我有个主意。 你想不想摆脱掉罗小姐,离开螺分村,到大城市里生活去?」 女老板当然不信我,我就跟她把我的计划说了一遍。
她将信将疑。
「之前听你的,我可差点被齐六开了瓢。 」 我摆摆手:「这次听我的准没错。 这事结束,齐六就醒了。 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 女老板没说话。
我又劝她:「就死马当活马医呗,你也不想后半生一直被困在这儿吧?」 她点点头。
第二天晚上,我让齐六给罗小姐传句话,说我有点事跟她商量。
齐六说的话我都不懂。
女老板冷笑说:「他是个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废物。 」转头对齐六说了些什么。
齐六指指我,说了句什么,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女老板:「他说你这种大城市来的男人,最会花言巧语骗女人。 让我别信你,好好看着你。 真蠢。 」 我问:「东西都准好了?」 女老板将一个玻璃瓶子递给我,里头装着狗牯脑茶。
我坐在桌前静待。
等罗小姐一进门,我就请她看我为宣传螺分村写的文案。 不用说,这种宣传工作我也很熟练。
上面写了各种「螺分村的女人,人均田螺姑娘」「又美又爱做家务」「勤奋肯吃苦」「男人的天堂」,等等。
罗小姐看了,竟然笑了:「我不知道你的道德底线能压得这么低。 」 「你想不到的事还很多。 你上次说,你是螺神的新娘,是什么意思?」 罗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你要是螺神的新娘,我可就不敢横刀夺爱了。 」 为了接下来的事,我心里很紧张,两手都在冒汗,正好用满嘴的奉承话掩盖过去。
罗小姐听了,捂着嘴笑了。
「你我不用担心,我在人类的层面还是单身的。 」 什么叫人类的层面还是单身的……她还有非人类的层面吗? 我简直像灌了满脑子的铅。
我邀请她出去散步,硬着头皮说月光不错。 其实漫天的乌云,根本看不见月亮。
但罗小姐同意了。
这时候,她还挺像人的。
我们一直走到螺分村三岔路口,前方是那口井,井上面的天空偶尔乌云掠过,露出一点月亮的边。
我随口问起李博士,问她和李博士是什么关系。
「普通的工作关系。 」 「这样啊。 」 我又随手递给她茶水。 她看向我。
我解释:「狗牯脑茶是这边的特色。 我想着在宣传里也用上它。 比如,来螺分村发展的青年们,都可以进入这边的制茶工业,拿干股。 」 罗小姐摇摇头感叹:「你们这些男人啊,鬼点子真是多。 全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 「那是自然。 你尝尝,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味道,对宣传还挺重要的。 」 我眼看着她喝了一口,怕暴露紧张,把目光瞥向别处。
这时,罗小姐忽然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
「其实,不做夫妻的话,你这样的男人也不错。 」她说。
我心一沉,嘴上只说:「是么……」 「这几天有些累了。 」 她忽然闭上眼睛,往前一倾,倒在我怀里。
我搂着她,顺手把她扔井里去了。
我挨着井口往下看,听半天,一直听不到落地声。
心里又惊又惧。
这井他妈的通向哪里啊?怎么不见底呢? 我不敢多想,匆匆回过头,正对上一双眼睛,吓得我差点没跌到井里去。
是那个压水井的老太婆。
她看着我,忽然叨念起来:「呸古吕。 」 我说:「别靠近。 这里危险。 」 「呸古吕。 」 我不耐烦起来:「你说,到底有什么要来了?!」 她却不说话了,只是慢慢倒退着,离我越来越远,一直退进黑暗里。
我毛骨悚然,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真实。
但计划都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
我扭头跑回招待所,看到在柜台边上呼呼大睡的齐六。 和女老板略一点头,她递给我一把钥匙。
我拿着钥匙,开走了她院子外面停放的三蹦子,一直开到白楼,将李博士背了出来。
李博士人相当迷糊。
他看到是我,虚弱地拍拍我的肩膀,手比成一个六的手势。
我说:「我知道我很六。 不用谢。 」 他却把手比在耳朵边。 我才明白过来。
「手机打不通的,座机线也断了。 」 但李博士始终抓着我不放。
我背起他,像背起一袋棉花。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轻成这样? 我给他放在三蹦子上,拿汽油在白楼里里外外浇了一圈,划火柴点燃了它。
眼看着火苗蹿到建筑物里面去,我赶紧开着三蹦子远离了白楼。
回到接待所门口,这才下了车,往回眺望。
隔着这么远,空气里已经充斥着焦味了。
从招待所只能看到白楼的一角。 白楼和后山的森林离得太近,已经有火苗窜进了林子里。
感觉会发展成山火。 但如果能顺便烧掉那些个恐怖的金橘树,也算是立了一大功。
只是那种古怪的震颤感在持续。
一些不像是烧焦东西的声音,在村子里蔓延着。
我的目的是烧死实验室里那些东西,但接下来怎么办,我实在没把握。
总之,先把李博士放下来,询问下他的意见吧。
我刚转过头:「李博士——」 李博士瞪大眼睛看着我……的身后。
我刚想转头,突然,后脑勺被什么狠狠一击。 我眼前一黑,我晕死过去。
醒过来时,我只感觉头脑昏沉,脑瓜子巨疼。
耳边有人在咕噜咕噜地说话。
睁开眼。 女老板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她身后坐着齐六。
我们都在招待所的一楼。
我被绑在房梁上,他俩围着我。 李博士则不见踪影。
女老板看着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下,罗小姐那些金子,就都是我们的了。 」她说。
10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图财害命。
俩人之间咕噜咕噜说的那些方言,都是密语。 为了瞒着我,私下里商量怎么坑害我。
我尽量保持镇定,问女老板:「你说的那些传说是真的吗?」 可惜,这个事,她还真没撒谎。
「当然是真的,你都看到我的脸了。 」 她又一次展露她的半张脸,一直贴到我眼前。 那些螺丝都要贴到脸上了,我转过头。
「是真的,你还敢算计李博士和罗小姐的基金?」 女老板哼笑了一声,没理我的话,反倒问:「金子呢?」 「什么金子?」 「就是基金啊。 你不去找金子,偷偷溜进大白楼做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骂道:「你他妈是不是真的在外面上过学?你怎么会不知道基金是什么意思?基金不是金子,是存在公司账户里的公用金!用来做研究的!存在银行账户里!」 她抡起棍子给我腿来了一记,我疼得直骂娘。
女老板:「你们这些城里人,就是满嘴胡说八道。 他们要不为了金子,来螺分村研究个屁啊?谁会管我们死活?」 我根本解释不清。 她也不明白啥叫科研,只断定有外来人,就意味着土地里有金子。
我左右掰扯,根本她说不到一起去,反倒白白挨了好几棍子。
齐六途中忽然出去了一趟,又从门外跑进来,咕噜咕噜说了一堆。
女老板扔下棍子也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脸色变得很差,说:「火太大了,林子都要烧没了。 」 齐六又说了句什么。
「去他妈的。 真金不怕火炼!继续等。 」 合着他们还在等着稍完别的家伙,再进去捡金子呢。 我无话可说。
女老板忽然看向我:「把这家伙丢进去烧死吧。 他鬼主意多得很,怪吓人的。 」 我心里一沉,赶紧求饶:「那白楼里头真的没金子的。 你问你丈夫!他看见过没?我们公司有个大保险箱,我带你去拿金条好不好?」 女老板哼笑:「你拿骗罗小姐那套骗我可不好使。 老娘是结过婚的。 」 她咕噜咕噜跟齐六说了几句,又转向我。
齐六扛起我就往外走。
这下好了,齐六不会说普通话,非给我扔进火堆里去不可。
我挣扎半天,但手脚都被绑着,根本不能动弹。
齐六开着三蹦子,一路向着林子走。
我感觉到温度渐渐升高,心里拔凉,想着这下死定了。
对文盲来说,基金听不懂,扫码支付听不懂,我也没办法随身掏出金条来给他啊! 火越烧越旺,村子被红光照耀着。
烈焰把整个村子映得一片血红。
车子刚到三岔路口,我忽然听到轰隆一声。
回头一看,白楼轰然倒塌。 它旁边就是悬崖峭壁了,一时间整个楼体都飘然坠入了深渊。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东西肯定烧死了,掉下去回不来了。
齐六却指着悬崖上面一通叫骂。
我听不懂,但估计得出来。 肯定是「草泥马白干了」。
他回头看看我,忽然把我拖下了车。
我慌了,大喊:「你干嘛?!」 他也不说话。 我看那井口离得越来越近,突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卧槽你等等!我有钱!别!兄弟!好商量!」 他看到火烧得这么旺,不乐意赶路了,想给我扔井里一了百了。
我才把罗小姐扔下去没多久,难道我自己就要下去了? 我求饶也没用,骂也没用。
念头还没转完,身体一轻,我就给丢进水井了。
我大叫起来,这时候奇迹居然发生了。
我脚上绳索本来就绑得松,加上我一路上一直不停地摩擦它,情急之下,我一叉腿,正好卡在井壁上。
活像尚格云顿那个经典大劈叉,我两边膝盖顶住井壁,头也顶上,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三角架构。
顶是顶住了,可这井壁实在光滑,我这个姿势压根爬不上去。
可我也不敢动,生怕齐六没走,再给我扔块石头下来。
就这么撑了有一分多钟,我膝盖上的力气渐渐消失。
下放就是黑黝黝的井洞。 之前我把罗小姐扔下去的时候,心里就有这个感觉。
井底一点声也没有,不知道落向哪里,掉下去了……到底是怎么个死法? 底下无边无际的黑色好像通往什么未知深空,生死都模糊了。 掉下去,就永远再往下坠,不知道活着还是死了。
……我就是死,也想死得正常点。
我一咬牙,使劲仰起脖子,对着井口大吼:「救命!有人吗?」 叫了一会儿,也没人回应。
不知有多久,我突感头顶凉凉的。
一滴,又一滴。
下雨了。
有个人头从井上方探过来。
我精神一振,发现是那个老太婆。 她探着头,直直盯着我。
我赶紧对她喊救命。
她说:「呸古吕!」 「救命!你知道什么叫救命吗?叫人来,拿绳子来!」 我叫了半天,她完全听不懂我的话,看了我一会儿,头缩了回去,就消失了。
12 回到招待所,我找到了女老板和齐六。
他们见到我都很吃惊,甩起手边的铁锹棒槌就要来砸我。
我告诉他们:「我不计前嫌了。 现在大家想活命,就得靠我。 」 「你们也看见了吧。 山头那东西。 现在那东西醒了,我们谁也跑不了。 」我指指齐六。 「你自己看吧。 我和你男人,都得当它的肥料。 」 女老板:「你有啥子办法?」 「只有一个。 」 我拿出纸笔,给他们写写画画,又一次画起了大饼。
「这不是我想到的,是李博士来这里以后发现的。 」 「你们自己也该清楚。 80 年代就有这事了。 你们可能没见过,但外面的人,还有养殖福寿螺的呢。 」 「养殖那玩意儿做啥?」 「变草为肉啊。 」我说。 「螺神是什么组成结构,食性咋样,我不知道。 但地球上的福寿螺基本吃素,水花生也是素。 它还长得贼快,什么艰难环境都能长。 」 「所以呢?」 「我们合起伙来,把水花生撒到山头上去。 大螺丝想出来,也得把这些玩意吃干净了才出得来!」我画了个圈,把笔尖钉在上面。 「这个,就是大螺丝的克星。 」 李博士的论文里写到的办法,就是让水花生中和掉那些福寿螺。
福寿螺虽然繁殖速度可怕,但水花生生长的速度同样可怕。 它们忙于吞噬,就无法尽情繁殖增长,至少可以把它们困在这个鬼地方。
水花生虽然可以吃饱肚子,但根本没营养,垃圾食品吃再多,长出来也不会有所谓的古神那个大小。
吃不够,我看它哪儿来的劲儿飞向宇宙。
女老板和齐六俩人互看一眼,商量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猜齐六还是很心动的,他也不想变成一坨螺丝。
我们最终达成一致,使劲一趟趟扯走那些水花生,运送到山头上去。
我们哼哧哼哧,调运三蹦子来回运送半天, 本来我心里也在打鼓,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可那水花生好像受了什么影响似的,一沾地面,就生得飞快。
地上肉眼可见的一大堆水花生生长起来,很快就有手掌大小了。
小绿手在地上摆动着,竟显得像生命之绿那样动人。
它到过的地方,满地的福寿螺慢慢停止生长了。
我没想到计划如此成功,心中大喜,撸起袖子叫齐六赶紧跟着加油干。
但我想起他不懂普通话,正要回头去帮他,就看到女老板一把将齐六推下了悬崖。
目睹整个事情经过,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女老板又看向我:「他活着,我就没保险领了。 现在,你也得死。 」 我后退两步。
心想,这女人怎么这么歹毒,心思转得这么快呢? 我说:「咱凡事好商量,好不好?」 她又向我靠近了几步。 我离悬崖也挺近的,不能退后了。
我心想,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真徒手拼力气,也不可能输给你啊? 干一架就干一架。 可我刚要撸袖子,又看她背后走出来好几个人。
都是女人。
我愣神一会儿的时间,一整个螺分村的女人都出来了。
好像一直跟这儿等我似的。
女老板:「你不想想,我们这地方哪儿有多少收入?从早年间起,我们就得靠外来人送财。 能骗到你们这些保险公司的人过来,还得靠老娘的聪明才智。 」 我恍然大悟:「是你给男人们上的保险?」 「是啊。 螺分村的女人过得苦啊。 又要下田,又要做家务,又要生孩子。 要我说,与其当牛做马一辈子,还不如做那东西的引路人!」 我不敢相信,说:「那东西……你是指螺神吗?」 没有人回答我,村公所的大妈先一步举着铁锹冲上来了。
我躲着往后跑,一路跑进森林深处。 这里火还没完全熄灭,时不时踩进火堆里,我身上衣服都烧焦了一片。
跑着跑着,那棵巨大的金橘树已经在眼前了。 现在它真的在着火,火烧着它的树梢,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螺丝被烧得一个个往下掉。
但奇怪的是越烧,它看起来越是茂盛。 满树的火苗好像变成了它的果实。
我震撼地望着它,难以形容这画面。
女人们已经追上我了。
我回头对她们喊道:「我可以做假证!没人知道你们的事。 」 女老板:「又在这里装模作样。 你的那些小把戏,我可见识过。 」 我暗暗叫苦。
我是想不到,我都经过这么多险了,眼见就要逃出生天了,却被这些山里娘们给摁死在这儿。
金橘树上的火,都要烧到我脑门上了。
我打起最后的精神说:「你们可想好了,我是见过螺神的人。 你们把我弄死,我还会回来找你们!」 女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不少人脸色都青了。
女老板却说:「别停他说瞎话。 男人过去了,是回不来的。 怪只怪你们好吃懒做,跑到这沟里来找个狗屁的田螺姑娘!给他绑这儿!活活烧死!」 我急了,脑子里真没了主意。
这时,我们头顶上轰隆隆冒出巨响。 我抬头一看,正看到直升机盘旋在山顶。
我顿时松了口气。
他妈的本来以为这玩意儿飞没影儿了,总算飞回来了。
我冲着直升机大叫,指着它对女人们说。
「瞅瞅!神仙降临了!」 我猜她们没见过直升机。 我给它圆成个神仙下凡,不把她们吓得屁滚尿流? 没想到,她们只是瞅了一眼,毫无表情。
「这小子还以为我们没见过直升机呢?」 「谁没看过电视剧啊。 」 我心里大呼失算,但很快甩开这个失败,我又大叫:「狙击手们,在这儿!她们都在这儿呢!瞄准了打!」 女人们显然有些信了,都四处看去。
我趁机拔腿朝山顶跑去。
看到我逃跑,她们马上撒腿就跟了上来。 她们使劲跟,我就只好更使劲往山头跑。
其实,我们已经在爬那个巨螺的顶部了。
我有苦说不出。 你追我赶地爬到顶端时,我面前已经是悬崖峭壁。
我站在螺壳尖上,对着直升机不停挥手。 它也立刻照亮了我,定位了我的位置。
我感觉自己有希望了。
机舱门打开,里面有人往外面看。
我向他们招手。 只是没一会儿,机舱门又关上了。 直升机底部突然往下扔了什么东西。
我听到一阵呼啸声,然后一瞬间,那棵大金橘树正被击中,炸成了稀巴烂。 一团火光带着烟雾飘散开。
我心里一震,卧槽他们难道想采取极端手段,把螺分村炸没? 我回头冲着一路追赶我的女人们吼道:「有炸弹!你们他妈想死吗?!」 话音刚落,一阵白烟吹起,越来越多的炸弹投放在山头上。
我脚底下震动得厉害。
忽然,我明白过来,他们不是要炸掉螺分村,而是他们正处于战斗状态。
我脚底下这个螺,已经活了。
滚烫呛人的气体弥漫山头,我站不稳,只好伏低在螺壳上。
巨大的螺口已经缓缓张开了。
不在别处,正在我所处位置的正下方。
我看着峭壁之下,什么东西在阴影中缓慢游动。
一个女人的手,从黑暗中突然伸出,一把抓住我。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罗小姐正从螺壳里站起来。
黑暗中,我只看得到她的笑脸,和生长得越来越像人的肉体。
但她越长越大,越长越大…… 她的体形巨大的已经突破人类的极限。
她展开那巨大的肉体,一把抱住我,往她的壳里抓…… 我张嘴喊叫,什么东西却钻入我嘴里。
大量的螺丝涌入了我嘴里。
罗小姐温柔的声音继续着:「吞下去。 吃掉我。 」 我……不要吃罗小姐。
我大叫不要,眼前一黑,陷入了黑暗中。
13 我睁开眼,在招待所的床上醒来。
一刹那间,我看着天花板有点迷糊。
忽然我想到:哦,我昨晚做了这么长的梦。
其实,我今天刚到螺分村,还什么都没开始调查呢。
我恍然大悟,翻身起来,打开窗户。
只见村子里到处都是人。 瓦房被拆了开来,穿白色防护服的人正来回消杀。
我一瞬间恢复了记忆。
不对,不是做梦。
我推开窗户,对着下面高喊:「不要消杀,把水花生留下!」 我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说:「不用担心,他们在喷硼砂溶液。 」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我的直属上司。
我想不到还能在螺分村见到他,当下我甚至有些错乱,没了反应。
上司继续说:「……是促进水花生生长的。 」 「这到底是?」 上司说:「螺分村的女人们都交代了,包括招待所的女老板。 」 我让他说得详细些,经过一通解释,我渐渐领会了现状。
也就是说,在我昏迷的时候,他们往螺分村投放了大量催眠弹。 但进村检查的时候,在村子的井口处找到了我们所有人。
我足足昏睡了一星期,在此期间,那些女人已经药效都过了劲,醒过来了。
她们纷纷说:「螺神显灵了。 」 「都是真的。 」 「螺神出现了,告诉我们,我们自由了。 」 她们欢欣鼓舞,表现得特别配合,把事情从头到尾都吐了出来。
当然,因为她们的男人、儿子们确实是人间蒸发了,算不上骗保,她们没有法律责任。
这一星期里,调查员组成的小队前前后后把我留下的笔记、李博士的记录,以及我的种种行动线索分析了一遍。
我不必开口,他们都已经清楚螺分村发生了什么异常了。
我上司甚至难得夸奖我说:「你小子不得了啊。 到现在还活着,厉害厉害!」 听起来也不是特别像夸奖。
我问他怎么回事:「我没被大螺丝吃了吗?螺分村的诅咒解决了吗?没解决你们怎么敢进来?」 他说:「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你看看你,胳膊腿好得很,屁事没有。 可能螺神也嫌你做人太缺德了,不喜欢吃那口吧。 」 我忍住了呸的冲动。
「我还有个更好的消息告诉你。 」他口气很神秘。
「什么?」 「一片处女地。 」他说。
我脑子里一团雾水,心里一阵恐惧。
我现在听到「女」字,都有点儿应激。
「我带你去看看。 」 我心里挺抗拒,但上司坚持说「不害你」,「对你大有好处,我说的是真金白银的好处」。
我这才跟上去。
出了招待所,我目光越过村道路上来回忙碌的工作人员,一眼望见之前白楼所在的地方,又起了一座崭新的白楼。
我「啊」了一声,震惊不已。
上司说:「厉害吧,3D 打印花了 18 个小时印出来的。 」 我咬牙切齿说:「我他妈就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个这东西出来!」 「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 」 我被他拖着拽着,进了这个崭新的白楼。
一进门,我就心头一震。
眼看着楼里面上下都是掏空的,中间藏着个巨大的螺。 周围的人像小人国里的场景那样,围绕着巨螺转悠。
上司指指下方,我这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层地基。
螺底部有个长长的传送带,一些粉籽通过传送带源源不断地被运出去。
我目瞪口呆。
上司说:「根据你的设想,我们把水花生和福寿螺中和。 这本来已经足够了,也达到了古代传说中封印的效果。
「但是我们小组讨论,引进专家的建议,认为把它循环利用,可以带来更高的利用价值。 」 我声音颤抖起来:「循环利用?」 「就是 Operculum 项目。 」 「啥?」 「俗称厣子项目,也就是给螺神的螺口部分加个盖子。 」 「盖子?」 「初步准让这个工程的处理器能量来自螺自己产生的电流。 」上司一本正经地说。 「它可以从环境中吸收能量,捕捉碳和废热。 我们觉得挺完美的。 特别环保,也特别简单,就是个活电池。 」 「活……电池?」 「多可靠的电流啊,无需补充多余的营养。 等以后稳妥下来,我们就可以考虑把它充当大型系统的能源。 在这片地上,消耗微乎其微,几乎就是半个永动机……」 我打断他:「这是他们号称千万年古神的东西,我们真的能这么利用它?」 上司忽然笑了,那个笑容我难以形容。
总之,很恶毒。
他说:「如果科技能够解决古神,那么我们就是神了。 科技就是我们的神力。 」 我感觉头晕脑张,转头就要离开这个恐怖的工厂。
上司看我要走,也没拦着,只说:「顺便告诉你。 这个项目不是我们第一个提出的。 发明者是李博士。 可他去世了,目前公司得到了他关于螺分村的全部专利。
「还有,你的那部分奖金也到账了。 说实话,你以后就算啥也不干,每月的退休金都是某些人年薪。 」 我听了,本该高兴的事,竟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走出门去,我回头看看这个工厂,肩膀和腿脚一阵哆嗦。
他们是来真的? 把那个传说中不断从地球上吸收营养,吞掉男人的东西……变成我们人类的能源? 我是真的不能接受。 换谁也很难接受。 可这些钻钱眼儿里的人,恐怕都懒得听我说什么。
我茫然起来,独自一人在螺分村走了一圈。
走过那个熟悉的井口时,发现那里已经被层层围住,还贴了许多黄条。
挡板上画了个骷髅头,标着:放射性污染。
怪不得上司塞给我一个小册子,告诉我要准时去医院复诊,做什么吸附剂活性炭治疗。
看来,他们最终以「辐射污染」为螺分村事件定了性。
我默默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独自离开了村子。
一步踏出村子的一瞬间,我松了口气。 我仍旧记得李博士是如何化作了一摊子螺丝的。
那个噩梦我可能会永远做下去。
…… 让我想不通的是,在我几乎要坠入井口的时候,突然掉下来的救命绳索是从何而来? 我左右思考,觉得是那个天天压水井的老太婆放的。 那个不断告诉我,有什么「要来了」的老太婆。
可后来,我反复清点村里剩下的那些女人,左右核对名单和照片,唯独就是没有找到老太婆。
我问过几个亲身进入螺分村的同事,他们都说,没见到那么一个老太婆。
就像这个人没存在过。
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我,也只有罗小姐亲眼见过她。
她来自哪里,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事情我十分疑惑,考虑很久,觉得不能把这条写进案卷,只能写在我自己的日记里。
或许有一天,另一名调查员会为我解开这个谜题吧。
整件事过去的半年后,我体能渐渐恢复,人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唯独就是一个噩梦总是纠缠着我。
是关于罗小姐的梦。
我总梦到罗小姐在梦里抱着我,像抱一个小婴儿,把我拽进那螺壳里。
那个「厣子项目」进京后,开启了一个专门办公室。 负责人就是我上司。
我找了个机会,上门去问候他,顺便想打探一下关于罗小姐的真正身份。
她到底是什么人? 上司反问我:「你觉得送进事务所的日记是谁写的?」 「她写的?」我有些吃惊。
上司却顾左右而言他。
最终,他只说:「罗小姐那个人是不存在的。 李博士带她来到螺分村,就像女娲造人似的,捏了一个女人出来,到处都查不到这个人。 」 「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上司说:「不知道。 但大家都觉得这样就好了。 关于『厣子项目』,不明不白的事还有很多。 该敬畏的事情,要继续敬畏下去。 」 我吃了一惊。
这可不像当时对我说「我们就是神」的那个人。
顺便我发现,不知为何,上司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或许是精神压力太大吧。
这个疯狂的东西让我觉得根本不可触碰,可他们却狂妄到想要驾驭它。
也不知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道别的时候,我看着上司的眼睛,忽然觉得奇怪。
「你眼睛怎么了?」 「没睡好吧。 」上司说,揉了揉眼睛。
他眼周长了一圈东西。 我仔细看,那是一圈粉籽。 随着他眨眼,它们如花粉般滑落…… 我退后两步。
错了!错了!不对! 不是我们利用它,是它在利用我们! 螺神利用了我们人类的恶意与傲慢,来摆布我们…… 它现在已经…… 上司说:「你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 我这时才察觉,他说话的声音也不太对了。 有些软绵绵的,音都变高了。
他的眉毛渐渐变细,脸颊渐渐圆润…… 在他的身上,另一个人的影子隐约浮现出来。
是罗小姐。
我瞪大眼睛,看到罗小姐的样子,正从眼前的中年男人身上形成。
这是不可思议,不符合任何科学原理的。
但,正在真实发生着。
「你还想……找我吗?」 女人的声音自上司的方向传来。
我浑身瑟瑟发抖。
眼前仿佛已经看到,这个人背后的巨大螺神,自小小的村落,一直降临到更加广阔的人类世界。
是啊。
它……最终达到了它的目的。